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灯火如豆,将摇曳的人影投射在粗糙的布幔上,显得诡谲而压抑。
一名浑身被汗水浸透的副将,踉跄着冲了进来,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焦虑而变得尖利嘶哑。
“大帅!求您收回成命吧!”
话音未落,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激起一圈尘土。
“外面的兄弟们……群情激奋,末将……末将实在是压不住了啊!”
主座上那个如山般的身影却纹丝未动,只是将目光从面前那幅巨大的舆图中缓缓挪开,帐内昏暗的光线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的语气平静得令人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传我将令。”
“帐外,但凡有再敢聚众妄议者……”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军法处置。”
01
公元一八七八年,对于摇摇欲坠的大清帝国而言,是一个罕见的,值得被浓墨重彩记入史册的年份。
在湘人左宗棠的率领下,清军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将分裂多年的新疆重新纳入版图,帝国的龙旗,再一次飘扬在了帕米尔高原的凛冽寒风之中。
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战争的硝烟味尚未被风沙彻底吹散,空气里依旧混杂着尘土、汗水、马粪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构成了一种属于战后的独特气息。
疲惫不堪的清军兵勇们,三三两两地倚靠在简陋的工事旁,他们那被风沙磨砺得粗糙黝黑的脸上,一双双眼睛空洞地凝望着血色的残阳,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疲倦和对遥远故乡的无尽思念。
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离家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他们渴望的,早已不是什么庆功的酒宴和虚无的封赏,而是一张能带他们回到妻儿身边的船票,和几两能在家乡置办几亩薄田的实在银子。
军营之外,是比战争本身更为冷酷和肃杀的自然。
一望无际的黄沙与拳头大小的砾石,在天地间铺陈开来,直到视线的尽头,与灰蒙蒙的天空连成一片,落日的余晖将这片死寂的大地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风,如同无形的野兽,从天边肆虐而来,卷起沙粒,打在人的脸上,像刀子割一样疼,风中还夹杂着远处野狼悠长的嗥叫,让这片生命的禁区显得愈发荒凉与恐怖。
这里,仿佛是被神明遗忘和诅咒的角落。
与帐外兵勇们的归心似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主帅大帐内那令人窒息的凝重气氛。
收复全疆的伟业已经完成,左宗棠这位年近古稀的统帅,却没有下令拔营东归,更没有安排任何形式的庆祝活动。
他就那么枯坐着,身前的桌案上摊着一张巨大的、用多种颜色标注的新疆舆图,他那布满了老年斑和深深皱纹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划过,仿佛要将这片土地的每一条山脉,每一条河流都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帐内的将官们屏息凝神,谁也不敢出声打扰。
许久,许久之后,左宗棠终于抬起了头,他那双在战场上曾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无人能懂的深邃光芒。
一道足以让整个西征大军营地彻底炸开锅的命令,从他那干裂的嘴唇中,清晰而坚定地吐露出来。
“传令下去。”
“全军就地休整,不得懈怠。”
“自明日起,全军将士,无论官阶,一并转为植树队,于全疆各处官道沿线,植树筑路。”
命令通过传令兵的口,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迅速在整个军营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最初的反应,是长久的、令人不安的死寂。
每一个听到命令的士兵,都下意识地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严重怀疑自己是因为太过疲惫而出现了幻听。
我们是谁?
我们是横扫千军,百战余生的帝国精锐!是让阿古柏匪帮闻风丧胆的虎狼之师!
怎么一转眼,就要放下手中的钢刀长枪,拿起那农夫才用的锄头铁锹去种树?
当士兵们通过不同渠道,反复确认这道命令千真万确,并非玩笑之后,压抑已久的营地瞬间就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彻底沸腾了。
“疯了!大帅一定是打了胜仗,高兴得疯了!”
一名在战斗中失去了一条胳膊的独臂老兵,将自己的头盔狠狠地掼在沙地上,满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
“老子跟着大帅,从甘肃一路砍杀到这喀什噶尔,身上不多不少,挨了整整三刀!九死一生换来的,不是让老子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当个种树的农夫的!”
他的话,立刻引来了一片附和之声。
“就是!这鬼地方,你看看,连根像样的野草都长不出来,风一吹全是沙子,还想种活树?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朝廷的粮饷本就供应紧张,咱们的军饷都拖欠了好几个月了,不想着赶紧班师回朝,把宝贵的军费和人力拿来干这个,这不是拿银子打水漂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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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言,如同看不见的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在士兵之间传播、发酵。
他们想不通,也无法接受。
他们开始在私下里,给他们曾经无比敬畏的统帅,起了一个充满嘲讽意味的新外号——“左疯子”。
军心浮动,怨声载道,这股汹涌的暗流,很快就冲破了底层的兵勇圈子,蔓延到了将官阶层。
几位跟随左宗棠一同出生入死,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副将和幕僚,再也坐不住了。
他们私下商议之后,相约着一同来到了帅帐,希望能凭借自己多年追随的情分,劝说这位他们眼中已经陷入偏执的主帅。
“大帅,将士们连年征战,早已是身心俱疲,如今大功告成,思乡之心,人皆有之,士气……已经有些不稳了。”
一位在攻城战中一条腿被砸伤,至今走路还有些跛的王副将,率先开口,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担忧。
“依末将愚见,当务之急,应是尽快修筑和加固各地城防,安抚饱受战火摧残的各族百姓,尽快恢复农商生产,这才是稳固新疆,使其长治久安的长久之计啊。”
另一位负责后勤粮草的幕僚也紧跟着躬身进言,他的脸色比哭还难看。
“大帅,种树之事,且不说在这戈壁之上成效几何,单是购买树苗,调用民夫,就需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如今军费本就捉襟见肘,实在……实在是经不起这般折腾了。”
“况且,”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左宗棠的脸色,“此事若是传回京城,恐怕……恐怕会引来朝野非议,那些御史言官,最喜捕风捉影,若是说您……说您行虚功,好大喜功,于您的清誉有损啊!”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站在了最现实、最理性的角度。
他们无法理解,为何这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统帅,会在这个至关重要的节骨眼上,做出如此荒唐,如此不合时宜的决定。
左宗棠安静地听着他们的长篇大论,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没有像他们担心的那样勃然大怒,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布帘,指着帐外那片在星空下显得愈发苍凉和无垠的荒漠。
“你们说的,都对。”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只可惜,你们看到的,是眼前的一年,两年,最多五年。”
“而我左宗棠要看的,是这片土地之后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
他收回那只干枯的手指,转过身来,目光如炬,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扫过帐内每一个面带困惑的将领。
“现在不懂,不要紧,日后,你们的子孙后代,会明白的。”
“我今日下令种下的,不是普通的杨树柳树。”
“这是我为我大清的万里江山,为我华夏的千秋基业,打下的木桩!”
话音如雷,重重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帐内,再也无人敢多说一个字。
左宗棠用他那在尸山血海中建立起来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威望,如同泰山压顶一般,强行压下了所有的反对和质疑。
02
于是,世界军事史上堪称奇观的一幕,就此上演。
一支刚刚打赢了一场旷日持久战争的精锐部队,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集体放下了锃亮的刀枪,拿起了粗陋的坎土曼和铁锹。
士兵们脸上的表情,充满了麻木、不解和深深的怨气。
他们的动作有气无力,许多人只是在督战官的鞭子下,敷衍了事地在坚硬的土地上挖一个浅坑,将树苗随便插进去,再胡乱埋上一些土。
戈壁滩的自然环境,也用最残酷的现实,回应着他们的努力。
白日里,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大地,地表温度高得能烫熟鸡蛋。
夜晚,气温又会骤降到冰点,滴水成冰。
最可怕的是那说来就来的大风,卷起漫天黄沙,能见度不足三尺,新栽下的娇嫩树苗,在一场风沙过后,去看时,往往已经被连根拔起,或被沙土掩埋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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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中的嘲讽和怨言更大了,甚至编出了顺口溜。
“左公柳,左公柳,种了白种,活了白活!”
“左疯子的面子工程,比那娘们的裹脚布还长,比那寡妇的日子还难熬!”
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京城,左宗棠的政敌们在得知此事后,简直欣喜若狂,如获至宝。
一本又一本措辞严厉的弹劾奏折,如同雪片一般,飞向了紫禁城内的龙案之上。
“左宗棠拥兵自重,好大喜功,行事荒唐已入魔障!”
“在不毛之地虚耗国帑,靡费钱粮,此等行径,与丢城失地何异?其罪当诛!”
“名为种树,实为拖延班师回朝之时日,以此笼络军心,培植私人势力,其心可诛!”
各种耸人听闻的罪名,被轻而易举地安在了这位刚刚为帝国立下不世之功的古稀老臣头上。
一时间,“左公种树”这四个字,成了京城上流权贵圈里,最时髦、最有趣的笑柄。
王公大臣们在酒楼茶肆里,在自家的府邸中,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位“左疯子”是如何指挥着数万铁血大军,在沙漠里“过家家”、“玩泥巴”的。
对于这一切,左宗棠置若罔闻。
他仿佛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农。
每日天不亮就起床,亲自带着亲兵卫队,巡视植树的队伍,检查树苗的存活情况。
他会亲自扶正那些被风吹倒的树苗,用自己的水囊给它们浇上几口珍贵的水。
他甚至拿出自己的帅银,重重奖励那些种树最认真,负责的片区树苗成活率最高的士兵。
在他的带动和严令之下,那条由无数树苗组成的绿色线条,终于还是在这片充满敌意的土黄色画布上,顽强地,一里一里地向前延伸着。
几个月后,植树计划的第一阶段总算是完成了。
从哈密到天山南北,再到喀什噶尔,绵延数千里的主要官道两侧,都插上了一排排歪歪扭扭,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树苗。
它们在漫天黄沙的映衬下,不像是什么希望的象征,反倒更像是大地身上一道道丑陋的伤疤。
不久之后,朝廷的调令抵达。
左宗棠因收复新疆的盖世奇功,被调回京城,委以军机大臣的重任。
他离开了这片他为之奋斗了数年的土地。
这一走,他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时光的马车,无声无息地向前飞驰。
岁月如梭,白云苍狗。
几年之后,为国事操劳一生的左宗棠,病逝于福建任上。
他带着满身的功勋,也带着满身的争议,走完了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
而他当年在新疆,顶着巨大压力种下的那些树,似乎也随着他的溘然长逝,而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忘。
在严酷的自然选择之下,那些树苗的最终成活率,确实如当年许多人预料的那样,并不算特别高。
有将近一半以上,都在随后的几年风霜雨雪中,悄无声息地枯萎,腐朽,最终化为了泥土。
但是,那些活下来的,却无一例外,都将自己的根系,深深地扎进了戈壁滩的深处,汲取着那难以想象的生命之源。
它们变得粗壮,坚韧,扭曲的树干仿佛记录着与风沙搏斗的每一个日夜。
它们如同一位位沉默的哨兵,沿着漫长的官道,默默地伫立着,顽强地生长着。
当地的维吾尔族、汉族百姓,感念左宗棠当年驱逐侵略者,为他们带来和平的恩德。
他们并不知道那些复杂的朝堂争议,只是自发地,亲切地将这些在绝境中存活下来的树木,称为“左公柳”。
往来于丝绸之路上的商旅和行人,也渐渐习惯了在这些虽然稀疏,但却无比珍贵的树荫下歇脚,饮水,躲避那毒辣的日头。
除此之外,这些“左公柳”,似乎再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其他的用处。
朝廷后来派来的新任官员,坐着马车,从这些不成规模,东倒西歪的树林旁经过时,往往只是轻蔑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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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觉得,眼前的景象,恰恰印证了二十年前朝野上下的那个“英明”判断。
左宗棠的那个惊世骇俗的举动,的确是一桩彻头彻尾的“无用功”。
除了给后人留下一点虚无缥缈的念想,给路人提供一片小得可怜的荫凉,再无任何实际价值。
当年那个关于左宗棠为何坚持种树的“深意”,似乎也一同被他带进了冰冷的坟墓之中。
再也无人提起,也无人愿意去探究。
那场曾经轰轰烈烈,搅动了整个帝国的“种树运动”,就这样,彻底沦为了一个几乎快要被人遗忘的历史笑谈和背景板。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一个新的世纪。
公元一九零零年。
距离左宗棠在新疆的土地上,亲手种下第一棵柳树,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二年。
这个世界,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曾经那个自诩为天朝上国的庞大帝国,在一次又一次对外战争的惨败打击下,国力日衰,步履蹒跚,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巨人,在历史的风雨中飘摇。
而它北方的邻居,沙皇俄国,则像一头永远也喂不饱的北极熊,用它那双贪婪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东方这块肥美的猎物。
他们在东北通过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攫取了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难以估量的利益之后,又将自己那带着利爪的熊掌,悄悄伸向了帝国看似稳固的西北边疆。
在新疆漫长的边境线上,俄国人不断地制造着各种小规模的摩擦。
他们的哥萨克骑兵队会以“追捕逃犯”为名,肆无忌惮地越过界碑,进行所谓的“武装巡逻”。
他们的商队,表面上运载着毛皮和布料,实际上却夹带着大量的新式步枪、弹药和别有用心的军事密探。
在暗地里,他们用金钱和武器,扶植和煽动着部分对大清朝廷心怀不满的地方部落势力和宗教领袖。
他们向这些人许诺,只要他们能站出来“争取独立”,伟大的沙皇陛下,将会是他们最可靠的盟友和后盾。
一张无形的,充满了阴谋与鲜血的大网,正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之下,悄然收紧。
一场新的,更为隐蔽,也更为凶险的危机,正在疯狂地酝酿着。
终于,在一个看似与往常并无二致的炎热夏日。
酝酿已久的火山,毫无征兆地,猛然爆发了。
新疆的西北部重镇,战略位置极其重要的喀什地区,爆发了规模空前的大规模武装叛乱。
叛军在一夜之间,如同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同时攻占了数座重要的城池和关隘,其行动之迅速,组织之严密,战术之精妙,让猝不及防的清军守备部队一败涂地。
他们的装备极其精良,许多叛军士兵手中,竟然用上了连清军最精锐的部队都未曾大规模装备的,产自俄国的莫辛纳甘连发步枪。
在叛军的指挥队伍里,人们时常能看到一些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的“军事顾问”,他们说着一口流利的俄语,熟练地使用着望远镜和地图,指挥着叛军的每一次冲锋和防守。
其背后的支持者是谁,已经是一个无需言说的秘密。
叛军的战略意图,经过这些“顾问”的指点,显得非常清晰和歹毒。
他们迅速地切断了喀什与内地联系的几条主要驿道和交通线。
其目的,就是要将前来平叛的清军主力,吸引到他们预先选择好的,有利于他们发挥骑兵优势的沙漠地带。
利用天时地利人和,围点打援,一举将清军的有生力量歼灭在茫茫戈壁之中。
只要这个战略目标能够达成,他们就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控制整个南疆地区,建立一个亲俄的“独立王国”。
到那个时候,一个“既定事实”已经形成,早已被西方列强折腾得精疲力竭的清廷,除了捏着鼻子坐到谈判桌前,将再无任何选择。
沙俄届时再以一个“和平调停者”的光辉形象介入其中。
新疆未来的命运,便可想而知了。
八百里加急的军情警报,如同雪片,更如同催命的符咒,一份接着一份,日夜兼程地飞向了遥远的紫禁城。
消息传来,整个京城为之剧震。
03
彼时,正因为“庚子国变”,被八国联军搅得焦头烂额,狼狈西逃的慈禧太后,在行宫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手中的茶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和身边那群同样惊慌失措的军机大臣们,都比任何人都清楚,新疆,绝对不能再丢了。
甲午之败,丢了朝鲜和台湾,已是奇耻大辱;庚子之乱,京城被占,更是让皇室颜面扫地。
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连左宗棠好不容易收回来的新疆都保不住,那大清的整个西北防线将彻底崩溃,帝国将彻底失去最后的战略纵深和回旋余地。
“调兵!立刻调集大军!不惜一切代价,给哀家把这场叛乱平下去!”
慈禧的声音在空旷简陋的大殿里回响,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声音显得尖利而扭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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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被传达下去。
帝国仅存的几支战力尚可的西征部队,被迅速地集结起来。
粮草、弹药、军饷,也从紧张的国库中,被源源不断地调拨出来。
然而,当所有人都从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中稍微冷静下来,将目光投向那张巨大的,标满了山川与沙漠的舆图时,一个如同幽灵般,冰冷而致命的问题,浮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这个问题,远比叛军手中的洋枪洋炮还要可怕,还要无解。
这个问题,只有两个字——后勤。
从内地集结的数万大军,要如何才能跨越数千里的崇山峻岭和戈壁沙漠,“活着”抵达遥远的喀什战场?
那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死亡之路。
军队的主力,需要穿越中国最大的,也是世界闻名的“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在那片广袤的区域里,白日里,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炉悬在头顶,地表的温度足以将人烤成肉干;到了夜晚,气温又会骤降到冰点以下,无情的严寒能轻易夺走睡梦中人的生命。
最可怕的是,那里没有路,没有参照物,只有无边无际,流动不休的黄色沙丘。
一场风沙刮过,天地间便只剩下混沌的土黄色,咫尺之内都难辨方向,昨日还清晰可见的沙丘,今日可能已经变了模样,或者彻底消失。
一支数万人的大军,一旦在这片沙海中迷失了方向,等待他们的,只有最凄惨的结局。
根本不需要叛军放一枪一炮,那灼热的太阳,那无处可寻的饮水,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流沙,就能将这支大军,吞噬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叛军以逸待劳,占据了绝对的天时地利。
清军则是千里奔袭,人困马乏,就算有神明保佑,能奇迹般地走到战场,彼时,还剩下几分战力可以与敌人一较高下?
一时间,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一仗,难打。
难的不是军事上的攻防,而是地理环境上的无法逾越。
可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在一种近乎悲壮的气氛中,由总兵官马继业挂帅,号称五万人的平叛大军,还是在家国命运的驱使下,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漫漫西征之路。
他们,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所能派出的最后的希望。
大军出关之后,起初的一段路程,还算顺利。
可当他们真正深入到塔克拉A玛干沙漠的东部边缘时,所有人的噩梦,便正式开始了。
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沙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黄色的沙墙遮蔽了整个天空,太阳消失了,世界陷入了一片昏暗与混沌之中,风声如同鬼哭狼嚎,巨大的沙粒打在帐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恐怖声响。
大军被迫原地驻扎,人马都蜷缩在一起,等待着这场天灾的过去。
这场沙暴,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
当风沙终于停歇,天空重新露出它那惨白色的面孔时,人们惊恐地发现,他们重金雇佣的,世代生活在这片区域的当地向导,竟然失踪了。
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他掌管的几匹最好的骆驼,以及上面驮载的大量清水和食物。
恐慌,如同沙漠上空盘旋的秃鹫,开始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头,投下巨大的阴影。
总兵官马继业强作镇定,斩杀了几个妖言惑众的士兵后,命令军队按照原定的地图和路线,继续向西前进。
可是,没有了经验丰富的向导,在这片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沙海之中,想要准确地辨别方向,成了一种近乎不可能的奢望。
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好像在兜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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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之后,一个更为致命的问题出现了——军队携带的饮水,开始告急。
在炎炎烈日之下,士兵们的嘴唇干裂得像老树皮,渗出了血丝,许多人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一些体弱的战马,也开始支撑不住,接二连三地倒毙在路上。
马继业派出的探马,如同疯了一般四散而去,终于,在傍晚时分,有一队探马带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他们在前方数里之外,找到了地图上标记的一口水井!
士兵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拖着疲惫的身体,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个代表着生命和希望的地方。
然而,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井边时,看到的景象却让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那口水井,已经被大量的巨石和沙土,死死地填满了。
看痕迹,是新近才被破坏的。
很显然,是叛军的先头部队干的。
他们精准地算准了清军的行军路线和补给点,提前一步,断绝了他们的生路。
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被这残酷的现实,无情地浇灭了。
绝望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引爆了。
士兵们不再相信军官们的任何承诺,开始鼓噪,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哗变,一些绝望的士兵开始抢夺剩余不多的水囊,然后不顾一切地向着茫然的远方逃去,他们宁愿独自在沙漠中寻找一线生机,也不想跟着这支注定要覆灭的大部队一起渴死在这里。
总兵官马继业看着眼前这支军心涣散,濒临崩溃的军队,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绝望的神情,心如刀绞。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
在那个星空璀璨,却寒冷刺骨的绝望夜晚,他用一双因为脱水而剧烈颤抖的手,蘸着最后一点墨,写下了一封给朝廷的,或许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封的八百里加急密折。
这封承载着数万人生死命运的密折,由最精锐的传令兵,骑着最后几匹尚有体力的快马,向着东方,向着京城的方向,踏上了未知的归途。
04
当它历经千辛万苦,被呈递到西逃行宫中,慈禧太后手中时,这位在政治斗争中从未输过的铁腕女人,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寒意。
整个临时搭建的,简陋的军机处大殿内,陷入了可怕的,如同坟墓般的死寂。
密折上的字迹,因为书写者的激动和虚弱而显得有些潦草,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沉重无比的丧钟,敲在在场每一个王公大臣的心上。
“臣,马继业,死罪上奏。”
“大军出关后,于哈密外围遭遇特大沙暴,向导于风沙中失踪,疑为叛军细作。”
“我部已在沙漠边缘徘徊两日,方向尽失,军心大乱。”
“原定行军路线上的数口重要水井,经查,均已被叛军提前派人填埋破坏。”
“如今,军中饮水已然告罄,马匹倒毙上百,伤病满营,惨不忍睹。”
“官兵士气彻底崩溃,已现哗变与逃兵,军心即将土崩瓦解。”
“若三日之内,再寻不到正确道路与救命之水源,臣……愧对太后与皇上之天恩,五万西征大军,恐将不战自溃,全军覆没于这茫茫戈壁之中!”
“届时,叛军再无任何阻碍,西域新疆……危矣!社稷危矣!”
那份薄薄的奏报,从慈禧因为震惊而颤抖的手中无力地滑落,轻飘飘地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当年那些在朝堂之上,口若悬河地嘲笑左宗棠“种树是无用功”,弹劾他“虚耗国帑”的大臣们,如今一个个面如死灰,冷汗浸透了他们的朝服。
他们终于惊恐万状地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场能不能打赢的战争了。
这甚至已经不是一场战争。
这是一场数万人的军队,与大自然进行的一场毫无胜算的生死搏斗。
帝国最精锐的西征部队,数万名忠勇的八旗子弟和绿营兵勇,竟然不是要败给敌人的洋枪洋炮,而是要以如此窝囊、如此耻辱、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败给“天气”,败给“干渴”。
这简直是自大清开国以来,最荒诞、最讽刺的军事悲剧。
整个临时朝廷,从垂帘听政的太后,到足智多谋的军机大臣,全都束手无策。
他们可以下令调动千军万马,他们可以提笔批复万万两白银。
可是,他们却无法从数千里之外,给前线那支绝望的军队,变出一滴救命的水,指出一条活命的路。
一种自甲午惨败以来,最为深沉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如同浓重的乌云,笼罩在行宫的上空。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的沉默,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准备草拟如何向沙俄“交涉”,以尽可能“体面”的方式放弃新疆,来换取西征军残部生路的国书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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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身影,出现在了殿外。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臣,他的官职不高,只是一个在兵部档案库里负责整理旧档的从六品主事,几乎没有人认识他。
他年轻时曾是湘军中的一员,跟随左宗棠全程参与了当年的新疆平叛之役,因为在战斗中腿部受过重伤,所以走路一瘸一拐,此刻因为情绪激动,几乎是被两名殿前侍卫半架半拖着弄进来的。
“太后!老臣……老臣有策!有策可救西征大军于水火啊!”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和穿透力,瞬间划破了殿内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样,瞬间聚焦在了这个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狼狈的老人身上。
慈禧太后仿佛在溺水之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猛地从座椅上站起,失态地急忙道:“快说!你有何良策?说得上来,哀家重重有赏!”
老人剧烈地喘息着,顾不上行君臣大礼,他颤颤巍巍地从自己那打了补丁的官服怀中,掏出了一份因为年代久远而早已泛黄、破损的地图。
“太后!诸位大人!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忘了一件事!一件天大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