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们设计院的空调坏了。
老旧的中央空调发出拖拉机般的最后一声哀鸣,彻底罢工。
下午三点,太阳正毒,没一丝风。热气从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渗进来,把整个楼层变成一个温吞的蒸笼。
图纸都好像被烤软了,带着一股纸张和墨水混合的焦糊味。
所有人都蔫了,像被晒蔫的白菜。
年轻的实习生小李用文件夹呼啦呼啦地扇着风,汗珠子顺着他青春痘还没消干净的脸往下滚。
“张哥,你说这日子咋过啊,我感觉我马上就要融化在这工位上了。”
我把眼镜摘下来,用纸巾擦着镜片上和鼻梁上的汗,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懒得说话。
一说话,就觉得嘴里那点儿唾沫星子都带着热气,能把自己烫着。
我的目光没什么目的地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斜对面的林慧身上。
她是我们结构组的“大龄单身女青年”,今年三十六。
这标签不是我贴的,是办公室里那些三姑六婆,尤其是隔壁预算组的王姐,背地里嚼舌根的成果。
林慧好像完全不受这温度影响。
她坐得笔直,马尾梳得一丝不苟,连一根碎头发都没跑出来。
她正低着头,用一支红色的笔在图纸上标注着什么,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解一道世界级的数学难题。
她桌上那个标志性的不锈钢保温杯,杯盖严丝合缝地拧着,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气。
所有人都汗流浃背,只有她,像是一块自带制冷功能的冰。
我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股邪火。
说不清是燥热天气引起的烦闷,还是对自己这种人到中年、离异、混吃等死状态的厌烦。
反正,我就想说点什么,打破这死气沉沉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哎,林慧。”
我开口了,声音因为缺水而有点哑。
她闻声抬头,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清清冷冷地看着我。
那眼神没什么情绪,就是单纯地在问:有事?
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用一种自以为很幽默的语气,大声说道:
“你看,你单着,我也单着。这天儿又这么热,找个人搭伙过日子,起码还能轮流扇扇风呢。要不,咱俩凑合凑合,凑一对得了?”
话说出口,我就有点后悔。
这玩笑开得太油腻,太轻佻。
完全不像一个三十八岁离异男人的自嘲,倒像个街边搭讪小姑娘的二流子。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连小李扇风的动作都停了。
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暧昧,或看热闹不嫌事大,齐刷刷地投向我们这边。
我感觉自己像个在台上说砸了的相声演员,尴尬得脚趾都快在鞋里抠出一套三室一厅了。
林慧看着我,足足三秒。
那三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被冒犯的愤怒,也没有害羞的窘迫。
然后,她从鼻子里,非常轻,但又足够清晰地,发出了一声——
“哼。”
就这么一声。
像是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我那点可怜的、虚张声势的幽默感。
那不是娇嗔,不是生气,甚至不是鄙夷。
那是一种带着极度疲惫的、懒得跟你计较的、彻底的、居高临下的不屑。
仿佛在说:你?也配?
说完,她低下头,继续看她的图纸,红笔在上面画出一道决绝的直线。
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只苍蝇在她耳边嗡嗡叫了一声,她挥了挥手,世界就清净了。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我脸上的血,“唰”地一下全涌了上来。
那感觉,比这蒸笼一样的天气,还要燥热,还要难堪。
我,张伟,三十八岁,设计院不大不小的结构工程师,离异,有个上小学的女儿跟着前妻。
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
那一整个下午,我都像被架在火上烤。
不是天气的原因,是心理上的。
林慧那个“哼”声,像个魔咒,在我脑子里单曲循环。
我不敢再看她,甚至不敢往她那个方向瞟。
我只能埋头假装在看图纸,但A1大小的蓝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据,在我眼里全变成了一个大写的“尬”字。
我能感觉到,办公室里那些看不见的电波还在滋滋作响。
小李几次想跟我说话,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预算组的王姐借着过来核对数据的名义,在我工位旁边绕了三圈,那眼神跟看动物园里的猴儿似的。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打卡。
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办公室的。
走出写字楼大门,被外面的热浪一扑,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我没急着去挤地铁,而是绕到楼后的小巷子里,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又想起了林慧那张脸。
说实话,她长得不难看。
甚至可以说,挺好看的。
是那种很干净、很知性的好看。皮肤白,五官清秀,戴着眼镜,有种书卷气。
身材也保持得很好,常年穿着剪裁合体的衬衫和西裤,显得很干练。
但她太冷了。
不是高冷,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她几乎不参加任何办公室的聚餐和团建,午休时间永远是自己一个人,要么看书,要么戴着耳机听东西。
她业务能力极强,我们院里好几个棘手的项目,最后都是她拿下的。
但她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她对工作要求严格到变态的程度,谁的图纸有错,她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出来,一点情面都不留。
久而久之,大家对她都是敬而远之。
男同事们觉得她太强势,不好接近。
女同事们觉得她不合群,假清高。
所以,三十六了,还单着。
我跟她共事快五年了,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还没今天下午我那一句话的字数多。
我一直觉得,她这样的人,活得太紧绷,太累。
像一根拉满了的弓弦,随时都可能断掉。
我今天那句玩笑话,其实潜意识里,可能也存了一丝挑衅。
我想看看,这块冰,到底能不能被砸开一道裂缝。
结果,冰没裂,我的手被震麻了。
一根烟抽完,心里的火气也散得差不多了。
算了,张伟,你跟一个女人计较什么。
何况,是你自己嘴贱在先。
明天买杯咖啡,或者一盒点心,就当赔罪了。
这件事,就算翻篇了。
我这么想着,把烟头扔进垃圾桶,转身走向地铁站。
可我没想到,这件事,根本就没那么容易翻篇。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绕路去星巴克,买了一杯冰美式和一块提拉米苏。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标准、最不会出错的办公室赔罪套餐。
我盘算着,等会儿到了办公室,趁人不多,把东西往她桌上一放,说句“昨天不好意思,开玩笑开过火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我到的时候,林慧已经在了。
她不仅在了,而且正在跟我们项目组的另一个同事,老刘,发生争执。
“刘工,你这个梁的配筋数据肯定有问题,按照这个标准,承重绝对不达标。”林慧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老刘是个快五十的老油条了,仗着自己资格老,平时在院里横着走。
他被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同事当面指出错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小林啊,你是不是看错了?我这套数据用了多少年了,从来没出过问题。”他试图用资历来压人。
“以前没出问题,不代表它就是对的。规范每年都在更新,你这还是五年前的标准。”林慧毫不退让,直接把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建筑结构荷载规范》推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第78页,第三款。”
老刘的脸彻底涨成了猪肝色。
他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
林慧却没再给他机会。
“这个项目很重要,出了事,你负责还是我负责?图纸必须改,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修改后的版本。”
她说完,就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戴上耳机,好像刚才那场交锋根本没发生过。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老刘站在原地,像个被戳破的气球,最后只能悻悻地抱着图纸回到自己座位上,嘴里小声地嘟囔着“”“更年期提前”之类的脏话。
我提着咖啡和蛋糕,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现在过去,不就是往枪口上撞吗?
我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工位,把那杯冰美式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总算浇灭了我心头的一点火气。
那块提拉米苏,被我塞进了抽屉最里面。
看来,今天是送不出去了。
我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林慧会是那个反应了。
一个每天都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战斗的女人,一个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跟数据、跟规范、跟不负责任的同事作斗争的女人,她哪里有时间和心情,去理会一个中年油腻男人的无聊玩笑?
我的那句“凑一对”,在她听来,可能不仅仅是轻佻。
更是一种对她所坚持的一切的侮辱。
她用尽全力,活成了一支军队。
而我,却想用一朵塑料花,去收编她的整个世界。
何其可笑。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林慧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我们谁也不提那天下午的事。
在办公室里遇见,我们像两颗互不相干的行星,沿着各自的轨道运行,偶尔视线交汇,也立刻弹开,仿佛对方身上带着静电。
那块提拉米苏,最终在我的抽屉里寿终正寝,被我悄悄扔进了垃圾桶。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像那块蛋糕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直到周五。
那天下午,我接到了前妻的电话。
“张伟,你这个周末有空吗?我想让你带瑶瑶去趟游乐园。”
瑶瑶是我的女儿,今年八岁。
离婚后,她跟着她妈。我每周可以见她一次。
“怎么了?你周末有事?”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她略带疲惫的声音:“我……我男朋友的父母要过来,家里不太方便。”
我心里“咯噔”一下。
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疼,但很酸。
我们离婚两年了,她有新的生活,这很正常。
我理智上完全明白。
但情感上,还是会觉得不是滋味。
“行,我知道了。周六早上我去接她。”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挂了电话,我坐在工位上,发了很久的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办公室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
最后,只剩下我和斜对面的林慧。
她还在看图纸,台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让她紧绷的侧脸线条都显得柔和了一些。
我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说什么都行。
说这该死的工作,说我那个不争气的前妻,说我那个让我又爱又心疼的女儿。
说我这操蛋的中年生活。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送风声和她翻动图纸的沙沙声。
我鬼使神差地,又一次开口了。
“还不走?”
她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是在跟她说话。
她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还有一个节点没核对完。”她说。
声音里没有了白天的锋利,带着一丝夜晚独有的疲惫。
“总有干不完的活儿。”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自己好点吧,林工。”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那眼神,似乎比平时多了一点东西。
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像结了冰的湖面下,有暗流在涌动。
“你也是。”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然后,她低下头,继续她的工作。
我却像是得到了某种赦免一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拿起包,朝她挥了挥手:“走了,周末愉快。”
“周末愉快。”
她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
走出写字楼,晚风吹在脸上,凉爽舒适。
我突然觉得,林慧这个女人,好像也没那么不近人情。
周六,我起了个大早。
刮了胡子,换了件干净的T恤,去前妻家接瑶瑶。
开门的是她。
她穿着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着,脸上带着一丝尴尬和歉意。
“张伟,麻烦你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我朝屋里望了一眼,“瑶瑶呢?”
“在房间里换衣服呢。”
我换了鞋,走进客厅。
房子还是我熟悉的那个房子,但很多细节都已经变了。
沙发上多了几个陌生的抱枕,茶几上摆着一束新鲜的百合花,阳台上晾着一件我不认识的男士衬衫。
这些细节,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里。
瑶瑶从房间里冲出来,像只小炮弹一样扑进我怀里。
“爸爸!”
我一把抱起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想爸爸了没?”
“想了!”她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小声说,“爸爸,妈妈的新朋友我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好难闻。”
我心里一紧,摸了摸她的头:“别瞎说。”
前妻走过来,脸上更尴尬了。
“瑶瑶,别乱说话。快跟爸爸走吧,别让他等急了。”
我抱着瑶瑶,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那个家。
在游乐园里,我陪着瑶瑶玩遍了所有她想玩的项目。
旋转木马、碰碰车、小飞象……
她咯咯的笑声,是我这操蛋生活里唯一的光。
我们坐在长椅上吃冰淇淋的时候,她突然问我:
“爸爸,你为什么不给我找个新妈妈?”
我手一抖,冰淇淋差点掉在地上。
“小孩子家家,想什么呢?”
“我们班的同学都有爸爸妈妈,就我没有。他们还笑话我。”瑶瑶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又酸又疼。
我放下冰淇淋,把她搂进怀里。
“瑶瑶,爸爸妈妈虽然分开了,但我们都爱你。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可是,我还是想要一个家。”她在我怀里,闷闷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家?
我连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团糟,拿什么给她一个家?
那天晚上,我把瑶瑶送回去。
前妻的男朋友已经在了。
一个看起来比我年轻、比我帅气的男人,穿着那件我早上看到的衬衫,彬彬有礼地跟我打招呼。
“你好,我是陈默。”
“张伟。”
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
我的手心,却全是冷汗。
我没多待,找了个借口就走了。
回到我那个租来的单身公寓,我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罐啤酒和一包过期的速冻饺子。
我拿出一罐啤酒,一口气灌下去大半。
冰冷的液体,也压不住心里的那股燥火。
我突然想起了林慧。
想起了她那句“你也是”。
我们都是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的可怜人。
只不过,她用一身的刺来武装自己。
而我,用一身的油滑来伪装自己。
我拿出手机,翻到她的微信。
头像是她桌上那个不锈钢保温杯。
我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很久。
然后,我打下了一行字:
“睡了吗?”
打完,我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太暧昧了。
我又打:
“今天谢谢你的提醒,让我对自己好点。”
删掉。
太刻意了。
最后,我什么都没发。
我关掉手机,把自己扔在床上。
黑暗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林慧那双清冷的眼睛。
那双眼睛背后,到底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我对她的好奇,第一次,压过了对她的畏惧。
周一上班,我发现林慧D的工位上是空的。
我心里有点莫名的失落。
“小李,林工今天请假了?”我问旁边的实习生。
小李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张哥,你不知道?林工她妈住院了,好像挺严重的,她请了一周的假。”
我愣住了。
“住院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周五晚上,听说她当时还在公司加班呢,接到电话就赶过去了。”
周五晚上……
那不就是我跟她说话的那天晚上?
我想起她当时疲惫的神情,想起她那句“你也是”。
原来,她那个时候,心里已经装着这么大的事了。
而我,还在为自己那点破事自怨自艾。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有愧疚,有同情,还有一丝……心疼。
接下来的几天,办公室里因为林慧的缺席,气氛都变得有点不一样。
老刘的图纸没人再吹毛求疵,项目的进度也慢了下来。
大家开始有点想念那个“讨人厌”的林慧了。
“哎,别说,林慧虽然人是刻薄了点,但有她在,咱们心里都踏实。”连平时最爱跟她抬杠的胖子都在茶水间感慨。
王姐撇撇嘴:“踏实什么呀,我看她是活该。一个女人,那么要强干什么?把自己逼成这样,妈病了都没人搭把手,可怜。”
我听着王姐那幸灾乐祸的语气,心里一阵无名火。
“王姐,话不能这么说。谁家还没个难处?你这么说,有点不厚道了。”我忍不住开了口。
王姐没想到我敢顶撞她,愣了一下,随即拔高了声音:“哟,张伟,这就心疼上了?怎么着,上次开玩笑没成,还真打算追人家啊?”
办公室里的人都朝我看来,眼神暧昧。
我懒得跟她争辩,端着杯子,转身就走。
回到座位上,我心里烦躁得不行。
我打开微信,又一次点开了林慧的头像。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我打下一行字,发送了过去:
“林工,听说阿姨住院了,不要紧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别客气。”
发完,我就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心里有点忐忑。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回。
或者,她会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一个小时过去了,手机没动静。
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动静。
我有点失望。
也许,在她眼里,我跟王姐他们,没什么区别。
都是一群无聊的、爱看热闹的同事。
快到中午的时候,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我拿起来一看,是林慧的回信。
只有一个字。
“嗯。”
后面跟着一个“谢谢”的表情包。
就是这么简单的回复,却让我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至少,她没有无视我。
下午,我鬼使神差地,跟领导请了半天假。
我从一个做保险的朋友那里,打听到了林慧妈妈住的医院和病房号。
然后,我去楼下的水果店,买了一个果篮。
提着果篮,站在医院门口的时候,我有点犹豫。
我这么做,是不是太唐突了?
她会不会觉得我别有用心?
但一想到她一个人,要面对生病的母亲,要应付医院里各种繁琐的手续,还要承受王姐那种人的风言风语。
我就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去看看,说一句“加油”。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了住院部大楼。
医院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压抑、沉重,让人喘不过气。
我按照朋友给的地址,找到了病房。
病房门虚掩着,我从门缝里,看到了林慧。
她正坐在病床边,背对着我,在给她妈妈削苹果。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一圈一圈,苹果皮连成一条完整的线,都没有断。
病床上躺着一个很瘦弱的老太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看起来很憔悴。
“慧慧啊,你别天天守着我了,工作要紧。”老太太的声音很虚弱。
“妈,工作哪有你重要。你安心养病,什么都别想。”林慧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我这病,就是个无底洞。拖累你了……”
“妈,你再说这种话,我生气了。”林慧打断了她,“你把我养大不容易,现在轮到我照顾你了,这不叫拖累,这叫天经地义。”
她削好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牙签扎着,喂到她妈妈嘴里。
那一刻的林慧,身上没有一点在办公室里的锋芒和冰冷。
她就像一个最普通、最孝顺的女儿,柔软得让人心疼。
我站在门口,提着那个硕大的果篮,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我的出现,只会打破这份宁静。
我悄悄地把果篮放在病房门口的地上,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告诉她我来过。
有些关心,不必说出口。
能让她在孤军奋战的时候,知道有人在背后默默支持她,就够了。
回到家,我给自己下了一碗速冻饺子。
吃着吃着,我突然笑了。
笑自己傻。
一个三十八岁的离异男人,不去想着怎么赚钱,怎么给女儿更好的生活,却在这里,为一个几乎没什么交情的女同事,操着不该操的心。
张伟,你是不是有病?
我问自己。
但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不,你没病。
你只是,太久没有做过一个“人”该做的事了。
你只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个同样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着,不肯低头的自己。
林慧请假一周后,回来了。
她看起来瘦了一些,脸色也有些憔ăpadă,但眼神里的那股劲儿,还在。
她回来那天,给我发了条微信。
“门口的果篮,是你放的?”
我回:“路过,顺便看看。阿姨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
后面,又跟了一句:“那块提拉米苏,其实我看到了。”
我愣住了。
“你看到了?”
“嗯,那天早上我到得早,看到你提着。后来你没送,我就猜到了。”
“我……”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次别买提拉ми苏了,我不喜欢吃甜的。”
“那你喜欢吃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问完我就后悔了,这话听起来太像在搭讪。
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了。
然后,手机又震了一下。
“我喜欢吃楼下那家馄饨店的小馄饨,加辣,不加香菜。”
我看着那行字,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从那天起,我和林慧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很微妙的状态。
我们不再是那两颗互不相干的行星。
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我们牵引到了一起。
我们开始在微信上聊天。
聊得不多,也很少涉及私事。
大多是关于工作的。
“张工,你看看这个方案,有没有什么问题?”
“林工,这个数据我有点拿不准,你帮我看看?”
但偶尔,也会有一些工作之外的对话。
比如,她会突然发一张她家猫的照片给我。
一只很漂亮的布偶猫,蓝色的眼睛,像两颗玻璃珠。
“它叫‘煤球’。”她介绍道。
“为什么叫煤球?它不是白色的吗?”我问。
“因为它刚来的时候,掉进了煤堆里。”
我能想象到,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一定带着笑。
再比如,我会在加班的深夜,给她点一份小馄饨外卖。
备注上写着:加辣,不加香菜。
我不会告诉她是我点的。
但第二天,她会给我发一条微信:“谢谢你的馄饨。”
我们就像在进行一场默契的地下接力。
谁也不说破,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办公室里的人,也渐渐看出了我们之间的变化。
王姐又开始在背后嚼舌根。
“看见没,那两人肯定有事。这张伟,还真是个情种,离了婚还这么能折腾。”
小李跑来问我:“张哥,你跟林工,是不是……在一起了?”
我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和林慧,到底算什么关系?
朋友?
好像不止。
恋人?
好像还没到。
我们就像两个在寒夜里赶路的人,偶然相遇,发现对方身上也带着一丝微弱的火光。
于是,我们选择靠近,不是为了燃烧成熊熊大火,只是为了,能从对方身上,汲取一点点温暖。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
院里接了一个大项目,在邻市建一个大型文化中心。
这个项目难度很大,工期又紧。
领导点名,让林慧和我,共同负责这个项目的结构设计部分。
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要朝夕相处,并肩作战。
接到任务的那天,我心里是有点窃喜的。
林慧却显得很平静。
“张工,这个项目,我们必须拿下。”她在项目启动会上,看着我说。
那眼神,不是在跟我商量,而是在下达命令。
“没问题。”我点头。
我知道,对她来说,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
我欣赏她的这份纯粹。
也愿意,陪她一起,打赢这场仗。
那段时间,加班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
我们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两个离开办公室的人。
我们一起对着图纸争论,为一个小数点吵得面红耳赤。
也一起在深夜的办公室里,分享一桶泡面,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发现,林慧,其实是个很“拧巴”的人。
她一方面,对工作有着近乎偏执的执着和骄傲。
她可以为了一个数据,跟甲方据理力争,寸步不让。
但另一方面,她又有着一种与她外表极不相称的脆弱和天真。
有一次,我们加班到半夜。
我出去买宵夜,回来的时候,看到她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走过去,才发现她在哭。
“怎么了?”我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她面前。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我妈今天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能找个男朋友。”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她说,她怕她等不到我嫁人的那天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默默地坐在她身边,把纸巾递给她。
她哭了一会儿,自己停了下来。
她擦干眼泪,看着我,突然说:
“张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为什么这么说?”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三十六岁,没钱,没房,没男人。只有一个生病的妈,和一堆还不完的债。”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自嘲的笑,比哭还难看。
“你不是笑话。”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她愣住了。
“你知道吗,林慧。我以前,觉得生活就是混日子。上班,下班,拿工资。离婚了,就一个人过。女儿长大了,总有她自己的生活。”
“我觉得,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但是,认识你之后,我发现,原来人还可以这么活着。”
“活得这么认真,这么用力,这么……有尊严。”
“你不是笑话,你是一道光。至少,对我来说是。”
我说完这些话,自己都觉得有点肉麻。
但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
林慧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那不是泪光,是比泪光更亮的东西。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拿起勺子,开始吃那碗已经有点凉了的馄饨。
她吃得很慢,很安静。
吃完,她把碗推到一边,对我说:
“张伟,谢谢你。”
“不用谢。”
“图纸还有一点问题,我们再对一遍吧。”她又变回了那个一丝不苟的林工。
“好。”
那个晚上,我们都没有再提刚才的事。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那根看不见的线,变得更粗,更结实了。
项目进行到最关键的阶段,我们需要去邻市出差半个月,现场跟进施工。
我们住的酒店,就在工地旁边。
条件很简陋。
白天,我们在工地上吃灰。
晚上,我们回酒店改图。
那半个月,是我工作以来,最累,但也最充实的半个月。
有一天晚上,我们改完图,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我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走吧,去吃点东西。”林慧说。
我们走出酒店,工地旁的夜市大排档还很热闹。
我们找了个摊子坐下,点了些烧烤和啤酒。
几个月前,我绝对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和林慧,在这样的环境里,一起撸串喝啤酒。
“张伟,你后悔吗?”她喝了一口啤酒,突然问我。
“后悔什么?”
“后悔离婚。”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我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不后悔。”
“为什么?”
“因为,那段婚姻到最后,已经不是家了,是个牢笼。我们两个在里面,互相折磨。”我看着远处工地上闪烁的灯光,慢慢地说,“离婚,对我们俩,都是解脱。”
“那你女儿呢?”
“我亏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我的声音有点涩,“我只能,尽我所能,去弥补她。”
林慧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陪我喝着酒。
“你呢?”我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找个人,帮你分担一下?”
她自嘲地笑了笑:“谁会要我这么个累赘?”
“我。”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完,我自己都愣住了。
空气瞬间凝固。
大排档的喧嚣,仿佛都离我们远去了。
林慧看着我,眼睛里写满了震惊。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
我一定是喝多了。
“我……我是说……”我语无伦次地想解释。
“张伟,你喝多了。”她打断了我,眼神恢复了清冷。
她站起来,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钱,拍在桌子上。
“我先回去了,你慢慢吃。”
说完,她转身就走,背影决绝。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心里一片冰凉。
搞砸了。
我又一次,搞砸了。
从那天晚上起,林慧又变回了那块冰。
她不再跟我聊工作之外的任何事。
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这个数据不对”“那个方案要改”。
那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线,好像,又断了。
出差结束,回到公司。
我们恢复了以前那种“最熟悉的陌生人”的状态。
我很难受。
比上次开玩笑被她“哼”了一声,还要难受。
因为这一次,我知道,我失去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同事。
而是一个,我好不容易才遇到的,可以让我看到光的人。
我试着跟她道歉。
“林慧,那天晚上,我喝多了,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我没放在心上。”她头也不抬地回我。
可我知道,她放在心上了。
她的冷漠,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ro丧。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不配拥有幸福。
我的婚姻失败了。
我连自己的女儿都给不了一个完整的家。
现在,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却又被我亲手推开。
张伟,你就是个废物。
我对自己说。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那天,我女儿瑶瑶的学校,要开一个亲子运动会。
前妻又打电话给我,说她那天要出差,让我去。
我答应了。
周六,我带着瑶瑶去了学校。
运动会很热闹,操场上全是孩子和家长。
瑶瑶参加了两人三足的比赛,需要一个家长配合。
我笨手笨脚地,跟她配合得一塌糊涂,跑了两步就摔了一跤。
瑶瑶的膝盖都磕破了,她趴在我怀里,委屈地哭了。
“爸爸,你好笨啊!”
“对不起,瑶瑶,是爸爸不好。”我心疼地给她吹着伤口。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需要帮忙吗?”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林慧。
她穿着一身运动服,头发扎成了马尾,看起来比在办公室里年轻了好几岁。
“林慧?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惊讶地问。
“我外甥也在这里上学,我姐今天加班,我替她来。”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小男孩。
她的目光落在我怀里的瑶瑶身上,眼神变得很柔和。
“摔倒了?我这里有创可贴。”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急救包,熟练地给瑶瑶处理伤口,贴上创可贴。
她的动作很温柔,瑶瑶竟然没有哭闹,乖乖地让她摆弄。
“阿姨,谢谢你。”瑶瑶小声说。
“不客气。”林慧摸了摸她的头。
她站起来,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
“你一个人带她,挺不容易的。”
“还行。”我苦笑。
接下来的比赛,林慧没有走。
她就站在旁边,看着我和瑶瑶。
不知道为什么,有她在旁边看着,我心里突然就有底了。
在下一个项目“袋鼠跳”里,我和瑶瑶竟然拿了第三名。
瑶瑶高兴得又蹦又跳,拿着那个小小的奖牌,非要给林慧戴上。
林慧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由着她了。
夕阳下,她脖子上挂着那块塑料奖牌,脸上带着一丝腼腆的笑。
那一刻,我看得有些痴了。
运动会结束,我送瑶瑶回家。
林慧跟我们一起走出校门。
“我送你们吧。”她说。
我们三个人,走在傍晚的街道上。
像一家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到了我家楼下,瑶瑶拉着林慧的手,不肯放。
“阿姨,你去我们家坐坐吧。”
“不了,阿姨还有事。”林慧婉拒了。
“阿姨,你当我妈妈好不好?”
瑶瑶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我们之间炸开。
我跟林慧,都愣住了。
我赶紧捂住瑶瑶的嘴:“别瞎说!”
林慧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蹲下来,看着瑶瑶,很认真地说:
“瑶瑶,妈妈是不能随便换的。你爸爸妈妈,都很爱你。”
“可是,我想要你当我妈妈。”瑶瑶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林慧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怜惜。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
那眼神,好像在问我一个问题。
一个,我不敢回答的问题。
“我……我先回去了。”最后,她还是站了起来,仓促地告别。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瑶瑶那句“你当我妈妈好不好”,一直在耳边回响。
还有林慧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
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再这么逃避下去了。
我喜欢她。
这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酒后胡言。
是经过了这几个月的相处,看到了她的坚强,她的脆弱,她的认真,她的善良之后,发自内心的喜欢。
我想要跟她在一起。
想要帮她分担她肩上的重担。
想要给她,也给我自己,一个家。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第二天,周一。
我一整天都在想,该怎么跟她开口。
直接说“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太唐突了,肯定会把她吓跑。
再来一次“凑一对”的玩笑?
那我真是脑子被门夹了。
我想了一整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下班的时候,我看到她还在加班。
我走过去,站在她桌前。
“林慧。”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有些闪躲。
“有事?”
“我请你吃饭吧。”我说。
“不了,我还有工作。”
“就当是,谢谢你昨天帮我照顾瑶瑶。”我找了个借G口。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好吧。”
我没有带她去什么高级餐厅。
我带她去了她说过的那家馄饨店。
店面很小,很旧,但很干净。
我们要了两碗小馄饨。
她要了加辣不加香菜的。
我要了不加辣不加香菜的。
我们默默地吃着,谁也没说话。
气氛有点尴尬。
“林慧。”我先开了口。
“嗯?”
“关于我之前说的那些话……”
“都过去了。”她打断我。
“不,没过去。”我看着她的眼睛,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林慧,那天晚上,我不是喝多了。”
她的手,顿了一下。
“我是认真的。”
“我喜欢你。”
“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一口气说完,感觉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我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审判。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搅动着碗里的馄饨。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又要拒绝我的时候。
她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红红的,但没有哭。
“张伟,你知不知道,跟我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她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
“意味着,你要面对一个生病的丈母娘,一个可能永远都治不好的病。”
“意味着,你要背上沉重的债务。”
“意味着,你可能,这辈子都过不上你想要的那种,轻松安逸的生活。”
“你,想好了吗?”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期待,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在逼我,看清现实。
也在逼她自己,看清我。
我看着她,突然笑了。
“林慧,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个离过婚,带着个拖油瓶,欠了一屁股债的中年男人。”
“我想要的生活,从来就不是轻松安逸。”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家。”
“一个,不管多晚回去,都有人给你留一盏灯的家。”
“一个,可以让你在外面累了,倦了,回来能有个地方,卸下所有伪装的家。”
“林慧,你愿意,跟我一起,试试吗?”
“我们不凑合。”
“我们,认认真真地,组一个家。”
我说完,整个馄饨店都安静了。
老板娘都停下了手里包馄饨的活,好奇地看着我们。
林慧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进那碗加了辣的小馄饨里。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只是,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递到了我嘴边。
“尝尝,我的这个,比你的好吃。”
她带着泪,笑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赢了。
我和林慧,在一起了。
没有鲜花,没有戒指,没有轰轰烈烈的告白。
我们就这样,在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小馄饨店里,决定了我们的后半生。
我们的关系,没有公开。
在公司,我们还是张工和林工。
只是,偶尔,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我们的眼神会交汇一下,然后,相视一笑。
我开始,学着,走进她的生活。
我陪她去医院,看望她的妈妈。
老太太一开始对我很有戒心,后来,见我跑前跑后,忙里忙外,眼神也渐渐柔和了。
她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小张啊,我们家慧慧,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我说:“阿姨,她很好。”
我开始,帮她分担她的债务。
我把我的积蓄,都拿了出来。
她不要。
“这是我的事。”
“现在,也是我的事了。”我把银行卡,塞到她手里。
她看着我,哭了。
这是我第三次,看她哭。
第一次,是因为她妈妈。
第二次,是因为我的告白。
这一次,是因为我。
我把她抱在怀里。
“别怕,有我呢。”
我的女儿瑶瑶,很喜欢她。
她会缠着林慧,让她讲故事,教她画画。
每次我带瑶瑶出去玩,瑶瑶都会问:“林阿姨去吗?”
看着她们俩在一起的样子,我心里,总是会涌起一股暖流。
我知道,我给不了瑶瑶一个完整的原生家庭。
但或许,我可以给她一个,温暖的重组家庭。
当然,我们的生活,并不都是甜蜜。
我们也会吵架。
为了一张图纸的设计方案,为了一个项目的预算,甚至,为了晚饭是吃米饭还是吃面条。
她的脾气,还是那么犟。
我的性子,也还是那么急。
我们吵得最凶的一次,她把我的茶杯都摔了。
“张伟,你根本就不懂我!”她冲我吼。
“我是不懂你!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多依赖一点!”我也冲她吼。
我们两个,像两只刺猬,互相伤害。
吵完,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一个人,在客厅里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她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新的茶杯。
跟我原来那个,一模一样。
她把茶杯放在我面前,低声说:
“对不起。”
我心里的那点火气,瞬间就灭了。
我拉住她的手。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们两个,就这么看着对方,然后,都笑了。
生活,就是这样。
一地鸡毛,但又,暖意融融。
年底,我们负责的那个文化中心项目,顺利竣工了。
我们拿了一大笔奖金。
我用那笔钱,还清了我们剩下的大部分债务。
那天,我跟林慧说:“我们结婚吧。”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
“怎么,不愿意?”我有点紧张。
她摇摇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户口本,放在我面前。
“我妈说,让我早点嫁给你,别耽误了你。”
我看着那个红色的本子,眼眶一热。
“那你呢?”我问,“你愿意吗?”
她看着我,笑了。
“张伟,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
“如果,那天下午,我没有‘哼’那一声,而是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害羞地笑一笑,或者,跟你开个玩笑。你还会,注意到我吗?”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她:
“不会。”
“如果不是你那一声‘哼’,你对我来说,就永远只是那个,三十六岁,未婚,有点冷漠的女同事。”
“是你那一声‘哼’,让我看到了你的不一样。”
“让我,想要去了解,那声‘哼’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她听完,笑得更开心了。
“所以,你就是欠。”她说。
我也笑了。
是啊,我就是欠。
如果不是欠,我又怎么会,在三十八岁这一年,遇到我生命里,最好的那个人。
我们没有办婚礼。
只是领了证,然后,请了双方的家人,和几个最好的朋友,一起吃了顿饭。
在饭桌上,我那个平时油嘴滑舌的朋友,端着酒杯,对我说:
“张伟,我以前一直觉得,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想到,你小子,竟然还能,枯木逢春啊。”
我看了看身边,正温柔地给瑶瑶夹菜的林慧。
又看了看,坐在主位上,虽然还在吸氧,但脸上一直带着笑的丈母娘。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什么叫枯木逢春。”
“我这叫,终于找到了,可以让我落地生根的,那片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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