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混杂着湿冷的泥土气息,在昏暗的御花园里无声地弥漫。
她看着那个倒在血泊中的陌生身影,一生威严的声音竟控制不住地发颤:“快说,他……是谁?”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无人能答,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假山孔洞,仿佛在为一个无人知晓的卑微生命,奏响一曲迟到了三十年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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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紫禁城的冬日,天光总是暗沉得特别早。
才将将过了申时,整片天空就被厚重而了无生气的铅灰色云层彻底压住,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巨大破棉絮,沉甸甸地悬在红墙黄瓦之上。
光绪三十二年,这已是慈禧垂帘听政的第三十个年头。
此刻,她正端坐在暖寿堂内铺着明黄色团龙坐褥的紫檀宝座上。
她的指间,正百无聊赖地轻轻捻着一串盘玩得油光锃亮、香气内敛的伽楠香木佛珠。
殿门之外,凛冽的北风卷着碎屑般的细小雪沫,贴着地面疯狂地打着旋,刮过宫殿高耸的琉璃瓦时,发出一种近似鬼魅的、凄厉的呼啸。
殿内却温暖如春,角落里那几尊高达半人、掐丝繁复的景泰蓝熏炉,正不知疲倦地吐着袅袅的、带有异域风情的瑞脑香。
这香气初闻时醇厚安神,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闻着,便只剩下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胸口发闷的甜腻。
御膳房的总管太监张德海,正以一个极为谦卑的姿势跪在殿下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他的面前,一本用金丝楠木作封、包着明黄锦缎的厚重膳牌,被他用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他用一种近乎咏唱般的、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调子,将一道道穷尽天下珍馐的菜名,清晰地送入慈禧的耳中。
“万福肉,燕窝烩鸭丝,八宝酿沉江,清蒸雪花团,佛手金丝卷……”
他的声音在空旷宏伟的大殿里轻轻回响,带着一丝不真实的虚浮感,仿佛不是在报菜名,而是在吟诵某种古老而空洞的经文。
慈禧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她的目光早已越过了张德海那微秃的头顶,落在了殿门外那片灰蒙蒙的、毫无生机的天空上。
权力,究竟是什么滋味?
是这满殿之人发自骨髓的敬畏?是那一道道朱批背后生杀予夺的决断?还是这三十年如一日、无人能懂、无人敢懂的无边孤寂?
她有些厌烦地摆了摆手。
那只戴着长长金质嵌宝指甲套的手,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姿态优雅却了无生气的华丽鸟爪。
张德海的咏唱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住了脖子。
他立刻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屏住呼吸,等待着太后下一步的示下。
“都撤了吧。”
慈禧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像是从某个遥远的时空飘来,轻得几乎要被殿外的风声吹散。
“老佛爷……”张德海还想再劝一句,或许是哪道菜不合心意。
“哀家没胃口。”
她不想再看到那些被雕琢得如同假物一般的精致菜肴,也不想再闻到那让她感到阵阵头晕的甜腻香气。
此时此刻,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张德海不敢再多言,又磕了个头,便手脚麻利地捧着膳牌,倒退着、躬着身子,一步步退出了大殿。
随之,殿内侍立的其他太监、宫女们也鱼贯而出。
他们的脚步轻得像猫,衣袂摩擦不发出一丝声响,仿佛是一群没有实体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她眼前流走。
转瞬之间,这座宏伟华丽的暖寿堂,便彻底空了下来。
只剩下她一个人,和那几尊仍在默默吐着香料的巨大熏炉。
无边的空旷感,如同涨潮时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她瘦小的身躯彻底淹没。
她缓缓闭上眼睛,任由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浮现。
首先出现的,是热河行宫那永远也散不去的、迷蒙的烟雨。
病入膏肓的咸丰皇帝躺在御榻上,那只曾经执掌过万里江山的手,此刻却枯瘦得如同鸡爪,紧紧地、用力地抓着她的手。
“兰儿,朕把这江山,还有咱们的儿子载淳,都一并托付给你了……”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神里却翻腾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有夫妻间的爱恋,有对尘世的不舍,却也藏着一丝她当时没有读懂、事后才悚然惊觉的算计与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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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爱她,或许是的。
可他更爱他爱新觉罗家的江山,他骨子里提防着任何可能威胁到这份基业的力量,哪怕这力量来自于他最宠爱的女人。
那份所谓的“爱”,从一开始就不是纯粹的。
它更像一杯精心调制的、盛在九龙杯里的毒酒,初饮时甘醇甜美,足以让一个初入宫闱的少女沉醉,可当药性发作,便是穿肠蚀骨的剧痛与冰冷。
他给了她踏入权力中枢的起点,也给了她一副一生都无法挣脱、名为“托孤”的沉重枷锁。
记忆的画面毫无征兆地一转,又变成了荣禄那张总是显得沉稳而复杂的脸。
从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满族少女时,他们就已相识。
他几乎是亲眼看着她,如何一步步从一个不起眼的兰贵人,走到了今天权力的最顶峰。
他是她最倚重、最信赖的臣子。
是她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上,最锋利、也最好用的一把刀。
他们之间,有一种旁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政治默契。
有时候,她只需一个眼神,甚至只是端起茶杯的动作稍稍停顿一下,荣禄便能心领神会,知道该如何去应对那些倚老卖老、咄咄逼逼的宗室王公。
他为她巩固权力,为她铲除异己,为她在这男人主宰的朝堂上,撑起了牢不可破的半壁江山。
宫里宫外,无数人都在私下里议论,说荣禄的心里,自始至终都装着她。
可只有她自己,心如明镜。
荣禄所忠于的,是那个能够赐予他无上荣华富贵、能让他将一身政治抱负得以施展的“慈禧皇太后”。
而非那个会在无数个深夜里,感到孤独与寒冷的普通女人“玉兰”。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场持续了几十年、心照不宣的政治联盟。
是权力天平的两端,一次次精准无比的利益置换。
他懂得她的权术,懂得她的谋略,却从未试着去懂得她的心。
捻动着的佛珠,不知何时在指间停了下来。
慈禧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曾让无数王公大臣不敢直视的凤眸里,此刻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化不开的冰冷。
一个给了她无上地位的男人,一个给了她鼎力支持的男人。
到头来,都不过是她权力棋盘上,或早或晚需要舍弃的棋子。
而她自己,在这更大的命运棋盘上,又何尝不是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她从宝座上站起身,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战。
这股寒意,与殿外的风雪无关,是从她那颗早已被权力浸泡得坚硬无比的心底,一点点透出来的。
“李莲英。”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唤了一声。
话音刚落,大殿一侧那扇不起眼的紫檀木小门,便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个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跪倒在她脚下。
“老佛爷,奴才在。”
李莲英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温顺,那么妥帖,像一服火候刚好的汤药。
“陪哀家出去走走。”
“嗻。外面天寒地冻的,风又大,老佛爷您可得多穿件大氅,仔细着了凉。”
李莲英手脚麻利地从一旁的衣架上取来一件通体玄黑、用金线绣着万福流云纹样的名贵大氅,小心翼翼地披在她的身上,又为她系好了领口的盘扣。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暖意融融的暖寿堂。
一股夹杂着雪沫的狂风,立刻恶狠狠地扑面而来。
那刺骨的冰冷,让她瞬间清醒了许多。
她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没有理会远处闻声赶来的轿夫,而是选择了步行。
她想让这凛冽的寒风,吹散脑中那些烦人的混沌思绪。
02
冬日的御花园,早已褪去了春夏时的繁华与生机。
所有的草木都已凋零,呈现出一片令人压抑的灰褐色。
平日里那些争奇斗艳、让她赏心悦目的花朵,此刻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狂风中无助地颤抖,像是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枯瘦的手。
远处的亭台楼阁,在风雪中也成了一团团模糊不清的剪影,如同海市蜃楼般不真实。
她挥手屏退了大部分闻讯赶来的随从。
最终,只让李莲英和四名最精锐的贴身侍卫跟着。
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当内心感到极度烦躁与压抑时,她需要绝对的、不被打扰的安静。
她沿着一条铺着浑圆鹅卵石的蜿蜒小径,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脚下的薄薄积雪,被她的花盆底鞋踩得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园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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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不多跨出一步,也不少落下一步。
这个距离,是几十年的宫廷生涯,在他骨子里刻下的、绝不敢逾越的规矩。
他就像是她的影子,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慈禧的思绪,又不受控制地回到了今日的朝会之上。
那个被她下旨罢免所有职务、圈禁于府的宗室亲王,是她在朝堂上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威胁。
经过了数年的明争暗斗,今天,她终于赢了。
赢得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权力拔河。
从此以后,在这偌大的大清朝堂之上,再不会有任何成气候的声音,敢于公开违逆她的意志。
她本应该感到高兴的。
她本应该感到意气风发的。
可她感到的,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无尽的厌倦。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执着的登山者,耗尽一生的心血与力气,终于登上了那座传说中的、世间最高的山峰。
可当他站在顶峰,放眼望去,四周却只有一望无际的、翻滚的云海和永不停歇的刺骨寒风。
没有同伴,没有喝彩,甚至连一棵可以倚靠的树都没有。
只有他自己,和那高处不胜寒的、绝对的孤独。
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处由无数块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巨大假山旁边。
这假山造型奇特,怪石嶙峋,其间洞穴幽深,在昏暗的天色下投下了一大片浓重的阴影。
远远看去,像一头在黑暗中悄然匍匐的远古巨兽,充满了不祥的气息。
她停下脚步,感到有些气喘。
风声在这里似乎变得更大了,呼啸着穿过假山那些大大小小的孔洞,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声响。
李莲英见状,正要躬身上前,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风口。
就在这个瞬间!
一道迅捷无比的黑影,如同一只早已埋伏多时、捕食猎物的猎鹰,从假山最深、最暗的那片阴影里猛地窜了出来!
太快了!
快到所有人都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那黑影手中紧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目标明确得不带一丝犹豫,直直地刺向慈禧的心口!
他身上穿着最普通不过的内廷太监的服饰,脸上却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亡命之徒才有的狰狞与疯狂。
“有刺客!”
李莲英的嗓子里,终于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被极度恐惧撕裂的尖叫。
他本能地想张开双臂扑过去,挡在慈禧身前。
可他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太监,又如何能跟得上这种经过专业训练的、雷霆万钧的速度。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外两名同样装扮的刺客,如同鬼魅般从另一侧的几棵老槐树后杀出,动作精准而致命地缠住了那四名贴身侍卫。
这是一个策划周密、分工明确、不留任何后路的必杀之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地拉长、放慢了。
慈禧那双总是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凤眸,猛地收缩成了两个危险的针尖。
她能清晰地看到那柄匕首上反射出的、冰冷的寒光。
她能清晰地看到那名刺客眼中因为疯狂而爆出的、密密麻马的血丝。
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汗水与浓烈杀气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腥味。
死亡的气息,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迫近。
仿佛一只冰冷的手,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
她这一生,经历过无数的政治风浪,面对过无数次明枪暗箭的凶险。
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离死亡如此之近,如此的触手可及。
她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咸丰,荣禄,权力,斗争……所有她曾经珍视的、憎恨的、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如潮水般飞速退去。
她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那柄在瞳孔中不断放大的、闪着寒光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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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完了。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也无比冰冷地,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千钧一发之际!
一声沉闷至极的暴喝,如同平地里炸响的一声惊雷,突兀地闯入了这片死寂!
“保护老佛爷!”
一个壮硕无比的身影,从斜刺里的一片花圃中猛地冲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最粗陋、早已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衣,手里没有刀,没有剑,竟握着一把用来给花圃翻土的、沉重无比的铁制花铲!
他以一种完全不计后果、近乎野蛮的姿态,将全身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到双臂之上,将那把笨重的花铲,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挥向刺客持刀的那条手臂!
“咔嚓!”
一声令人从心底感到牙酸的、清脆无比的骨裂声,清晰地响起!
刺客的右臂,以一个极为诡异的角度向后弯折了下去,那柄致命的匕首也“当啷”一声,无力地掉落在洁白的雪地里。
手臂被硬生生砸断的剧痛,让那名刺客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
可他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竟凭着一股狠劲,回手将另一只手里一直藏着的短剑,毫不犹豫地、深深地捅进了那个救驾身影的腹部!
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便染红了那件蓝色的粗布衣。
可那个身影,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蛮牛,死死地抱住了刺客的腿,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也没有松开手。
他这舍命的一抱,为后面那些从惊骇中反应过来的侍卫,争取到了最宝贵、也是最关键的一瞬间。
侍卫们如梦初醒,发疯似地一拥而上,用刀鞘、用拳脚,将那名断臂的刺客死死地按在地上,捆得像个粽子。
另一边的缠斗,也随着大批闻讯赶来的禁军的到来,而很快结束。
整个过程,说来话长,其实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御花园里,一片狼藉。
慈禧僵硬地站在原地,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她还保持着那个眼看就要被刺中的姿态,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冰冷的雕像。
暖寿堂里的融融暖意,似乎还残留在她的衣袍之上,可她的心,却像是被瞬间扔进了腊月的冰窟窿里。
李莲英连滚带爬地扑到她脚下,一把抱住她的腿,涕泪横流地哭喊着:“老佛爷!老佛爷您没事吧!吓死奴才了!吓死奴才了!”
慈禧没有理会他。
她的目光,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腹部那个狰狞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向外冒着热气腾腾的鲜血,将他身下的白雪,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刺眼的红。
他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昭示着他的生命正在飞速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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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脸,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木讷的脸。
脸上沾满了刚才搏斗时溅上的泥土和血污。
嘴唇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惨白。
可那双眼睛,却正直直地、穿过所有混乱的人群,望着她。
那眼神里,没有临死前的恐惧,没有伤口带来的痛苦,只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奇异的安宁。
仿佛他从阴影中冲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替她挡下这致命的一劫。
如今,目的达到了,他便可以安心地离去了。
03
慈禧的心,被这道临终前的目光,狠狠地刺中了。
她一生威严,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失态过。
此刻,她的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的颤抖。
她伸出那只戴着华丽指甲套的手,遥遥地指着那个倒在地上的人,问那些匆忙赶来、乱作一团的侍卫和太监们。
“他……”
她的喉咙发干,只说出了一个字。
“他……是谁?”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变故,吓得魂飞魄散。
他们惊恐地看着安然无恙的慈禧,又惊恐地看着地上被制服的刺客和那个奄奄一息的救驾之人。
“快说!”
慈禧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万钧般的威压。
李莲英也完全懵了。
他在这紫禁城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上至王公贝勒,下至各宫各苑有头有脸的管事,他几乎全都认识。
可地上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他敢用自己的项上人头发誓,他从未见过,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印象都没有。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一把揪住一个吓得瘫软在地、负责管理这片园子的管事太监的衣领。
“快!回老佛爷的话!这个奴才,到底是哪个宫里的?!”
那管事太监被他一吼,吓得几乎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地跪行到前面,凑近了,努力辨认了一下那张已经沾满血污的脸。
他的整个身体,都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回……回……回老佛爷……”
他的牙齿在疯狂地打着颤,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