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用镊子给一盆新到的多肉除枯叶。
窗外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洒在我的指尖,像一层薄薄的金粉。
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妈”那个字,像一个突兀的、扎眼的红色感叹号。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片干枯的叶子被镊子夹在半空,微微颤抖。
最终,我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和我记忆中一样,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急切。
“喂?是我。”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继续手里的活儿,镊子轻轻夹住另一片枯叶,扯了下来。
“你爸住院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不疼,但很紧。
“什么病?”
“脑溢血,刚抢救过来,还在重症监护室。”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似乎还带着一丝压抑的哭腔。
但我没有动容。
我的情绪像一潭被冰封的深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医生说,后续治疗、康复,费用很高,先准备十万吧。”
来了。
这才是这通电话的重点。
我将镊子轻轻放在一旁,拿起喷壶,对着那盆娇嫩的多肉喷了些水雾。
水珠在绿色的叶片上滚动,晶莹剔透,像一颗颗微缩的眼泪。
“我没钱。”
我说的是实话,至少大部分是。
我这些年的工资,除了日常开销,都投进了这个小小的花店里,每一盆花草,都是我的心血,也是我的全部家当。
“怎么会没钱?你在大城市上班,一个月工资不是挺高的吗?”
她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那种熟悉的质问语气,像一把生锈的锥子,开始一下一下地凿我心里的那层冰。
“不高,也就够我活着。”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那是你爸!生你养你的爸!”
我轻轻笑了一下,笑声很轻,但带着一股子凉气。
“别忘了,你还有一个男孩。”
说完这句,我没等她再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
手机被我扔在桌上,屏幕暗了下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有阳光,依旧那么温暖,那么事不关己地照耀着。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这个城市很大,大到可以装下无数人的梦想和悲伤。
也大到,可以让我躲开那个我称之为“家”的地方,整整八年。
八年里,我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去一两天,放下一些钱和礼物,像一个完成任务的客人,然后匆匆逃离。
我以为,只要我跑得够远,那些过去就追不上我。
可现在我才发现,那根线,一直都攥在他们手里。
他们需要的时候,轻轻一拽,我就得回到原点。
我在窗边站了很久,久到阳光从暖黄变成了刺眼的白,又渐渐染上橘红的温柔。
最终,我还是去订了第二天一早回家的车票。
我不是心软了。
我只是想回去,亲手把那根线剪断。
踏上故乡的土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潮湿泥土和工业废气的味道,瞬间将我包裹。
我没有回家,直接打车去了市人民医院。
医院里永远是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钻进鼻腔,直冲天灵盖,让人无端地感到一阵心慌。
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很短,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上罩着呼吸机,仪器滴滴答答地响着,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计算着生命的倒计时。
他瘦了很多,脸颊深陷,皮肤是一种病态的灰白。
我记忆里的父亲,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很高大,很沉默,脊背永远挺得笔直,像一棵不会弯的树。
我妈就站在我旁边,隔着玻璃,无声地抹着眼泪。
她的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被生活压垮的疲惫。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恨,也没有同情。
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一个和我有着血缘关系,却无比陌生的女人。
探视时间结束,我们被护士请了出来。
走廊的长椅上,她终于开了口。
“钱……带来了吗?”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陈浩呢?他不是你的骄傲吗?他不是你们的指望吗?”
陈浩,我的弟弟,那个被他们捧在手心里的“男孩”。
提到陈浩,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眼神躲闪。
“他……他刚换了工作,手头也紧……”
“手头紧?”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冷,“他换工作,我就不用吃饭了?他买房结婚,我就得搭上我的一切?”
“你一个女孩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以后总是要嫁人的。”
又是这句话。
从小到大,这句话像一个魔咒,禁锢着我的人生。
因为我是女孩,所以家里唯一的那个苹果要给弟弟吃。
因为我是女孩,所以弟弟可以上昂贵的补习班,而我只能放弃我喜欢的绘画。
因为我是女孩,所以父母砸锅卖铁也要给弟弟在城里买房,而我,只是那个需要为这套房子无偿奉献的“扶弟魔”。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再说一遍,我没钱。你们的儿子,你们自己想办法。”
说完,我转身就走。
她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声音凄厉,带着哭腔。
“陈玥!你没良心啊!那可是你亲爸!”
我没有回头。
良心?
我的良心,早在那个寒冷的冬夜,被一碗没加鸡蛋的清汤面,给喂凉了。
那年我十岁,陈浩八岁。
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大,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白色。
半夜里,我发高烧,烧得浑身滚烫,说胡话。
我妈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陈浩的,然后把我爸推醒。
“陈玥发烧了,得去医院。”
我爸披上衣服,去院子里推那辆破旧的自行。
寒风夹着雪花灌进屋里,冷得我直哆嗦。
我妈给我穿上厚厚的棉袄,又用一条旧毯子把我裹起来。
我迷迷糊糊地趴在我爸宽阔又冰冷的背上,听着自行车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响。
到了镇上的卫生院,医生给我打了退烧针,开了些药。
回去的路上,风更大了,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爸把我裹得更紧了,他的背,是我当时唯一的温暖。
回到家,天已经快亮了。
我喝了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是被一阵香味馋醒的。
我妈在厨房里煮面,荷包蛋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肚子饿得咕咕叫。
陈浩已经坐在桌子边了,面前放着一个大碗,碗里卧着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上面还撒了翠绿的葱花。
他看见我,得意地冲我扬了扬下巴,用筷子戳了戳那个蛋。
我眼巴巴地看着我妈。
她端着一个碗从厨房出来,放在我面前。
碗里是清汤寡水的面条,连根青菜叶子都没有。
“妈,我的鸡蛋呢?”我小声地问。
“鸡蛋就剩一个了,弟弟正在长身体,你让着他点。”
她说完,就去忙别的了,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看着碗里的清汤面,又看看陈浩碗里那个漂亮的荷包蛋,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汤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我爸从外面进来,看到了这一幕。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脱下外套,走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带着外面的寒气,但那一刻,我却觉得无比温暖。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烤红薯。
还热乎着,烫得我一哆嗦。
“快吃吧。”他声音很低沉。
我剥开烤得焦黄的皮,露出里面橘红色的瓤,香甜软糯。
我一边哭,一边吃,眼泪和红薯混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从那天起,我就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弟弟是宝,而我,什么都不是。
我爸的那一点点温情,就像是寒冬里的一点炭火,虽然温暖,却不足以融化我心里的冰山。
那座冰山,是日积月累的失望和不公,堆砌而成的。
从医院出来,我没有回那个所谓的“家”,而是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了下来。
洗了个热水澡,我把自己扔在柔软的大床上,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手机响了,是陈浩。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
“姐。”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懦弱。
“嗯。”
“妈都跟我说了……姐,爸这次……真的很严重。”
“所以呢?”我反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皱着眉头,一脸为难。
他总是这样,从小到大,遇到事情,永远只会躲在爸妈的身后。
“姐,我知道,这些年爸妈是偏心了点……但是,那毕竟是咱爸啊……”
“是啊,他是咱爸。”我打断他,“他是你爸,也是我爸。他生了你,也生了我。他养了你,也养了我。所以,给他治病的责任,你也有一半。”
“我……我刚买了房,每个月要还房贷,还有孩子要养……我实在是拿不出钱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无力和借口。
我听着,只觉得一阵恶心。
“陈浩,你买房的时候,我给你转了五万块钱。那是我工作头两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我给你的时候,说过让你还吗?”
“姐,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的声音冷了下来,“因为我是姐姐,所以就活该被你吸血吗?因为我是女儿,所以就必须为你们陈家的香火奉献一切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积压了多年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你们一家人,都把我当成什么了?提款机吗?还是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
“你们需要我的时候,就打亲情牌,说那是我爸。你们不需要我的时候,就说女孩子迟早要嫁人,是外人。”
“陈浩,我告诉你,那五万块钱,就算我喂了狗。从今往后,你们家的事,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吼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眶发热。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他带着哭腔的声音。
“姐,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太迟了。
迟了二十多年。
我挂了电话,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终于决堤。
我不是在为他们哭。
我是在为那个十岁时,只能吃着烤红薯,看着弟弟吃荷包蛋的小女孩哭。
是在为那个拼了命读书,想要逃离,却依然被亲情绑架的自己哭。
第二天,我去了趟老房子。
那个我长大的地方。
院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一股尘封已久的味道扑面而来。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还是老样子,只是枝叶更繁茂了些。
我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在树下荡秋千。
秋千是爸爸用粗麻绳和木板做的。
每次我荡得很高的时候,他就会站在旁边,紧张地喊:“慢点,慢点,小心摔着!”
那时候,我觉得他的声音,是世界上最让人安心的声音。
屋子里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走到我的房间。
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小书桌。
墙上还贴着我上学时的奖状,已经泛黄了。
我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盒子。
钥匙,我一直挂在脖子上。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我所有的“宝贝”。
几块漂亮的糖纸,一根摔坏了的自动铅笔,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
我翻开日记,泛黄的纸页上,是我歪歪扭扭的字迹。
“今天,爸爸给我买了一支新钢笔,是英雄牌的。他说,希望我以后能像个英雄一样,保护自己。”
“今天,弟弟把我的作业本撕了,妈妈却打了我一顿,说我没有看好弟弟。爸爸晚上偷偷给我煮了两个鸡蛋,让我快点吃,别让妈妈看见。”
“今天,我考了全班第一,爸爸在饭桌上表扬了我。妈妈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爸爸第一次跟妈妈吵了架,他说,我的女儿,想读到哪,就读到哪。”
一页一页地翻下去,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细节,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不爱我的。
或者说,他的爱,在对弟弟的偏爱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可现在,看着这些文字,我才发现,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爱着我。
他会在我受委屈的时候,偷偷给我塞好吃的。
他会在我被母亲责骂的时候,笨拙地为我辩护。
他会在我取得好成绩的时候,比我还开心。
他的爱,不像母亲对弟弟那样张扬和理所当然。
他的爱,是藏在沉默背后的,是小心翼翼的,是带着愧疚的。
我合上日记本,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
原来,我不是不被爱。
只是那份爱,太沉重,太隐晦,以至于我花了这么多年,才读懂。
我从老房子里出来,心里五味杂陈。
我去了银行,把我所有的积蓄,十万零八千,都取了出来。
然后,我再次去了医院。
我妈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发呆,看到我,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
我把那个装着钱的厚信封,放在她面前的椅子上。
“这里是十万。”
她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那个信封。
“你……”
“钱,我出了。”我看着她,平静地说,“但不是给你的,也不是给陈浩的。这是我还给我爸的。”
“还他偷偷给我煮的两个鸡蛋。”
“还他给我买的那支英雄钢笔。”
“还他那句‘我的女儿,想读到哪,就读到哪’。”
我说得很慢,每说一句,心里那座冰山,就融化一分。
“从今天起,我跟这个家,两清了。”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浑浊的眼泪,从她干枯的眼眶里涌出来,顺着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地往下流。
我没有再看她,转身走进了缴费处。
办完手续,我没有回病房,而是直接离开了医院。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阳光正好。
我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不再只有消毒水的味道。
还有阳光的,自由的,和新生的味道。
我终于,剪断了那根线。
不是用怨恨,而是用和解。
和那个沉默的父亲和解。
和那个曾经弱小的自己和解。
父亲最终还是没有挺过去。
在一个星期后的一个清晨,仪器上的心跳,变成了一条直线。
我回去参加了他的葬礼。
葬礼上,我妈哭得几度昏厥。
陈浩跪在灵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穿着一身黑衣,站在人群的角落里,面无表情。
我没有哭。
不是不难过。
只是觉得,所有的眼泪,都已经在心里流干了。
下葬那天,天气很好。
我看着父亲的骨灰盒,被缓缓放入那个小小的坑里。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背着我去卫生院的那个雪夜。
他的背,那么宽,那么暖。
也想起了他塞给我那个烤红薯时,粗糙又温暖的手掌。
这个男人,用他的一生,教会了我什么是沉默的爱,什么是无言的愧。
他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但他已经尽力了。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他给了我他能给的,所有偏爱。
一块小小的墓碑,隔开了生与死。
也隔开了我与过去。
葬礼结束后,我没有多做停留,买了当天下午的票,回了我自己的城市。
回到我的小花店,看着满屋子的生机勃勃,我感觉自己也活了过来。
我脱下那身沉闷的黑衣,换上了自己喜欢的碎花裙子。
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卧了两个,金灿灿的,圆滚滚的荷包蛋。
我撒上葱花,滴了几滴香油。
热气腾腾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坐在窗边,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的身上,暖洋g洋的。
我突然想起,我爸的名字,叫陈建国。
一个很普通,很常见的名字。
就像他的人一样,普通,沉默,一辈子都在为家庭奔波。
他没有给我富裕的生活,没有给我张扬的父爱。
但他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他力所能及的保护。
这就够了。
手机响了,是我妈打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玥玥……”
她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很多。
“爸走之前,清醒了一会儿。”
“他拉着我的手,一直在说对不起你。”
“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他说,当年给你取名叫‘玥’,是希望你能像天上的明珠一样,明亮,珍贵。可是他没本事,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我的手,猛地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原来,他什么都懂。
我的委屈,我的不甘,我的怨恨,他都看在眼里。
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能用他那笨拙的方式,默默地补偿。
“他还说……老房子的床底下,有个铁盒子,是留给你的……”
电话那头,我妈已经泣不成声。
我也早已泪流满面。
我又回了一趟老家。
还是那个小小的,积满灰尘的房间。
我趴在地上,从那张旧木床底下,拖出了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
没有上锁。
我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钱,没有金银首饰。
只有一沓,用红绳捆得整整齐齐的……我的奖状。
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
每一张,都被他抚平了褶皱,小心翼翼地珍藏着。
在奖状的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本子。
是他的记账本。
我翻开。
“1998年3月5日,玥玥第一次叫爸爸,奖励鸡蛋一个。”
“2002年9月1日,玥玥上小学,买新书包一个,15元。”
“2005年6月23日,玥玥考了双百分,给她买了她最喜欢的钢笔,25元。她很高兴。”
“2008年11月10日,跟她妈吵了一架,为玥玥上高中的事。女孩子怎么了,我的女儿就是最棒的。”
“2011年8月28日,玥玥考上大学了,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高兴,喝了半斤酒。学费,8000元,凑齐了。”
“2015年7月2日,玥玥毕业了,留在的大城市。她说她不回来了。也好,在外面,就没人欺负她了。”
“2018年5月12日,玥玥给家里打了五万块钱,给小浩买房。这丫头,自己还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心里难受。”
本子的最后一页,是他颤抖的笔迹,写于他住院前一天。
“身体越来越差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这辈子,没给玥玥留下什么。只希望她以后,能嫁个好人,别像我这么没用。我的玥玥,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我抱着那个铁盒子,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原来,我不是不被爱。
我一直,都是他藏在心底的,最珍贵的明珠。
只是那份爱,被生活的尘埃掩盖,被世俗的偏见包裹,沉重得让他无法宣之于口。
直到生命的尽头,他才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一切。
我把那个铁盒子,带回了我的城市。
我把它放在了我床头最重要的位置。
每天晚上,我都会看一看。
看看那些泛黄的奖状,看看那本写满了我成长的记账本。
我不再怨恨了。
也不再悲伤。
心里,只剩下一种很温暖,很踏实的感觉。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男人,用他的一生,笨拙而深沉地爱过我。
这就够了。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花店的生意,越来越好。
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也开始尝试着去接触新的感情。
我妈和陈浩,偶尔会给我打电话。
我们之间,没有了以前的剑拔弩张,也没有刻意的亲密。
就像最普通的亲人一样,淡淡地问候,淡淡地关心。
我知道,有些伤痕,永远无法彻底愈合。
但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它会让我们学会遗忘,学会原谅,学会与过去和解。
有一天,一个客人来我的店里买花。
是个很温和的男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笑起来很好看。
他看到我窗台上的那盆多肉,说:“这盆‘白月光’,养得真好。”
我愣了一下。
这盆多肉,是我爸出事那天,我正在打理的那一盆。
我给它取名叫“希望”。
没想到,它的学名,叫“白月光”。
“是啊,”我笑着说,“它是我最珍贵的一盆花。”
男人看着我,眼神很温柔。
“看得出来,你很爱它。”
我点点头。
是啊,我很爱它。
就像我父亲,爱我一样。
我们都是彼此生命里,那道最温柔的,白月光。
虽然,他已经不在了。
但他的爱,会永远照亮我前行的路。
让我,勇敢地,温暖地,走下去。
日子像流水一样,不紧不慢地淌着。
我的花店,在街角安静地开着,迎来送往,见证着这个城市的悲欢离合。
我和那个叫“白月光”的男人,后来成了朋友,再后来,成了恋人。
他叫林森,是一名建筑设计师。
他不像我父亲那样沉默,他很爱笑,也很会表达。
他会记得我的喜好,会在我忙碌的时候,默默地帮我打理花草。
他会拉着我的手,走在城市的夜色里,对我说:“有你在,真好。”
和他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像一株缺水的植物,被温柔的雨露,一点点滋润,重新舒展开了叶片。
我带他回过一次老家。
不是回那个已经卖掉的老房子,而是去了我父亲的墓前。
我把一束他生前最喜欢的菊花,放在墓碑前。
我拉着林森的手,轻声对墓碑说:“爸,我来看你了。这是林森,我的男朋友。他对我很好,你放心吧。”
林森也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您好,我会好好照顾玥玥的。”
那一刻,山间的风,吹过松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我父亲,在遥远的天国,对我无声的回应。
回去的路上,林森问我:“你和你家里的关系……”
他问得很小心,怕触碰到我的伤口。
我笑了笑,很坦然地告诉了他我的过去。
那些不公,那些委屈,那些怨恨,和最后的和解。
我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说完,我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可以这么坦然地面对过去了。
那些曾经让我痛苦不堪的往事,如今,已经变成了我生命里的一段经历,一个印记。
它塑造了我,也成就了我。
让我更懂得珍惜,也更懂得如何去爱。
林森静静地听完,然后,他停下车,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都过去了。”他在我耳边说,“以后,有我呢。”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幸福的眼泪。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就在我以为,我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幸福下去的时候,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助。
“玥玥,你快回来吧!你弟弟……你弟弟他出事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陈浩,那个被宠坏了的“男孩”,终究还是出事了。
他投资失败,欠了一大笔高利贷。
现在,追债的人天天上门,家里被砸得稀巴-烂,他老婆也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我妈在电话里哭着求我,求我救救他,救救他们陈家唯一的根。
我沉默了。
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挂掉电话,然后拉黑他们所有的联系方式。
但现在,我做不到了。
我脑海里浮现出的,不是那个懦弱无能的陈浩。
而是我父亲,临终前,那双写满愧疚和牵挂的眼睛。
陈浩,是他的儿子,是他用尽一生去呵护的儿子。
如果他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到陈浩落到这个地步。
我挂了电话,对身边的林森说:“我要回去一趟。”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说:“我陪你。”
再次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城,一切都变了。
我妈老得不成样子,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陈浩躲在房间里,不敢见人。
我推开房门,看到他蜷缩在角落里,胡子拉碴,满身酒气,眼神空洞。
哪里还有半点以前那个被捧在手心里的样子。
他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债主,眼神复杂。
“姐……”
他张了张嘴,只叫出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同情,也没有幸灾乐祸。
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父母失败的教育,最终,毁了他,也毁了这个家。
我没有骂他,也没有安慰他。
我只是把一张银行卡,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这里面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
他和我妈都愣住了。
“这钱,不是给你的。”我看着陈浩,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替爸还的。还他这辈子,对你操不完的心。”
“你拿着这笔钱,把债还了,然后,去找份正经工作,好好做人。别再让他,在底下都不得安宁。”
“以后,你们好自为之。这是我最后一次,管你们家的事。”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林森在外面等我。
他牵起我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紧了紧。
我知道,他都懂。
回去的路上,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
我靠在林森的肩膀上,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终于明白,我爸为什么要把那些奖状和那个记账本留给我。
他不是要告诉我他有多爱我。
他是想告诉我,我是他的骄傲。
他希望我,能成为一个独立、坚强、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
他希望我,能摆脱这个家庭的束缚,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而我,做到了。
我用我的努力,给了自己一个家。
我用我的宽容,给了过去一个结局。
我用我的善良,守住了他最后的期盼。
我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告慰。
后来,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小城。
听说,陈浩用那笔钱还了债,真的去找了份工作,踏踏实实地干活。
他老婆也带着孩子回来了。
生活,虽然清贫,但也算安稳。
我妈,偶尔会给我寄一些她自己做的腊肉和咸菜。
我收下,然后也会给她寄一些保健品和新衣服。
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也隔着无法逾越的过去。
但那根血脉的线,终究还是连着。
只是,它再也无法束缚我了。
它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牵挂,提醒着我,我从哪里来。
而我,将要到哪里去,由我自己决定。
我的花店,开成了连锁。
我和林森,也买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房子里,有一个大大的阳台,我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
其中,最中间的位置,永远留给那盆“白月光”。
它现在,已经长得非常茂盛了。
阳光下,它的叶片,泛着温柔的光。
就像我父亲的爱。
沉默,却从未离开。
也像我的人生。
曾经有过阴霾,但最终,迎来了属于我自己的,灿烂千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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