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总监,这份调任通知,您看一下。”人力资源总监脸上的笑容职业却冰冷,将一份文件轻轻推到李浩面前。
三天前,他还是公司最耀眼的明星,聚光灯下的年度杰出管理者。
三天后,一张前往边疆分公司的一纸调令,如同一盆冰水,将他从云端浇落谷底。
他失魂落魄地闯进顶楼办公室,带着最后的希望,颤声问道:“陈董,这么大的安排……我舅舅他,同意吗?”
董事长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反问了一句足以让他世界崩塌的话:“你舅舅?你舅舅是谁?”
![]()
01
那张A4纸在李浩的手中微微颤抖。
上面的黑色宋体字,像一群受惊后四处乱窜的蚂蚁,在他的视野里模糊成一团。
人力资源总监脸上那副职业性的微笑已经凝固,只剩下公式化的礼貌。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声之后,彻底安静了下来。
李浩僵硬地坐在自己的总监座椅上。
这把花费公司近五位数,号称完全符合人体工学设计的昂贵椅子,第一次让他感到了刺骨的冰冷。
椅背的皮革紧紧贴着他的后心,传来一阵阵寒意。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份调任通知上。
“任命李浩同志为西北分公司总经理……”
“即日起进行工作交接,限期一周内赴任……”
“开拓边疆市场,委以重任……”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冷的铁水浇筑而成,沉重,且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认识上面的每一个方块字。
可当它们被如此排列组合在一起时,却构成了一篇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荒诞至极的天书。
西北分公司。
那个地方在公司内部的通讯录上,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
但在所有员工的私下交谈中,它却有着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号。
“西伯利亚”。
一个象征着流放与惩罚的终点站。
一个连年亏损,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巨大泥潭。
一个据说连办公楼外的野狗都比员工更有精神的地方。
所有在权力斗争中失败的人,所有触怒了高层的人,所有被认为失去价值的人,最终都会被一纸调令,打包扔到那里去。
让他们在漫天的黄沙和永无止境的亏损报告中,自生自灭。
这怎么可能。
李浩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这句话。
这绝对不可能。
时间仅仅过去了七十二个小时。
七十二个小时前,他还是这家市值数百亿的上市公司里,最耀眼夺目的那颗新星。
年度庆功晚宴上,那盏悬挂于宴会厅穹顶的巨型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照耀得如同白昼。
它的光芒璀璨,甚至有些刺眼。
李浩就站在那片最耀眼的光芒之下。
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们,像一群优雅的蝴蝶,在宽敞的厅堂里穿梭。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副精心计算过的,恰到好处的笑容。
而李浩,就是这片绚烂星河的中心。
他穿着一身意大利手工定制的深灰色西装,面料在灯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
白色的衬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处露出的那块百达翡丽腕表,在不经意的摆动间,闪烁着低调而又无可辩驳的昂贵光芒。
他是市场部总监。
是公司成立以来,最年轻的一位总监。
更是今晚的绝对主角——“年度杰出管理者”的唯一获得者。
公司的创始人,董事长陈董,亲自为他颁发了那座沉甸甸的水晶奖杯。
那是一个年近六旬,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
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让人看不透的平静,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他的心里掀起波澜。
陈董走上台,从司仪手中接过奖杯。
他拍了拍李浩的肩膀,手掌宽厚而有力。
他凑到李浩耳边,只说了一句很轻的话。
“继续努力。”
声音不大,却通过李浩胸前的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
台下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李浩接过那座造型别致的水晶奖杯,入手冰凉而沉重。
他稳稳地托着它,走到了舞台的正中央。
他微微欠身,调整了一下立式麦克风的高度,一个优雅而不失谦逊的动作。
台下瞬间安静了下来。
几百双眼睛,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都聚焦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从容地,习惯性地,对着台下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经过无数次练习的微笑。
嘴角上扬的弧度,不多不少,正好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
“非常感谢公司的认可,感谢董事长的栽培与厚爱。”
他的声音透过顶级音响设备,清晰、洪亮,且富有磁性地传到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能够获得这个奖项,我深感荣幸,也备受鼓舞。”
“当然,这份荣誉并不只属于我个人。”
“它属于我们市场部整个团队,没有他们强大的专业能力和无与伦比的执行力,就没有市场部今天的任何一项成绩。”
![]()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目光饱含深情地扫过台下市场部所在的区域。
掌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热烈。
他看到他的下属们,个个面带激动,与有荣焉。
他继续说道,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
“在这里,我更要感谢的,是那些在我身后,一直默默支持我,为我指引方向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变得格外意味深长。
目光也若有若无地,向上瞟了一眼。
台下立刻响起了一片会意的,善意的笑声,掌声也变得更加意味深长起来。
所有人都听懂了他话里的潜台词。
他口中那个“默默支持他的人”,在公司内部,早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一个传说中的“舅舅”。
没有人见过这位“舅舅”。
没有人知道这位“舅舅”具体姓甚名谁,身居何职。
关于他的传闻,却像空气一样,弥漫在公司的每一个角落,有着各种各样令人敬畏的版本。
有人说,这位舅舅是集团某个持股比例极高,却从不露面的神秘大股东。
有人说,他是某个关键监管部门里,手眼通天,一言九鼎的大人物。
甚至还有更夸张的版本说,他与董事长陈董本身,就有某种外人不得而知的,错综复杂的关系。
这些传闻,就伴随着李浩两年前的“空降”,一同抵达了这家公司。
他以一种超乎常规的速度,在短短两年内,从一个看似普通的高级经理,一路晋升为部门总监。
他的履历光鲜亮丽,但实际操盘的几个项目,在许多资深人士看来,其实并无太多过人之处。
甚至有些还颇受争议。
但他总能奇迹般地调动那些看似不可能的资源,摆平那些常人看来棘手无比的麻烦。
任何试图挑战他地位的人,最终都会莫名其妙地被调离或边缘化。
每当有人在饭局或私下场合,旁敲侧击地向他求证关于那位“舅舅”的传闻时。
李浩从不正面承认。
他也从不直接否认。
他只是会放下酒杯,用一种神秘而又了然于胸的微笑看着对方,然后轻轻摇摇头,说一句:“都是瞎传的。”
这个微笑,这种看似否认的姿态,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它给了所有人无限的想象空间。
他坚信,这层谁也看不透的神秘光环,才是他能够在这座冷酷的商业都市里,平步青云的真正阶梯。
晚宴结束后,他毫不意外地被一群各部门的中层干部围在了中间。
“李总监,恭喜恭喜啊!今晚您可是最闪亮的星!”
“李总监,以后还要多多提携我们兄弟部门啊。”
“李总监,您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我们这些老家伙是望尘莫及了。”
无数张热情的笑脸,无数句奉承的言语,像温暖的潮水一样将他包裹。
李浩优雅地端着那杯只喝了一口的香槟,与每一个向他敬酒的人,轻轻碰杯。
他享受这种被人群簇拥的感觉。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是他凭借自己的“智慧”和“手腕”,为自己赢得的地位。
在那个人声鼎沸的夜晚,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中,规划自己下一步的晋升路线。
空缺已久的某个副总裁的位子,似乎也并非那么遥不可及。
02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
仅仅过去了三天,连晚宴上那件高定西装都还没来得及送去干洗。
他就会独自一人坐在这间冰冷的办公室里。
手里捏着一张去往不毛之地的单程票。
办公室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正无声地吹送着恒温的暖风。
李浩却感觉自己的后背,一阵阵地往外冒着冷汗。
他想不通。
他拼命地回想过去几个月里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出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致命的问题。
是那个新产品的上市推广项目吗?
他立刻从电脑里,调出了那个项目的最终复盘报告。
![]()
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像一记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
投入了近八位数的预算,最终换来的市场份额增长,却不到一个百分点。
社交媒体上的声量寥寥无几,还夹杂着大量关于产品名不副实的负面评价。
这个项目的失败,直接导致了公司本季度的财报上,出现了一个相当难看的窟窿。
他想起了那场项目复盘会。
就在一周前,同样是在这间办公室里。
他坐在主位上,听着下属们用颤抖的声音汇报着惨淡的业绩。
他全程面无表情。
最后轮到他做总结陈词。
“策划案本身是完美的,我们的策略方向没有问题。”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问题出在执行上。执行团队对核心创意的领悟力,出现了比较大的偏差。”
“另外,销售部门的渠道配合也不够及时,错过了我们预设的最佳销售窗口期。”
“还有研发那边,当初提供的产品功能性描述,存在一定程度的夸大其词,这直接导致了早期用户的心理落差和负面口碑的发酵。”
他轻描淡写,条理清晰地,将责任像切蛋糕一样,精准地划分给了每一个相关的环节。
唯独他自己,那个项目的总负责人,被摘得干干净净。
他看到那几个负责具体执行的年轻下属,脸涨得通红,嘴唇翕动,却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部门里的那几个老油条,则像入定的老僧一样,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他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被他用娴熟的职场话术,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
对于手握“王牌”的他来说,这种程度的业务失误,最多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瑕疵。
根本不足以动摇他的根基。
现在看来,他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天真。
他又想起了那场高层例会上的场景。
就在这份调令下达的前一天。
那间象征着公司权力核心的巨大椭圆形会议室里,气氛比往常要压抑许多。
董事长陈董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
笃...笃...笃...
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那天的议题,是关于公司下一季度的战略规划。
但在讨论的间隙,陈董忽然话锋一转,开始不点名地批评公司内部近来出现的某种浮夸风气。
“做企业的,要实事求是。做市场的,更要脚踏实地,拿数据说话。”
“故事讲得再动听,包装做得再华丽,如果不能转化成实实在在的业绩增长,那都是在自欺欺人。”
“我最近看到一些项目,前期的报告写得天花乱坠,PPT做得比电影海报还精彩。”
“结果呢?”
“结果一出来,惨不忍睹。”
“我就想问问,这样的项目,到底是在为公司创造价值,还是在制造财务垃圾?”
陈董的语气始终很平淡,没有提高音量,也没有任何情绪化的词语。
但会议室里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在场的每一位高管,都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李浩当时就坐在陈董的斜对面。
他能感觉到,陈董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表面上依旧镇定自若,甚至还拿起笔,在面前的笔记本上装模作样地记录着什么。
但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他心里还在不停地安慰自己。
这只是董事长的常规敲打。
每年总有那么几次,目的是为了警醒所有人,防止大家懈怠。
不会具体针对某一个人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是在敲打他,又能怎么样呢?
有“舅舅”那层关系在,他就是安全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常规敲打。
那是公开宣判前的最后通牒。
而愚蠢的他,却完全没有听懂。
李浩拿起桌上的手机,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
他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去那个鬼地方。
他迅速地翻开了手机通讯录,找到了一个他曾经认为无比牢靠的名字。
张副总裁。
那位在不久前的酒桌上,还搂着他的肩膀,醉醺醺地称兄道弟,说要把他当亲侄子看待的集团实权人物。
他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嘟……”
电话的忙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漫长而刺耳。
![]()
响了将近一分钟,就在李浩快要放弃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
“喂,李浩啊。”张副总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和疲惫。
“张总,您好,打扰您了。我就是想跟您说一下,关于我工作调动的事情……”
“嗯,我知道了。”张总不等他说完,就直接打断了他。
“董事长的意思,已经在高管会上通过了,定了。”
他的语气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感情。
“可是张总,这个安排是不是太突然了?西北那个情况……我觉得我可能不太适合……”李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年轻人,不要怕吃苦嘛。”张总的语气变得像一个谆谆教导的长辈。
“西北那边虽然条件艰苦了点,但也是个机会,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好好干,干出成绩来,前途还是光明的嘛。”
这些话,空洞而又熟悉。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总,我只是觉得……”
“哎呀,我这边还有个非常紧急的会议要开,实在是走不开。就这样吧,先挂了啊,到了西北记得给我报个平安。”
电话被“咔”的一声挂断了。
听筒里只剩下冰冷而又无情的“嘟嘟”忙音。
李浩握着手机,愣在了原地。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然后猛地扔进了一桶冰水里。
他不死心。
他又立刻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公司财务总监,王总。
上次那个失败的项目,能够拿到那么高的预算,王总在审批时可是帮了大忙的。
李浩还特意送了他一套价值不菲的紫砂茶具。
王总当时还拍着胸脯说:“李总监你的项目,我绝对支持!以后有什么需要,随时开口!”
这次,电话只响了三声,就被直接挂断了。
李浩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条短信就弹了出来。
“在开会,不方便接。调动的事听说了,是董事长的决定,我们都无能为力。你自己……多保重。”
短短的一行字,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插进了李浩的心脏。
“无能为力”。
“多保重”。
多么客气,又多么冷酷。
李浩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又像疯了一样,接连拨打了好几个他平时自认为关系不错的,称兄道弟的部门负责人的电话。
结果无一例外。
要么是电话长时间无人接听。
要么是接通后,对方用各种借口,诸如“信号不好”、“正在开车”、“马上要开会”等等,匆匆忙忙地挂断。
那些曾经围绕在他身边,对他阿谀奉承的笑脸,在这一刻,一张张地变得模糊,扭曲,最后消失在了电话的忙音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孤立感,像一张巨大的网,从四面八方将他罩住。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苦心经营起来的,那张看似密不透风的“人脉关系网”,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它根本不是什么坚固的堡垒。
它只是一张用谎言和利益编织起来的,脆弱的蜘蛛网。
当他这只蜘蛛从网上掉下去的时候,没有谁会愿意伸手拉他一把。
整个下午,李浩都像一尊雕像一样,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
他没有回复手机上任何一条询问或安慰的信息。
他也没有再接任何一个打进来的电话。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办公室外面工作区域气氛的诡异变化。
平时人来人往,喧嚣嘈杂的走廊,今天变得异常安静。
偶尔有人经过他的办公室门口,脚步声也总是会刻意地放轻,仿佛生怕惊扰了里面的什么。
隔着那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他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同事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他不用听清内容,也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各种各样的目光,像无数根看不见的探针,穿透了墙壁,穿透了玻璃,密密麻麻地刺在他的身上。
让他坐立难安,无所遁形。
他缓缓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
从这个高度望下去,窗外是这座国际化大都市最繁华的中央商务区。
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像一片钢铁铸成的丛林,在灰色的天幕下沉默地矗立着。
地面上,密密麻麻的车流,像不同颜色的血液,在城市的血管里永不停歇地奔流。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站稳了脚跟,成为了这片残酷的钢铁森林里,一个顶级的猎食者。
他可以俯瞰众生。
现在他才悲哀地发现。
他可能从来都不是猎手。
他只是一只被养在华丽笼子里,羽毛鲜亮的金丝雀。
主人心情好的时候,可以给他最好的谷物,最干净的饮水,和最宽敞的居所。
一旦他唱错了调子,或者主人觉得他的叫声不再悦耳。
他就会被毫不犹豫地,连同笼子一起,扔到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去。
不。
他不能就这么认输。
他还有最后一张牌。
也是他一直以来,从未真正动用过,但始终坚信其存在的,最大的一张王牌。
他必须见到董事长。
他不相信,董事长敢完全不顾及“舅舅”的面子,做出这么决绝的安排。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天大的误会。
或许是董事长根本就不清楚,他和他那位“舅'舅”之间,到底有多么深厚的关系。
只要他把这层关系彻底挑明。
只要他让董事长意识到,这个决定可能会带来的,他无法承受的后果。
那么,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李浩转过身,看着玻璃窗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涣散的男人。
那不是他。
他伸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已经起了褶皱的西装外套,挺直了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腰板。
他对着窗户里那个倒影,竭力地,扯出了一个他自认为还算镇定的笑容。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进这城市上空所有的勇气。
然后,他大步流星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03
门外的世界,在他出现的刹那,诡异地安静了三秒钟。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样,齐刷刷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李浩强迫自己挺直了胸膛,像往常巡视领地一样,目不斜视地,穿过那片由各种复杂目光构成的丛林,走向了电梯间。
他要去顶楼。
董事长的办公室,在整栋大楼的最顶层。
董事长那位年轻干练的女秘书看到他时,漂亮的脸上明显流露出一丝惊讶和为难。
“李总监,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找陈董。”李浩的语气简洁而强硬。
“非常抱歉,董事长现在正在会客,恐怕暂时没有时间。”秘书礼貌地微笑着,试图阻拦。
“我等。”
李浩扔下这两个字,便径直走向秘书台对面那组专门为访客准备的黑色真皮沙发,重重地坐了下来。
这一等,就是漫长的三个小时。
他看着窗外的天色,从明亮的黄昏,一点点地,被深蓝色的夜幕所吞噬。
远处的地平线上,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最终汇成一片璀璨而又冰冷的星海。
办公室里,秘书几次端着水杯走过来,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每次看到他那张毫无表情,如同石雕一样的脸,又都欲言又止地退了回去。
终于,董事长办公室那扇厚重的红木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几位看起来身份不凡的客人,在陈董的陪同下,谈笑风生地走了出来。
陈董亲自将他们送到了电梯口,与他们一一握手告别。
当他转过身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沙发上的李浩身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在这里,仿佛他一直在这里。
“进来吧。”
陈董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李浩站起身,跟随着他,走进了那间他只来过寥寥数次的,象征着公司最高权力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有开主灯。
只有办公桌旁的一盏古色古香的落地灯,散发着一圈昏黄而又温暖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昂贵的古巴雪茄和陈年普洱混合在一起的,沉静而又威严的味道。
陈董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坐下。
他没有看李浩,而是低下头,开始慢条斯理地摆弄起他那套名贵的紫砂茶具。
洗杯,温壶,投茶,注水。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又让人心悸的独特节奏感。
李浩局促不安地,站在办公室中央的地毯上。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赤身裸体,等待公审的犯人。
![]()
“坐。”
陈董终于开口,用下巴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把给客人坐的椅子。
李浩拉开椅子,僵硬地坐了下来。
冰凉的真皮椅面,透过西裤的面料,刺激着他的皮肤。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西北吗?”
陈董一边用茶夹将第一泡冲洗茶叶的茶水倒掉,一边头也不抬地问。
“知道。”李浩低下头,声音沙哑地回答。
“那个新产品推广的项目,我作为总负责人,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我辜负了公司的信任和您的期望。”
“我愿意接受公司的任何处罚。”
他说着这些早已准备好的话,姿态放得极低。
陈董终于抬起了眼皮,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
“处罚?谁告诉你,让你去西北分公司,是处罚了?”
“那里的市场虽然是一片空白,但也意味着无与伦比的巨大潜力。”
“公司把这么重要的开拓任务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是对你的器重。”
陈董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李浩的心却在不住地往下沉。
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他自己也曾经对那些被他排挤走的下属说过无数遍。
他比谁都清楚,这些话背后真正隐藏的,是怎样冰冷的含义。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拐弯抹角下去了。
他必须把最后的底牌,押上赌桌。
“陈董,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也知道我的能力,还有很多需要学习和提高的地方。”
“我感谢公司给我这个去基层锻炼的机会。”
“但是……”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他不得不停下来,用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来润湿自己发紧的喉咙。
他需要鼓足他这一生中,可能从未有过的全部勇气,才能问出下面那句话。
他抬起头,迎向陈董的目光。
对方此刻正专注地将滚烫的开水,注入到紫砂壶中,茶香瞬间弥漫开来。
李浩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用一种既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询问,又像是在做最后一次善意提醒的语气,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陈董,去西北分公司这么重大的安排……”
“我舅舅他……同意吗?”
当这几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将全身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对面那个男人的身上。
他死死地盯着陈董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个表情的变化。
他在等待着对方在听到“舅舅”这两个字时,那理所当然,意料之中的反应。
他坚信,只要对方流露出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他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办公室里陷入了极致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连墙上那座古董摆钟的秒针走动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
陈董倒茶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手中那把价值不菲的紫砂壶,重新放回到了茶盘上。
壶底与茶盘碰撞,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却又无比清脆的“嗒”的一声。
然后,他抬起了头。
昏黄的灯光,在他的镜片上反射出一片模糊的光晕,让人看不清他眼神深处的具体内容。
他看着李浩,脸上甚至慢慢地,浮现出了一丝纯粹的,不加任何掩饰的困惑。
那神情,就像一个老师在听一个小学生,问出一个完全不合逻辑的数学题。
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平平淡淡,却像一把千钧重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李浩的天灵盖上。
“你舅舅?”
“你舅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