那辆半旧不新的大众朗逸,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大件。
车漆是那种最普通的白色,洗干净了在太阳底下也晃不了谁的眼。
车里的味道,是我精心挑选的柠檬味香薰片,混着一点点烟草没散干净的余味。
这味道,从某一天开始,被第三种气味入侵了。
是江莱身上的味道。
江莱是我的领导,部门总监,一个走路带风的女人。
她的高跟鞋踩在公司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哒、哒、哒”声,像是某种节拍器,精准地敲在每个员工的心上,让人不自觉地就挺直腰杆。
她的味道,是一种很淡的木质香,像雨后森林里被冲刷干净的松木,清冷,疏离,又带着一丝让人安定的沉稳。
就是这种味道,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出现在我的副驾,晚上七点,又被我原封不动地送回她家小区门口。
这事儿的起因,特简单。
那天暴雨,就是那种天漏了个窟窿的雨,雨刷器开到最大都像是在徒劳地挥舞着手臂。
我在公司地库门口,看见了没带伞,正对着外面瓢泼大雨发愁的江莱。
她那天穿了身米色的风衣,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有几缕被风吹乱了,贴在脸颊上,少了点总监的威严,多了几分狼狈。
我脑子一热,车窗摇下来,冲她喊:“江总,上车吧,我送你。”
她愣了一下,看了看我的车,又看了看天,没多犹豫,拉开车门就坐了进来。
雨水顺着她的风衣下摆滴滴答答地落在脚垫上,很快就积了一小滩。
她身上那股好闻的木质香,瞬间就被潮湿的水汽包裹着,充满了整个车厢。
我有点手足无措,把暖风开大了点。
“谢谢。”她开口,声音比平时在会议室里要柔和一些。
“顺路,顺路。”我赶紧说。
其实一点也不顺路,她家在城东,我家在城西,一个南辕北辙。
但这话,我说不出口。
从那天起,搭我车就成了江莱的日常。
她不说原因,我也不问。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早上,我提前五分钟到她小区门口,她会准时下来,手里拎着一杯咖啡和一份三明治。
咖啡是给她的,三明治是给我的。
晚上下班,我把车开到楼下等她,她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会拎着包下来,坐进车里,然后长长地舒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像是卸下了全身的铠甲。
车子启动,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我们就开始了一天中难得的沉默时光。
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车里只放着一首很老的歌,陈奕迅的《好久不见》。
是我手机蓝牙自动连上播放的,后来就忘了换。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
歌声很轻,像一层薄纱,盖住了我们之间的尴尬和沉默。
有时候,我会从后视镜里偷偷看她。
她总是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霓虹灯,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路灯的光一闪一闪地掠过她的脸,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那一刻,她不像个总监,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心里会莫名其妙地软一下。
公司里的流言蜚语,像春天里的野草,悄悄地就长了起来。
“哎,你看,陈默又在等江总了。”
“他俩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天天同进同出的。”
“一个总监,一个小组长,图啥呀?”
这些话,我听见了,只当没听见。
江莱那样的女人,离我的生活太远了。
我一个月工资,不够她买一个包。
我开的这辆朗逸,在她那些开保时捷、玛莎拉蒂的朋友面前,估计就是个玩具。
我没想过我们之间会有什么。
我只是觉得,她好像很累。
而我这辆破车,能让她在从公司到家的这段路上,稍微歇一歇,就挺好。
那天,部门聚餐,大伙儿都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起来。
一个同事借着酒劲儿,开我玩笑:“陈默,你这天天接送江总,跟个专职司机似的,耽误自己找对象了吧?哪个姑娘敢上你的车啊,一看副驾都有主了。”
大家都哄笑起来。
我脸有点热,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想把这事儿糊弄过去。
江莱就坐在我旁边,她没喝酒,手里端着一杯橙汁,闻言,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那笑容,我看不懂。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有点不一样。
沉默里,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在发酵。
快到她家小区门口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把同事的玩笑话又说了一遍。
“江总,他们说得也对,你天天搭我车,我这副驾都成您的专属座位了。这样下去,我怕是真娶不到老婆了。”
我说这话,一半是玩笑,一半也是试探。
我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完,我就后悔了。
这话太轻浮了,一点也不尊重她。
我甚至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只能紧紧地握着方向盘,盯着前面路口的红灯。
车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那首《好久不见》还在固执地唱着。
“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像被拉长的橡皮筋。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道歉的时候,我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很轻的偷笑。
那笑声,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挠了一下我的心。
我转过头,看见江莱正看着我,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狡黠。
然后,她用一种半开玩笑,又带着点认真的语气,轻声说:
“娶我。”
我的大脑,在那一刻,当机了。
方向盘在我手里,突然变得滚烫。
红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绿灯,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
我像个机器人一样,踩下油门,把车开进了她的小区。
车停稳,我还是没能从那两个字里回过神来。
娶我?
这是什么意思?
是玩笑吗?还是……
江莱解开安全带,却没有马上下车。
她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我。
“陈默,”她叫我的名字,“我刚才说的话,不是开玩笑。”
我的心,咚咚咚地,快要跳出嗓子眼。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不开自己的车吗?”
我点点头。
我当然好奇。
以她的收入,买一辆比我这朗逸好十倍的车,轻而易举。
“我的车,卖了。”她说。
我愣住了。
“我爸生病了,很重的病,需要很多钱。”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但她泛红的眼圈,出卖了她的故作坚强。
那一瞬间,我之前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她总是看起来那么疲惫。
为什么她身上偶尔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为什么她总是在车上看着窗外发呆。
原来,那身坚硬的铠甲下面,藏着这么沉重的负担。
“我每天下班,不是回家,是去医院。”
“从医院出来,已经很晚了,也很累了,实在没有精力再开车。”
“那天晚上下大雨,我本来想打车,但是等了很久都等不到。然后,你就出现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是依赖,又像是感激。
“你的车,很干净,很安稳。坐在你的车里,听着这首歌,是我一天里,唯一能放松下来的时间。”
“所以,陈默,”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我需要一个人,帮我分担一下。我不想一个人扛着了,太累了。”
“你,愿意吗?”
窗外的路灯,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
我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又酸又胀。
我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擦掉了她眼角的那滴泪。
她的皮肤,很凉。
“我愿意。”
我说。
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帮她扛起那么沉重的负担。
我只知道,在这一刻,我不想让她再一个人了。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再是简单的上司和下属。
我开始每天送她去医院。
那是一家离市区很远的康复医院,藏在一片安静的居民区里。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才明白她为什么每天都那么疲惫。
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混杂着各种草药的味道,闻起来让人心里发沉。
走廊里很安静,偶尔有护士推着车子走过,轮子压在地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病房里,住着江莱的父亲。
那是一个很清瘦的老人,头发花白,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他好像已经认不出人了,只是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江莱会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公司里的事,说着今天的天气,说着我开车载她时路过了哪条街。
老人没有任何反应。
但江莱一直在说,好像只要她不停地说,他就能听见一样。
我通常不进去,就等在走廊的长椅上。
有时候,我会给她买一份晚饭。
医院食堂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
我会在医院附近找一家看起来干净的小餐馆,打包一份热腾腾的汤面,或者一碗暖胃的粥。
她每次都很惊喜,接过去的时候,会冲我笑一下。
那笑容,很浅,但很真实。
“谢谢你,陈默。”她总是这么说。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我总是这么回答。
我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么简单。
但我觉得,我们离得越来越近了。
有一天晚上,从医院出来,外面下起了小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打在车窗上,像一首催眠曲。
江莱看起来比平时更累,一上车就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把车开得很慢,很稳。
车里还是放着那首《好久不见》。
开到一半,我听见身边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声。
我转过头,看见江莱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我心里一紧,把车缓缓地靠边停下。
我没有说话,只是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去,捂住脸,哭得更厉害了。
那哭声,不像是我听过的任何一种哭声。
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委屈的啜泣。
那是一种绝望的,压抑了太久之后的释放。
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在无人的角落里,独自舔舐着伤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静静地陪着她。
等她哭声渐歇,我才轻声问:“怎么了?”
她用纸巾擦干眼泪,声音沙哑地说:“医生说,我爸的情况,不太好。”
“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我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他今天,好像认出我了。”
“我给他削苹果的时候,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叫了一声我的小名。”
“他说,囡囡,别怕,爸爸在。”
江莱说到这里,眼泪又涌了出来。
“那是他生病以来,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好高兴,我以为他要好了。”
“可是医生说,这叫……回光返照。”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我能感觉到她的无助和绝望。
那一刻,我特别想抱抱她。
但我不敢。
我怕我的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唐突了她的悲伤。
我只能笨拙地,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会好起来的。”我说。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是多么的空洞。
她摇了摇头,把头埋在膝盖里,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陈默,我好怕。”
“我怕有一天,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让人心疼。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轻轻地,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很瘦,很单薄,在我怀里微微地颤抖。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混着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木质香,还有……泪水的咸涩味道。
“你不是一个人。”
我贴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
“你还有我。”
她在我怀里,安静了下来。
过了很久,我感觉到我的肩膀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意。
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但这一次,我相信,那眼泪里,除了悲伤,应该还有一丝丝的暖意。
江叔叔是在一个秋天的午后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江莱握着他的手,送了他最后一程。
葬礼那天,天很阴,像是要下雨。
来的人不多,都是些亲戚和江叔叔生前的朋友。
江莱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她没有哭,只是眼睛红红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我一直陪在她身边。
帮她处理各种琐事,接待来宾,安排后事。
我不知道我能为她做什么,我只想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葬礼结束后,亲戚们都走了。
墓园里,只剩下我和她。
她站在江叔叔的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风吹起她的长发,吹动她黑色的衣角,画面萧瑟得让人心碎。
我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的身体,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们回家吧。”我说。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的江叔叔,笑得很慈祥。
“陈默,”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你知道吗?”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爸很烦。”
“他总是管我,不让我做这个,不让我做那个。”
“我上大学想报外地的学校,他不同意,非要我留在本市。”
“我毕业想去北京闯荡,他不同天意,非要我进一家稳定的国企。”
“我那时候,特别叛逆,我觉得他根本不理解我,他只想把我绑在他身边。”
“我们吵过很多次架,最严重的一次,我一个月没回家。”
“后来,是我妈打电话,哭着求我,我才回去的。”
“回去之后,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头发好像白了很多。”
“他看见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给我下了一碗面。”
“那碗面,跟我小时候,他给我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跟他吵过架了。”
“我听他的话,进了国企,按部就左地工作,生活。”
“我以为,只要我乖乖的,他就能一直陪着我。”
“可是,他还是走了。”
“他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这一次,她没有压抑,就那么任由眼泪流淌。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
“他不是把你一个人留下了。”
我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你。”
“他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变成了吹过你耳边的风,变成了你生命里,最温暖的回忆。”
“他会一直在的。”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不舍,都哭出来。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全世界。
那天,我们在墓园里待了很久。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直到远处的城市亮起了万家灯火。
回去的路上,江莱一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眉头却依然紧紧地皱着。
我把车开得很慢,很慢。
我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江叔叔走后,江莱请了很长的假。
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任何人,也不接任何人的电话。
我很担心她。
我每天都会去她家。
我不会敲门,只是把买好的饭菜,挂在门把手上。
然后,给她发一条信息。
“饭在门口,记得吃。”
有时候,我会在楼下的长椅上,坐很久。
看着她家的窗户,从亮着,到熄灭。
我知道,她需要时间。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和陪伴。
大概过了一个月。
一天晚上,我照例把饭挂在门口,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江莱站在门口。
她瘦了很多,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里,好像有了一点光。
她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让我进去。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家。
房子很大,装修得很简约,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只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孤单的味道。
她在沙发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我走过去,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谢谢你,陈默。”她先开了口。
“这一个月,谢谢你。”
“没什么。”我说,“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好。”她说,“但也没那么糟了。”
“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我爸跟我说过的话。”
“他说,人活着,不能总回头看。要往前走。”
她转过头,看着我。
“所以,我准备往前走了。”
“我把工作辞了。”
我愣住了。
“为什么?”
“那个位置,是我爸希望我坐上去的。现在,他不在了,我也不想再为了谁去活了。”
“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要走?”
“嗯。”她点头,“我想去大理。”
“我一直想去那里,看看苍山洱海。”
“什么时候走?”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下周的机票。”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以为,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已经可以……
可是,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她的世界。
我只是她生命里,一个短暂的过客。
一个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扶了她一把的,好心的司机。
“那……祝你一路顺风。”
我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我先走了。”
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我怕她会看见我眼里的失落。
我转身,往门口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就在我的手,快要碰到门把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她的声音。
“陈默。”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还记得,你跟我开的那个玩笑吗?”
我当然记得。
“你说,我天天搭你的车,你会娶不到老婆。”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
“然后,我跟你说,娶我。”
“那句话,现在还算数吗?”
我的身体,僵住了。
我猛地转过身,看见她正站在我身后,眼睛亮晶*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有期待,有忐忑,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名为“爱意”的东西。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烟花炸开。
我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她。
“算数!”
“一辈子都算数!”
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那股让我安心的木质香。
“别走了,好不好?”
“留下来。”
“或者,我跟你一起走。”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笑了。
“好。”她说。
“我们一起走。”
后来,我们真的去了大理。
我卖掉了那辆朗逸,用所有的积蓄,在洱海边,租下了一个小院子。
我们开了一家小小的客栈。
客栈的名字,叫“好久不见”。
江莱负责设计和运营,我负责接待和后勤。
日子过得不富裕,但很安逸。
我们每天一起看日出,一起看日落。
在院子里种满了花,养了一只叫“朗逸”的金毛。
我们不再是总监和下属,只是陈默和江莱。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江莱会靠在我怀里,问我。
“陈默,你后悔吗?”
“为了我,放弃了城市里的一切。”
我会亲亲她的额头,告诉她。
“不后悔。”
“遇见你之前,我只是活着。”
“遇见你之后,我才觉得,我是在生活。”
是啊,生活。
生活不是开着一辆什么样的车,住在多大的房子里。
生活是,你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是她,让我的那辆半旧不新的朗逸,变成了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座驾。
是她,让那首单曲循环的《好久不见》,变成了我们之间最动人的情歌。
我们的故事,开始于一场意外的搭车。
但我想,这世上所有的不期而遇,其实都是命中注定。
就像歌里唱的。
“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
幸好,我遇见了你。
幸好,我们没有,好久不见。
在大理的日子,像溪水一样,缓慢而温柔地流淌。
我们的客栈不大,只有五个房间,每个房间的窗户都正对着洱海。
江莱给每个房间都起了名字,分别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还有一个,叫“遇见”。
她说,“遇见”是留给最有缘分的客人的。
但我知道,那是留给我们自己的。
客栈的生意,不好不坏。
我们不追求客满,更喜欢那些愿意停下来,跟我们聊聊天,喝喝茶的客人。
来的客人,大多是些有故事的人。
有失恋了来散心的姑娘,有辞职了来寻找自我的青年,也有一辈子没出过远门,退休了才来圆梦的老夫妻。
我和江莱,就成了最好的倾听者。
我们会给失恋的姑娘递上一杯热牛奶,告诉她,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们会跟迷茫的青年聊到深夜,分享我们自己的故事,告诉他,人生没有标准答案,遵从内心就好。
我们会陪着老夫妻,在洱海边散步,听他们讲过去那些柴米油盐的爱情故事。
每送走一批客人,江莱都会在我们的留言本上,写下他们的故事。
那本厚厚的留言本,渐渐地,就写满了人间百态。
江莱变了很多。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高跟鞋,走路带风的女总监。
她喜欢穿棉麻的长裙,素面朝天,头发就那么随意地披在肩上。
她会挽起袖子,在院子里种花,除草,把我们的家打理得像个世外桃源。
她的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灿烂的笑。
我知道,她终于放下了过去,和自己和解了。
而我,也找到了最好的自己。
我学会了做各种各样的菜,江莱最喜欢我做的汽锅鸡。
我学会了修马桶,换灯泡,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修理工。
我会在每个清晨,被洱海的日出叫醒,然后去厨房,为她准备一份热腾腾的早餐。
我们会牵着“朗逸”,在洱海边一走就是一下午。
我们会坐在院子的摇椅上,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看着天上的云,发呆。
这样的日子,很平淡,但也很幸福。
是一种脚踩在土地上的,踏实的感觉。
我们很少提起过去在城市里的生活,好像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但有一次,一个从我们那个城市来的客人,认出了江莱。
“您是……江总监?”那个客人,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之前去你们公司面试过,您是主面试官。您当时气场太强了,我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
江莱愣了一下,随即温和地笑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说,“我现在,只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娘。”
客人走后,江莱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
“在想什么?”
“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遇见你,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转过身,看着我。
“可能,我还在那栋写字楼里,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开着没完没了的会,为了一个数字,跟别人争得面红耳赤。”
“可能,我还在为了我爸的病,四处奔波,焦头烂额。”
“可能,我会在我爸走后,彻底崩溃,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陈默,”她摸着我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感激,“是你,把我从那个泥潭里,拉了出来。”
“是你,给了我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我也是。”我说。
“如果没遇见你,我可能还在那个小小的格子里,日复一日地做着差不多的工作,拿着不高不低的薪水,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我可能会在父母的催促下,去相亲,然后找一个差不多的人,结婚,生子。”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来生活,可以这么精彩。”
“是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我们相视而笑。
是啊,我们都成了彼此的救赎。
在大理的第三年,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华丽的婚纱。
我们只是选了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去了民政局,领了那张红色的本本。
从民政局出来,阳光正好。
江莱举着结婚证,笑得像个孩子。
“陈默,我们现在是合法夫妻了。”
“嗯,合法夫妻。”我揉了揉她的头发。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客栈,而是开车上了苍山。
我们在山顶,看了一夜的星星。
大理的星空,特别干净,特别明亮。
银河像一条璀璨的带子,横跨整个天际。
我们依偎在一起,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你说,我爸现在,是不是也变成了一颗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江莱仰着头,轻声问。
“肯定是。”我说,“而且,肯定是最亮的那一颗。”
“他在跟我们说,他很放心,也很为我们高兴。”
江莱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默。”
“嗯?”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低头,吻住了她。
在漫天星光的见证下,我们许下了一生的承诺。
又过了两年,我们的客栈,迎来了一个新的小生命。
是个女儿。
长得很像江莱,特别是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像会说话。
我们给她取名叫,陈安。
平安的安。
我们希望她这一生,都能平平安安,喜乐顺遂。
安安的到来,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色彩。
她会在院子里,追着“朗逸”跑。
她会用稚嫩的小手,去摸那些带露珠的花瓣。
她会咿咿呀呀地,叫着“爸爸”,“妈妈”。
江莱彻底变成了一个温柔的母亲。
她会抱着安安,给她讲故事,唱童谣。
看着她们母女俩在阳光下嬉笑的模样,我常常会觉得,这辈子,真的值了。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辆白色的朗逸。
想起那些在城市晚高峰里,沉默着穿行的日子。
想起车里那首单曲循环的《好久不见》。
想起那个雨夜,她在我怀里,无助地哭泣。
想起那个黄昏,她在小区门口,对我说的那句“娶我”。
那些画面,像一部老电影,在我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放映。
我知道,我们都曾走过一段很黑的路。
但幸好,我们都成了彼此的光。
有一天,安安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问我。
照片上,是我和江莱,站在那辆朗逸旁边。
那是我离开城市前,特意去拍的。
“爸爸,这是什么呀?”
我把她抱起来,告诉她。
“这是爸爸以前的车。”
“那它现在在哪里呀?”
“它啊,”我想了想,笑着说,“它变成了一艘船,载着爸爸妈妈,来到了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
“然后,在这里,遇见了你。”
安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江莱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们。
“老公,在跟安安说什么呢?”
“在说我们的故事。”
我回头,亲了她一下。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院子里,花香四溢。
远处,洱海波光粼粼。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人间烟火。
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会像这洱海的水一样,绵长,而温柔。
直到,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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