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五十年代的东北,抚顺煤矿的家属大院里,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煤尘的味道。
张春梅就是这片灰色世界里最不起眼的女人,泼辣、能干,为了半尺布票能和邻居吵上半天。
四十年的岁月,她从代号“寒梅”的国民党王牌女谍,彻底活成了一个矿工的妻子,七个孩子的母亲。
她以为,这一生就会这样尘埃落定。转折,出现在一个穿着西装的台湾来客身上。
他彬彬有礼,与这个粗粝的世界格格不入。几番试探后,他站在院中,微笑着对正在择菜的张春梅说:“老太太,您这院子里的梅花树长得真好。”
张春梅头也不抬,用标准的东北口音回道:“嗨,瞎种的,活了就成。”
来客却轻轻接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只是可惜,今年冬天不够冷,南京的梅花,怕是开不了咯。”这句尘封的暗号,瞬间撕开了她四十年的伪装。
看着炕上病重的老伴和满墙的儿孙照片,一场关于身份与亲情的风暴,正向这个普通家庭猛然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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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五二年的东北,风是硬的,刮在脸上像带了棱角的刀子。
在抚顺一座大型国营煤矿的家属大院里,风似乎还卷着一层永远也散不去的煤末子,让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颜色。水房门口,喧嚣声像一锅烧开了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张春梅!你讲不讲理?这半尺布票明明是我先看到的!”一个胖乎乎的女人,两手叉着水桶腰,嗓门亮得能把房顶的瓦片震下来。
被叫作张春梅的女人更不是省油的灯。她身形瘦高,一张脸上虽也沾着煤灰,却掩不住那双格外分明的眼睛。
此刻,那双眼睛里燃着一团火,她往前一挺身子,像一杆随时准备战斗的标枪:“啥叫你先看到的?掉在地上的东西,谁捡着就是谁的!你眼睛长在头顶上,能看到地上?俺捡着了,就是俺的!”
她的口音,是那种杂糅了河北腔和东北味儿的混合体,粗嘎,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泼辣劲儿。
她不光说,手上的动作更快,一把将那张皱巴巴的布票揣进自己补丁摞补丁的衣兜里,顺手抄起墙根下一个豁了口的瓦盆,挤到人满为患的水龙头下,蛮横地抢了半盆水。
胖女人气得脸都紫了,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外来逃难的,倒成了地头蛇了!等着,我找我们家那口子评理去!”
“去啊!谁怕谁!告诉你,俺张春梅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张春梅扬着下巴,端着半盆水,在一众或鄙夷或看热闹的目光中,扭着腰,一步一步走得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回到她栖身的那个用木板和油毡搭起来的简易棚户里,她“砰”地一声把瓦盆放下,水溅出来,在积满煤灰的地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刚才还斗志昂扬的脸,在门帘落下的瞬间,迅速地冷却下来,那股子泼辣劲儿也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
她叫张春梅,这是她给自己起的名字。她的身份是,河北遭了水灾,家里人都死了,一路乞讨逃难到东北的孤女。这个身份,让她在这个陌生的、排外的矿区里,像一棵野草一样,勉强扎下了根。
夜深了,矿区熄了灯,只有远处选煤楼的灯光像几颗昏黄的星星。棚户里,寒风从木板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哨音。张春梅躺在用几块木板搭成的“床”上,身下铺的是一层薄薄的稻草,上面是一床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破棉被。那粗糙的布料和稻草的尖刺,一下一下地硌着她的皮肤,提醒着她,这里不是梦。
在这样的夜里,张春梅才会短暂地死去,一个叫沈若雪的女人,会在她的身体里醒来。
沈若雪的记忆,是南京秦淮河畔的桨声灯影,是金陵大学图书馆里的书香,是父亲书房里悬挂的那幅郑板桥的《墨竹图》。
她出生江南书香门第,父亲是小有名气的学者。她自己,是金陵大学外语系的高材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日语,能弹肖邦的夜曲,能背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她的皮肤曾像上好的江南丝绸一样光滑,她的手指曾纤细优雅,是用来翻动书页和弹奏钢琴的。如果不是那场席卷一切的时代洪流,她的人生本该是嫁给一个同样出身名门的儒雅男子,相夫教子,岁月静好。
可她偏偏在那样的年纪,有了一颗不安分的心。她厌倦了脂粉和风花雪月,向往着一种更宏大、更有意义的人生。在一次学生集会上,她被一位风度翩翩的学长吸引,继而接触到了那个神秘而强大的组织——军统。
她骨子里的聪慧、冷静和那份超乎常人的意志力,让她很快脱颖而出,甚至得到了戴笠的亲自召见。在重庆的深山里,她接受了最严苛、最顶尖的特工训练。射击、格斗、密码破译、心理学、化妆伪装……
昔日的大家闺秀,被锻造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匕首。她的代号,是“寒梅”。取“梅花香自苦寒来”之意,也预示了它注定要在最严酷的环境里潜伏、绽放。
一九四九年,大厦将倾。撤退前夕,她的单线上级给了她最后一个任务,也是一个没有期限的任务。
“若雪,‘党国’需要火种。你的任务不是破坏,不是刺杀,而是潜伏,长期的、彻底的潜伏。去东北,那里是共产党的工业命脉所在。你要在那里活下去,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那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彻底地融入他们,直到被唤醒的那一天。”上级的声音冷静而决绝,“从现在起,沈若雪已经死了。你要忘了她的一切,你所有的优雅、学识、习惯,都是你致命的敌人。”
为了这个任务,她亲手烧掉了自己所有的照片,包括那张她最珍视的、与父母的全家福。火苗舔舐着相纸,也烧掉了她的过去。她换上最破烂的衣服,用锅底灰把脸抹黑,加入逃难的人流,一路向北。她见过饿殍,也曾为了一个发霉的馒头跟野狗争抢。当她终于按照组织预设的路线,满身污秽地出现在这座东北的煤矿时,她已经成了一个合格的“难民”。
“笃笃笃。”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沈若雪的身体瞬间绷紧,肌肉记忆让她差一点就从床板下摸向那把并不存在的勃朗宁手枪。她随即放松下来,用一种睡眼惺忪的、不耐烦的语气喊道:“谁啊?大半夜不睡觉,闹什么幺蛾子!”
“我,户籍科的,来补个登记。”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张春梅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已经换上了谄媚的笑容。她趿拉着鞋打开门,一股寒风灌进来,让她打了个哆嗦。“哎呀,是干部同志啊!这么晚了还辛苦,快,快屋里坐。”
一个穿着蓝色干部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棚户里太矮,他得微微低着头。他打开本子,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开始询问:“姓名?”
“张春梅。”
“年龄?”
“二十。”她故意报小了两岁。
“籍贯?”
“河北,河间府的。”这是一个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虚构地址。
干部一边记,一边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口说道:“看你这名字,‘春梅’,倒有几分雅致,不像逃难过来的。”
这一句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张春梅的心脏。她的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她知道,这是一个试探,一个无心的、却足以致命的试探。她的思维在零点一秒内高速运转,脸上却立刻堆起了更憨厚的笑容,带着一丝自嘲和粗鄙,用那种粗嘎的嗓门回答:“干部同志你可别笑话俺了。俺爹说了,俺们乡下人名字贱,好养活。啥雅致不雅致的,俺一个大字不识的土丫头,哪懂那个。”
干部“嗯”了一声,似乎打消了疑虑。他指着登记本上的一个格子说:“按个手印,然后在这里,自己把名字签一下。”
签名字!张春梅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沈若雪的字,是临摹过名家字帖的,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行云流水。只要她一落笔,就全完了。
她接过那支沾着墨水的钢笔,手指故意笨拙地颤抖着,好像那不是一支笔,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她咬着嘴唇,眉头紧锁,酝酿了半天,才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画出了“张”字,那个“弓”字旁几乎要散架。接着,在写“春”字时,她故意一顿,好像忘了怎么写,然后猛一使劲,把上半部分的“春”字头下的“日”,写成了一个“夫”字。
旁边凑过来看热闹的邻居立刻哄笑起来:“哈哈,春梅啊,你想男人想疯啦?把‘日头’都写成‘丈夫’的‘夫’了!”
张春梅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羞辱,一把抢过本子,胡乱地画了一个“梅”字,然后重重地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嘴里嘟囔着:“笑啥笑!俺本来就不识字,俺爹就教过俺这几个字,忘了不成啊!”
年轻干部摇了摇头,在本子上她的名字旁边标注了“文盲”二字,收起本子,离开了。
棚户里又恢复了安静。张春梅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她长长地、无声地出了一口气。
刚刚那几分钟,比她在训练场上面对三个教官的围攻还要惊险。
夜里,她又一次失眠了。她伸出右手食指,在粗糙的被面上,一遍又一遍地书写着那三个早已刻在骨子里的字。
一笔一划,端正秀丽,行云流水。
沈。若。雪。
她的眼中,是无尽的冰冷和后怕。她的伪装,差一点,就因为一个名字,一道最简单的考题,而全盘崩溃。
为了更好地融入,张春梅开始更刻意地表现自己。她学着那些矿工媳妇,说话大嗓门,干活抢在前头,为了一分钱的菜价能跟小贩磨半个小时。她发现,在这个地方,善良和文雅是没用的,只有泼辣和强悍,才能让你不被欺负。
她的手很巧,这是沈若雪的天赋。她把邻居们扔掉的碎布头捡回来,洗干净,居然能拼凑成小孩子的衣服,还能用五颜六色的布条,做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布老虎、布娃娃。这手艺让她在女人堆里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渐渐地,有人愿意用一个鸡蛋或者半个窝头来换她做的小玩意儿。
这天下午,矿长的妻子,一个据说从大上海来的、很有派头的女人,居然亲自上门来,请她帮忙给自己的小孙子做个布老虎。
矿长妻子姓白,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与这个矿区格格不入的优雅。她坐在张春梅递过去的小板凳上,看着她手里的针线上下翻飞,忍不住赞叹:“春梅妹子,你这手可真是巧。”
“嗨,瞎琢磨呗,穷人家的孩子,没啥本事,就剩这点手艺换口饭吃了。”张春梅头也不抬地回答,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和一丝市井的油滑。
白嫂子似乎是个健谈的人,她看着棚户里简陋的一切,叹了口气,说:“想当年,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听听黑胶唱片,看看电影,日子过得多舒坦……”说着,她似乎是陷入了回忆,竟自顾自地哼起了一首小曲。
“春季里来百花香,啷里格啷,啷里格啷里格啷……”
那熟悉的、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旋律,像一把小锤,猛地敲在了张春梅的心上。
周璇的《四季歌》。
她在金陵大学的女生宿舍里,和室友们用那台宝贝得不得了的留声机,听过无数遍的歌。每个音符,都牵动着她早已被深埋的青春记忆。
她正在剪裁布料的剪刀猛地一顿,“咔嚓”一声,差点剪到自己的左手手指。
一股剧痛袭来,但更让她心惊的是自己的失态。她立刻用一声剧烈的、用尽全力的咳嗽来掩饰。
“咳咳咳!咳咳……”她咳得脸都红了,捶着自己的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呀,嫂子,你看我这破身子。这天干的,嗓子都快冒烟了!”
白嫂子被她的咳嗽声打断了歌唱,关切地问:“没事吧,春梅?”
“没事没事。”张春梅摆摆手,缓过气来,然后装作好奇地问,“嫂子,你刚唱的这是啥呀?俺咋听不懂呢?软绵绵的,没俺们这旮瘩的二人转有劲儿!”
白嫂子笑了笑,那笑容里似乎有种过来人的通透,“一首老歌了,不提也罢。你听不懂,也正常。”
她没有再说什么,但张春梅却从她刚才那一瞬间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那种眼神,她太熟悉了。
在特训时,教官就是用这种眼神来观察她们的伪装,寻找破绽的。
难道……她也是?
这个念头让张春梅的脊背再次发凉。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手中的针线走得更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个可怕的猜想给缝进五颜六色的布老虎里,让它永不见天日。
白嫂子走后,张春梅把那个做得格外精致的布老虎放在一边,久久没有动弹。她意识到,这个地方,比她想象的更复杂。像她这样被时代洪流裹挟而来,藏着秘密的人,或许不止她一个。她的伪装,真的天衣无缝吗?一个名字,一首歌,就能让她惊出一身冷汗。这样的日子,她要过多久?十年?二十年?
正在这时,邻居王大妈掀开门帘探进头来,满脸喜气地说:“春梅啊,在干活呢?跟你说个好事儿!俺给你物色了个对象,人老实,能干,是矿上挖煤的正式工!明儿让你见见?”
对象?张春梅愣住了。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情。沈若雪的人生规划里没有婚姻,只有任务。但张春梅呢?一个二十岁的、无依无靠的单身女人,在这个地方,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一个家庭,一个丈夫,才是最坚固的“保护色”。
她点了点头,用张春梅的语气,带着几分羞涩和扭捏说:“那……就听大妈安排吧。”
第二天,在王大妈家里,她见到了那个叫王大山的男人。
他很高大,肩膀宽阔,常年不见阳光的脸是种不健康的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很亮。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坐在那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显得很局促。他不像别的男人那样,用一种审视和欲望的眼光打量她,他的眼神很干净,只有一种想找个人搭伙“过日子”的踏实。
王大妈在一旁把王大山夸成了一朵花,说他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力气大,下井拿的工资也高。
王大山只是嘿嘿地傻笑,半天,才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用他那双指甲缝里还嵌着煤黑的大手,递到张春梅面前。
那是一个还带着他身体余温的玉米饼子。
“吃吧。”他憨憨地说,“俺下井前班长发的,没舍得吃,给你留着。”
张春梅看着那个粗糙的、金黄色的玉米饼子,愣住了。沈若雪的胃,喜惯的是精致的米饭和西点。可这一刻,这个带着一个陌生男人体温的、粗陋的食物,却让她第一次在这个冰冷、虚假的世界里,感到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她接了过来,咬了一口。饼子很硬,硌得她的口腔生疼。
但她知道,嫁给他,是她这套高明的“伪装术”里,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一步。从这一步开始,她的人生,将不再只属于她自己。
02
婚礼办得极其简单,甚至称不上一场婚礼。
没有鞭炮,没有花轿,更没有沈若雪曾偷偷幻想过的西式婚纱和浪漫誓言。王大山托人从供销社买了几斤水果糖,又从黑市上换了点猪肉和粉条,请了几个关系好的工友和邻居,在家属大院里那间属于他的、比张春梅的棚户大不了多少的土坯房里,摆了一桌。
屋子里挤满了人,男人们划着拳,扯着嗓子喊,女人们嗑着瓜子,说着荤素不忌的笑话。空气中混合着汗味、烟味、酒精味和一股浓浓的煤尘味。
张春梅穿着一身借来的、稍微新点儿的红底碎花棉袄,脸上被抹了两坨夸张的腮红,像个乡下戏台上的丑角。她被众人推搡着,笑着,应酬着,感觉自己像一个悬丝木偶,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不是自己的。
她的心里,沈若雪在尖叫,在抗拒。她想起在南京时参加过的西式婚礼,教堂里悠扬的管风琴,新娘穿着洁白的蕾丝婚纱,手里捧着香槟玫瑰,在神父面前交换戒指。而现在,她的人生“圣殿”,就是这间油腻腻、闹哄哄的土坯房。她要嫁的男人,是一个浑身散发着汗臭,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的矿工。
这种巨大的落差,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恶心。她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那种辛辣呛人的劣质白酒,试图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闹洞房的工友们终于被王大山连推带搡地送走了。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炕上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在墙上投下两个摇曳的人影。
王大山搓着手,看着坐在炕沿边,低着头的张春梅,嘿嘿地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他喝了不少酒,脸上泛着红光,眼神里带着一种朴素的、属于男人的欲望。
他凑了过来,身上那股浓烈的汗味和酒气,让沈若雪的胃一阵翻腾。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春梅……”王大山的声音有些含混,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想要去搂她的肩膀。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间,沈若雪的身体起了本能反应。那是被千锤百炼注入骨髓的特工本能——一个极其迅速、精准的格挡动作。她的手腕一翻,用一种擒拿术的巧劲,恰到好处地架住了王大山的手臂,让他再也无法寸进。
整个动作快如闪电,流畅而致命。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王大山愣住了。他一个常年干体力活、力气大得能扛起两百斤煤包的壮汉,竟然被这个看上去瘦弱的女人,轻而易举地挡住了。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的欲望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困惑和一丝受伤。他以为,是她嫌弃自己。
“你……”他呐呐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若雪的心,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完了。
她暴露了。一个逃难的农村孤女,怎么可能懂得这种军中格斗术?她的反应太快,太专业,完全超出了一个普通女人的范畴。
冷汗,顺着她的脊梁骨往下淌。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补救的办法。她必须在王大山回过神来,开始怀疑之前,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猛地收回手,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了下来。她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那是一种混合了惊恐、羞怯和委屈的眼神。她看着王大山,嘴唇哆嗦着,用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说:
“俺……俺害怕……”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俺……俺爹娘死得早,俺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跑,总……总有坏人欺负俺……俺就是……就是被吓怕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捂住脸,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这番表演,堪称完美。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在面对男人亲近时,出于自我保护的恐惧和本能的抗拒,是完全合情合理的。那个精准的格挡动作,也被她巧妙地解释成了“被坏人欺负多了,吓出来的胡乱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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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山是个粗人,他哪里想得到这里面有这么多弯弯绕。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刚刚嫁给自己、还没来得及焐热炕头的媳妇,在自己面前吓得瑟瑟发抖,哭得梨花带雨。
他心里那点旖旎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愧疚和怜惜。他觉得自己太粗鲁,太心急,吓着她了。
“哎,你别哭,别哭。”他笨手笨脚地,想安慰她,又不敢再碰她。“是俺不好,俺……俺喝多了,俺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怕,以后有俺在,没人敢再欺负你。”
他叹了口气,默默地从炕梢扯过一床被子,在地上铺开。“今晚……俺睡地上。你安心睡吧。”
说完,他就和衣躺下了,很快,就传来了沉重的鼾声。
炕上,张春梅慢慢地停止了啜泣。她掀开被角,看着地上那个高大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这场新婚之夜的“战争”,是她潜伏以来最凶险的一次遭遇战,也是她内心旧我与新我最激烈的一次交锋。她赢了,用眼泪和谎言,暂时保住了自己的伪装。但她也清楚地意识到,婚姻,这个她以为的“保护色”,更像是一个二十四小时不间命的考场,她身边的这个人,就是最严苛的考官。
婚后的日子,成了她真正的“特训场”。
她必须忘掉沈若雪的一切生活习惯,去学习做一个合格的矿工媳妇。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鸡才叫第一遍,她就要从冰冷的被窝里爬起来。第一件事,不是像在南京时那样,慵懒地喝一杯热牛奶,而是去捅开煤炉子。黑色的煤末子呛得她眼泪直流,好几次都点不着火,把一张脸熏得像灶王爷。
王大山起床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也不说话,默默地接过她手里的火钳子,三下五除二,炉火就呼呼地旺了起来。
她要学着做饭。她会做精致的苏式点心,却不知道怎么和北方的玉米面。不是水放多了,就是面太硬。有一次,她蒸出来的窝头,硬得能当石头砸人。
王大山啃了一口,差点把牙硌掉。他看着她,皱着眉,用他那大嗓门毫不客气地嘲笑道:“你这手是咋长的?连个面都和不明白!以前在家没干过活啊?”
这句话又戳中了她的痛处。沈若雪的手,是用来弹钢琴和翻书的,哪里和过这种粗面。一股屈辱和怒火直冲脑门,她真想用刚学会的东北话骂回去,甚至想用军统的擒拿术,把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当场撂倒。
但她最终只是把脸涨得通红,把面盆往桌子上一推,用张春梅的招牌语气吼了回去:“那你自己来!俺就是笨,就是不会!你嫌弃就别吃!”
说完,她就气冲冲地跑出了屋子。
她以为王大山会发火,会骂她。没想到,等她傍晚回来时,王大山居然把晚饭做好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白菜炖豆腐,还有几个虽然样子不好看、但总算能吃的玉米饼子。
他看到她回来,没提早上的事,只是闷声闷气地说:“吃饭吧。”
吃完饭,他把她拉到面盆前,挖了一瓢面,又舀了一瓢水,说:“你看着,俺教你。和面得这样,水要一点一点加……”
他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起在面盆里搅动。他手上的力气很大,皮肤粗糙得像砂纸,掌心却很温暖。那股子熟悉的汗味和煤尘味包围着她,但这一次,她却没有感到恶心。
在无数次这样笨拙、摩擦和充满了烟火气的日常里,沈若雪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优雅,被一点一点地磨掉了;而张春梅那泼辣、能干的市井气,却在一天天地变得丰满和真实。
她开始观察王大山,用她受过专业训练的眼睛。
她发现这个男人粗鲁、不拘小节。他吃饭的时候呼噜噜地响,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他下井回来,一身的煤灰,不把脚洗干净就敢往炕上坐;他脾气不好,有时候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跟工友吵起来。
但她也发现了他另一面。他每次下井前,都会把家里的两个大水缸挑得满满当当;矿上发了肉,他总是把肥的、好的那块留给她,自己吃那些骨头和下水;她有一次着了凉,发低烧,他半夜起来,笨手笨脚地用剩饭给她熬了一锅黏黏糊糊、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粥”,还硬逼着她喝下去。
有一次,家属大院里一个出了名的二流子,仗着喝了点酒,趁着王大山没回家,在家门口堵住她,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还动手动脚。
沈若雪的脑子里瞬间闪过十几种让他立刻失去行动能力的方案。但她不能,她是张春梅。她只能像所有被欺负的妇女一样,惊恐地尖叫、躲闪。
就在那个二流子的手快要抓到她衣服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天而降。是下班回来的王大山。
他看到这一幕,眼睛瞬间就红了。他一句话都没说,扔下手里的饭盒,一个箭步冲上去,砂锅大的拳头,一拳就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那个二流子的脸上。
那二流子惨叫一声,鼻血长流,当场就给打懵了。
王大山还不解气,又冲上去踹了两脚,嘴里用最脏的话骂着:“狗日的,你敢动俺媳妇,俺他妈弄死你!”
周围的邻居都吓傻了,没人敢上来拉架。王大山打完了,才回过身,一把将吓得“瑟瑟发抖”的张春梅拉到自己身后,像一堵山一样护着她,对着地上呻吟的二流子和所有看热闹的人吼道:“都给俺听着!这是俺王大山的媳妇!以后谁要是敢动她一根手指头,俺就跟他拼命!”
那一刻,夕阳的余晖照在他沾满煤灰的脸上,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张春梅躲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后背,心中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一种陌生的、滚烫的东西,狠狠地击中了。
这种感觉,叫安全感。
是她在军统的枪林弹雨里从未体验过的,是她的代号“寒梅”所不能理解的。这是一种最原始、最粗暴,却也最真实的保护。
她忽然觉得,嫁给这个男人,或许……并不是一件那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她的伪装,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开始长出真实的血肉。
03
一九五三年的秋天,张春梅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
那是一个男孩,哭声嘹亮,像矿区清晨的汽笛。
分娩的过程,是一场地狱般的酷刑。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让沈若雪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彻底崩溃。她不再是冷静的特工,只是一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普通女人。她尖叫、哭喊、咒骂,把所有学过的伪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那个浑身沾满血污的小东西终于被接生婆拍着屁股,发出第一声啼哭时,张春梅浑身脱力地瘫在炕上,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进了她的鬓角。
王大山冲了进来,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抱起那个小小的婴孩,咧着大嘴,笑得像个傻子。“俺有儿子了!俺老王家有后了!”他翻来覆去地,就只会说这一句话。
张春梅看着他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委屈。可当王大山把那个软软糯糯、散发着奶香味的小东西放到她身边时,所有的委屈又都烟消云散了。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婴儿的小脸。那温热的、柔嫩的触感,像一股电流,瞬间击中了她的心脏。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的连接。这个小生命,是从她的身体里分离出去的,带着她的血,她的脉搏。他让她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和脚下这片冰冷的黑土地,产生了一种无法割裂的、血脉相连的羁绊。
“给他起个名吧。”王大山憨笑着说,“你比俺有文化,你来起。”
“有文化”三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刺了她一下。沈若雪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诗意的名字:“望舒”、“致远”、“思齐”……但她看着怀里这个注定要在煤尘中长大的孩子,看着身边这个满心欢喜的矿工丈夫,那些名字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她沉默了半晌,用一种平静的、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的语气,说:“就叫……王铁蛋吧。”
“铁蛋?”王大山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名字!铁蛋,结实!像俺一样,皮实,好养活!”
沈若雪死了。在王铁蛋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被叫出口的那一刻,她又死了一次。而张春梅,却在成为母亲的这一刻,获得了真正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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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蛋的降生,像一个开关,一旦被按下,就再也停不下来。
隔了一年多,老二出生了,是个女孩,取名“秀芝”。又过了一年,老三,是个男孩,叫“卫国”。然后是老四、老五、老六、老七……在那个“人多力量大”的年代里,张春梅的肚子,就像一块高产的田地,以惊人的效率,为这个贫困的家庭,增添着一张又一张嗷嗷待哺的嘴。
她的家,从最初那间小土坯房,换到了矿上分的筒子楼里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屋子里搭起了大通铺,七个孩子像一窝小猪仔一样挤在一起。家里越来越穷,也越来越热闹。
张春梅的人生,被彻底地填满了。
她不再有时间在深夜里变回沈若雪,去回忆南京的秦淮河。她的每一天,都是一场筋疲力尽的战斗。
天不亮就起床,第一件事是检查七个孩子的被子有没有蹬掉。然后是生火,做一大锅的高粱米粥或者玉米糊糊。饭桌上,像打仗一样,给七个孩子分饭,看着他们一个个狼吞虎咽,你争我抢。
之后是洗洗涮涮,七个孩子的衣服,加上王大山下井换下来的、沾满煤泥的工装,堆得像一座小山。冬天,水房里的水龙头会结冰,她要用开水一点点浇开,然后把手泡在刺骨的冰水里,一搓就是大半天。她的手,早已不像沈若雪那般纤细,变得粗糙、红肿,关节也因为常年接触冷水而变得粗大。
她的人生任务,不再是分析情报、破解密码。她的任务是,如何用家里仅有的一点棒子面,做出足够九口人吃的饭;她的挑战是,如何将一件王大山穿破了的旧棉袄,拆拆改改,给老三做一条棉裤,再用剩下的边角料给老五做一双鞋垫。
她成了一个精明到骨子里的主妇。她会为了给孩子们解馋,提着篮子,在清晨的菜市场里,跟菜农为了一分钱的葱、两分钱的白菜,磨破嘴皮。她会把邻居扔掉的烂菜叶子捡回来,洗干净,用盐腌起来,做成一年的咸菜。
她的“伪装术”,在这日复一日的琐碎和操劳中,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她不再需要伪装。
当小儿子铁蛋因为偷了邻居家树上的一个青苹果,被邻居找上门来骂时,她会二话不说,从墙角抄起一根鸡毛掸子,把铁蛋按在腿上,结结实实地打一顿屁股,打得孩子鬼哭狼嚎。然后,她会拎着儿子的耳朵,到邻居家去,逼着他给人赔礼道歉。
她的动作是那么的自然,她的愤怒是那么的真实。那一刻,她就是所有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的母亲中的一员。她内心的沈若雪,那个受过高等教育、懂得用道理说服孩子的知识女性,连一丝反抗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因为她知道,在这个环境里,“棍棒底下出孝子”才是最有效的教育方式。
有一年冬天,五岁的女儿秀芝半夜里发起高烧,浑身滚烫,说起了胡话。矿上的卫生所早就关门了,王大山又正好上了夜班,还没回来。
屋外是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风刮得像狼嚎。张春梅没有丝毫犹豫,她用家里所有能找到的被子,把女儿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然后把她绑在自己背上,推开了家门。
她要步行二十里山路,去县城的医院。
雪下得很大,没过了脚踝,一脚深一脚浅。风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脸,她呼出的热气瞬间就变成了冰霜,挂在眉毛和头发上。她背上的女儿滚烫,而她的四肢却冻得失去了知觉。
有好几次,她都因为体力不支,摔倒在雪地里。但她每次都挣扎着爬起来,拍掉身上的雪,把背上的女儿裹得更紧一点,继续往前走。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女儿不能有事,她必须活下去。
当她终于在天亮时分,像个雪人一样出现在县医院急诊室门口时,连医生都惊呆了。
女儿因为送治及时,脱离了危险。张春梅守在病床前,看着女儿恢复了红润的小脸,她那颗悬了一夜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事后,邻居们都说:“春梅真是个好娘,为了孩子,命都不要了。”
张春梅只是咧着嘴笑,露出发黄的牙齿,说:“嗨,哪个当娘的不疼自己的孩子。”
夜深人静时,她摸着自己早已冻伤、失去部分知觉的手指,也会问自己:沈若雪,你是在演戏吗?
可那份撕心裂肺的焦急,那份不顾一切的母爱,是演不出来的。她发现,她对这七个孩子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任务和伪装的范畴。他们是她的软肋,是她在这世界上最深的牵挂。
沈若雪的理智在告诉她:这些人,这些情感,都是致命的弱点。一旦你的身份暴露,他们都会成为敌人用来对付你的筹码。
可张春梅的本能却在反驳:没有他们,你这四十年的潜伏,还有什么意义?你只是一个活在谎言里的孤魂野鬼。
这个由七个孩子和一个粗鲁丈夫组成的“囚笼”,拥挤、贫穷、吵闹,却也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需要的满足感。这个“囚笼”,反而成了她最温暖的港湾,让她在一次次的自我怀疑中,找到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她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沈若雪”的痕迹。她会用在特训时学到的急救知识,给摔破了头的孩子做最专业的包扎;她会在孩子得了痢疾时,知道用烧焦的锅巴煮水喝来止泻。
邻居们都夸她:“春梅真有办法,懂的就是多。”
她只是憨厚地笑笑,用那套万能的说辞搪塞过去:“逃难的时候,啥没见过,跟路上的赤脚医生瞎学的。”
她教孩子们背乘法口诀,用的是一种巧妙的、更容易记忆的方法,让她的孩子在学校里总是比别人学得快。
王大山不知道什么叫方法论,他只知道自己的孩子成绩好,是媳妇教得好。他会得意洋洋地跟工友们炫耀:“俺媳妇,别看她大字不识几个,脑子就是比你们家那婆娘好使!俺们家娃,随她!”
每当这时,张春梅就会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用眼角剜他一下,骂一句:“显摆啥?还不都是你老王家的种!”
她骂得越凶,王大山笑得越开心。
她看着这一屋子的儿女,看着这个虽然粗鲁却无比维护她的丈夫,内心的“寒梅”在枯萎,而“张春梅”这棵野草,却在贫瘠的土壤里,开出了一簇簇热闹而茁壮的花。
04
时间如矿井下的传送带,载着沉重的岁月,轰隆隆地向前。转眼,就到了那个人人自危,风声鹤唳的六七十年代。
一场席卷全国的政治风暴,如同一场猛烈的矿井塌方,让所有人都感到了窒息的恐惧。家属大院里,往日里还在一起唠家常、换东西的邻里,一夜之间,仿佛都戴上了一副审视和怀疑的眼镜。
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人们互相揭发,划清界限,生怕自己跟“阶级敌人”沾上一点关系。
张春梅,这个“来路不明”的外地女人,立刻成了被重点关注的对象。
她的档案太“干净”了——河北孤女,家乡遭灾,亲人死绝。这种干净,在那个“深挖阶级根源”的年代里,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嫌疑。
矿上的革委会派人来找她谈话,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旧社会”的经历。他们想从她的嘴里,挖出一些地主富农剥削压迫劳动人民的血泪史,来作为“活教材”。
这是对沈若雪潜伏生涯中最严酷、也最荒诞的一次考验。她必须编造一个符合他们想象的“过去”。
坐在几名“革命干部”面前,张春梅(或者说,沈若雪)展现出了她作为王牌特工的顶级心理素质和表演天赋。
她不再是那个泼辣的家庭妇女,而是变成了一个受尽了旧社会苦难、对新社会充满感恩的“劳动人民”。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对过去的仇恨和对眼前的敬畏。她用一种断断续续、夹杂着抽泣的声音,“回忆”起自己那个子虚乌有的“家”。
“俺爹……是给地主家扛活的长工……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俺娘,给地主婆子当丫鬟,冬天手上全是冻疮,烂得看见骨头……”
“那年发大水,地主老财坐着船跑了,卷走了所有粮食……俺们村的人,只能啃树皮,吃观音土……俺眼睁睁地看着俺爹娘……饿死在俺面前……”
她讲得声泪俱下,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真实,那么符合时代的“政治正确”。她的情绪、语气、甚至每一个颤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她把自己在逃难路上看到的、听到的所有悲惨故事,都巧妙地编织进了自己的身世里。
这番“血泪控诉”,让在场的干部们都深受“教育”,他们非但打消了对她的怀疑,反而把她树立成了一个“忆苦思甜”的典型,让她在全矿的大会上发言。
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面对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张春梅拿着发言稿,用她那洪亮而粗嘎的嗓门,带头喊起了口号。
“打倒地主阶级!”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她喊得比任何人都大声,表情比任何人都激昂。那种极致的投入和表演,让她自己都感到了一阵阵的恶心和自我厌恶。
她看到台下,她的丈夫王大山,和她的几个大一点的孩子,都用一种崇拜和敬佩的眼神看着她。在他们眼里,她是一个勇敢的、与旧社会决裂的“革命女性”。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灵魂,那个属于沈若雪的灵魂,正在黑暗的角落里,无声地哭泣。她靠出卖一个虚构的“阶级仇恨”,换取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全。这比让她去杀一个人,还要让她感到屈辱。
晚上回到家,王大山因为是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又在矿上当了小组长,也成了个“积极分子”。但他骨子里是个实在人,看不惯那些上纲上线、无中生有的批斗。他看到妻子还在为白天的发言而亢奋,便悄悄对她说:“春梅,差不多就行了,以后在外面说话悠着点,别太当真,得罪了人,不好。”
张春梅正在给孩子缝补衣服,听到这话,手中的针猛地一停。她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神冰冷得吓人,完全不是平时的模样。
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不当真?王大山,你是不是糊涂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不当真,我不表现得比谁都积极,明天被拉出去批斗的,就是咱们一家!你信不信,只要有人说一句‘张春梅来路不明’,咱们这个家,立刻就得散!你那七个娃,就都得跟我去喝西北风!”
这番话,冷静、残酷,充满了沈若雪式的分析和判断,完全不像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能说出来的。
王大山被她这番话和陌生的眼神给噎住了,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觉得眼前的媳妇,好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是他们结婚十几年,第一次如此激烈地争吵。张春梅吼完,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立刻垂下眼帘,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哭腔说:“大山,俺是怕啊……俺不想俺们的孩子,再过俺以前过的日子……”
王大山看着她通红的眼圈,心一下子就软了。他以为她还是在为过去的经历而恐惧。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俺知道了,俺不说了。都听你的。”
张春梅低下头,继续飞针走线。但她的心里,却是一片惊涛骇浪。她必须更小心,更谨慎。她不仅要扮演好张春梅,还要扮演好一个“革命”的张春梅。这个角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耗费心神。
那场风暴终于过去了,生活像一条被搅浑的河,慢慢地,又沉淀下来,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大儿子铁蛋子承父业,也成了矿上的工人。女儿秀芝嫁给了一个从城里来的技术员。其他的孩子,也陆陆续续地离开家,去读书,去工作,去组建他们自己的家庭。
那个曾经拥挤不堪的小屋,渐渐地空了下来。
王大山的身体,却因为常年高强度的井下作业,和吸入过量的粉尘,一天不如一天。他得了严重的矽肺病,就是矿工们口中的“肺尘病”。他不再下井了,办了病退,整天待在家里,不停地咳嗽,常常咳得喘不过气来,满脸涨得通红。
张春梅就像照顾孩子一样,默默地照顾着他。她为他端茶倒水,为他捶背顺气,到处去打听能缓解他病情的偏方。她会坐上几个小时的火车,去很远的山里,就为了采一种据说能“清肺”的草药。
看着病榻上那个日渐衰弱的男人,她的心,总会一阵阵地发紧。这个给了她一个家,让她免于颠沛流离,用他的一生为她和孩子们撑起一片天的男人,正在被岁月和疾病慢慢地吞噬。她对他,有愧疚,有怜惜,也有一种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叫做“情”的东西。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入八十年代。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也吹进了这个闭塞的矿区。家属大院里,开始出现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的年轻人,空气中也偶尔会飘来邓丽君甜腻的歌声。
张春梅也老了。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那是被岁月、煤尘和操劳一刀一刀刻上去的。她的腰不再挺直,走路也有些蹒跚。她当上了奶奶,又当上了姥姥。
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她抱着小孙子,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小孙子在她怀里咯咯地笑。
她抬起头,看着不远处选煤楼顶上飘出的黑烟,看着远处连绵的、光秃秃的山,听着院子里邻居们用她早已习惯了的东北话聊着天。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理所当然。
她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突然感到一阵恍惚。
她想起了沈若雪,想起了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代号——寒梅。
这两个名字,对她来说,已经像一场遥远的、褪了色的梦。梦里的人,梦里的事,都模糊不清了。她甚至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在深夜里悄悄地写下“沈若-雪”这三个字了。
她是谁?
她想了很久,然后低头,看着怀里孙子那张酷似王大山的脸,笑了。
我是王铁蛋的娘,王秀芝的妈,是这个小不点的奶奶,是王大山的媳妇……我是张春梅。
她想,她的组织,大概也早已忘记了她。在那场天翻地覆的巨变中,有多少像她一样的“钉子”,被遗忘在了历史的尘埃里?或许,她的档案,早已在某一次混乱中被销毁了。
被遗忘,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彻底地,从里到外地,成了一个名叫张春梅的东北老太太。她的人生,似乎就要在这平静、琐碎、看得见尽头的日子里,黯然落幕了。
她以为,永远会是这样。
05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矿区里难得地有了几分鲜活的气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一些在外面发了财的“万元户”开始盖起红砖瓦房,取代了原来破旧的土坯房。街上跑的,也不再只有矿上的大卡车,偶尔还能看到一两辆油光锃亮的小轿车。
王大山已经完全病退在家,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炕上,靠着张春梅的伺候。老两口靠着不多的退休金和孩子们隔三差五的接济,日子过得不算富裕,却也平静安详。
张春梅的生活,被一种固定的节奏统治着。清晨去早市,和老姐妹们为了一毛钱的差价斗智斗勇;上午回家,给王大山熬药,做饭;下午,就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那棵她亲手种下的、已经长得很粗壮的梅花树下,和一群同样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们一起,一边择菜,一边聊着东家长西家短。
谁家的儿子娶了媳妇,谁家的闺女考上了大学,谁家的老头子又犯了心脏病……这些就是她们的全世界。
张春梅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世界,并且乐在其中。她以为,她这辈子就会这样,守着病榻上的老伴,看着儿孙绕膝,慢慢地、安然地老去。
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
那天下午,太阳暖洋洋的。张春梅正和几个老太太聊得起劲,院子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看上去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上穿着一套在当时矿区里极为罕见的、剪裁笔挺的灰色西装,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他的手里,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
这身打扮,与周围穿着劳动布衣裤、满身煤尘味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就像一张精美的油画,被错放进了一堆粗糙的版画里。
男人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然后脸上带着温和有礼的笑容,朝老太太们走过来。
“各位大娘,打扰一下。”他的普通话非常标准,但腔调里带着一种南方人特有的、软糯的口音。“我想向各位打听个人。”
老太太们立刻被这个“大人物”吸引了,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男人很有耐心地解释,说自己姓刘,是从台湾来的,是第一批获准回大陆探亲的“台胞”。他想寻找一位失散了四十多年的远房表姐,只知道她当年可能流落到了东北的某个矿区。
“台胞”这个词,在当时,是个自带光环的词。它意味着富有,意味着来自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老太太们的热情更高了,纷纷把自己知道的、从外地迁来的老户说了个遍。
张春梅坐在人群中,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刘先生。她的心里,那根已经锈蚀了近四十年的警惕之弦,被微不可察地拨动了一下。
但她很快就将这丝警惕压了下去。都什么年代了,自己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还能有什么事?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
刘先生在矿区招待所住了下来。他似乎很有钱,也很有闲。每天都在矿区里转悠,彬彬有礼地向遇到的每一个人打听消息,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还买了很多糖果饼干,分给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
张春梅起初并未在意。但她慢慢地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刘先生,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家附近转悠。
他会跟她的几个小孙子搭话,把最大最甜的糖给他们,然后“不经意”地问:“小朋友,你家住哪里呀?你奶奶是哪里人啊?”
他会站在她家院子外,看着那棵梅花树,一站就是好半天,脸上带着一种让人看不懂的、复杂的表情。
张春梅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个男人。她用一个老太太最自然的八卦心态,向邻居们打听他。她用几十年来练就的、毫无破绽的伪装,在与他偶遇时,热情地跟他打招呼,邀请他“有空来家坐坐”,像所有想占点“台胞”便宜的老人一样。
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朴实而自然,看不出丝毫异样。但在那憨厚热情的表象下,沈若雪的分析系统已经悄然启动。
这个人,不是在寻亲。寻亲的人,不会有这么强的目的性,不会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来打探一个特定家庭的背景。他的眼神,虽然被金丝眼睛和温和的笑容掩盖,但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是属于同类的——那种受过严格训练的、懂得如何观察和隐藏的眼神。
他到底是谁?他想干什么?
张春梅感到一种久违的、被毒蛇盯上的寒意。她不知道对方的底细,所以她只能选择按兵不动,继续扮演那个爱聊八卦、有点贪小便宜的张春梅。
终于,在一个傍晚,该来的还是来了。
刘先生提着一网兜新鲜的水果,敲响了她家的门。
“张大娘,王大伯。”他满面春风地走进来,“我在这里住了好些天,多亏街坊邻居们的关照。这点水果,不成敬意,给大伯尝尝鲜。”
王大山正靠在炕头咳嗽,见来了“稀客”,连忙招呼他坐。张春梅也热情地给他倒水,嘴里客气着:“哎呀,刘先生,你太客气了!这咋好意思呢!”
三个人坐在炕上,聊着家常。刘先生说起台湾的风土人情,王大山听得津津有味。张春梅则在一旁,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时不时地插几句嘴,问一些“台湾是不是遍地黄金”之类的傻话。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符合一个普通矿工家庭与一个“台胞”的初次接触。
聊着聊着,刘先生话锋一转,又回到了他的“寻亲”主题上。他看着张春梅,用一种充满同情的语气说:“听邻居们说,大娘您也是从外地来的,当年吃了不少苦吧?”
张春梅的心猛地一紧,知道正题来了。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酝酿出一丝悲伤的情绪,把那套已经说了无数遍的“河北水灾孤女”的说辞,又声情并茂地讲了一遍。她的语气、表情、那些恰到好处的停顿和哽咽,完美得像教科书。
王大山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跟着叹气,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刘先生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头,表示同情和理解。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怀疑。
当张春梅讲完,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唉,战争和灾难,让多少家庭骨肉分离。大娘您能活下来,组建了这么一个热闹的家庭,也算是否极泰来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眼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张春梅和王大山把他送到门口。她悬着的一颗心,似乎也随着他的离去,慢慢地放了下来。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刘先生已经一只脚迈出了门槛。他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没有看张春梅,而是越过她的肩膀,投向了院子里那棵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寂的梅花树。
他的脸上,依然带着那副温和的笑容。他用一种极其标准的、带着清晰的南方口音的国语,仿佛闲聊一般,清晰地说道:
“老太太,您这院子打理得真好。尤其是这棵梅花树,长得真旺盛。”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似乎透过虚空,看到了四十年前的某个地方。然后,他一字一顿,把下半句话,像一颗淬了毒的钉子,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钉进了张春梅的耳朵里。
“只是可惜,今年冬天不够冷,南京的梅花,怕是开不了咯。”
“轰——!”
张春梅的大脑里,仿佛有一颗炸弹轰然引爆。
她手里还端着刚才给刘先生续水的茶杯。那句话钻进她耳朵的瞬间,她的手剧烈地一抖,满满一杯滚烫的茶水,尽数洒在了她的手背上。
皮肤被烫得瞬间通红,可她却像毫无知觉一样,一动不动。
南京的梅花……
南京的梅花……
这句话,像一道尘封了四十年的咒语,在她干涸的记忆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是当年,她和她的单线联系人,在重庆分别时,约定的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暗号之一。暗号的内容,会根据季节和地点的变化而调整。而“南京的梅花开不了”,对应的回答是……是什么来着?
她想不起来了。四十年了,太久了。
她只知道,这句话的出现,意味着一件事——组织,来人了。
四十年的伪装,四十年的平静,四十年的张春梅……在这一瞬间,被这句轻飘飘的话,击得粉碎。
她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能感觉到王大山在旁边关切地问她“春梅,你咋了?烫着了没?”,她能看到刘先生那张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的、带着微笑的脸。
可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句不断回响的话。
这个人,究竟是谁?是来“接”她的同志,还是……来抓她的敌人?在如今这个年代,他的出现,对自己,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炕上那个因为常年咳嗽而佝偻着背的男人,看了一眼墙上挂满的、已经发黄的儿孙们的黑白照片。
一股彻骨的、比东北寒冬的冰雪还要冷的寒意,从她的脚底猛地升起,瞬间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知道,她的人生,她用四十年时间精心构建起来的一切,都将被这句话,彻底地撕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