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像一个被精准分割的几何图形。
冰箱是楚河汉界。左边贴着我的名字,右边是陈岩的。我的这边,放着进口的零度可乐和依云矿泉水。他的那边,是本地产的苏打水和几罐啤酒。
牛奶都有两个牌子,各自占着冰箱门上的储物格,像两个互不往来的邻居。
就连卫生间的洗漱台上,牙刷和杯子都分得清清楚楚。我的电动牙刷旁边,是昂贵的鱼子酱洗面奶。他的手动牙刷旁边,是一块朴素的硫磺皂。
空气里有两种味道。我的是清冷的木质香,他的是淡淡的烟草和皂角混合的气味。
这两种味道,就像我们两个人,泾渭分明,互不交融。
这一切的源头,是AA制。
结婚三年,我们AA了三年。
这个提议是陈岩提出来的。婚前,他说,这样公平,谁也不占谁的便宜,感情才能更纯粹。
我那时候被爱情冲昏了头,觉得他真是个思想前卫、尊重女性的好男人。
可我没想到,他所谓的AA,是绝对的、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AA。
房贷,一人一半。物业费,水电燃气,一人一半。
甚至连买一卷卫生纸,他都会在家庭账本APP上记上一笔,然后月底精准地转给我一半的钱。
一开始,我月薪一万五,他一万。差距不大,我尚且能理解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可后来,我升职加薪,跳槽,一路拼杀,工资涨到了三万。
他还是那一万。
我们的收入差距,像一道越来越宽的鸿沟。而那本冰冷的电子账本,成了横亘在我们之间最刺眼的讽刺。
我开始觉得窒息。
家,不应该是一个讲爱的地方吗?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需要精打细算的合伙人公司?
我试着和他沟通。
不止一次。
“陈岩,我们能不能……不要这样算了?”我指着那个APP,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他正低头擦拭着他的宝贝相机,头也不抬,“哪样?”
“就是这个AA。我挣得比你多,我多承担一些是应该的。我们是夫妻,不是室友。”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看着我,平静无波,却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你觉得我在占你便宜?”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解释,“我只是觉得,我们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
“我觉得很有必要。”他重新低下头,用一块麂皮布,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镜头,那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皮肤。
“分清楚了,我们才能站直了腰说话。我不想以后吵架的时候,你指着我的鼻子说,这个家都是你养的。”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扎进我的心脏。
原来在他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原来我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心里的那团火,慢慢熄了。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灰烬。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开会,写方案,出差。我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我们之间那岌岌可危的关系。
我赚的钱越来越多,买的衣服越来越贵,用的化妆品越来越大牌。
我试图用这些物质的东西,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可每当我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个被分割成两半的家,看到那个睡在双人床另一侧,背对着我的男人时,巨大的孤独感就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像隔着一个银河系。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不是烟草味,也不是皂角味。
是一种混杂着尘土、汗水和一种……类似金属锈迹的味道。
很淡,但很清晰。
我问过他,他只说是公司最近加班,机房里的味道。
他是程序员,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
但我心里总有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他的疲惫也越来越明显。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肩膀也变得单薄。
有时候我看着他吃饭时微微颤抖的手,会忍不住心疼。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什么呢?让他别那么辛苦?
他会觉得,我是在炫耀我的高薪,在同情他,在施舍他吗?
我们之间,已经连一句简单的关心,都变得如此沉重和复杂。
那天,我因为一个项目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终于病倒了。
高烧,39度5。
我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火炉,浑身的骨头都在疼。
我给他打电话,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哼哼。
“陈岩,我发烧了……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他一贯平静的声音,“很严重吗?吃药了吗?”
“吃了,但没用。我现在……起不来床。”
“我走不开,项目很急。”他说,“你自己叫个救护车吧。”
嘟。
电话挂了。
我握着手机,躺在床上,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那一刻,我感觉到的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绝望。
彻骨的绝望。
原来,在这个家里,我连生病的资格都没有。
原来,在他的心里,一个紧急的项目,比我的死活更重要。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自己打了120。
在医院挂吊瓶的时候,我看着白色的药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流进我的血管,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像这药水一样,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我拿出手机,在对话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下:
“陈岩,我们离婚吧。”
打完,我却迟迟没有按下发送键。
我想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是个会为了给我买一杯我爱喝的奶茶,而跑遍半个城市的阳光少年。
他会记得我所有的喜好,会在我来例假的时候,默默地把红糖水放在我的手边。
他会在我加班晚归的路上,一直打着电话陪我,直到听见我钥匙开门的声音。
那时候的他,眼睛里有光。
那光,是为我而亮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束光,熄灭了呢?
是我赚的钱越来越多,让他感到了压力?
还是我们被这该死的AA制,磨去了所有的情分?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累了。
真的累了。
就在我准备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是婆婆。
我的手一抖,按下了接听键。
“喂,小晚啊……”婆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小心翼翼。
“妈。”我的声音因为发烧而沙哑。
“哎,你这声音怎么了?感冒了?”
“嗯,发烧了,在医院呢。”
“啊?严重吗?陈岩呢?他怎么没陪着你?”婆婆的语气一下子急了。
我心里一阵苦涩。
我该怎么说?
说你儿子让我自己叫救护车?
说他觉得工作比我重要?
我还没想好措辞,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婆婆压低了声音,却依然清晰的训斥声。
“陈岩!你媳妇发烧住院了你都不知道?我让你好好照顾她,你就是这么照顾的?你是不是又……”
婆婆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是被陈岩抢走了手机。
紧接着,电话里传来了陈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妈,你别瞎说。我……我在忙。”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让我如遭雷击的声音。
不是婆婆的,是一个很轻,但很清晰的女声,似乎是从电话的另一端传过来的。
“陈岩,你快过来一下,这里钢筋要吊了。”
钢筋?
吊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陈岩不是程序员吗?他的公司不是在市中心的高档写字楼里吗?
为什么会有钢筋?
为什么会有吊车?
“陈岩,你在哪?”我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电话那头,陈岩沉默了。
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好久,他才说:“我在公司。”
“哪个公司需要吊钢筋?”我追问。
“你别管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烦躁,“你好好看病,钱不够跟我说。”
又提钱。
又是钱。
我们之间,除了钱,就没别的可说了吗?
“陈...岩...”我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再次沉默。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长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没有。”他说,“你别胡思乱想。”
然后,他挂了电话。
我握着冰冷的手机,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被蒙在鼓里,自怨自艾的傻子。
他有事瞒着我。
一定有。
那个奇怪的味道,他莫名的疲惫,还有刚刚电话里那个女人的声音……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怕的可能。
但我不愿意去想。
我害怕那个答案,会把我最后的一点念想,都碾得粉碎。
出院后,我请了几天假。
我没有回家,而是住进了酒店。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这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我们的家庭账本APP。
这个我恨了三年的东西。
我一笔一笔地翻看着。
每一笔支出,都清晰地记录着。
房贷,水电,燃气,物业费……
陈岩的那一半,每个月都准时到账,一分不差。
我看着他每个月一万块的工资,除去这些固定的开销,剩下的,也就三四千块。
这三四千块,要负责他自己的吃穿用度,交通,通讯……
怎么可能够?
尤其是在我们这个一线城市。
我记得,他以前很喜欢摄影,他的那台相机,花了他将近两个月的工资。
可这两年,我再也没见他碰过。
他也喜欢看电影,以前我们几乎每周都去。
可现在,账本上最后一次电影票的记录,是一年半以前。
他还喜欢……
我的手指一笔一笔地划过,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发现,这两年,陈岩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消费。
他不买新衣服,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甚至连午饭,都很少在外面吃。
他的生活,节俭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一个男人,一个月只花这么点钱,剩下的钱呢?
都去哪了?
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打开手机银行,查了一下我的工资卡流水。
三年来,我的工资从一万五涨到三万,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然后,我颤抖着手,点开了陈岩的头像,给他转了一笔钱。
金额是1分。
转账成功后,我点开详情,查看收款方的实名信息。
当那个被部分隐藏的名字跳出来时,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陈岩的名字。
虽然姓氏是对的,但那个名字,是陌生的。
我的心,瞬间掉进了冰窟窿。
他用的是别人的银行卡。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男人,偷偷用别人的银行卡,把自己的钱都存进去……
无数个可怕的猜测,在我脑子里疯狂地叫嚣着。
我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看看,他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我给他发了条微信,说我项目上出了点问题,要去邻市出差几天。
他回得很快,只有一个字:“好。”
连一句“注意安全”都没有。
我的心,又冷了几分。
周六的早上,我起得很早。
我开着车,停在了离我们小区不远的一个路口。
这里是陈岩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
八点整,我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一条灰色的工装裤,脚上是一双沾满泥点的旧球鞋。
这身打扮,和他平时那个坐在写字楼里的白领形象,格格不入。
他没有去地铁站,而是走向了一个公交站台。
我发动车子,远远地跟在他上的那辆公交车后面。
公交车一路向东,越开越偏。
路两边的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了低矮的厂房和荒地。
我的心,也随着这荒凉的景象,一点点沉了下去。
一个小时后,公交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了下来。
站牌上写着:城东建材市场。
陈岩下了车,径直走进了一个巨大的,看起来像是工地的地方。
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宏发钢材厂”。
我的手,死死地攥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把车停在远处一个隐蔽的角落,熄了火。
我看到陈岩走进厂区,熟练地戴上了一顶黄色的安全帽,然后从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手里,接过了一副厚厚的手套。
阳光很毒,明晃晃地照着。
我看到他走到一堆小山似的钢筋前,弯下腰,开始用手,一根一根地把那些粗重的钢筋,搬到旁边的切割机上。
他的动作很慢,看起来很吃力。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他的后背,T恤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消瘦的脊梁。
我坐在车里,隔着一层挡风玻璃,静静地看着他。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那个在电脑前敲代码,手指修长的男人。
那个会给我讲各种星空知识,眼神清澈的男人。
那个我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
现在,却在这样一个尘土飞扬的地方,干着最苦最累的体力活。
为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而下。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工地上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吃午饭。
我也看到了陈岩。
他坐在一堆钢材的阴影里,从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拿出了两个白色的馒头。
他身边,放着一个大号的军用水壶。
他就着水,一口一口地啃着那个又冷又硬的馒头。
吃得不快,但很认真。
我看到一个女人,端着一个饭盒,走到了他身边。
是那天电话里的那个声音。
她把饭盒递给陈岩,“陈哥,我多打了一份红烧肉,你吃点吧。”
陈岩摆了摆手,没有接。
“不用了,谢谢。”
“你别客气啊,你这天天吃馒头,身体怎么受得了?”
“我习惯了。”陈岩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女人还想说什么,被陈岩一个眼神制止了。
她只好悻悻地端着饭盒走开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宁愿啃着冷馒头,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一点好意。
他那该死的自尊心,到底是有多强?
强到可以让他这样作践自己?
下午,太阳更毒了。
我坐在车里,开着空调,都觉得一阵阵地发闷。
而他,就在那样的烈日下,一刻不停地搬着钢筋。
我看到他的脸,被晒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
我看到他的手,那双曾经弹过吉他,敲过代码的手,现在布满了血口和厚厚的茧子。
我看到他因为体力不支,踉跄了一下,差点被一根钢筋砸到脚。
我的心,也跟着他那一下踉跄,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推开车门,冲了下去。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只想跑到他面前,问他一句,为什么。
“陈岩!”
我的声音,在嘈杂的工地上,显得那么微弱。
但他还是听到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到了我。
那一瞬间,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慌乱,还有……一丝狼狈和羞愧。
他下意识地把那双沾满铁锈和灰尘的手,藏到了身后。
这个动作,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
工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们身上。
我不在乎。
我走到他面前,站定。
我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看着他通红的脸颊,看着他干裂的嘴唇。
我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
他却像受惊了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
“你……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陈岩,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低着头,不说话。
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你说话啊!”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钱都给她了?”
“你是不是欠了赌债?”
“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歇斯底里地质问着,把所有最坏的猜测,都说了出来。
他还是不说话。
只是沉默地站着,任由我发泄。
周围的工友们,都在窃窃私语。
我能感觉到那些探究的,同情的,甚至带着点嘲笑的目光。
但我不在乎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
和他那该死的沉默。
终于,那个之前给他送饭的女人,看不下去了。
她走过来说:“嫂子,你别怪陈哥,他……”
“你闭嘴!”陈岩突然抬起头,冲她吼了一句。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的火。
女人被他吼得一愣,眼圈都红了。
“跟我走。”陈岩拉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他几乎是拖着我,走出了那个让我心碎的工地。
他把我塞进车里,然后自己也坐了进来。
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他发动了车子,一路狂飙。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
我也不想问。
我的心,已经乱成了一团麻。
车子最后,停在了一个很安静的小区门口。
这个小区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很干净。
“下车。”他命令道。
我跟着他下了车。
他带着我,走进小区,上了一栋楼。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其中一户的门。
那是一套很小的房子,一室一厅,但很明亮。
南向的阳台,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玻璃花房。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洒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花房里,摆着一个画架。
画架上,是一块空白的画布。
旁边,还放着一套崭新的,一看就很昂贵的油画颜料。
我愣住了。
“这是……”
“送给你的。”陈岩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他听起来,还是很疲惫,但多了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什么意思?”
“小晚,”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离婚吧。”
轰隆。
我的大脑,像被投下了一颗炸弹,瞬间一片空白。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得可怕。
“这套房子,写的是你的名字。里面的东西,都是给你准备的。”
“还有这张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有五十万,是我这两年攒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在颤抖,“陈岩,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离婚吗?”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成全你。”
“我没有!”我失控地喊道,“我没有想过要离婚!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他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工地搬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是!”我哭着说,“我不明白!你明明有体面的工作,你为什么要去做那种事?我们不缺钱,我一个月挣三万,我养得起你,养得起这个家!你为什么非要跟我AA?为什么非要去受那份罪?”
“因为我没用!”他突然爆发了,冲着我大吼。
“因为我眼睁睁地看着我老婆,为了这个家,为了那点破工资,在外面拼死拼活,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熬夜加班熬到内分泌失调!而我呢?我一个月就挣那一万块!我连给你买一套好点的化妆品,都得犹豫半天!”
“我不想看你那么累!我不想看你每天回到家,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我不想看你为了那个破项目,连自己发烧都顾不上!”
“我记得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你喜欢画画,你说你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个自己的画室,每天在阳光下画画。可是你看看你现在,你有多久没碰过画笔了?”
“你为了生活,把自己的梦想都丢了。而我,作为你的丈夫,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恨我自己没用!我恨我自己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
他吼着,眼泪,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浑身都在发抖。
我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疼。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工作辛苦,知道我身不由己。
他知道我所有的委屈和疲惫。
他也知道,我丢掉了自己的梦想。
他不是不在乎我。
他只是用了一种最笨拙,最伤害彼此的方式,在爱我。
“所以,你就去工地?”我哽咽着问。
“嗯。”他点了点头,擦了一把眼泪。
“我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和周末,就去那里。一天能挣五百块。”
“那张银行卡……”
“是我妈的。我不想让你发现。”
“所以,你坚持AA,就是为了把你自己所有的钱,都攒下来?”
“是。”他说,“我想给你买一个画室,想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想……把你的梦想,还给你。”
“可是,我算了一下,光靠我自己,可能要十年,甚至二十年。我等不了那么久。我怕……我怕等到那个时候,你已经不爱画画了。也……不爱我了。”
“所以,我想,长痛不如短痛。我把我现在所有能给你的,都给你。然后,我们离婚。你那么好,应该找一个比我更有本事,更能让你幸福的男人。”
他说完,低下了头,不再看我。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身上,把他消瘦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傻到让人心疼的男人。
我再也忍不住,冲上去,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这个傻子!”我把脸埋在他的后背,放声大哭,“你这个全世界最大的傻子!”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放松下来。
我能感觉到,我的眼泪,很快就浸湿了他那件沾满灰尘的T恤。
“谁说我不爱画画了?谁说我不爱你了?”
“你知不知道,没有你,就算给我全世界最好的画室,我画出来的,也只有黑白。”
“陈岩,我的梦想,不是画画。我的梦想,从我嫁给你那天起,就只有你。”
“我不要什么画室,我也不要什么钱。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好好地在我身边。”
我抱着他,把这三年来,所有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们俩,就在那个洒满阳光的画室里,抱着彼此,哭得像两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那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陈岩辞掉了工地上的兼职。
家里的那个电子账本,被我永久地删除了。
冰箱里,只剩下一个牌子的牛奶。
卫生间的洗漱台上,他的手动牙刷旁边,多了一支我给他买的同款电动牙刷。
我们的生活,终于不再是两条平行线,而是重新交织在了一起。
他会像以前一样,在我加班晚归的时候,给我留一盏灯,温一碗汤。
我也会在他因为项目头疼的时候,给他捏捏肩膀,陪他聊聊天。
我们开始一起逛超市,一起做饭,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那些曾经被我们丢掉的,最平凡也最珍贵的日常,一点一点地,被我们重新捡了回来。
那个小小的画室,我们没有退掉。
我们用共同的积蓄,付了首付,把它买了下来。
房产证上,写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我没有辞职。
我依然在那个高压的行业里打拼。
但我不再觉得累,不再觉得迷茫。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身后,有一个人,他或许不那么完美,不那么强大,但他愿意用他所有的一切,来为我筑起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港湾。
周末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去那个画室。
他看书,我画画。
阳光暖暖地照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咖啡的香气。
我常常会画他。
画他低头看书时,认真的侧脸。
画他喝咖啡时,微微上扬的嘴角。
画他看着我时,眼睛里重新亮起的光。
有一次,婆婆又打来电话。
还是那句熟悉的开场白:“儿子,情况怎样?”
这次,是陈岩接的。
我听到他对着电话那头,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点炫耀的语气说:
“妈,好着呢!我老婆昨天还拿奖了,她画的我,得了市里的金奖!”
电话那头,婆婆沉默了很久,然后,我隐约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啜泣。
挂了电话,陈岩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看着我正在画的画。
画布上,是两只紧紧牵在一起的手。
一只是我的,白皙,纤细。
另一只,是他的,骨节分明,手背上,还有几道没有完全褪去的,浅浅的伤疤。
“老婆,”他轻声说,“谢谢你。”
我转过头,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傻瓜,应该是我谢谢你。”
谢谢你,用你那笨拙又深沉的爱,把我从迷失的路上,拉了回来。
谢谢你,让我明白,最好的爱情,不是你有多成功,我有多优秀。
而是我们愿意为了彼此,放下所谓的自尊和骄傲,成为对方最坚实的依靠。
是哪怕生活一地鸡毛,我们依然愿意牵着彼此的手,把那些琐碎的日子,过成一首温暖的诗。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们,来日方长。
后来,我的那幅名为《手》的画,被一个画廊看中,高价收藏了。
我用那笔钱,给陈岩换了一台顶配的相机。
他收到礼物的时候,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他抱着那台相机,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开心了好几天。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他都会背着相机,拉着我,去城市里各种各得角落。
去拍清晨第一缕穿过弄堂的阳光。
去拍傍晚时分,被晚霞染红的江面。
去拍那些在街头巷尾,努力生活着的,平凡而又鲜活的生命。
他的镜头里,有奔跑的孩子,有相依的老人,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有街边卖力吆喝的小贩。
但最多的,还是我。
他会抓拍我画画时,不经意间沾到颜料的鼻尖。
会抓拍我看到美食时,两眼放光的样子。
会抓拍我被他逗笑时,毫无形象的大笑。
在他的镜头下,我看到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未曾见过的,那么生动,那么真实的自己。
他的摄影技术,也越来越好。
他拍的一组关于城市变迁的纪实照片,在一个全国性的摄影大赛上,拿了二等奖。
颁奖那天,我陪他一起去的。
他站在领奖台上,穿着我给他买的西装,身姿挺拔,眼神自信。
主持人问他,他最想感谢的人是谁。
他拿着奖杯,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找到了我。
他对着话筒,一字一句,清晰而又坚定地说:
“我最想感谢的,是我的妻子。是她,让我重新拿起了相机。是她,让我相信,只要坚持,梦想就总有照进现实的一天。我的镜头,会永远为她而聚焦。”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坐在人群中,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男人,眼眶,再一次湿润了。
我突然明白,我们都没有丢掉梦想。
我们的梦想,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彼此的生命里,重新生根,发芽。
我的画,给了他重新拿起相机的勇气。
他的镜头,也记录下了我最美的年华。
我们,成为了彼此梦想的守护者。
也成为了彼此生命里,最不可或缺的那束光。
回家的路上,我们没有打车。
我们手牵着手,慢慢地走在深夜的街头。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陈岩,”我突然开口,“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他想了想,笑了。
“记得。我说,我希望能拍一张,可以登上《国家地理》封面的照片。”
“那现在呢?”我问。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我。
路灯的光,在他的眼眸里,跳跃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现在,”他说,“我的梦想,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等到我们老得走不动了,就搬到一个有院子的小房子里。我给你拍照,你给我画画。我们就这样,安安静D地,过完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认真和深情。
我笑了。
“好啊。”我说,“不过,到时候,你得负责给我推轮椅。”
“没问题。”他也笑了,“那你就负责,在我老眼昏花的时候,给我当模特。”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们在路灯下,拉了勾。
像两个天真的孩子,许下了一个关于一辈子的,郑重的约定。
生活,还在继续。
我们依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挑战。
工作上的压力,生活中的琐碎,人际关系的复杂。
但我们,再也没有害怕过。
因为我们知道,无论遇到什么风雨,只要我们还牵着彼此的手,我们就有了对抗全世界的勇气。
家,不再是那个需要精打细算的冰冷空间。
它成了我们最温暖的港湾。
我们会在下雨天,一起窝在沙发上,盖着同一条毯子,看一部老电影。
我们会在阳光好的午后,一起去画室,他整理照片,我调色盘,互不打扰,却又无比安心。
我们会在某个普通的夜晚,心血来潮地跑去江边,吹着晚风,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傻话。
我们开始学着,把爱,揉进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
用心地,去感受那些细微而又真实的幸福。
有一天,我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一个积满灰尘的箱子。
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我大学时候的画。
那些画,大多画得稚嫩,技巧也不够纯熟。
但我看到了一张。
画的是一个少年。
他坐在图书馆的窗边,阳光洒在他的白衬衫上,他低着头,认真地看着一本书,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岩时,偷偷画下的他。
我拿着那张画,找到了正在阳台上侍弄花草的陈岩。
“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回过头,看到我手里的画,愣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
他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那张画,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
“原来,你那么早就开始‘暗算’我了。”他调侃道。
我也笑了,“是啊,谁让你那时候长得那么好看,跟个小太阳似的。”
“那现在呢?”他凑过来,在我耳边轻声问,“现在还好看吗?”
我看着他。
眼前的这个男人,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细纹,肩膀也不再像少年时那般单薄。
岁月的风霜,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却和画里的那个少年,一模一样。
清澈,温暖,充满了爱意。
“嗯,”我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现在,更好看了。”
因为,你的眼睛里,有我。
而我的生命里,也早已刻满了你的名字。
我们,早已成为了彼此生命中,最美的风景。
故事的最后,我想说,婚姻到底是什么?
我想,它不是一场精密的计算,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博弈。
它是一场温柔的接纳。
是接纳对方的不完美,是接纳生活的不如意。
它更是一场同舟共济的航行。
是我们愿意放下各自的骄傲和固执,把对方的梦想,当成自己的梦想。
是我们愿意在风雨来临时,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成为彼此最坚实的船桨。
就像陈岩和我。
我们走过弯路,我们有过争吵,我们甚至差一点,就弄丢了彼此。
但好在,我们最终还是找到了那条,通往彼此心里的路。
那条路,是用理解和包容铺就的。
那条路,是用牺牲和守护浇灌的。
那条路,通向的,是一个叫做“我们”的,温暖的未来。
现在,每当婆婆打电话来,问“情况怎样”的时候。
我都会笑着回答她:
“妈,放心吧,我们好着呢。”
是的,我们好着呢。
而且,会一直,一直,好下去。
因为我们已经懂得,真正的爱,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而是用心,用行动,一点一滴,做出来的。
是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是我在你疲惫的时候,愿意成为你停靠的岸。
是我们,都愿意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也为了成为对方更好的伴侣,而不断地努力着。
这,或许就是婚姻,最动人的意义。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