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志推开车间大门时,午夜钟声刚好敲过十二下。
空旷的厂房里只剩下几盏照明灯,勾勒出巨型机床冷硬的轮廓。
他本是为了取回遗落的技术图纸,却意外看见二楼办公室还亮着一抹微光。
那是厂长朱雅涵的办公室。
透过半开的百叶窗缝隙,他看见那个平日里雷厉风行的身影,此刻正单手撑着办公桌。
另一只手用力按在左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微微佝偻着背,眉头紧锁,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这个瞬间击中了徐正志。
他想起白天会议上她面对责难时的从容不迫,与此刻的痛苦脆弱判若两人。
工厂前途未卜,流言蜚语四起,所有压力都压在这个三十二岁女人的肩上。
他握紧了口袋里的钥匙,金属的冰冷棱角硌着掌心。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混杂着敬佩、担忧,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东西。
他知道,今晚他不能就这样转身离开。
有些看似偶然的相遇,或许早已是命运埋下的伏笔。
而那个关于“贴药”的误会,将在不久的将来,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彻底扰乱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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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深夜的机械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徐正志放轻脚步,沿着锈迹斑斑的钢铁楼梯向上走。
脚步声在空旷的厂房里激起轻微的回音,像敲在心上。
他本该直接去设计室取图纸,但双脚却不受控制地迈向二楼。
那扇透出光亮的门,像暗夜里的灯塔,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窄缝。
朱雅涵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厂区外零星的灯火,勾勒出她瘦削而挺拔的背影。
但徐正志敏锐地察觉到,她撑在窗台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厂长。”徐正志轻轻叩门,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朱雅涵身形一顿,迅速转过身,脸上已换上平日里那副冷静自持的表情。
只是眼底残留的一丝未能及时掩去的痛楚,没能逃过徐正志的眼睛。
“小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厂里?”她的声音略带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我回来取点东西。”徐正志扬了扬手中的钥匙,“看到您办公室亮着灯,就过来看看。”
他走进办公室,注意到她办公桌上散落着大量报表和文件。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
“您……没事吧?”徐正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朱雅涵扯出一个笑容,摆摆手:“能有什么事?就是还有个方案没看完。”
她走向办公桌,动作间不经意地又用手按了按胸口,虽然只是极快的一下。
但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徐正志的眼睛。
“是新区那个生产线改造的方案吗?”徐正志顺势问道,目光却悄悄打量着她的脸色。
在明亮的灯光下,她的嘴唇缺乏血色,眼底有着淡淡的青影。
“对, deadline 快到了,周副厂长那边催得紧。”朱雅涵拿起桌上的茶杯,发现已经空了。
徐正志自然地拿起热水瓶,为她续上热水。
这个动作他做过很多次,但今晚却感觉格外不同。
“您要注意身体,厂里现在……不少人都指着您呢。”他斟酌着词句。
朱雅涵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
“我知道。”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
窗外传来夜鸟的啼叫,尖锐而孤独。
徐正志看着她端起茶杯的手,指关节处有细微的磨损痕迹。
那是长期在一线车间巡视留下的印记,不像个厂长,倒像个老师傅。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她刚调来时的情景。
那时所有人都怀疑这个年轻女人能否管好这个濒临倒闭的老厂。
可她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硬是带着大家杀出一条血路。
但这背后的代价,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对了,您吃饭了吗?”徐正志突然想起什么,“食堂应该还有点宵夜。”
朱雅涵摇摇头:“没什么胃口。你忙完就早点回去吧,明天还有早会。”
这是逐客令,但语气比平时温和许多。
徐正志点点头,却没有立即离开。
他看着她坐回办公椅,重新戴上眼镜,拿起一份文件。
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减弱了平日里的锋芒,多了几分柔和。
这一刻,徐正志突然意识到,朱雅涵也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
却要独自扛起这么大的责任,连生病都不敢让人知道。
“那我先走了,厂长您也早点休息。”他终于说道。
转身离开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抽气声,像是压抑着的痛呼。
但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有些关心,太过直白反而会成为负担。
走到楼梯口时,徐正志回头看了一眼。
那扇门后的灯光依然亮着,在深夜里固执地坚守着。
就像里面的那个人一样。
02
次日的厂务会议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椭圆形的会议桌边坐满了各部门负责人,烟雾缭绕,每个人的表情都晦暗不明。
朱雅涵坐在主位,一身深灰色职业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她面前摊开着厚厚的报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上个月的生产事故,导致我们损失了二十万。”副厂长周向东率先发难。
他四十多岁,头发梳得油亮,说话时习惯性地摸着凸起的肚腩。
“这批零件的延误,直接影响了我们与新诚集团的合作。”周向东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朱雅涵身上。
徐正志坐在靠门的位置,注意到朱雅涵的坐姿比平时僵硬。
她放在桌下的左手,似乎一直按在腹部。
“事故原因已经查明,是设备老化导致的意外停机。”生产科长小心翼翼地回答。
“意外?”周向东提高音量,“每次都是意外!这样的意外再多几次,厂子就可以关门大吉了!”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运转的嗡嗡声。
朱雅涵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有力:“设备更新计划我已经提交给总公司了。”
“问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周向东毫不客气地打断,“现在的订单怎么办?违约赔偿谁负责?”
徐正志看见朱雅涵的指尖微微发白,但她脸上依然保持着冷静。
“新诚集团的订单,我会亲自去沟通,争取宽限一段时间。”
“朱厂长,不是我说你。”周向东靠在椅背上,语气带着几分讥诮,“女人当家就是这样,关键时刻心软手软。”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的气氛更加微妙。
几个老资历的干部交换着眼神,有人轻轻摇头。
徐正志注意到朱雅涵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她依然挺直脊背,目光锐利地看向周向东:“周副厂长,管理能力与性别无关。如果您有更好的解决方案,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周向东被噎了一下,脸色不太好看:“我能有什么办法?现在是你在负责全面工作。”
“既然如此,就请按照我的方案执行。”朱雅涵的语气不容置疑。
她开始部署下一步工作,条理清晰,指令明确。
但徐正志发现,她说话时的气息越来越短,脸色也愈发苍白。
有一次她甚至不得不停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借机平复呼吸。
“老叶,”朱雅涵转向车间主任叶铁柱,“三车间的产能还能不能再提高一些?”
叶铁柱是厂里的老师傅,为人正直,深受工人爱戴。
他看了看朱雅涵,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厂长,工人们已经是在连轴转了。”
“我知道大家辛苦,但这是关键时期。”朱雅涵的声音里带着恳切。
“我尽量安排吧。”叶铁柱叹了口气,“不过厂长,你也别太拼命了,身体要紧。”
朱雅涵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
会议又持续了半个小时,当朱雅涵宣布散会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大家陆续离开会议室,徐正志故意磨蹭到最后。
他看到朱雅涵没有立即起身,而是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眉头紧锁。
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胸下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厂长,您还好吗?”徐正志走近几步,轻声问道。
朱雅涵猛地睁开眼睛,迅速放下手,强撑着站起来:“没事,可能是有点累了。”
但她起身太急,一阵眩晕袭来,身体晃了晃。
徐正志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臂。
隔着薄薄的西装面料,他能感觉到她手臂的纤细,以及不正常的体温。
“您发烧了?”徐正志担忧地问。
朱雅涵抽回手臂,勉强站稳:“可能有点低烧,不碍事。”
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恢复了那个无懈可击的女厂长形象。
但徐正志看见,在她转身离开时,一只手悄悄扶住了墙壁,步伐也比平时缓慢许多。
周向东站在走廊尽头,冷眼看着这一幕,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徐正志突然明白,朱雅涵为什么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显露脆弱。
在这个关键时期,一点点的软弱都可能成为别人攻击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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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下午三点,徐正志抱着一摞技术资料,站在厂长办公室门外。
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深红色的木门。
“请进。”里面传来朱雅涵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
徐正志推门而入,看见朱雅涵正站在文件柜前翻找什么。
她转过身时,徐正志注意到她的脸色比上午更加难看。
“厂长,这是您要的生产线改造方案初稿。”徐正志将资料放在办公桌上。
“放那儿吧,我晚点看。”朱雅涵点点头,走向自己的座位。
就在她坐下的一瞬间,一阵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
徐正志一个箭步上前,及时扶住了她。
“您到底怎么了?”这一次,徐正志没有松开手,语气坚定地问道。
朱雅涵试图挣脱,但疼痛让她使不上力气。
“老毛病了,胃痛而已。”她试图轻描淡写。
徐正志摇摇头:“这不是胃的位置。您是不是心脏不舒服?”
朱雅涵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徐正志会如此敏锐。
她沉默了几秒,终于叹了口气:“可能是最近太累了,胸口有点闷。”
“您这样硬撑不是办法。”徐正志的语气严肃起来,“必须去医院检查。”
“现在厂里这个情况,我哪有时间去医院?”朱雅涵苦笑着摇头。
“身体垮了,就更没有时间了。”徐正志毫不退让,“我现在就送您去医院。”
朱雅涵还想拒绝,但又一波疼痛袭来,让她说不出话。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额头上布满冷汗。
徐正志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
“工作是做不完的,但健康只有一次。”他轻声说,“厂里需要的是一个健康的厂长。”
朱雅涵睁开眼睛,看着徐正志坚定的眼神,终于松口:“好吧,我去医院。不过不用你送,我自己开车去。”
“您这个样子怎么能开车?”徐正志果断拒绝,“我送您去,这是命令。”
他很少用如此强硬的语气对朱雅涵说话,连自己都有些惊讶。
朱雅涵也被他的态度震住了,怔怔地看着他。
片刻后,她无奈地笑了笑:“徐正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霸道了?”
“当讲道理没用的时候。”徐正志也笑了,心中的紧张缓解了几分。
他帮朱雅涵拿起外套和包,动作自然而体贴。
朱雅涵没有再拒绝,任由他搀扶着站起来。
走出办公室时,徐正志刻意站在外侧,挡住了其他人可能投来的视线。
他知道朱雅涵不想让厂里的人看到自己虚弱的一面。
电梯里,两人并肩站着,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朱雅涵靠在电梯壁上,闭目养神。
徐正志偷偷打量着她的侧脸,发现她的睫毛很长,鼻梁挺拔,嘴唇的形状很好看。
褪去了平日的强势,此刻的她显得格外柔和。
“谢谢你,小徐。”朱雅涵突然开口,眼睛依然闭着。
徐正志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这不是你的职责。”朱雅涵轻声说,“但还是谢谢你。”
电梯到达一楼,门缓缓打开。
徐正志护着朱雅涵走出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为她拉开车门,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坐进副驾驶座。
在系安全带时,朱雅涵又因为动作牵拉到痛处而皱紧了眉头。
徐正志心中一阵揪紧,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位女厂长的感情,
可能早已超越了普通下属对领导的关心。
04
去医院的路上,车内的气氛沉默而微妙。
徐正志专注地开着车,余光却不时瞥向身边的朱雅涵。
她靠在椅背上,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脸色依然苍白。
“要不要把窗户打开一点?透透气可能会好受些。”徐正志轻声建议。
朱雅涵点点头:“好。”
徐正志按下按钮,车窗降下一道缝隙,初夏的风吹进车内,带来一丝凉爽。
“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朱雅涵突然开口,“可能就是太累了。”
徐正志握紧方向盘:“累到胸口痛就不是小事了。”
朱雅涵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厂里的情况你也清楚,我怎么能休息?”
“厂里离不开您,所以才更需要保重身体。”徐正志语气坚定。
前方红灯,车缓缓停下。
徐正志转头看向朱雅涵,发现她正看着路边的一家小店出神。
那是一家手工饺子馆,店面不大,但看起来很干净。
“您饿了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徐正志问道。
朱雅涵摇摇头:“没胃口。只是想起刚来这个城市时,经常在那家店吃饭。”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怀念,这是徐正志第一次听她谈起私人生活。
“那时候厂子还没起色,我经常加班到很晚,那家店是少数还开着的地方。”
徐正志想象着三年前的朱雅涵,独自一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打拼。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沉重的责任和无数双怀疑的眼睛。
“您很了不起。”他由衷地说。
朱雅涵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苦涩:“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别无选择。”
绿灯亮了,车继续前行。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当初选择了另一种生活,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朱雅涵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徐正志没有接话,他知道此刻朱雅涵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
“我大学学的是机械工程,班上只有三个女生。”她继续说道,
“毕业后大家都转了行,只有我坚持下来了。因为我喜欢听机器的声音,
喜欢看到零件组装成完整设备的过程。”
这是徐正志第一次听朱雅涵谈起自己的过去。
在他的印象中,朱雅涵就像是为机械厂而生的工作机器,没有个人情感和历史。
“我父亲也是机械工程师,”徐正志突然开口,“他常说,机器比人诚实,
你付出多少,它就回报多少。”
朱雅涵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我们还有这样的共同点。”
“我选择这一行,多少受了父亲的影响。”徐正志笑了笑,
“不过他从普通工人做到技师就退休了,不像您这么出色。”
“出色?”朱雅涵自嘲地笑了笑,“如果这次的新订单出了问题,我就该卷铺盖走人了。”
徐正志注意到她又开始不自觉地按压胸口,显然压力极大。
“厂里大多数人是支持您的,”他安慰道,“老叶他们就经常说,您是真心为厂子好。”
“但也有人巴不得我赶紧下台,比如周副厂长。”朱雅涵的语气冷静,
“他已经在暗中联系其他股东了,想要借这次危机逼我辞职。”
徐正志心中一惊,没想到厂里的权力斗争已经如此白热化。
“您早知道?”
“当然,”朱雅涵看向窗外,“但这个位置,不是他想抢就能抢走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中重新找回了平日的自信和坚定。
徐正志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明白这个女人内心的强大远超他的想象。
医院的红十字标志已经出现在视野中,徐正志打转向灯,驶入辅路。
“无论发生什么,厂长,我都会支持您的。”他轻声说,语气无比认真。
朱雅涵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谢谢。”她轻声说,这两个字比之前多了几分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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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医院急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明亮的灯光照得人无所遁形。
朱雅涵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等待叫号,徐正志站在一旁。
周围是各种各样的病人和家属,孩子的哭闹声、老人的咳嗽声、医护人员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32号,朱雅涵。”护士的声音从诊室门口传来。
徐正志下意识地想要扶朱雅涵起来,但她已经自己站了起来,步伐稳定地走向诊室。
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徐正志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依然不愿显露出一丝软弱。
诊室的门在朱雅涵身后关上,徐正志只好在外面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不安地在走廊里踱步,时不时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大约二十分钟后,门开了,朱雅涵走了出来,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
“怎么样?”徐正志急忙上前问道。
“医生说是肋软骨炎,压力太大和过度疲劳导致的。”朱雅涵语气平静,
“开了些消炎药和止痛药,建议多休息。”
徐正志松了口气:“那就好,不是什么大问题。”
就在这时,一位中年医生从诊室探出头来:“朱雅涵家属在吗?来拿一下药单。”
徐正志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解释,朱雅涵已经开口:“他不是...”
医生却已经将一张单子塞到徐正志手中:“去药房取药吧。
还有,医生开的止痛贴剂,贴在后背和胸口效果最好。”
医生看了看朱雅涵,又看向徐正志,语气自然地说:“你帮你爱人贴一下,她自己不好贴到正确位置。
每天换一次,贴上后轻轻按摩几分钟,促进吸收。”
空气瞬间凝固了。
徐正志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烫,手中的药单突然变得滚烫。
他偷偷瞥了一眼朱雅涵,发现她的耳根也染上了一层红晕。
“医生,我们不是...”徐正志试图解释,但医生已经转身回了诊室。
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尴尬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朱雅涵轻咳一声,率先打破沉默:“医生误会了,我们去取药吧。”
她的语气尽量平静,但微微颤抖的尾音暴露了她的不自在。
“好。”徐正志简短地回答,不敢看她的眼睛。
去药房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徐正志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医生的话,“你帮你爱人贴一下”。
这个误会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取完药,两人走出医院大门,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来。
朱雅涵裹紧了外套,抬头看向已经暗下来的天空。
“今天麻烦你了,”她说,“我自己打车回厂里就行。”
“我送您回去吧,”徐正志坚持,“您的车还在厂里,而且医生说了要休息。”
这一次,朱雅涵没有拒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回程的车内比来时更加安静,一种难以言说的张力在空气中蔓延。
徐正志专注地开着车,但能感觉到朱雅涵的目光偶尔落在他身上。
当红灯停车时,他鼓起勇气转头看向她:“厂长,刚才医生的话,您别放在心上。”
朱雅涵微微一笑:“当然,只是个误会而已。”
但她闪烁的眼神告诉徐正志,这个误会在她心中也激起了波澜。
车驶入厂区,停在办公楼前。
朱雅涵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即下车。
“小徐,”她轻声说,“今天谢谢你。不只是为送我去医院。”
徐正志不解地看着她。
“谢谢你让我知道,厂里还是有人真心支持我的。”朱雅涵的语气真诚。
月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柔和了她平日坚硬的轮廓。
这一刻,徐正志突然很想告诉她,他的支持不仅仅因为她是厂长。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这是我应该做的。”
看着朱雅涵走进办公楼的背影,徐正志知道,
从今天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悄然改变了。
06
第二天清晨,徐正志提前半小时来到工厂。
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特意绕路去买的小米粥和清淡小菜。
经过昨晚的事,他整夜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浮现朱雅涵苍白的脸。
还有那个令人尴尬又心跳加速的误会。
厂长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朱雅涵果然如他所料早早到了厂里。
她正站在窗前讲电话,语气严肃而急促。
“周副厂长,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个方案必须按照我的要求修改。”
电话那头似乎还在争辩什么,朱雅涵的眉头越皱越紧。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这是最终决定。”
她挂断电话,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一转身看见站在门口的徐正志。
“早,厂长。”徐正志举了举手中的保温桶,“顺便给您带了点早餐。”
朱雅涵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谢谢,你太细心了。”
徐正志将保温桶放在会客区的茶几上,状似随意地问:“周副厂长又为难您了?”
朱雅涵走到沙发前坐下,打开保温桶,粥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
“他还是坚持要引进那套二手设备,说能节省成本。”
徐正志皱眉:“那套设备我看过,故障率太高,后期维护成本反而更高。”
“我知道,”朱雅涵舀了一勺粥,轻轻吹气,“但他联合了几个股东施压,
说如果我不接受这个方案,就是不顾厂里利益。”
徐正志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需要我找些技术数据反驳他吗?”
朱雅涵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感激:“我已经让技术科准备材料了。”
她喝了几口粥,脸色比昨天好了一些,但徐正志还是注意到,
她偶尔会无意识地用手按压胸口,显然疼痛还没有完全消失。
“药吃了吗?”徐正志轻声问。
朱雅涵点点头,从包里拿出药盒:“刚吃过。”
两人之间出现短暂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那个关于“贴药”的误会像无形的幽灵,盘旋在他们之间。
“医生开的贴剂...”徐正志刚开口,就看见朱雅涵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晚上回家再贴。”她迅速回答,耳根微微泛红。
徐正志识趣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新诚集团的订单,我有个想法或许能提高生产效率。”
朱雅涵立刻来了兴趣:“什么想法?”
徐正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草图,铺在茶几上:“这是我昨晚画的,对现有生产线做个小改动,能减少一道工序,
预计可以节省百分之十五的时间。”
朱雅涵仔细看着草图,眼睛越来越亮:“这个构思很巧妙!
你怎么想到的?”
“其实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只是之前觉得改动风险太大。”
徐正志如实回答,“但现在情况特殊,或许值得一试。”
朱雅涵沉思片刻,突然抬头直视徐正志的眼睛:“如果我把这个改造任务交给你,你需要多长时间?”
徐正志没想到她会如此信任自己,心跳不禁加速:“三天,如果三车间配合的话。”
“好,就三天。”朱雅涵果断决定,“我会跟老叶打招呼,
三车间全力配合你。这件事先不要声张,尤其是对周副厂长。”
徐正志明白她的顾虑,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敲响,周向东不请自入。
“朱厂长,关于新诚订单的事,我觉得我们还需要再谈谈。”
他的目光扫过茶几上的早餐和草图,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徐技术员这么早在厂长办公室啊?”
朱雅涵面不改色:“我请徐工来讨论技术改进方案。
周副厂长有什么建议,可以在九点的会议上提出来。”
周向东碰了个软钉子,脸色不太好看:“我只是担心厂里的利益受损。毕竟这个订单关系到大家的饭碗。”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谨慎决策。”朱雅涵站起身,送客的意思明显,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和徐工还要继续讨论技术细节。”
周向东冷哼一声,转身离开,重重带上了门。
朱雅涵叹了口气,坐回沙发:“看到了吧,厂里的情况比想象中复杂。”
徐正志看着她疲惫的神情,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厂长,我会尽全力帮您渡过这个难关的。”
朱雅涵望着他,眼中情绪复杂,最后化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知道。谢谢你,正志。”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没有冠以姓氏或职位。
简单的一个称呼变化,却让徐正志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知道,有些界限正在悄然消失,有些情感正在不受控制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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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三天后,新诚集团的质检主管亲自带队来到机械厂。
周向东早早等在厂门口,满面春风地将对方迎进会议室。
朱雅涵和徐正志赶到时,周向东已经在和对方谈笑风生。
“王主管,您放心,我们厂的设备虽然有些年头,但工人技术都是一流的。”
周向东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朱雅涵一眼,“保证按时交货。”
新诚集团的质检主管王明是个精干的中年人,神色严肃:“周副厂长,不是我们不信任贵厂,实在是这批零件精度要求太高。”
朱雅涵走上前,得体地与王明握手:“王主管,我们已经做了技术改进,
生产效率提高了百分之二十,质量只会比样品更好。”
王明将信将疑:“是吗?但据我所知,贵厂最近设备故障频发。”
周向东立刻接话:“确实有些小问题,不过都在可控范围内。”
徐正志注意到朱雅涵的眉头微蹙,显然对周向东的拆台不满。
“王主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朱雅涵镇定自若,
“不如我们去车间实地看看生产情况?”
一行人来到三车间,机器轰鸣,工人们正在忙碌。
叶铁柱迎上来,朝朱雅涵点点头,示意一切准备就绪。
王明仔细检查了生产线和刚刚下线的零件,脸色逐渐缓和:“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好。不过,最终还是要看质检结果。”
回到会议室,质检团队开始对抽样产品进行严格检测。
等待结果的时间格外漫长,朱雅涵表面上镇定自若,
但徐正志注意到她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握拳,指节发白。
周向东则显得信心满满,不时与自己的亲信交换眼神。
两小时后,王明拿着检测报告回到会议室,面色凝重。
“朱厂长,周副厂长,结果出来了。”他顿了顿,
“大部分指标合格,但关键部位的精度稳定性不达标。”
朱雅涵的脸色瞬间苍白:“怎么可能?我们的改进方案应该解决了这个问题。”
周向东猛地站起来:“王主管,是否是检测设备出了问题?
我们的技术员反复测试过,精度完全符合要求。”
王明将报告推到他面前:“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按照合同,如果三天内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只能取消订单。”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取消订单意味着巨额的违约金和工厂的信誉受损。
朱雅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王主管,请给我们三天时间,
我们一定找出问题所在,解决问题。”
王明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就三天。这是最后期限。”
送走新诚集团的人后,会议室里的气氛降至冰点。
周向东猛地一拍桌子:“朱厂长,这就是你坚持的技术改进?
现在好了,全厂都要为你的决策失误买单!”
朱雅涵没有理会他的指责,转向徐正志:“问题可能出在哪里?”
徐正志眉头紧锁:“理论上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除非...”他突然想到什么,“除非有人动了检测设备。”
周向东冷笑:“徐正志,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搞破坏?
找不到技术问题就开始编故事了?”
朱雅涵抬手制止了即将爆发的争吵:“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徐工,你立刻带人全面检查生产线和检测设备。
周副厂长,请你安抚好工人情绪,不能影响正常生产。”
她的指令清晰果断,暂时控制了局面。
但徐正志看到,在她转身离开会议室时,脚步明显虚浮,
一只手无意识地按住了胸口。
当晚,朱雅涵办公室的灯再次亮到深夜。
徐正志和技术团队排查了整个生产线,确实发现检测设备被人为调整过。
但是谁做的,一时难以查证。
十一点,徐正志敲响了厂长办公室的门,发现朱雅涵趴在办公桌上,
脸色惨白,满头冷汗,连呼吸都显得困难。
“厂长!”徐正志冲过去扶住她,“我送您去医院!”
这一次,朱雅涵没有拒绝的力气,只能虚弱地点点头。
疼痛让她几乎无法站立,徐正志不得不半扶半抱地搀着她走向电梯。
在密闭的电梯空间里,朱雅涵靠在他肩上,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徐正志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气,混合着医院药膏的味道。
这个认知让他心跳加速,同时又为她的状况担忧不已。
08
医院急诊室里,医生为朱雅涵做了详细检查。
“肋软骨炎加重了,伴有轻微的心肌缺血。”医生严肃地说,
“你必须住院观察几天,不能再劳累下去了。”
朱雅涵虚弱地摇头:“医生,我厂里有急事,不能住院。”
医生皱眉看向徐正志:“你是她丈夫吧?好好劝劝你爱人,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这么拼下去会出大问题的。”
又一次被误认为是夫妻,徐正志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尴尬。
他看着朱雅涵痛苦却倔强的表情,心中做了个决定。
“医生,我们知道了,会注意的。”他替朱雅涵回答。
取完药离开医院,朱雅涵的状态比来时好了一些,
但脸色依然很差,走路需要徐正志搀扶。
“厂长,您必须休息。”徐正志坚定地说,“厂里的事交给我和老叶。”
朱雅涵苦笑着摇头:“周向东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三天内解决不了问题,他就会联合股东逼我辞职。”
徐正志为她拉开车门,小心地扶她坐进副驾驶:“那就让他看看,没有他,我们一样能解决问题。”
回厂的路上,徐正志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检测设备的问题我已经找到了,是人为调整了参数。
生产线本身没有问题,只要重新校准设备,明天就能恢复正常。”
朱雅涵惊讶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您在医院检查时,老叶打电话告诉我的。”
徐正志微微一笑,“他带着几个信得过的老师傅连夜加班,
现在已经校准得差不多了。”
朱雅涵眼中闪过感动的光芒:“谢谢你们...”
“不过,”徐正志语气严肃起来,“这件事确实是内部人做的。
老叶说,昨天下午只有周副厂长和他的侄子去过质检车间。”
朱雅涵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我早该想到的。”
回到工厂已是凌晨两点,但三车间依然灯火通明。
叶铁柱和几个老工人正在做最后的调试,看到朱雅涵,
大家都围了上来。
“厂长,您没事吧?”叶铁柱关切地问,“脸色这么差,
要不要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呢。”
朱雅涵摇摇头,强打精神:“我没事。情况怎么样?”
“设备已经校准好了,试生产了几批零件,完全合格。”
叶铁柱自豪地指着工作台上的产品,“就等明天新诚集团来复检了。”
朱雅涵仔细检查了产品,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太好了,辛苦大家了。这个月奖金翻倍,我亲自去财务科申请。”
工人们欢呼起来,连日加班的疲惫一扫而空。
徐正志看着朱雅涵与工人们亲切交流的样子,
突然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愿意追随她。
她不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而是真正关心工人、懂技术的管理者。
安排好后续工作,徐正志坚持送朱雅涵回宿舍。
厂长为方便工作,在厂区附近租了一套小公寓。
到达公寓楼下时,朱雅涵已经疲惫得几乎站不稳。
徐正志扶她上楼,打开房门。
公寓收拾得整洁干净,但冷清得不像有人常住,
只有茶几上散落的药瓶和文件显示出主人的忙碌。
“您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来接您。”徐正志将药放在桌上,
细心地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
朱雅涵坐在沙发上,虚弱地点点头:“今天真的谢谢你,正志。”
这是她第二次直呼他的名字,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亲密。
徐正志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不敢多看她的眼睛:“这是我应该做的。您记得吃药,那个贴剂...”
他的话戛然而止,病房里那个尴尬的误会再次浮现。
朱雅涵也明显不自在起来,轻声说:“我会自己处理的。”
徐正志点点头,转身离开。关上门的那一刻,
他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
他站在门外,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抬手敲响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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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门内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朱雅涵虚弱的声音:“还有事吗?”
徐正志深吸一口气:“厂长,您是不是又疼得厉害了?
那个贴剂...需要帮忙吗?”
门内没有立即回应,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徐正志担心她的状况,鼓起勇气推开门,
发现朱雅涵蜷缩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如纸。
“我去叫医生!”徐正志转身就要走。
“不用...”朱雅涵拉住他的衣角,“只是突然一阵剧痛...
过一会儿就好了。药效可能过了。”
徐正志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关心战胜了尴尬,他拿起桌上的贴剂:“医生说了,这个要贴在正确位置才有效。我...帮您吧。”
朱雅涵愣了一下,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有尴尬,有犹豫,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长时间的疼痛已经消磨了她的意志,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
徐正志的手微微颤抖,他从未想过会有如此亲密接触朱雅涵的机会。
“您...需要先褪下衣衫。”他的声音因紧张而沙哑。
朱雅涵背过身去,手指犹豫地放在衬衫纽扣上。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空气中弥漫着尴尬而暧昧的气息。
当她缓缓褪下衣衫,露出光滑的背部时,徐正志的呼吸一滞。
她的皮肤白皙,脊椎线条优美,但左侧背部明显红肿,
与周围健康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是这里疼吗?”徐正志轻声问,手指不敢直接触碰,
只在红肿区域上方悬空比划。
朱雅涵点点头,声音细若蚊吟:“嗯,还有前面...胸口的位置。”
徐正志撕开贴剂包装,中药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贴剂贴在朱雅涵背部的红肿处,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肌肤,温暖而柔软的触感让他心跳加速。
朱雅涵明显颤抖了一下,但没有躲闪。
“需要轻轻按摩几分钟,促进药物吸收。”徐正志回忆起医生的叮嘱。
他的手掌贴上她的背部,开始轻柔地画圈按摩。
起初两人都十分紧张,身体僵硬,但随着按摩的进行,
朱雅涵逐渐放松下来,疼痛似乎真的缓解了。
“前面...我自己来吧。”当地转过身,准备接过另一片贴剂时,
徐正志却愣住了。
朱雅涵的胸前也有一片明显的红肿,位置确实十分尴尬,
她自己很难准确贴敷。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挣扎和犹豫。
长时间的共事中积累的信任和好感,在这一刻突破了上下级的界限。
“我...帮您吧。”徐正志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闭上眼睛,就当我是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