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桂芬,今年六十二。
退休前,在纺织厂干了四十年的会计。
我的退休金,每月八千二百三十五块七毛。
数字我记得清清楚楚,精确到毛。这是我一辈子的辛劳换来的体面,是我晚年生活最大的底气。
在咱们这个三线小城,这笔钱,说出去是相当扎实的。
老邻居们见了面,总爱半开玩笑半羡慕地说:“老张,你这可是捧上金饭碗了。”
我听了,嘴上谦虚着“哪里哪里,够花就行”,心里却是熨帖的。
可这金饭碗,我端得并不安稳。
因为它每个月,都会被人硬生生剜掉一大块。
剜走它的人,是我儿子,林伟。
“妈。”
电话那头,林伟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uc察的疲惫。
“嗯。”我应着,手里择菜的动作没停。
“这个月……你看方便吗?”
来了。
我就知道。
每个月的二十五号,前后不出一天,这个电话总会准时响起。
像个催命的闹钟。
我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蹿了上来。
“什么事?”我故意问,声音冷了八度。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只是在叹气。
“还是……还是那个数。”
那个数。
五千。
我的退休金,八千出头。他一张嘴,就要拿走五千。
凭什么?
我手里的芹菜被我“啪”地一声掐断,像是掐住了我心里的火苗。
“林伟,你三十好几的人了,自己没工资吗?小静没工资吗?你们俩一个月加起来一万多,还要问我一个老婆子要钱?”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淬着冰。
“妈,我……”他又开始支支吾吾,“公司最近周转不开,我这边……”
又是这个借口。
公司周转不开。
你一个坐办公室的,公司周转关你屁事?你是老板吗?
这话我没说出口,伤人。
可我的心,早就被他伤得千疮百孔了。
“我上个月买菜钱都快不够了。”我把声音放得又低又委屈。
这是实话。
给了他五千,剩下三千多点。水电煤气,人情往来,我自己的吃穿用度,偶尔给孙女瑶瑶买点零食玩具……
每个月都得掰着指头过日子。
我,一个拿着八千退休金的“富裕”老太太,活得像个低保户。
讽刺不讽刺?
“妈,就这个月,下个月肯定……”
“你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我直接打断他。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死寂。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窘迫,抓着电话,眉头紧锁,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要是年轻二十岁,我可能就心软了。
可现在,我只觉得累。
心累。
“知道了。”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谢谢妈。”他如释重负,声音都轻快了些。
“下午过来拿吧。”
我挂了电话,把那根被我掐断的芹菜,狠狠扔进了垃圾桶。
看着一水槽的菜,我突然没了胃口。
打开冰箱,里面塞得满满当-当。
这是我昨天去超市大采购的成果。
排骨打了特价,三十一斤,我买了三根。想着周末林伟他们带瑶瑶过来,做个糖醋排骨。
鱼是活的,二十一斤,我让师傅给我收拾干净,回来拿盐腌上了,准备做红烧鱼。
还有瑶瑶爱吃的鸡翅,小静喜欢的水果玉米。
满满一冰箱,没有一样是我自己真正想吃的。
我叹了口气,关上冰箱门。
镜子里映出我自己的脸。
头发花白,眼角耷拉着,法令纹深得能夹死蚊子。
一脸的疲惫和怨气。
这哪像个捧着金饭碗的老太太?
分明就是个被生活压榨干了的苦役。
下午,林伟来了。
他总是挑我午睡刚醒,脑子还迷糊的时候来。
他穿着一身还算体面的休闲装,但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态。眼底是化不开的青黑,头发也有些乱。
“妈。”他叫我。
我没应声,从卧室的床头柜里,摸出那个我用了多年的旧信封。
里面是五十张崭新的一百元。
是我早上专门去银行取的。
柜员问我:“阿姨,取这么多现金干嘛?现在手机支付多方便。”
我能怎么说?
说我儿子要?说我怕他乱花,不敢转账给他,只敢给现金,让他花的时候有点实感?
我说:“家里有急用。”
我把信封“啪”地一声,掼在客厅的茶几上。
力道有点大,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伟的肩膀几不可见地缩了一下。
他走过去,拿起信封,手指飞快地捻了捻,似乎在确认厚度。
这个小动作,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我的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市侩,这么……陌生了?
他把信封揣进兜里,动作快得像个贼。
“妈,那我先走了,公司还有事。”
他从进门到拿钱,前后不过三分钟。
屁股都没沾一下沙发。
“站住。”我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瑶瑶呢?小静呢?怎么不带她们过来吃饭?”
“瑶瑶上兴趣班,小静加班。”他回答得很快,像早就准备好了台词。
又是这样。
每次都这样。
“林伟。”我走到他面前,逼着他看我的眼睛,“你到底要这钱干什么?”
“你是不是在外面欠钱了?赌博了?还是……”
我不敢想下去。
他躲开我的眼神,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妈,您别问了。我有用。”
“我能有什么用?!”我终于忍不住,声音陡然拔高,“你告诉我,你有什么天大的用处,需要每个月从你亲妈这里拿走五千块钱?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去菜市场,为了一毛两毛钱跟人讲价?你知不知道我一件衣服穿了五年都舍不得扔?”
我的声音在发抖。
委屈,愤怒,心痛,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
他还是不说话。
就那么站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无比的绝望。
这个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过不去,他也从不让我过去。
“你走吧。”我摆摆手,转过身,不想再看他。
我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窗边,看着他匆匆下楼的背影,钻进他那辆半新不旧的国产车里,一溜烟就开走了。
方向,不是他公司的方向。
也不是他家的方向。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快一年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去年夏天。
那天,他也是这样来到我面前,一脸的为难和挣扎。
“妈,能不能……借我点钱?”
我当时还笑着问他:“怎么了?想换车了?”
他摇摇头,说:“急用。”
我没多想,问他要多少。
他说:“五千。”
我有点惊讶,但还是把我的工资卡给了他。
“密码是你生日。”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偶然的周转。
没想到,这成了一个月度的“催债”。
第二个月,他又来了。
第三个月,他又来了。
从一开始的“借”,到后来的“要”,态度越来越理所当然。
我的心,也从一开始的担忧,变成了后来的怀疑,再到现在的愤怒和麻木。
我不是没想过办法。
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儿媳妇小静。
小静是个好孩子,文静,懂事。
可一提到钱的事,她就眼神闪躲,含糊其辞。
“妈,林伟他……他有自己的打算,您别担心。”
她越是这样,我越是担心。
夫妻俩,分明是串通好了在瞒着我。
我甚至跟踪过林伟。
有一次,他拿了钱出门,我戴上帽子和口罩,悄悄跟在后面。
他的车没有开去任何我熟悉的地方。
而是在城西一个老旧的家属院门口停下了。
他下车,提着一袋水果,走进了一栋楼。
我在楼下等了足足两个小时。
天都黑了,他才下来。
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悲伤。
那栋楼里住着谁?
他去做什么了?
我不敢上去问,我怕看到什么我无法承受的真相。
我只能自己胡思乱想。
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喘不过气。
可我看看小静,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再看看我活泼可爱的孙女瑶瑶。
如果真是那样,林伟他还是个人吗?
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就是林伟那张欲言又止的脸,小静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
还有那个神秘的老旧家属院。
八千块的退休金,本该让我过上悠闲自在的晚年。
去公园跳跳广场舞,跟老姐妹们搓搓麻将,或者报个老年大学,学学书法绘画。
可现在,我什么心情都没有。
我的生活,被这每月五千块的“无底洞”彻底绑架了。
我变得越来越节省,也越来越刻薄。
去菜市场买菜,为了五毛钱的差价,我能从街头走到街尾。
卖鱼的老王跟我开玩笑:“张会计,你这算盘打得,比我们做生意的都精。”
我只能苦笑。
他哪里知道,我这不是精,是穷。
是一种心穷。
钱给了儿子,我的心就空了一大块。
我需要用这种斤斤-斤计较的方式,去填补那种不安全感。
老邻居李姐,家庭条件没我好,退休金只有我的一半。
可人家活得比我舒坦多了。
今天去郊区农家乐,明天去省城逛街。
她约我一起去,我总说:“走不开,家里事多。”
李姐劝我:“老张,想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得为你自己活啊。”
我怎么为自己活?
我连我儿子到底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我活得像个笑话。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转眼,又到了二十五号。
林伟的电话,又准时响了。
这一次,我没等他开口。
“没钱。”
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电话那头愣住了。
“妈,你……”
“我说没钱!”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从这个月开始,一分钱都没有了!你要是缺钱,就让你媳妇去想办法,别再来找我!”
“妈!你怎么能这样?”林伟的声音也急了,“我很重要的事情……”
“你的重要事情,比你妈的命还重要吗?”我哭喊着,“我快被你逼疯了你知不知道!你要钱,可以!你今天就给我说清楚,这钱到底用在哪了!你要是说不出来,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妈!”
我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倾泻在了这个电话里。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下午过去,跟你说清楚。”
挂了电话,我瘫坐在沙发上,浑身发抖。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对不对。
我只知道,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休止的猜忌和折磨了。
我需要一个真相。
无论这个真相有多残酷。
一下午,我都坐立不安。
我在脑子里预演了无数种可能。
他投资失败,欠了高利贷?
他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他被什么人骗了?
还是最坏的那种,他在外面养了人?
每一种可能,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门铃响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不只是林伟。
还有小静,她怀里抱着瑶瑶。
瑶瑶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像个小苹果。
小静的眼圈是红的,一看就是哭过。
林伟的脸色,比上次更差,憔悴得像一棵被霜打过的蔫菜。
他们俩走进来,谁也不说话。
客厅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坐吧。”我说。
林伟和小静在沙发上坐下,腰板挺得笔直,像两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给他们倒了水。
“说吧。”我看着林伟,“我听着。”
林伟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看了一眼小静。
小静把怀里的瑶瑶抱得更紧了些,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了下来。
“妈,对不起。”她哽咽着说,“是我们不好,一直瞒着您。”
“到底怎么了?”我的心揪得更紧了。
林t伟终于开口了。
“妈,我没赌博,也没在外面乱来。”
他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
我稍微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这两样,其他的,或许我还能承受。
“那钱呢?”我追问。
林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茶几上。
不是银行卡,不是借条。
是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
我凑过去,眯着眼睛看。
上面的字,我认识。
但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意思,我却不敢去懂。
“……肺癌,晚期。”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声音都在抖。
“谁?”我问。
我的目光在林伟和小静脸上一一扫过。
千万不要是他们。
千万不要。
“是我爸。”小静哭着说,“去年查出来的。”
小静的爸爸?
我的亲家?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想起来了。
小静的爸爸,是个很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我们两家来往不多,只在逢年过节吃个饭。
印象里,他身体一直挺好的,话不多,总是笑呵呵的。
怎么会……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我爸不让说。”小静擦着眼泪,“他说,他这病就是个无底洞,不想拖累我们,更不想给您添麻烦。他说您一个人过也不容易……”
“林伟也说,您年纪大了,怕您知道了跟着着急上火,对身体不好。”
“所以你们就俩人扛着?”我看向林伟,“你知不知道你每个月拿走五千块,妈是怎么想你的?”
林伟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知道。”他声音沙哑,“妈,对不起。我知道您肯定觉得我不孝,觉得我是个败家子。”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吼道,“我以为你在外面吃喝嫖赌!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我……”
我说不下去了。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这不是委屈的眼泪,是心疼,是后怕,是悔恨。
我心疼他们承受了这么多。
我后怕我差点就因为误会,把自己的儿子推远。
我悔恨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为什么没有多一点信任。
“一开始,我们以为能扛得住。”林伟接着说,“我爸有医保,能报销一部分。我跟小静的工资,加上我们自己的积蓄,勉强能够应付。”
“可后来,医生说普通的化疗效果不好,建议用靶向药。”
“那药,贵得吓人。一盒就得好几万,还不能进医保。”
“我们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我开始跟朋友借,跟同事借。能借的都借遍了。”
“实在是没办法了,我才……才跟您开口的。”
“我不敢跟您说实话。我怕您担心,也怕您不同意。我知道您那点退休金,是您的命根子。”
命根子。
是啊。
我一直把那八千块钱当命根子。
可现在,我才发现,跟人命比起来,钱算个屁。
我看着我儿子。
这个在我眼里,一度变得面目可憎的男人。
原来他不是在堕落,而是在负重前行。
他一个人,扛起了两个家的重担。
他怕我知道,怕我担心,宁愿自己背上“不孝子”的骂名,宁愿被我误会,被我指责。
我这个当妈的,都干了些什么啊?
我在他最难的时候,不但没有帮他,反而成了给他施加压力的那个人。
我用最刻薄的语言,去刺伤他那颗早已疲惫不堪的心。
我真是个混蛋。
“那……那个家属院……”我颤声问。
“那是我岳父家。”林伟说,“我下班了,或者周末,就过去照顾他。小静要上班,还要带瑶瑶,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不敢让您知道,每次都偷偷摸摸的,跟做贼一样。”
真相大白了。
所有的疑团都解开了。
没有背叛,没有堕落。
只有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女婿,在用他并不宽阔的肩膀,拼命扛起生活的重压。
我看着茶几上那张薄薄的诊断书。
它像一座山,压在林伟和小静身上,也压在了我的心上。
客厅里,只有小静压抑的哭声,和瑶瑶均匀的呼吸声。
我站起来,走进卧室。
我打开衣柜的最底层,从一堆旧衣服下面,摸出一个铁盒子。
这是我藏私房钱的地方。
里面是我这么多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积蓄。
我跟谁都没说过。
我管它叫“棺材本”。
我抱着铁盒子走出来,放在茶几上。
“啪嗒”一声,打开。
里面是十几沓用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现金,还有几张存折。
林伟和小静都惊呆了。
“妈,您这是……”
“别说话。”我打断他。
我把现金一沓一沓拿出来,码在桌上。
然后把存折递给林伟。
“这里面,大概有二十万。密码还是你生日。”
“明天,全都取出来。先拿去给你岳父治病。”
“妈!这不行!这是您的养老钱!”林伟把存折推回来,态度坚决。
“什么养老钱!”我眼睛一瞪,“我人还没死呢!我儿子都快被钱逼死了,我守着这些钱有什么用?带进棺材里去吗?”
“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有难同当!”
“你岳父,也是我亲家。他的事,就是我们家的事!”
“你们两个傻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说?你们当我是外人吗?”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这一次,是暖的。
小静“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妈,我们对不起您,我们真的对不起您……”
我赶紧去扶她。
“快起来!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怀里还抱着瑶瑶呢!快起来!”
林伟也过来,拉起小静。
他的眼眶红得厉害,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我拉着小静的手,让她坐下。
“孩子,别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我们得想办法,把日子过下去,把病治好。”
我的脑子,前所未有地清醒。
作为在厂里管了一辈子账的人,我对数字和规划,有着本能的敏感。
“林伟,你把所有的欠款,医院的花销,都列个单子出来。我们得知道,这个窟窿到底有多大。”
“小静,你明天去跟你爸好好聊聊。告诉他,我们全家一起扛。让他放下思想包袱,好好配合治疗。心情对病情很重要。”
“还有我这八千块的退休金。”我顿了顿,说,“以后,不用你开口。我每个月留两千生活费,剩下六千,全都给你们。”
“妈!”林伟和小静异口同声地叫道。
“别喊了。”我摆摆手,“就这么定了。”
“以前,我觉得这八千块是我的底气。现在我明白了,一家人整整齐齐,健健康康,才是最大的底气。”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天晚上,林伟和小静没有走。
我们一家四口,就挤在我这个小小的两居室里。
小静陪我睡,林伟睡沙发。
夜里,我睡得很沉。
是这一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心里那块压了一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虽然前路依然艰难,但我的心,是踏实的。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去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筒子骨,准备熬一锅汤,给亲家送去。
卖肉的师傅给我称好,说:“五十块。”
我爽快地付了钱,连价都没还。
师傅愣了一下,笑着说:“张会计,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我笑了笑,说:“想开了。”
是啊,想开了。
钱是为人服务的。
如果不能让家人过得好一点,那我守着再多钱,又有什么意义?
我提着骨头回家,林伟和小静已经起来了。
林伟在阳台打电话,应该是跟医院联系。
小静在厨房里忙活,给我做早饭。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她的侧脸上,很温暖。
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也是这样,为了家,为了孩子,默默地付出。
吃完早饭,林伟和小静要去医院。
我把熬好的汤装进保温桶,让他们带上。
“跟亲家说,让他安心养病。钱的事,不用他操心。”
“晚上,我过去看他。”
他们走了。
家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孤单。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那个空了的铁盒子,心里却觉得满满当当。
我拿出纸笔,开始盘算。
我的退休金,每月8235.7元。
给他们六千,我还剩2235.7元。
水电煤气,大概三百。
电话费,五十。
吃饭,我自己一个人,省着点,一千块足够了。
还能剩八百多块,可以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日子是紧了点,但完全过得下去。
比起之前那种被猜忌和怨恨填满的日子,现在这样,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下午,我去了医院。
在病房里,我见到了亲家。
他瘦得不成样子,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
看到我,他很激动,挣扎着想坐起来。
“亲家母,你怎么来了……快坐,快坐……”
我赶紧按住他。
“你别动,好好躺着。”
我把带来的汤倒出来,喂他喝。
他喝着汤,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对不起你们啊……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说什么呢?”我板起脸,“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养病。钱的事,有我们呢。”
“林伟和小静,都是好孩子。你也是个好父亲。”
“你放心,我们不会放弃你的。”
我陪他聊了很久。
聊孩子们小时候的趣事,聊我们年轻时工作的经历。
他渐渐放下了心防,脸上也有了些笑意。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华灯初上。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心里一片宁静。
生活给了我们一个巨大的难题。
但我们没有被它打倒。
因为我们是一个家。
只要家还在,人心就还在。
希望,就还在。
这之后,我们家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
林伟更加拼命地工作,下班后还接一些私活,每天忙到深夜。
小静一边上班,一边照顾瑶瑶,一有空就往医院跑。
我成了家里的后勤部长。
每天算计着开销,变着花样地做饭,煲汤,给医院送去。
我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早上五点半起床,去早市买最新鲜的菜。
回来做早饭,然后开始准备午饭和晚饭。
下午去医院送饭,陪亲家说说话。
晚上回来,还要帮着看看瑶瑶的作业。
很累。
比上班的时候还累。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
我是在为我的家,为我的孩子们战斗。
老邻居李姐又来约我出去旅游。
“老张,去趟桂林吧,山水甲天下,现在去天气正好。”
我笑着摇摇头。
“不去了,家里走不开。”
“你呀!”李姐点着我的额头,“真是个劳碌命。”
我还是笑。
劳碌命就劳碌命吧。
能为自己爱的人劳碌,也是一种幸福。
亲家的病,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
虽然还不能痊愈,但至少,没有再恶化。
医生说,这跟病人积极的心态和家人的支持有很大关系。
我们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还欠着一些外债。
但家里的气氛,却前所未有地好。
每个周末,林伟都会带着小静和瑶瑶回我这里吃饭。
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着我做的家常菜。
瑶瑶会给我讲学校里的趣事。
林伟会跟我聊聊他的工作。
小静会跟我说说亲家最近的情况。
我们聊的,都是些实实在在的生活。
没有隐瞒,没有猜忌。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看着眼前这三个我最爱的人,觉得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
这天,又是二十五号。
我的手机收到一条银行短信。
“您尾号XXXX的账户,于X月X日入账,人民币8235.7元。”
我看着这条短信,心里很平静。
这笔钱,不再只是我一个人的“金饭碗”。
它是我们全家的“救命粮”。
过了一会儿,林伟的电话打来了。
“妈。”
他的声音,不再是疲惫和闪躲,而是充满了暖意和依赖。
“嗯。”我应着。
“我这个月工资发了,还有上个季度奖金。我给您转过去五千,您先用着。”
我愣住了。
“你……你们不缺钱了?”
“还缺。”他笑了笑,“但不能总啃老啊。我也长大了,妈。”
“我跟小静商量了,以后我们自己想办法。您的钱,您自己留着花。买点好吃的,买件新衣服,跟李阿姨她们出去玩玩。”
“妈,您也该为自己活了。”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吸了吸鼻子,说:“臭小子,知道心疼你妈了?”
“一直都心疼。”他说,“只是以前不懂事。”
“钱我收下了。”我说,“但不是给我花的。我给你们存着,给瑶瑶当教育基金。”
“妈……”
“行了,就这么定了。晚上带瑶瑶回来吃饭,我给你们做排骨。”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
外面阳光正好。
楼下花园里,几个老太太正在跳广场舞,音乐声隐隐约-约传来,充满了生活的朝气。
我的退休金,还是八千块。
我的生活,依然要精打细算。
但我的心,却像是被阳光填满了。
我不再是一个守着存折,猜忌儿子的孤僻老太。
我是一个母亲,一个婆婆,一个奶奶。
我是一个家的主心骨。
我突然很想去买一件新衣服。
红色的。
要最鲜亮的那种红。
因为我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后来,亲家的病情虽然时有反复,但在我们全家的精心照料和不懈努力下,他多活了三年。
这三年,是我们家最艰难,也最团结的三年。
我们一起还清了外债,一起面对每一次病危通知,一起分享每一次病情稳定的喜悦。
亲家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拉着我的手说:“亲家母,这辈子能跟你们成为一家人,是我的福气。”
我跟他说:“我们也是。”
葬礼上,林伟和小静哭成了泪人。
我没有哭。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亲家的遗像。
我们尽力了。
我们没有遗憾。
生活还要继续。
瑶瑶上了初中,个子蹿得很快,已经快赶上我了。
林伟在公司升了职,成了部门主管,薪水也涨了不少。
小静也成了单位的业务骨干。
我们的日子,一点点好了起来。
他们不再需要我每个月固定的“支援”。
但每个周末的家庭聚餐,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
有时候,他们会硬塞给我钱。
“妈,您拿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我总是推辞。
“我有钱,我的退休金够花了。”
我的退休金,涨了一点,现在快九千了。
我一个人,绰绰有余。
我重新拾起了年轻时的爱好,报名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每天跟一群老头老太太一起,挥毫泼墨,不亦乐乎。
李姐她们再约我出去旅游,我不再拒绝。
我们去了北京,看了天安门。
去了西安,看了兵马俑。
去了杭州,看了西湖。
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林伟他们发照片。
瑶瑶会马上回复我:“奶奶好酷!”
林伟会回复:“妈,注意安全,别太累。”
小静会回复:“妈,玩得开心,家里有我们呢。”
我看着手机屏幕,笑得合不拢嘴。
我终于活成了李姐口中那个“为自己活”的人。
但我知道,我并不是只为自己活。
我的快乐,是建立在一个完整、温暖的家之上的。
如果没有经历过那场风波,我可能还会是那个守着退休金,满腹怨气的老太太。
是那场危机,让我明白了钱的真正意义。
也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儿子,我的家人。
钱,很重要。
但它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爱,是信任,是家人之间那份沉甸甸的、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责任与担当。
这天,我正在书法班练字。
林伟打来电话。
“妈,晚上回家吃饭吗?小静买了您最爱吃的东星斑。”
“回啊,当然回。”我笑着说,“我这就收拾东西。”
挂了电话,我看着宣纸上自己刚刚写下的四个字。
“家和万事兴”。
笔力或许还不够苍劲,但一笔一划,都是我此刻最真实的心境。
我小心翼翼地把字卷起来,放进包里。
我要把它带回家,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我要让我的孩子们,我的孙女,永远记住这四个字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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