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没完没了,把我们那栋破筒子楼的窗户缝都糊住了。
我妈说,这种天,就该在家里猫着。
但我偏不。
因为大梅和小兰约我去洗澡。
去“金水池”,我们那一片儿最好的澡堂子。
有大池子,水面上飘着热气,能把人的骨头都泡酥了。
现在,我管大梅和小兰的娘叫娘。
我们住一个单元,门对门。
我姓李,叫李念。她们家姓张,姐姐叫张梅,妹妹叫张兰。我们都习惯叫大梅、小兰。
张姨是个嗓门亮,手脚也利索的女人,在纺织厂上班。她男人,也就是张叔,常年在外地跑车,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面。
所以,那栋楼里,张姨家总是最热闹的。
不是她扯着嗓子骂小兰又把墨水蹭到了新衣服上,就是大梅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学炒菜,把整个楼道都熏得一股子辣椒味。
我那时候独生女,家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我爸妈是双职工,总上倒班,家里经常只有我一个人。
所以我爱往她们家跑。
她们家虽然挤,一张床要睡她们姐妹俩,吃饭的桌子就支在床边,但热乎。
那种热乎,不是暖气烧得有多旺,是人身上的烟火气。
大梅比我大两岁,像个小大人。她总是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领子洗得发白。她看我的眼神,总带着点“你是小孩,我得照顾你”的劲儿。
小兰跟我同岁,属猴的,一天到晚没个消停。翻墙上树,追猫撵狗,我们那一片儿的孩子王。
我性格闷,跟在她屁股后面,像个小跟班。
她说东,我绝不往西。
她说隔壁王大爷家的柿子熟了,我们就半夜搬着凳子去够。结果凳子一歪,我俩都摔下来,把胳at着柿子没偷着,还一人瘸了条腿,回家挨了好一顿揍。
张姨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小兰满院子跑,嘴里骂着:“你个死丫头!自己疯就算了,还带着念念一起!念念多老实个孩子!”
小兰一边躲一边冲我挤眉弄眼。
我站在旁边,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疼得龇牙咧嘴,却忍不住想笑。
大梅闻声从屋里出来,一手拿着药酒,一手拿着棉签,先走到我跟前,蹲下来,轻轻给我揉着脚脖子。
“疼吗?”她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叹了口气,像个小老太太,“小兰就是这样,你别总跟着她疯。”
然后她才去管龇牙咧嘴的小兰。
那时候我就觉得,我们仨,好像能这么打打闹闹地过一辈子。
去“金水池”洗澡,是小兰提议的。
她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楼道角落,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
“看!”她得意地扬了扬,“我攒的!够我们仨去金水池搓一顿了!”
钱是她卖汽水瓶子和废报纸攒的。
还有一部分,是她从张姨买菜的钱里“截留”的。这事她只告诉我,连大梅都瞒着。
“我妈说了,天冷,在家洗澡容易感冒。去澡堂子,多好!”她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那片热气腾腾的水池的向往。
我们住的筒子楼,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洗澡是个大工程。
得先在公共水房把水打到桶里,拎回屋,用热得快烧。冬天屋里冷,水也凉得快,每次都像打仗一样,匆匆忙忙,根本谈不上舒服。
“金水池”就不一样了。
那是我们小孩子的“销金窟”,天堂。
大梅一开始是不同意的。
“花那冤枉钱干嘛?在家洗洗不就行了。”她总是什么都先算计着过日子。
小兰不服气:“姐!你就知道省钱!我问你,上次咱们在家洗澡,你是不是第二天就感冒了?吃药打针花的钱,比去一次金水池贵多了!”
大梅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小兰又凑到她跟前,晃着她的胳膊撒娇:“姐,好姐姐,去嘛去嘛,我钱都攒够了。念念也去,我们仨一起。”
大梅看了看我,我拼命点头。
她终于松了口:“就这一次啊,下不为例。”
“好嘞!”小兰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拉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说:“我就知道,搬出你来准好使,我姐最疼你了。”
我心里甜丝丝的。
那天是周六。
下午,我们跟家里打了招呼,三个人就兴高采烈地出发了。
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换洗的衣服、毛巾和香皂。
我的香皂是茉莉花味的,我妈新买的。
小兰的是硫磺皂,她说那个洗得干净,能搓下好多“泥”来。
大梅的最简单,就是一块普通的洗衣皂,她说洗衣皂去油,洗头洗澡都能用。
我们一路走,一路说笑。
雪已经停了,路两边的树上挂着冰凌,太阳一照,亮晶晶的,像水晶。
小兰不安分,伸手去够一根最低的冰凌,没够着,蹦了两下,大梅在后面喊:“小心滑倒!”
她才不听,非要够下来,拿在手里,像拿着一把宝剑,在空气里乱挥。
冰凌的尖儿划过我的脸颊,冰得我一哆嗦。
“讨厌!”我笑着骂她。
她把冰凌凑到嘴边,像吃冰棍一样舔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呸,没味儿。”
我们都笑了。
那笑声在清冷的空气里,散得很远。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路,那天的阳光,小兰傻乎乎的笑脸,大梅无奈又宠溺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像用刀子刻在我的脑子里。
刻得太深了,一碰就疼。
“金水池”澡堂子在一个老街的拐角,门脸不大,但一走近,就能闻到一股潮湿的、混着皂角的暖气。
门口挂着厚厚的棉门帘,掀开的瞬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眼镜上立刻蒙上一层白雾。
女宾部在二楼。
我们换了手牌,脱了鞋,光着脚丫子踩在温热的水泥地上。
储物柜是那种老式的铁皮柜,关门的时候会“哐当”一声巨响。
我们仨挤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嘻嘻哈哈地脱衣服。
小兰的身材还没长开,瘦得像根豆芽菜,她却一点不害羞,光着身子在镜子前摆各种姿势。
“看我,肌肉!”她鼓起根本不存在的肱二头肌。
大梅脸皮薄,背过身去,红着脸换衣服,“快点吧你,丢不丢人。”
我看着她们,觉得特别有意思。
澡堂里人声鼎沸,水声、说话声、搓澡师傅的吆喝声,混成一片。
白茫茫的蒸汽里,人影绰绰。
我们先去淋浴区冲了冲,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进大池子。
“哇——”
脚踩进热水的一瞬间,我们仨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太舒服了。
那是一种从脚底板一直暖到天灵盖的舒服。
我们在池子里找了个角落,靠在池壁上,只露出一个脑袋。
池水很烫,泡得人皮肤发红,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聊学校里哪个老师最凶,哪个男生最帅。
聊过年想穿什么新衣服。
小兰说,她要让张姨给她买一件红色的棉袄,要带帽子,帽子上有一圈白毛的那种。
大梅说,她什么都不要,只想攒钱买一本《数理化通关》,她的梦想是考上北京的大学。
我呢?
我那时候没什么远大的梦想,就觉得,能一直跟她们在一起,就挺好。
我们在池子里泡了很久,久到感觉自己都快被煮熟了。
小兰提议:“我们去搓澡吧!看谁搓下来的‘泥’多!”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我的响应。
大梅有点犹豫,“搓澡还要单花钱呢。”
“我请!”小兰拍着胸脯,豪气干云,“今天我最大!”
搓澡师傅是个胖胖的阿姨,力气特别大。
我们轮流躺在那张铺着塑料布的搓澡床上,任由她在我们身上“施工”。
搓澡巾在皮肤上摩擦,有点疼,但又有一种奇异的爽感。
小兰一直在旁边咋咋呼呼:“阿姨,用力!使劲!把我这身陈年老泥都搓下来!”
搓澡阿姨被她逗乐了,“你这小丫头,身上哪有那么多泥。”
轮到我的时候,我紧张得一动不敢动。
大梅在旁边给我递水,小声说:“放松点,别那么僵。”
搓完澡,我们三个人都感觉自己轻了好几斤,皮肤滑溜溜的,像是换了一层皮。
我们回到池子里又泡了一会儿。
这次,我感觉有点头晕。
可能是泡得太久了,有点缺氧。
我对她们说:“我……我有点不舒服,想上去歇会儿。”
大梅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水太热了?”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脸好烫。你先上去吧,去休息室躺一会儿,我们马上就来。”
小兰也说:“对对,你快去,别中暑了。我们冲一下就上去找你。”
我点点头,扶着池壁,慢慢站起来。
眼前有点发黑。
我晃了晃脑袋,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穿过白茫茫的蒸汽,我回头看了一眼。
她们俩还在池子里,大梅正往小兰身上撩水,小兰笑着躲闪。
水花溅起来,在灯光下闪着光。
她们的脸在蒸汽里,有点模糊,但笑容是清晰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们的笑。
我去了二楼的休息室。
那是一个大通铺,很多人穿着澡堂统一的衣服,或躺或坐,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在打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汗味和烟味。
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躺下,头还是很晕。
我闭上眼睛,想等那股眩晕感过去。
迷迷糊糊的,我好像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尖锐的叫喊声和骚乱声惊醒。
“着火了!着火了!”
我猛地睁开眼。
休息室里的人都乱了套,疯了一样往楼梯口涌。
一股浓烈的、刺鼻的焦糊味钻进我的鼻子。
我看到,楼梯口的方向,有黑色的浓烟正滚滚而来。
我吓傻了,脑子一片空白。
第一反应是,大梅和小兰呢?
她们还在下面!
我挣扎着想逆着人流往楼下跑,但根本挤不进去。
所有人都拼了命地往外冲,推搡着,叫骂着。
我被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楼梯口。
浓烟呛得我睁不开眼,不停地咳嗽。
混乱中,有人大喊:“别走楼梯!楼下火大!走窗户!”
我被人流推搡着,挤到了一个窗户边。
那是一个老式的木头窗户,下面是一个缓台,离地面不算太高。
已经有人砸开了窗户,往下跳。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求生的本能让我跟着爬上了窗台。
冷风灌进来,我打了个哆嗦。
下面有人在喊:“跳啊!快跳!”
我闭上眼,往下纵身一跃。
脚踝传来一阵剧痛,我摔在了雪地上。
顾不上疼,我挣扎着爬起来,回头看。
二楼的窗户里,正不断地冒出黑烟和火光。
尖叫声,哭喊声,消防车的警笛声,交织在一起。
整个世界,一片混乱。
我站在雪地里,浑身发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大梅,小兰。
她们在哪儿?
我疯了一样在人群里寻找,一边喊着她们的名字。
“大梅!小兰!”
我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里。
没有人回应我。
我看到不断有人被从里面救出来,有的满脸黑灰,有的已经昏迷不醒。
医护人员在做紧急抢救。
我一个个地看过去,都不是她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了张姨。
她是从人群外面挤进来的,头发散乱,脸上是惊恐和绝望。
她也看到了我。
她踉踉跄跄地向我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
“念念!大梅和小兰呢?她们俩呢?!”她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只能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哭。
张姨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松开我,疯了一样冲向那栋还在冒着黑烟的楼。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她被几个消防员死死拦住。
她挣扎着,哭喊着,声音嘶哑,像一头绝望的母兽。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无法呼吸。
为什么?
为什么我出来了,她们却没有?
为什么我感觉不舒服,提前上了楼?
如果我没有提前离开,是不是……我们就会在一起?
或者一起出来,或者……一起……
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晚的火,烧了很久。
直到天快亮了,才被完全扑灭。
起火点,是女宾部一楼的配电室,线路老化。
火势起来的时候,正好是人最多的时候。
浓烟顺着管道,瞬间充满了整个浴室。
大池子那边,因为蒸汽大,能见度低,很多人根本没反应过来。
等发现的时候,唯一的出口已经被浓烟和恐慌的人群堵死了。
大梅和小兰,再也没有出来。
她们被发现的时候,是在大池子的角落里。
就是我们之前待过的那个角落。
法医说,她们是吸入了过量的有毒气体,窒息死亡的。
大梅还保持着抱着小兰的姿势。
好像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在尽力保护她的妹妹。
我没有去看她们的遗体。
我不敢。
我怕我看了,会彻底疯掉。
她们的葬礼,我去了。
我穿着一身黑衣服,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我看到张姨,穿着黑色的孝衣,头发白了大半。
她没有哭,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两个小小的盒子。
张叔也从外地赶了回来,一个魁梧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父母站在我身边,我妈的手一直紧紧地抓着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抖。
整个过程,我像一个木偶,没有表情,也没有眼泪。
不是不伤心,是伤心得麻木了。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句话不说。
我妈在门外敲门,给我送饭。
“念念,开开门,吃点东西吧。”
我不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好像浮现出小兰的鬼脸,大梅温柔的微笑。
她们在问我:“念念,你为什么一个人跑了?”
“为什么不带上我们?”
我用被子蒙住头,在黑暗里瑟瑟发抖。
guilt(罪恶感),像一条毒蛇,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那段时间,我开始做噩梦。
梦里全是火,全是烟。
我拼命地喊着大梅和小兰的名字,她们就在我对面,隔着一层火墙,冲我招手,却怎么也过不来。
我每次都从梦里哭着惊醒,浑身是汗。
我开始怕黑,怕一个人待着。
甚至怕听到水声。
我不敢再去公共水房,不敢洗澡。
我妈没办法,只好每天烧好了水,端到我房间里,帮我擦身。
我变得沉默寡言,学校也不去了。
老师和同学来看过我几次,我谁也不见。
我们那栋楼,也变得异常安静。
再也听不到张姨的大嗓门,也听不到厨房里的乒乓声了。
她们家的门,总是紧紧地关着。
我不敢出门,因为我怕碰到张姨。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
该说什么?
说“对不起”?
太轻了。
说什么都太轻了。
我的幸存,对她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残忍的提醒。
有一天,我妈在厨房里叹气。
我爸说:“张家嫂子也太可怜了,一下子没了两个孩子,这天都塌了。”
我妈说:“可不是嘛。听说她好几天没吃饭了,人瘦得脱了相。她男人又要出车了,留她一个人,真怕她想不开。”
我躲在门后,听着,心揪成一团。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大梅和小兰回来了。
她们还是以前的样子,穿着我们一起去洗澡时穿的衣服。
她们没有怪我。
大梅摸着我的头说:“念念,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小兰还是那么调皮,她捏了捏我的脸,“就是,你别哭丧着脸了,难看死了。我妈一个人在家,你替我们多去看看她。”
我哭着从梦里醒来。
枕头湿了一大片。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坐起来,发了很久的呆。
然后,我下了床,走到厨房。
我妈刚起床,看到我,吓了一跳。
“念念,你……你想吃点什么?”
我摇摇头,打开米缸,舀了一碗米,开始淘米。
我妈愣住了,站在旁边,不知所措。
我把米放进锅里,加了水,打开火。
我想煮一锅粥。
张姨,她好几天没吃饭了。
粥熬了很久,熬得又稠又烂。
我盛了一碗,用托盘端着。
我妈想说什么,被我爸拦住了。
我端着那碗粥,走出了家门。
这是出事以后,我第一次主动走出这个门。
我站在张姨家门口,那扇熟悉的、掉漆的木门前,却迟迟不敢敲门。
我的手在抖,托盘里的勺子和碗边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一口。
终于,我抬起了手。
敲了三下。
咚,咚,咚。
里面没有声音。
我又敲了三下。
过了很久,门里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张姨的脸露了出来。
那张曾经总是神采奕奕的脸,现在布满了憔悴和死气。她的眼睛红肿,眼窝深陷,头发像一蓬枯草。
她看到我,愣住了。
我也看着她,愣住了。
我们俩,隔着一碗粥,相对无言。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在摩擦。
“张姨……我……我熬了点粥。”
我把手里的托盘往前递了递。
张姨的目光,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粥上。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睛里,慢慢地,又蓄满了泪水。
她没有接,也没有说话。
就那么看着我。
那眼神,太复杂了。
有悲伤,有绝望,甚至……我好像还看到了一丝恨意。
是啊,她凭什么不恨我呢?
她的两个女儿都没了,我却好好地站在这里,还端着一碗粥。
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
我的手开始发酸,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就在我以为她会把门关上,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
她突然伸出手,一把将我拉进了屋里。
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她把我拉到桌边,按在椅子上。
她自己,则靠着门板,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
然后,她哭了。
不是之前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而是一种压抑的、无声的抽泣。
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整个人缩成一团。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坐在那儿,手足无措。
那碗粥,还端在我的手里,已经不那么烫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该去扶她,还是该说点什么安慰的话?
可是一切语言,在这样的悲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坐在那里,陪着她。
听着她的哭声,我的眼泪也跟着往下掉。
我们俩,一个坐在地上,一个坐在椅子上,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一起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小了。
她抬起头,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
她看着我,沙哑着嗓子说:“念念,姨不是怪你。”
“姨就是……就是想她们。”
“我一闭上眼,就是她们俩。大梅,小兰……她们怎么就……怎么就没了呢?”
她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我把手里的粥放到桌上,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蹲下。
我学着大梅的样子,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我说:“张姨,你别这样……她们……她们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这句话,我说得毫无底气。
因为我想起了我的梦。
张姨靠在我的肩膀上,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念念啊,我的心,空了啊……”
那天,我在她家待了一整天。
我把那碗已经凉了的粥又去热了一遍,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那是她出事以后,吃的第一顿饭。
从那天起,我去她们家,就成了一种习惯。
我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去她家看看。
有时候,我给她带点我妈做的好吃的。
有时候,我帮她打扫一下卫生。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只是太安静了。
那张曾经睡着姐妹俩的床,现在空荡荡的。
墙上还贴着她们的奖状。
书桌上,还放着大梅没做完的习题册,和小兰的涂鸦本。
一切都好像昨天。
我们俩,很少说话。
更多的时候,就是静静地待着。
她坐在床边,摸着女儿们用过的东西发呆。
我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写作业。
有时候,她会突然开口,讲一些大梅和小兰小时候的趣事。
讲小兰刚学走路的时候,怎么摔了个狗吃屎。
讲大梅第一次考双百分,她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她讲着讲着,就会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就静静地听着。
我成了她唯一的听众。
我知道,她不是在讲给我听。
她是在通过我,和她的女儿们说话。
而我,也心甘情愿地,做这个“媒介”。
因为在听她讲这些的时候,我觉得,大梅和小兰,好像没有离开。
她们就躲在某个角落,笑嘻嘻地看着我们。
我的状态,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好转。
我不再做噩梦了。
我开始能正常地吃饭,睡觉。
我也回到了学校。
只是,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了。
我变得很安静,很独立。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
因为我想起了大梅的梦想。
她说,她想考上北京的大学。
现在,她去不了了。
那我就替她去。
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活成了我和大梅的结合体。
我用我的身体,承载着三个人的灵魂。
我和张姨的关系,也越来越亲近。
她开始真正地关心我。
天冷了,她会提醒我多穿件衣服。
我考试考好了,她会比我妈还高兴,给我做好吃的。
有一次,我发高烧,我爸妈又刚好都上了夜班。
是张姨,半夜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把我送到了医院。
她在医院陪了我一整夜,给我擦身,喂我喝水。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大梅。
我拉着张姨的手,含糊不清地喊:“姐……”
张姨愣了一下,然后,她握紧我的手,眼圈红了。
她柔声说:“哎,念念,我在呢。”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那层隔阂,好像彻底消失了。
她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而我,也把她当成了我的另一个妈妈。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转眼,我上了高中。
高中的学业很重,我住校了,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
每次回家,我放下书包,还是先去张姨家。
她会给我准备好一大桌子菜。
都是我爱吃的。
她会拉着我,问我在学校的情况,问我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比我亲妈问得还详细。
我妈有时候会半开玩笑地说:“我怎么感觉,我这女儿,快成别人家的了。”
我爸就会说:“你懂什么,这是缘分。”
是啊,缘分。
一种用生命和悲伤联结起来的,奇特的缘分。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那场火灾。
也谁也没有再提过大梅和小兰。
不是忘记了。
是她们已经融入了我们的生命里,成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我们以一种新的方式,三个人,继续生活在一起。
高考那年,我考得很好。
分数出来那天,我第一个告诉了张姨。
她拿着我的成绩单,手都在抖,看了好多遍。
“好,好,好……”她连说了三个好,眼泪就下来了。
“大梅要是知道了,该多高兴啊。”她喃喃地说。
我抱着她,说:“张姨,她知道的。她肯定知道。”
我报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实现了大梅未完成的梦想。
去北京上学前,张姨给我收拾行李。
她给我准备了四季的衣服,新的被褥,还有各种生活用品。
塞了满满两大箱子。
我妈都说:“亲妈也没你这么周到的。”
张姨一边叠衣服,一边说:“孩子第一次出远门,东西带全了,我们才放心。”
她说的是,“我们”。
我知道,这个“我们”里,有她,有我爸妈,还有大梅和小兰。
临走那天,张姨去火车站送我。
火车快开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我手里。
“拿着,穷家富路,在外面别亏了自己。”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钱。
我赶紧推回去:“张姨,我不要,我爸妈给我了。”
她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给你就拿着!这是姨给你的,不是给别人的。你……你就是我的女儿。”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在嘈杂的站台上,我看着她斑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
我终于,叫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的称呼。
“娘。”
她愣住了。
然后,她笑了,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
“哎。”
她应了一声。
就这一声“娘”,一声“哎”,我们俩,都等了太多年。
火车开动了,我趴在窗户上,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把脸埋在那个布包上,放声大哭。
上了大学,我很少回家。
但我每周都会给家里打两个电话。
一个打给我爸妈。
一个,打给娘。
我在电话里,跟她说学校里的事。
说我的老师,我的同学,我的新生活。
她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我知道,电话那头的她,肯定在笑。
大四那年,我谈恋爱了。
男朋友是我同系的师兄,一个很阳光,很踏实的北方男孩。
我第一次带他回家,是春节。
我先带他去了我爸妈家。
然后,我带他去了娘家。
我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深吸一口气。
“娘,我回来了。”
门开了,娘看到我,又看到我身后的他,愣了一下。
我把他拉到身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娘,这是我男朋友,叫周杨。”
然后我又对周杨说:“这是我娘。”
周杨很懂事,立刻鞠了一躬,“娘,您好。”
娘的脸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混杂着欣慰、激动、又有点局促的笑容。
她把我们让进屋,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哎,哎,好,快进来,快进来坐。”
那天的饭桌上,娘不停地给周杨夹菜,把他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
她一直在问周杨家里的情况,工作的情况,问他对未来的打算。
那架势,比我亲妈盘问得还仔细。
周杨都一一认真地回答了。
吃完饭,我帮娘收拾碗筷。
她把我拉到厨房,小声问我:“念念,这孩子,对你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他对我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她拍着我的手,眼圈又红了。
“你要是觉得好,就好好处。别……别像我,你张叔他……我们俩,一辈子也没说过几句贴心话。”
我这才想起,张叔。
这些年,他还是常年在外跑车,和娘聚少离多。
他们的婚姻,好像也像这间屋子一样,安静,没有波澜,也……没有温度。
我对娘说:“娘,等我毕业了,我就把他带回来。我们都在这边找工作,以后,我们一起孝敬您。”
娘看着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里的光,亮了一下。
大学毕业后,我和周杨留在了我们那个城市。
我们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
工作稳定后,我们结了婚。
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双方的亲戚和最好的朋友。
婚礼上,我穿着白色的婚纱,挽着我爸的胳膊。
另一边,周杨挽着他妈妈。
司仪在台上说:“现在,请新郎新娘的母亲上台。”
我妈和周杨的妈妈一起走上了台。
我看着她们,突然拿起话筒,对司仪说:“等一下,我还有一位母亲。”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转过身,走向台下。
我走到娘的面前。
她坐在那里,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我向她伸出手。
“娘,上来吧。今天,也是您女儿出嫁的日子。”
她握住我的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和我一起,走上了那个挂满鲜花和气球的舞台。
那天,我有三位母亲,坐在我的身边。
她们看着我,都笑了。
婚后,我和周杨在离我爸妈家和娘家都不远的地方,买了一套小房子。
我们有了自己的家。
但我们还是会经常回去。
周末,我们会先去我爸妈那里,蹭一顿饭。
然后,再去娘那里,陪她坐一会儿,帮她干点活。
娘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
她的记性也开始变差。
有时候,她会对着电视,突然喊一声:“大梅,你看,这个明星长得真好看。”
或者,她会在厨房里,多摆出一副碗筷,然后愣在那里,问我:“咦,我怎么多拿了一副?是……是要等谁回来吃饭吗?”
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
我会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轻轻地说:“娘,是我,念念。今天周杨也来,我们陪您吃饭。”
她会“哦”一声,然后,像个孩子一样,把那副多出来的碗筷,慢慢地收回去。
她忘了很多人,很多事。
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大梅和小兰。
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我。
去年冬天,娘病重住院了。
我和周杨,还有我爸妈,轮流在医院照顾她。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看着我,很久很久。
她的眼神,有时候清明,有时候浑浊。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念念,姨对不起你。”
我愣住了,“娘,您说什么呢?”
她说:“那天……那天我要是不让她们去洗澡就好了。”
“我要是……要是跟着她们一起去,就好了。”
“那没的,就是我,不是她们……”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流进了花白的头发里。
我的心,疼得快要碎了。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们都已经放下了。
原来,那道伤疤,一直都在。
只是被我们用时间和琐碎的生活,小心翼翼地掩盖了起来。
我握紧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娘,不怪您。谁都不怪。”
“您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大梅和小兰,她们也肯定希望我们好好的。”
“我们好好的,她们在天上,才能安心。”
我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
她只是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好像还想说什么。
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住了我的手。
娘是在一个有太阳的午后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一直陪在她身边。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着我,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的……闺女……”
我哭着点头:“哎,娘,我在这儿。”
她笑了。
那是她住院以来,我第一次见她笑。
像很多年前,她看着我和大梅小兰在院子里疯跑时,露出的那种,无奈又宠溺的笑。
办完娘的后事,我跟周杨一起整理她的遗物。
在一个上锁的旧木箱里,我们发现了很多东西。
有大梅和小兰从小到大的衣服,她们的玩具,她们的课本。
还有很多照片。
其中有一张,是我们三个人的合影。
就在我们那栋筒子楼的楼下。
照片上,大梅站在中间,搂着我和小兰的肩膀,笑得温柔又恬静。
小兰做着鬼脸,一只手还偷偷在我背后比了个“V”。
我呢,傻乎乎地笑着,露着两颗虎牙。
照片的背景,是冬日暖洋洋的太阳。
在照片的下面,还有一沓东西。
是一沓保险单。
受益人,写的是我的名字,李念。
保险的种类,是意外险和养老险。
投保人,是张慧芳。
那是娘的名字。
从我上大学那年开始,她每年都会给我买。
整整十年,从未间断。
我拿着那些已经微微泛黄的保单,蹲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周杨从背后抱住我,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我需要的不是安慰。
我只是需要,好好地哭一场。
为那场带走我童年所有伙伴的大火。
为那两个再也回不来的女孩。
也为那个用后半生,来爱我的,可怜又可敬的女人。
现在,我和周杨的孩子已经三岁了。
是个女孩,很皮,像小兰。
我给她取名叫“思梅”。
周杨问我,为什么不叫“思兰”。
我说,因为我希望她能像大梅一样,稳重,善良,懂得照顾人。
也希望她,能永远记住,曾经有两个那么好的姐姐,来过这个世界。
每年冬天,我都会带思梅去一个地方。
就是“金水池”澡堂的旧址。
那里早就被拆了,盖起了一栋崭新明亮的商场。
我会指着那里,告诉她:
“很多年前,妈妈和两个最好的朋友,一起来这里洗澡。”
“后来,她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思梅会仰着头,认真地在天上找。
“哪一颗是呀,妈妈?”
我会笑着,指着最亮的那两颗星,对她说:
“就是那两颗,挨在一起的,最亮的那两颗。”
“她们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所以,思梅要乖乖的,要健康快乐地长大。”
“这样,她们才会放心。”
思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然后,她会拉着我的手,说:“妈妈,我们回家吧,奶奶该等急了。”
她口中的奶奶,是我妈。
有时候,我也会恍惚。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头晕,没有提前离开那个池子。
现在会是什么样?
也许,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李念了。
也许,我爸妈会像娘一样,在无尽的痛苦和思念中,度过余生。
也许,就没有周杨,没有思梅了。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又这么残酷。
它在一个地方,夺走了你的一切。
又会在另一个地方,以另一种方式,补偿给你。
我失去了两个最好的朋友。
却多了一个,爱我胜过生命的娘。
这笔账,我不知道该怎么算。
我也不想算了。
我只知道,我要带着她们三个人的爱,好好地活下去。
认真地,努力地,活下去。
活到很老很老的那一天。
然后,去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找到她们。
告诉她们:
“我回来了。”
“大梅,小兰,娘,我好想你们。”
“这一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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