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妈对着门外瑟瑟发抖的外公,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说出那句“想去哪就去哪”时,我手里的茶杯差点没拿稳。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我却感觉不到疼。
那扇被我爸匆忙拉开的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外是零下十几度的严冬,门内是我们一家三口刚刚烧起来的暖气。
整整五年了。从外公家那片老城区拆迁的消息传出,到后来舅舅用那笔巨款全款买下江景大平层、换了新车,再到我们家和外公舅舅一家彻底断了联系,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这五年里,母亲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少了,她不再提起娘家的任何事,仿佛她生来就是个孤儿,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
而现在,那个亲手斩断这一切的男人,我的外公,就站在我们家门口,穿着一件不合时节的单薄棉袄,头发花白,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怯懦和茫然。
一切,都要从五年前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说起。
第1章 老屋的承诺
五年前,我还在上大学,暑假回家,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外公家那座位于老城区中心的老院子。院子不大,但被外公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架葡萄藤爬满了整个棚架,夏天的时候,一串串晶莹的紫葡萄垂下来,伸手就能摘到。
我妈徐兰,是出了名的孝顺女儿。那时候,她几乎每隔一天就要往娘家跑。我们家离外公家骑电瓶车要四十分钟,无论刮风下雨,她都雷打不动。
“阳阳,走了,看你外公去。”她总是这样在门口换鞋时喊我。
我有时会赖在沙发上不动弹,“妈,昨天不是刚去过吗?外公身体好着呢,您就歇歇吧。”
她会回头瞪我一眼,但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坚持:“你外公年纪大了,一个人住我不放心。再说了,他爱吃我做的红烧肉,你舅妈那手艺,啧啧,糟蹋东西。”
母亲的红烧肉,确实是一绝。肥而不腻,入口即化,酱香浓郁。外公尤其爱吃,每次我妈端上桌,他都能就着那碗肉,多吃一碗米饭。
那个夏天,老城区要拆迁的消息像一阵风,吹遍了每一条小巷。外公家的那座小院,因为地段好,面积也不小,据说能分到一笔相当可观的拆迁款。
消息传开后,舅舅徐建军来得勤了。他每次来,都拉着外公在院子里嘀嘀咕咕,看到我妈,眼神总有点闪躲。
舅舅是我们家的“能人”,嘴巴甜,会来事。早些年下了岗,倒腾过服装,开过饭店,都没折腾出什么名堂,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相比之下,我爸陈卫国是国企的工程师,我妈在超市做主管,我们家虽不富裕,但安稳踏实。
那天,又是一个周末,我妈照例炖了一锅红烧肉,还特地凉拌了外公爱吃的海蜇头。我们一家三口和我舅舅一家,难得地凑齐了,围坐在院子的石桌旁。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得葡萄叶沙沙作响。舅舅喝了点酒,脸颊通红,话也多了起来。
“爸,这拆迁款的事,您可得想好了。这钱啊,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得花在刀刃上。”他一边给外公夹菜,一边意有所指地说。
外公徐振海,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一辈子在工厂做钳工,手上全是老茧。他呷了口酒,浑浊的眼睛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妈身上,眼神里透着温和。
“你们放心,”外公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心里有数。建军这些年不容易,要帮衬一把。但你姐,更不容易。”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这院子,是你外婆留下的。按理说,你和你姐,一人一半。建军,你已经有单位分的房子住了,虽然小点,但好歹有个窝。你姐呢,跟卫国结婚这么多年,还挤在那不到七十平的房子里。阳阳都这么大了,连个像样的书房都没有。”
外公的话,让饭桌上的气氛瞬间有些凝固。舅妈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舅舅徐建军赶紧打圆场:“爸,您说这干啥,我姐家挺好的。再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跟弟弟争家产的道理?”
这话一出口,我妈的脸色就白了。我爸在桌子底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外公的脸沉了下来,筷子在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混账话!”他呵斥道,“什么泼出去的水?你姐是你亲姐!她为这个家付出的,比你少吗?我跟生病,哪次不是她跑前跑后?你呢?一年到头见不到你几回人影!”
舅舅被骂得抬不起头,讪讪地不敢再说话。
外公缓了口气,目光再次转向我妈,语气变得柔和:“阿兰,爸对不住你。这些年,总觉得亏欠你。这笔拆迁款,我做主,给你和建军一人一半。你拿了钱,去换个大点的房子,让阳阳住得舒坦点。就算……就算爸补偿你的。”
那一刻,我看到我妈的眼睛红了。她不是因为那笔钱,而是因为外公的那句“亏欠”和“补偿”。她低下头,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爸,您说这个干什么。只要您身体好,比什么都强。”
那天晚上的承诺,像一颗定心丸,让我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一种被父亲理解和疼爱的温暖中。她去外公家更勤了,不仅做饭,还开始帮着外公整理那些几十年的老物件,说要等搬家的时候,把有纪念意义的东西都带上。
她甚至开始饶有兴致地看起了楼盘广告,指着宣传册上的户型图对我爸说:“卫国,你看这个三室两厅的,南北通透,等拿到钱,我们就换这个。阳阳一间,我们一间,还有一间做书房。”
我爸总是笑着点头:“好,都听你的。”
那段时间,我们家的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叫做“希望”的甜味。我们谁也没想到,这短暂的甜,会成为日后最苦涩的回忆。
第2章 沉默的墙
拆迁的流程走得比想象中快。勘测、评估、签字,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因为户主是外公,所有的手续都是舅舅陪着他去办的。我妈提过几次想跟着一起去,都被舅舅以“姐,你上班忙,这种跑腿的活儿我来就行了”为由给挡了回来。
我妈觉得舅舅是心疼她,也就没再坚持。她一门心思地照顾着外公的起居,帮他打包行李。外公暂时搬到了舅舅家去住,那是一套老式的两居室,虽然不大,但祖孙三代住在一起,也算有个照应。
拆迁款很快就下来了,具体的数额,我们家并不知道。我妈问过外公一次,外公挥挥手,含糊地说:“都让你弟先管着,他脑子活,知道怎么存划算。”
我妈信了。她对自己的父亲和弟弟,有着近乎天真的信任。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关于分钱的事,却再也没人提起。
起初,我妈还能沉住气。她觉得,可能是手续还没走完,或者舅舅在忙着考察投资项目,想让钱生钱。她甚至在饭桌上跟我爸盘算:“建军要是拿钱去做点小生意也好,总比坐吃山空强。我们的那份,晚点给也没事。”
我爸当时只是“嗯”了一声,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一个月后,我妈再去舅舅家看外公,发现气氛有点不对。舅妈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地招呼她,总是找借口躲进厨房或者卧室。外公也总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神躲闪,不怎么跟她说话。
我妈炖了红烧肉带过去,外公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两块,就说没胃口。
那天回家,我妈一路沉默。电瓶车穿过城市的车流,晚风吹起她的头发,我坐在后面,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卫国,”她一进门就对我爸说,“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爸正在看图纸,闻言抬起头:“怎么了?”
“我哥和我爸,都在躲着我。”我妈的声音有些发颤,“我问建军钱的事,他就说‘快了快了,姐你别急’。我感觉他在敷衍我。”
我爸放下图纸,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多想,可能最近事多,心情不好。都是一家人,还能骗你不成?”
话是这么说,但我爸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忧虑。
又过了半个月,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妈的一个老邻居,也是从那个老城区搬出来的阿姨,在超市碰到了我妈。
“阿兰啊,恭喜你啊!”张阿姨一脸羡慕,“听说你弟换大房子了?江边那个‘滨江一号’,一万多一平呢!还买了辆新车,得二十多万吧?你弟真是有出息,一下子就翻身了!”
我妈当时就愣住了,手里的购物篮“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苹果滚了一地。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是跑着回了家。她没跟我爸说,直接抓起电话就打给了舅舅。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舅舅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
“姐,什么事啊?我这儿正忙着呢。”
“建军,”我妈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我问你,拆迁款,你是不是已经用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死一般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伤人。
“你说话啊!”我妈几乎是吼了出来。
“姐,你听我解释……”舅舅的声音听起来很慌乱,“这钱……爸说先放我这儿,我寻思着,放银行也是死钱,不如……不如先改善改善生活。那房子,地段好,以后肯定升值,也算是投资嘛……”
“投资?”我妈气得笑出了声,笑声里带着哭腔,“你买房子买车叫投资?那你跟我说一声啊!你跟爸说一声啊!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当外人吗?”
“姐,不是那个意思……爸也是同意的……”
“爸同意?那你让爸来跟我说!”
电话被匆匆挂断了。我妈握着话筒,呆立在客厅中央,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那天晚上,我爸陪着我妈去了舅舅家。我因为第二天要返校,留在了家里,但那一晚的焦灼和不安,我至今记忆犹深。
他们很晚才回来。我妈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一句话也不说,径直走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了一根烟,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在家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异常疲惫。
“爸,怎么了?”我小声问。
我爸狠狠吸了一口烟,才缓缓开口:“你舅舅……把钱都花了。一百八十万,全款买了套一百五十平的房子,又买了辆车。现在账上,就剩下不到五万块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外公呢?外公怎么说?”
“你外公……”我爸叹了口气,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他从头到尾,就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建军是男孩,以后要传宗接代的。家里总得有个像样的房子,不然以后怎么娶媳妇。阿兰,你是嫁出去的人了,凡事多为娘家想想。’”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地扎在我妈心上,也扎在了我们家每个人的心上。
原来,在父亲眼里,女儿终究是外人。那个夏夜在葡萄架下的温情承诺,不过是一场为了安抚人心的虚伪表演。
从那天起,我们家和外公、舅舅家之间,就砌起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
第3章 五年的冰封
那次摊牌之后,我妈大病了一场。
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不吃不喝,只是流泪。我爸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一口一口地喂她喝粥。我从学校赶回来,看到瘦了一圈的母亲,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不跟我说话,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知道,病在身上,痛在心里。对她而言,那一百八十万的拆迁款,损失的不仅仅是金钱,更是她作为一个女儿,对父亲几十年来全部的信任和情感寄托。
那句“嫁出去的人了,凡事多为娘家想想”,彻底击垮了她。她想不通,自己掏心掏肺地孝顺,为什么在父亲眼里,依然比不过那个只会花言巧语的儿子。她想不通,血浓于水的亲情,在金钱和重男轻女的观念面前,为什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病好之后,我妈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提起娘家的任何事,把所有和外公、舅舅有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以前挂在墙上的全家福,被她默默地摘下,放进了床底的箱子里。她手机里外公和舅舅的号码,也都被删除了。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和家庭中。她在超市的工作更加拼命,没过多久就升了区域经理。她把我们那个小家打理得一尘不染,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们做饭。只是,那道外公最爱吃的红烧肉,她再也没有做过。
我们家和娘家那边,彻底断了联系。逢年过节,舅舅也曾打过一两个电话来,但我妈从不接,直接挂断。有一次舅舅甚至找到了我爸单位,想让我爸劝劝。
我爸回来后,对我妈说:“徐建军来了,说是想缓和一下关系。”
我妈正在拖地,头也没抬,冷冷地说:“没什么好缓和的。让他把那九十万还给我,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爸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知道,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心结。这个结,只有外公能解,但外公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任何表示。他心安理得地住进了儿子用本该属于女儿的钱买来的大房子里,享受着天伦之乐,仿佛那个被他深深伤害的女儿,从来没有存在过。
时间就这样在沉默中流淌,一晃就是五年。
这五年里,我们家的生活平静而安稳。我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爸评上了高级工程师,工资涨了不少。我们用自己的积蓄,把家里的旧家具都换了新的,还买了一辆代步车。日子虽然不比舅舅家阔绰,但每一分钱都赚得踏实,花得心安。
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但那笑容里,总藏着一丝无法释怀的落寞。尤其是在看到别人家父女情深的时候,她的眼神会黯淡下去。我知道,那道伤疤,从未真正愈合,只是被她用坚硬的铠甲包裹了起来,不让任何人触碰。
我们都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直到那个冬天的傍晚,门铃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我爸打开门,看到门外的人时,愣住了。
“爸?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外公。五年未见,他老了许多,背驼得更厉害了,头发全白了,像顶着一蓬霜。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磨破了,脚上是一双沾了泥的旧棉鞋。他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寒风卷着雪花灌进屋里,外公被冻得嘴唇发紫,他局促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浑浊的眼睛越过我爸的肩膀,望向屋里的我妈。
我妈当时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声音,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菜走出来。当她的目光和外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整个客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她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毫无波澜的平静。她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叔,快,快请进!”还是我爸反应快,赶紧把外公拉了进来。
外公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显得手足无措。他把手里的布袋子放在地上,从里面掏出几个蔫巴巴的苹果和一包点心,放在茶几上。
“阿兰……阳阳……”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我站起来,不知道该叫一声“外公”,还是该保持沉默。
而我妈,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茶几上的东西,然后转身走回厨房,把那盘菜放在餐桌上,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第4章 那扇关不上的门
客厅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暖气开得很足,但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爸是个老好人,见状连忙打圆场。他给外公倒了杯热茶,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不停地找着话题。
“爸,您怎么一个人过来了?这么冷的天,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建军呢?”
外公捧着热茶,手还在微微发抖。他低着头,眼神躲闪,半天才含糊地应了一声:“他……他忙。”
“忙?”我爸愣了一下,“再忙也不能让您老人家一个人大老远跑过来啊。您吃饭了没?正好我们准备开饭了,一起吃点吧。”
外公没说话,只是抬起头,又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厨房里,我妈在洗菜,水龙头开得很大,哗哗的水声像是要掩盖这屋里的一切声音。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爸无奈地叹了口气,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去厨房帮忙。
我走进厨房,小声对我妈说:“妈,外公来了。”
“我看见了。”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好像过得不太好。”我看着外公那身单薄的旧衣服,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妈切菜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菜刀落在砧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那是他的事。”她冷冷地说。
“妈……”
“出去吧,这里油烟大。”她打断了我,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只好退了出来。客厅里,我爸还在努力地和外公聊着天,但多数时候都是我爸在说,外公在听,偶尔“嗯”一声,气氛沉闷得像一块铁。
饭菜很快就做好了。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摆了满满一桌。我爸把外公请到饭桌前,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米饭。
我妈解下围裙,坐在了离外公最远的位置上,拿起筷子,默默地开始吃饭。她不看外公,也不说话,仿佛饭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
外公端着饭碗,手足无措。他看着一桌子的菜,却迟迟没有动筷。他想夹一筷子离他最近的青菜,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爸见状,连忙给他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到他碗里:“爸,尝尝这个,阿兰做的,味道好。”
听到“阿兰”两个字,外公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妈,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我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自顾自地吃着饭。
那顿饭,是我这辈子吃过最漫长、最压抑的一顿饭。空气里没有一丝家庭团聚的温馨,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口饭菜,都像是嚼着沙子,难以下咽。
饭后,我爸收拾碗筷,我妈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把声音开得很大。
外公局促地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搓着手,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他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站起身,走到我妈面前,声音沙哑地开口:“阿兰……”
我妈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电视屏幕上,没有丝毫反应。
外公的腰弯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阿兰,我……我能不能……在你这儿,住几天?”
这句话一出口,连电视里的喧闹声都仿佛静止了。
我爸在厨房里洗碗的动作停了下来。我也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我妈。
我妈终于动了。她慢慢地转过头,目光第一次正视着外公。那目光里,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疏离。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了外公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爸,我们家地方小,住不下。”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外公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和巨大的伤痛。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妈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投向了窗外漆黑的夜色,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你大儿子家不是又宽敞又明亮吗?一百五十多平呢,随便哪个房间都比我们整个家大。”
她顿了顿,说出了那句让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的话。
“想去哪就去哪吧。”
说完,她站起身,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整个客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扇被我爸匆忙拉开的门,此刻,仿佛再也关不上了。门外的冷风,和门内的冰冷,连成了一片。
第5章 冰山下的火焰
外公走了。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我们家。他没有拿走茶几上的苹果和点心,甚至连那个他拎了一路的布袋子都忘了拿。我爸想去送他,被他摆手拒绝了。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地消失在楼道的黑暗里,那背影,萧瑟得像一片寒风中的落叶。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妈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
她扶着沙发的边缘,慢慢地坐下,然后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手掌里。起初,我只能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在轻微地颤抖,接着,我听到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那哭声,不像是我平时见过的任何一种。它不响亮,也不尖锐,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委屈、失望、心痛和挣扎。
我爸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的抹布。他看到我妈的样子,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地揽住她的肩膀。
“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我爸的声音温柔而沉重。
我妈再也忍不住了,靠在我爸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五年来积压的所有痛苦和委屈,都一次性地宣泄出来。
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妈那身坚硬的铠甲之下,藏着一颗多么柔软而伤痕累累的心。她不是不痛,只是把痛藏得太深,深到连我们都快要忘记了。
她今天说的那些绝情的话,哪里是在赶走外公,分明是在惩罚她自己。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刀子剜自己的心。
哭了很久,我妈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我爸,声音沙哑:“卫国,我是不是很过分?他毕竟是我爸……”
我爸摇了摇头,用手背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苦。”
他顿了顿,看向我,眼神复杂:“阳阳,有些事,你也长大了,该知道了。”
那天晚上,我爸给我讲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往事。
他说,我妈从小就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外公外婆的观念里,儿子才是根,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总是先紧着舅舅。我妈穿的衣服,很多都是舅舅穿小了改的。
我妈学习成绩比舅舅好,考上了高中,外公却觉得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一度想让她辍学去打工,是我妈自己哭着求了三天,才换来了继续上学的机会。
后来我妈工作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一分没留,全给了家里。再后来,她和我爸结婚,外公外婆没给一分钱嫁妆,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我妈毫无怨言,她说,只要父母健康,比什么都强。
外婆生病住院那几年,舅舅以工作忙为由,很少露面。是我妈,每天下了班就往医院跑,送饭、擦身、端屎端尿,熬得整个人都脱了形。外婆临终前,拉着我妈的手,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阿兰,妈对不住你……”
“这个人,”我爸的声音有些哽咽,“心太实了。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做得足够好,总有一天能捂热你外公的心。她不求别的,就求一个公平,求一句‘我女儿和我儿子一样亲’。可拆迁那件事,把你外公心里那杆秤,彻底掰断了。”
我爸说,这五年来,我妈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天都没有放下过。她时常会在半夜惊醒,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发呆。她不敢看关于家庭伦理的电视剧,看到里面父慈女孝的场面,就会默默地转台。
“她今天把你外公赶走,心里比谁都难受。”我爸最后总结道,“那扇门,是关上了,可她心里的那扇门,这五年来,何尝有一天真正关上过?”
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冷漠,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得太深,伤得太重。那冰山一样的外表下,燃烧着的是一团从未熄灭过的、对亲情的渴望和失望交织的火焰。
第二天一早,我爸打开了外公落下的那个布袋子。
里面除了一些不新鲜的水果,还有一个用旧毛巾层层包裹着的存折。
我爸打开存折,看到上面的数字时,愣住了。
存折上,有三万块钱。户主,是我妈的名字。
第6章 存折与真相
那本薄薄的存折,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们一家三口都说不出话来。
存折是新开的,开户日期就在昨天。里面的三万块钱,是一笔一笔记下的,最大的一笔五千,最小的只有两三百,看得出来,是省吃俭用一点点攒下来的。
我妈看着存折上自己的名字,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痛苦,而是五味杂陈,是更加深沉的悲凉。
“他哪来这么多钱……”我妈喃喃自语。
是啊,外公没有退休金,早年工厂效益不好,也没留下什么积蓄。这笔钱,对于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沉默了许久,我爸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我们五年都没有联系过的号码——我舅舅徐建军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舅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和不耐烦。
“喂,谁啊?”
“建军,是我,你姐夫。”我爸的语气很平静。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随即传来舅舅有些慌乱的声音:“姐……姐夫?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爸昨天来我们家了。”我爸开门见山。
“什么?!”舅舅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他去你们那儿了?这个老头子,怎么不听劝呢!我不是让他别去打扰你们吗?”
我爸没有理会他的抱怨,继续说道:“他把这个落下了。”我爸将存折的事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舅舅一声长长的、充满挫败感的叹息。
“姐夫,我……我对不起我姐。”舅舅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们……能不能出来见个面?有些事,我当面跟你们说清楚。”
约定的地点是一家茶馆。我和我爸妈一起去的。
五年未见,舅舅也老了不少,两鬓添了白发,眼角的皱纹深了,曾经那个神采飞扬的“能人”,此刻看起来满脸憔悴。
他给我们倒上茶,嘴唇囁嚅了半天,才艰难地开了口。
“姐,姐夫,那笔拆迁款的事,是我不对。是我……是我鬼迷了心窍。”
舅舅说,当年拿到一百八十万的巨款后,他整个人都飘了。他厌倦了过去那种紧巴巴的日子,一心想扬眉吐气。他老婆也在旁边煽风点火,说女儿大了,以后嫁人没个像样的房子陪嫁,在婆家要被人看不起。
于是,他动了独吞拆迁款的心思。他骗外公说,钱先用来买房投资,以后升值了再分给我妈,而且房子写的是外公的名字,让我妈放心。外公一辈子老实巴交,没什么主见,又被儿子“传宗接代”、“光耀门楣”那套说辞说得晕头转向,便默许了。
可房子买了,车也买了,钱花得差不多了,舅舅就再也没提过分钱的事。
“那爸怎么会……”我妈忍不住问,“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不是住在大房子里吗?”
舅舅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像是要借此来掩饰自己的难堪。
“房子……房子去年就卖了。”
原来,住进大房子后,舅舅一家并没有过上想象中的幸福生活。他染上了的恶习,起初只是小打小闹,后来输得越来越多,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还债,他偷偷把房子卖了,换了个小点的,剩下的钱也都填了进去。
舅妈知道后,跟他大吵一架,带着女儿回了娘家,正在闹离婚。
“爸知道我卖房子的事,气得差点犯了心脏病。他骂我是不孝子,要把我赶出家门。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给过我好脸色。”舅舅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在外面躲债,没脸回家。我老婆也走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他身体越来越不好,没人照顾,吃的都是些剩饭剩菜。”
“那这三万块钱呢?”我爸指了指桌上的存折。
“是爸这几年攒的。”舅舅的头垂得更低了,“他把房子卖了之后,手里还剩下一点钱,我让他拿着养老,他不要。他说,这钱本来就该有我姐的一份,他心里有愧。他去捡废品,去给小区的绿化带打零工,一天挣个几十块钱,就这么一点点攒下来的。他说,他没脸见我姐,但一定要把欠我姐的,还上一点是一点。”
听到这里,我妈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佝偻的背影,在无数个清晨和黄昏,翻遍城市的垃圾桶,只为捡几个能换钱的瓶子;我也仿佛看到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寒风中修剪着花草,只为赚取那微薄的薪水。
他不是不爱,只是用了一种最笨拙、最沉默,也最伤人的方式。他用五年的自我惩罚,来偿还当年的那个错误。
而我妈,用五年的冰封,来守护自己那颗被伤透了的心。
这一刻,所有的怨恨,似乎都在这残酷而心酸的真相面前,开始一点点消融。
第7章 一碗红烧肉
从茶馆回来后,我们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舅舅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我们平静了五年的生活,激起了层层涟漪。我妈一整个下午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她的内心一定在经历着天人交战。
傍晚的时候,我爸走进了房间。过了很久,他才出来,对我轻声说:“阳阳,去菜市场,买一块最好的五花肉回来。”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我拎着那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回到家时,厨房里已经传来了熟悉的香味。我妈系着围裙,正在切葱姜蒜。她的眼睛还是红肿的,但脸上的表情,却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释然。
她没有说话,只是接过我手里的肉,熟练地焯水、切块、上糖色、下锅煸炒。每一个步骤,都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很快,厨房里就飘出了那股久违的、浓郁的酱香味。是红烧肉的味道,是曾经属于外公、属于那个老院子的味道。
锅里的肉在酱汁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像一颗颗跳动的心。我妈站在灶台前,静静地看着,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悲伤,有怀念,也有一丝暖意。
这道菜,她封存了五年。今天,她亲手将它解封。解封的,又何止是一道菜。
肉炖好后,我妈盛了满满一大碗,然后用保温饭盒装好,递给我。
“阳阳,”她看着我,声音有些沙哑,“送过去吧。告诉你外公,天冷,让他……多穿点衣服。”
她没有说“让他回来”,也没有说“我们原谅他了”,只是这样一句简单的叮嘱。但我知道,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这是她的方式,内敛而深沉。
我爸开车载着我,按照舅舅给的地址,找到了外公现在住的地方。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灯光昏暗。
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推开门,看到外公正一个人坐在小马扎上,对着一碗白粥和一碟咸菜,吃得异常艰难。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照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孤单的背影。
听到动静,他猛地回过头,看到我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黯淡下去,充满了愧疚。
“阳阳……”
我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把手里的保温饭盒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
红烧肉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屋。
外公的目光直直地钉在那碗肉上,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想要去摸一下碗沿,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那是什么遥不可及的珍宝。
“我妈……做的。”我轻声说,“她让我告诉你,天冷,多穿点衣服。”
外公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低下头,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睛,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陈旧的木桌上。
“她……她还肯……为我做这个……”他哽咽着,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我把筷子递到他手里:“外公,趁热吃吧。”
他颤抖着手,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那块曾经让他无比熟悉的肉,此刻却让他泪流满面。他一边吃,一边哭,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我知道,这一刻,这碗肉,不仅仅是食物,它是道歉,是原谅,是血脉亲情在那五年冰封之后,艰难破土而出的第一缕嫩芽。
临走时,我把那本存折和舅舅给的一张银行卡放在了桌上。
“外公,这是我爸妈的意思。这钱,您自己留着养老。以后……别再去捡废品了。”
外公没有拒绝。他只是点了点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但我看懂了他眼神里的千言万语。
回去的路上,城市的霓虹灯在车窗外飞速掠过。我爸开着车,忽然开口问我:“阳阳,你会不会觉得,太容易心软了?”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我觉得,这不是心软,是强大。”
真正的强大,不是永不原谅的决绝,而是在经历了刻骨的伤害之后,依然选择保留内心最柔软的那一寸地方,依然愿意给亲情一个弥合的机会。
因为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比对错更重要,比金钱更可贵。
第8章 味道
外公没有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他用我们给的钱,在离我们家不远的一个老小区里,租了一个带小院的一楼。我爸妈帮着他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添置了新的家具和电器。
舅舅也回来了。他没有和我舅妈离婚,两个人像是都经历了一场劫难,反而都冷静了下来。舅舅找了一份开货车的工作,虽然辛苦,但他干得很卖力,说要踏踏实实地把欠下的债还清,把日子重新过起来。
我们两家的关系,没有立刻回到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但也不再是冰封千里。逢年过节,我们会聚在一起吃顿饭。饭桌上,话不多,气氛也总有那么一丝丝的尴尬,但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维系着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外公的身体好了很多,他不再去捡废品,而是在他的小院里种起了花草和蔬菜。我妈每个周末都会去看他,有时候带上我亲手做的菜,有时候只是陪他坐着聊聊天,晒晒太阳。
她还是没有再叫过一声“爸”,外公也没有再提过一句“对不起”。他们之间,仿佛有了一种新的默契。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无法当做从未发生过,但他们都选择了向前看。
那年春节,我们两家是在外公的小院里过的。
舅舅和舅妈带来了很多年货,我爸则在外公的指导下,笨手笨脚地贴着春联。我和表妹在院子里放仙女棒,笑声清脆。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着,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当然,少不了那道红烧肉。
开饭的时候,外公坐在主位上,他看着满屋子的人,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他颤巍巍地端起酒杯,对着我妈,也对着所有人,说:“都……都好好的。以后,都好好的。”
我妈的眼圈也红了,她端起面前的果汁,轻轻碰了一下外公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那一刻,窗外是绚烂的烟花,屋内是温暖的灯火。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经历了破碎,也经历了重圆。那道因为金钱和偏心而产生的裂痕,或许永远无法彻底消失,但我们都学会了如何带着这道伤疤,继续往前走。
后来,我常常会想起五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外公在葡萄架下许下的那个承诺。那个承诺,他最终没有兑现,却用另一种更沉重的方式,偿还了一部分。
我也时常会想起那个严冬的傍晚,母亲对着外公说出的那句“想去哪就去哪”。那句话,冰冷刺骨,却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人尘封已久的心门,让我们有机会看到冰山之下,那从未熄灭的亲情火焰。
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无奈和遗憾,但也总会在不经意间,给你一丝和解的希望。
就像我妈做的红烧肉,吃在嘴里,有酱油的咸,有冰糖的甜,有煸炒过的焦香,也有慢炖后的软糯。
这,或许就是家的味道。它复杂,它厚重,它曾经让你流泪,但最终,它还是你心底最深的牵挂和最暖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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