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
“所以,你是在用一堆发了霉的噩梦,来指控一位站在世界医学殿堂里的人,”她用那支红色的钢笔,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一种近似于牙医探针触碰坏牙时的声音,“而且,你要求我相信你,一个连自己的影子都想躲起来的人?”。
王辰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像两颗被灰尘覆盖的玻璃珠,死死地盯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树枝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扭曲得像是无数双垂死挣扎的手。
“你不需要相信我,”他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得像被车轮碾过的枯叶,“你只需要告诉我,当一个魔鬼脱下军装,穿上白大褂,他手里那把刀,是用来救人,还是用来更精巧地剔骨?”。
女人的笔尖停住了,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两人呼吸间那微弱而危险的嘶嘶声。
01
一九五六年的哈尔滨,像一个还没睡醒的巨大肺泡,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冰凉而滞重的。
档案库里的气味尤其如此。
那是一种由腐朽的纸张、干涸的墨水、金属锈蚀以及无数被遗忘的时光混合在一起发酵而成的味道。
王辰就是这味道里的一部分。
他像一只颜色暗淡的蛀虫,悄无声息地在那些顶天立地的卷宗架之间移动。
他的工作是给死亡和遗忘分类。
每一份泛黄的档案,都是一个曾经活过的人,现在被简化成几行干巴巴的文字,锁在牛皮纸的棺材里。
他喜欢这份工作。
这份工作足够安静,足够孤独,安静得可以让他忘记自己还活着,孤独得可以让他假装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活物。
同事们都说王辰是个怪人。
他走路没有声音,说话像是从喉咙里往外挤生铁,吃饭的时候,眼睛总是盯着自己碗里那几粒米,仿佛在数着自己剩下的日子。
他们不知道,王辰的沉默,是因为他的舌头下面,压着一座尸山。
他的孤僻,是因为他的眼睛里,倒映着一片火海。
他不是在数米,他是在看那些米粒,如何像蛆虫一样,在他空洞的胃里蠕动。
那天下午,阳光像稀薄的病人的痰,从高窗上吐下来一小块,正好落在王辰摊开的一本外国医学期刊上。
那是一本苏联人丢下的、封面都磨烂了的杂志,被他拿来垫桌脚。
午后的困倦像潮水一样漫上来,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那光滑的纸面。
然后,他的手指停住了。
照片上,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男人,正站在讲台上,对着一群金发碧眼的听众侃侃而谈。
他嘴角挂着温文尔雅的微笑,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深邃而权威,充满了学者的魅力。
照片下面的日文注释写着:东京再生医疗研究所副所长,高桥健先生,于斯德哥尔摩交流会上发表关于“细胞的程序性死亡与再生”的演讲。
王辰的整个身体,像是瞬间被灌满了铅。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也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
时间在他身上凝固了,只有那张照片,像一个烧红的烙铁,在他的视网膜上滋滋作响。
高桥健。
多么文雅的一个名字。
可是王辰看到的,不是什么副所长,不是什么医学权威。
他看到的,是那张脸。
那张即使被烧成灰,他也能从亿万人的骨灰中辨认出来的脸。
那张脸,曾经穿着一身笔挺的军服,出现在平房那个被铁丝网和狼狗圈起来的人间地狱里。
那张脸,曾经微笑着,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将一管绿色的液体,推进一个被绑在铁架上的、还在哭喊着“妈妈”的少女的静脉里。
那张脸的主人,不叫高桥健。
他叫石井健司。
前关东军第七三一部队,细菌研究第三部部长,那个被所有人私下里称为“白色恶魔”的男人。
“嗡”的一声,王辰的耳膜里像是钻进了一千只黄蜂。
档案库里那股腐朽的味道,瞬间被一股更浓烈、更刺鼻的气味覆盖了。
那是福尔马林的味道,是烧焦人肉的味道,是脓血和坏疽混合在一起的、地狱门口特有的味道。
他手里的期刊滑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旋转,褪色,变成了那个他花了十一年时间,试图用酒精、用麻木、用沉默来埋葬的地方。
平房。
那个名字像一把淬毒的钩子,再次将他的灵魂拖回了那个深渊。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那些被剥光衣服、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里被捆在柱子上,一遍遍浇上冷水的“材料”。
他看见了那些人的皮肤,是如何从红色变成紫色,再变成灰白色,最后像一块冻硬的木头,用小锤子一敲,就能连皮带肉地敲下来。
他看见了那些被关在玻璃房里,暴露在鼠疫、霍乱、炭疽菌喷雾下的“马路大”。
他看见了他们是如何抓挠自己的喉咙,如何在地上翻滚,如何在皮肤上开出一朵朵黑色的、腐烂的花。
他看见了焚尸炉那永不停歇的烟囱里,冒出的滚滚黑烟。
他当年就是负责处理“废弃物”的劳工。
他的工作,就是用一辆吱吱作响的板车,将那些不再具有实验价值的、或死或没死透的躯体,运到那个巨大的炉口。
他见过太多的人,在被推进去的前一秒,眼睛突然睁开,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仇恨,只有一种超越了所有痛苦的、空洞的询问。
为什么?
十一年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的灵魂早就和那些冤魂一起,化作了平房上空的一缕黑烟,飘散了。
他留下的,只是一具会吃饭、会呼吸的躯壳,一个在档案库里游荡的幽灵。
可是现在,这个幽灵,被一张照片唤醒了。
石井健司还活着。
那个恶魔,不仅活着,还活得那么好。
他成了救死扶伤的专家,成了受人尊敬的权威。
他用沾满了同胞鲜血的手,去握那些诺贝尔奖得主的手。
他用研究如何让人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而得来的“知识”,去换取世界的赞誉。
王辰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
是因为愤怒。
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十一年的、足以将整个哈尔滨的冰雪都融化的愤怒。
他的指甲深深地抠进手掌,直到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
疼痛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
他俯下身,颤抖着捡起了那本期刊。
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上石井健司的脸,那张温文尔雅的脸。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
你。
还。
不。
能。
死。
你必须,在阳光下,被所有人看着,被所有亡魂看着,承认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蛰伏了十一年的幽灵,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死寂的灰色,而是一片燃烧的、漆黑的火焰。
火焰的中心,倒映着一个人的名字。
石井健司。
02
李梅第一次见到王辰,是在一家烟熏火燎的小茶馆里。
那地方嘈杂得像是把一整个菜市场都塞了进来,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茶叶、劣质烟草和汗液混合的古怪气味。
她是一名记者。
年轻,有冲劲,总想搞个大新闻。
当她通过七拐八绕的关系,听说有个“哈尔滨的疯子”,声称有关于日本七三一部队的惊天秘密时,她的职业嗅觉立刻被触动了。
可当她看到王辰时,热情就凉了半截。
这个人,瘦得像一根被风抽干了水分的竹竿,脸色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蜡黄。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干部服,领口和袖口都磨破了,整个人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随时会散架。
“王先生?”李梅试探着在他对面坐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专业,“我叫李梅,是《北方日报》的记者。”
王辰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像是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望进去只有一片沉沉的死气。
李梅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像是有“惊天秘密”的人,更像是一个被生活压垮了的可怜虫。
“你要说的,是关于七三一部队的?”李梅开门见山,她不想浪费时间。
王辰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李梅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听不懂人话。
就在她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王辰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一块朽木:“你吃过冰棍吗?”
李梅愣住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她皱了皱眉:“当然吃过。”
“甜的。
凉的。
咬一口,能一直凉到心里去,”王辰的眼神飘向了窗外,仿佛穿透了茶馆的喧嚣,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冬天,“我见过一种‘冰棍’,它不是甜的,是咸的,是血的味道。”
李梅的心,没来由地一紧。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王辰开始讲述。
他的语调平直,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文字。
但那些文字,却像一根根冰锥,扎进了李梅的耳朵里。
小故事一:“冰棍”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冬天,哈尔滨的冷,能把人的骨头都冻成冰渣子。
有一天,一个小队的日本兵,从外面抓回来一家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男孩。
我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事,在平房,‘材料’是不需要理由的。
石井健司那天心情好像很好,他想做一个新的冻伤实验,观察不同年龄和性别在极端低温下的组织坏死速度。
他们把那一家三口,剥光了衣服,绑在了营地中央的三根木桩上。
那个女人最先开始哭喊,然后是男人在咒骂。
只有那个孩子,他太小了,可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被吓得浑身发抖。
天黑了,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多度。
一个叫渡边的军医,带着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拎着一桶桶冷水,开始往他们身上浇。
一遍,又一遍。
水接触到皮肤,瞬间就结成了冰。
他们的身体,慢慢地,从里到外,变成了一座冰雕。
女人的哭喊变成了呜咽,然后消失了。
男人的咒骂也听不见了。
只有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发出鬼哭一样的声音。
我当时躲在远处的一个杂物堆后面,浑身抖得像筛糠。
我不是怕冷,我是怕那份寂静。
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那个孩子的声音。
他没有哭。
他的嘴唇已经冻成了紫色,牙齿咯咯作响,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他身边那座已经毫无声息的、他母亲的冰雕,一遍遍地、含糊不清地喊着。
‘妈妈……吃……冰棍……’
‘妈妈……吃……冰棍……’
他以为,他妈妈和他一样,身上结满了那种甜甜的、凉凉的东西。
他在叫她吃冰棍。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命令,去处理那三块‘废料’。
那个男人和女人,早就硬得像石头了。
那个孩子,居然还有一口气。
他的眼睛上结满了白霜,但那双眼睛,还在看着他妈妈的方向。
他的嘴巴已经动不了了,但他的喉咙里,还在发出那种微弱的、含糊的、像小猫一样的声音。
‘……冰棍……’
后来,我处理过成百上千具尸体。
有被活活解剖的,有被病毒感染烂掉的,有被毒气熏死的。
但是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孩子。
每到冬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能听见那个声音,在我的耳朵边上响。
‘妈妈,吃冰棍’。
你说,这根‘冰棍’,是什么味道的?”
王辰讲完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
李梅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茶馆里的嘈杂声似乎消失了,她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是一个记者,她听过太多悲惨的故事。
但是,没有一个故事,像眼前这个男人用如此平静的语调讲述出来的这样,让她感到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喝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茶水。
“这……这只是你的记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客观,“你有什么证据吗?”
王辰抬起头,那双枯井一样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波动。
那是一种混杂着嘲讽和悲哀的神情。
“证据?”他轻声重复了一遍,然后开始讲第二个故事。
小故事二:“会走路的培养皿”
“在平房,我们这些劳工,把那些被关起来做实验的人,叫做‘马路大’。
日语里,是‘圆木’的意思。
一块木头,可以劈,可以烧,可以扔,但它不是人。
石井健司最喜欢的一项实验,是观察不同病毒在人体内混合感染的效果。
他们会给同一个‘马路大’,同时注射伤寒、霍乱和鼠疫的菌株。
然后,观察他会先死于哪一种,或者,这些病毒会不会在他的身体里,‘杂交’出一种全新的、更厉害的怪物。
有一个‘马路大’,编号是732。
他是个很强壮的男人,听说是东北军的战俘。
他的体质,非常好。
普通的病毒,在他身上似乎起不了作用。
这引起了石井健司的兴趣。
他把732号,当成了一个宝贝,一个可以反复使用的、‘会走路的培养皿’。
他们在他身上试验了几乎所有已知的细菌和病毒。
732号的身体,成了一个战况最惨烈的战场。
他的皮肤,大块大块地溃烂,流出黄绿色的脓水。
他的内脏,在病毒的攻击下,一点点地衰竭。
但他就是不死。
他强大的求生意志,或者说,他强大的身体,让他一直吊着一口气。
有一天,我透过给一个高级军官送文件的机会,路过了732号的特别观察室。
那扇铁门的观察窗,没有关严,留下了一道缝。
我偷偷地朝里看了一眼。
就那一眼,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732号,那个曾经的壮汉,已经不成样子了。
他被绑在一台跑步机上,被迫以固定的速度行走。
他每走一步,身上那些腐烂的伤口里,就会渗出血水和脓液,滴在下面的传送带上,然后被甩到墙上,像一幅抽象的、恐怖的画。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正拿着本子,面无表情地记录着数据。
石井健司也在。
他没有看732号的脸,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些跳动的数据。
我听到一个研究员问他:‘部长,732号的心率已经开始衰竭,是否需要停止实验?’
石井健司扶了扶他的金丝眼镜,用一种非常平静的、像是在讨论天气一样的语气说:‘不。
我要的,就是他在极限疲劳状态下的细胞扩散速度。
把功率,再调高一级。’
我听到跑步机的声音,变得更响了。
我也听到了732号喉咙里,发出的那种不像是人,更像是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声音。
那个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对‘人为什么可以对人做这种事’的质问。
我吓得赶紧跑了。
后来我听说,732号在跑步机上,‘走’了三天三夜,直到他的心脏,像一个被捏爆的气球一样,彻底碎裂。
他们解剖他的时候,发现他身体里所有的器官,都已经烂成了一滩泥。
但石井健司的报告上,只是多了一行完美的、关于病毒在疲劳状态下扩散速度的数据。
这就是证据。
我,就是证据。
我这双眼睛,看到的一切,就是证据。
我这双耳朵,听到的一切,就是证据。”
王辰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
他不再看李梅,而是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双手中。
李梅呆住了。
她手里的那支红色钢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在了地上。
她之前怀疑王辰是个疯子,是个偏执狂。
但现在,她动摇了。
一个疯子,是编不出如此具体、如此充满细节、如此令人发指的故事的。
那些细节,像是带着温度和气味,穿透了十一年的时光,活生生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肩膀在微微抽搐的男人。
她忽然明白了,他不是疯子。
他只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身上还带着地狱的寒气和硫磺的味道。
她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钢笔,重新握在手里。
这一次,她握得很紧。
“王先生,”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我该怎么帮你?”
王辰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枯井一样的眼睛里,像是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漾起了一圈圈涟漪。
“帮我?”他重复了一遍,然后惨淡地笑了一下,“不,你不是在帮我。
你是在帮那些连‘冰棍’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就死去的孩子。
你是在帮那些被当成‘培养皿’,走到心脏碎裂的同胞。
你是在帮这个世界,记住魔鬼到底长着一副什么样的面孔。”
李梅的心,被这几句话重重地敲击了一下。
她点点头,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好,”她说,“我帮你。”
她决定了,她要调查下去。
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她也要跳下去,看一看,那深渊的底下,到底隐藏着怎样丑陋的真相。
03
信任的种子一旦种下,调查的藤蔓便开始疯狂地生长。
李梅不再将王辰视为一个疯癫的故事讲述者,而是把他当作一本血肉模糊的、活着的卷宗。
他们的秘密会面,从嘈杂的茶馆,转移到了王辰那间小小的、像地窖一样的单身宿舍里。
那房间里,除了床和一张桌子,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墙壁因为潮湿,剥落下来大块的墙皮,露出里面斑驳的青砖,像是一张患了皮肤病的脸。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发霉和绝望混合的气味。
在这里,王辰第一次向李梅展示了他用十一年时间,像一只蚂蚁搬家一样,偷偷积攒下来的所谓“证据”。
那不是什么盖着红章的机密文件,也不是什么清晰的罪证照片。
它们只是一些碎片。
一些从地狱的灰烬里,被扒出来的、不起眼的碎片。
第一件东西,是一张残破的记录纸。
纸的边缘已经被磨损得毛糙,上面还有几个被水浸润后又干涸的、像泪痕一样的黄色斑点。
纸上是用铅笔写下的一连串日文代号和数字。
“这是……?”李梅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张纸,仿佛它一碰就会碎掉。
“这是‘渡边班’在四四年十二月份的‘材料’消耗记录,”王辰的声音像是在黑暗中摸索,“我从他们丢弃的废纸篓里偷出来的。
渡边就是我跟你说的,给那家人浇水的军医。
你看这里,”他指着其中一行。
“代号‘山羊’,后面跟着三个数字:28,6,31。
这代表这个月,渡边班消耗了28个男性‘材料’,6个女性‘材料’,31个……儿童‘材料’。”
李梅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十一个孩子。
在一个月之内。
那张轻飘飘的纸,瞬间变得重若千钧。
“这能证明什么?”李梅的声音有些干涩,“上面没有名字,没有地点,只有一个代号和一串数字。”
“它不能直接证明石井健司有罪,”王辰承认,“但它可以证明,在那个叫平房的地方,有人在系统性地、大规模地用活人做实验。
它是一个坐标,一个指向深渊的箭头。”
第二件东西,是几枚被装在一个小布袋里的、黑乎乎的金属块。
“这是什么?”李梅问道。
王辰将那些金属块倒在手心,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
“这是牙冠,”他说,“从焚尸炉的灰烬里筛出来的。
人的骨头,能烧成灰。
但是这种特殊的、由德国进口的耐高温合金制成的牙冠,烧不化。”
他拿起其中一枚,递给李梅。
那牙冠入手冰凉,沉甸甸的。
在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到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无法被火焰抹去的、细微的刮痕。
“有些‘马路大’,在被送进来之前,是富商,是官员,是留过学的知识分子。
他们的嘴里,镶着这样的金牙、银牙。
部队的军医们发现,普通的金属在焚烧后会变形,但这种德国货不会。
所以他们有了一个变态的规定。
在处理掉一些有价值的‘材料’之前,他们会先用钳子,把他们嘴里的这种牙冠给拔下来,做上记号,再镶嵌到下一个有研究价值的‘材料’嘴里。
这样,就算尸体被烧成了灰,他们也能通过灰烬里的这枚牙冠,来确认‘材料’的最终数据,到底对应的是哪一个实验体。”
李梅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无法想象,是怎样扭曲的心灵,才能想出如此精细而残忍的办法。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杀戮。
这是一种带着科学的严谨和极致的傲慢,对人类尊严的彻底践踏和亵渎。
“这……这些东西……”李梅的声音颤抖着,“它们充满了不确定性。
记录纸可以被说是伪造的。
牙冠的来历更是死无对证。
王先生,我们拿这些,去指控一个受美国人庇护的、国际知名的医学权威,这……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李梅说的是事实。
残酷而冰冷的事实。
王辰沉默了。
他脸上的那点微光,再次熄灭了。
他像一尊风化的石像,静静地坐在那里。
房间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梅知道自己的话很伤人,但她必须让他认清现实。
她不希望这个已经背负了太多痛苦的男人,最终因为一次鲁莽的行动,而彻底粉身碎骨。
过了很久,王辰才重新开口。
“我不需要你现在就去指控他。
我只需要你,帮我找到一个能站在他面前的机会。
我要亲口问他一句话。
就一句话。”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愤怒,也没有了悲伤,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顽石般的执拗。
李梅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对王辰来说,这或许已经不是为了审判,也不是为了复仇。
这是他支撑自己活下来的唯一一根拐杖。
他需要在那个恶魔的脸上,亲眼看到一丝一毫的、属于人类的惊慌和恐惧。
只有这样,他才能确认,自己在那地狱里的所见所闻,是真实发生过的。
只有这样,他才能告诉那些死去的冤魂,他们没有被遗忘。
李梅的心,软了下来。
理智告诉她这很危险,但情感上,她无法拒绝。
“好,”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我帮你。”
利用记者的身份,李梅开始行动起来。
她托了自己在北京总社的关系,又辗转联系到了几个驻外机构的同行。
调查的过程,异常艰难。
关于“高桥健”的公开资料,完美得像一个圣人。
他出身医学世家,战时在后方医院救死扶伤,战后致力于医学研究,发表了无数有影响力的论文,被誉为“日本医学界的良心”。
而关于“石井健司”和七三一部队的一切,则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历史中彻底抹去了。
所有的官方档案里,都找不到这个名字。
仿佛这个人,这支部队,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这种干净,本身就是一种欲盖弥彰。
李梅更加确信,王辰说的是真的。
就在调查陷入僵局的时候,一个从香港传来的消息,让事情出现了转机。
一位在香港《大公报》工作的朋友告诉李梅,半个月后,将有一场国际医学交流会在香港的半岛酒店举行。
与会者,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顶级医学专家。
而特邀的主讲嘉宾之一,就是东京再生医疗研究所的副所长,高桥健。
机会来了。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香港,当时还是英国的殖民地,是一个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
在那里,他们或许可以绕开那些密不透风的保护网,获得一个与石井健司当面对质的机会。
当李梅把这个消息告诉王辰时,那个沉默了十一年的男人,身体里像是突然被注入了一股电流。
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惊人的光亮,像两颗在黑夜里被点燃的煤球。
“香港,”他喃喃自语,“好,就去香港。”
他们开始制定计划。
李梅以报道医学会议的名义,申请到了去香港的出差许可。
王辰的身份则是个难题。
最终,他们通过一个在铁路系统工作的老乡,给他伪造了一份铁路职工南下探亲的证明。
出发前的一晚,王辰把自己那身洗得发白的干部服,用一块烙铁,仔仔细细地熨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衣服上的每一条褶皱,都变得像刀刃一样锋利。
他对着镜子里那个陌生而苍老的自己,用一把生锈的剃刀,刮掉了脸上的胡子。
镜子里的那个人,眼神坚定,面容冷峻。
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死囚,也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十一年的蛰伏。
十一年的等待。
他这颗被埋在灰烬里的火种,终于要迎着风,去燃烧一次了。
哪怕,燃烧的代价,是化为飞灰。
04
一九五七年初春的香港,与冰封雪冻的哈尔滨,完全是两个世界。
湿热的空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渔网,将人从头到脚地罩住。
街道上,叮叮作响的电车,川流不息的黄包车,穿着旗袍的女人和穿着西装的英国警察,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喧嚣浮华的画卷。
王辰走在这片繁华里,却像一个透明的幽灵。
他的那身蓝色干部服,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周围的一切,色彩是那么鲜艳,声音是那么嘈杂,气味是那么浓烈。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他的世界,早就只剩下了黑白两色,和死一般的寂静。
半岛酒店,当时香港最豪华的酒店,像一头白色的巨兽,匍匐在维多利亚港湾旁边。
门口,穿着红色制服的印度门童,毕恭毕敬地为每一辆驶来的高级轿车拉开车门。
从车里下来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医学精英。
他们衣着光鲜,举止优雅,谈笑风生。
在普通人眼里,他们是掌握着人类生死的上帝。
李梅凭借着记者的身份,顺利地拿到了一个进入会场的资格。
而王辰,只能像一个真正的幽灵一样,混在酒店外围那些看热闹的人群里,等待着机会。
他的心脏,跳得像一面被疯子敲打的鼓。
他手心里全是冷汗,那本被他翻烂了的、印着石井健司照片的期刊,被他紧紧地攥在怀里,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
会议开始了。
李梅混在后排的记者席里,看着台上那个万众瞩目的身影。
高桥健,不,是石井健司。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精神,也更加具有欺骗性。
他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燕尾服,打着一个精致的领结。
他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发表演讲,主题是“战后流行病防治的突破性进展”。
他的声音,沉稳而富有磁性,充满了说服力。
他讲到自己如何带领团队,研发出新型的抗生素,如何深入疫区,拯救了成千上万的生命。
他的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悲天悯人的、圣人般的光辉。
台下,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记者席里的闪光灯,像夏夜的萤火虫一样,不停地闪烁。
所有人都被他描绘的伟大蓝图和人道主义精神所折服。
李梅的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她感觉自己快要吐了。
她看着台上那个风度翩翩的“圣人”,眼前却浮现出王辰描述的画面。
那个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里,看着一个孩子被活活冻成“冰棍”的恶魔。
那个面无表情地,命令手下把跑步机功率调高一级的恶魔。
那个将同类视为“圆木”和“会走路的培养皿”的恶魔。
现在,这个恶魔,正站在全世界最顶级的医学殿堂里,接受着英雄般的欢呼和敬仰。
这个世界,是何等的荒谬。
何等的讽刺。
李梅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她看了一眼会场门口的方向。
按照计划,她要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制造一点混乱,为王辰的闯入,打开一个缺口。
演讲结束了。
石井健司鞠躬致谢。
全场起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主持人宣布,接下来是短暂的茶歇和自由交流时间。
会场里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无数的记者和学者,像潮水一样,涌向了讲台,想要和这位伟大的医学家,握一握手,说上几句话。
石井健司被簇拥在人群的中央,他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逊而又自信的微笑。
他就像是这个世界的光源,所有人都围绕着他旋转。
就是现在!
李梅眼中精光一闪。
她猛地站起身,将身边的一架照相机,狠狠地推向了旁边的一排香槟塔。
“哗啦啦——”
玻璃破碎的声音,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声,瞬间打破了会场里热烈的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安保人员立刻冲向了混乱的源头。
就在这短暂的几秒钟里,会场那个一直紧闭的大门,出现了一个无人看管的空档。
一道蓝色的、瘦削的影子,像一支离弦的箭,从门外射了进来。
王辰冲了进来。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拨开层层叠叠的人群,冲向那个被闪光灯和掌声包围的中心。
他的眼睛里,只有一个人。
那个穿着燕尾服,脸上带着温和微笑的男人。
“让开!都给我让开!”
他嘶吼着,声音沙哑得不像是人类。
人群被他这股不要命的气势吓到了,纷纷向两边躲闪。
一条通道,就这样奇迹般地出现在了王辰和石井健司之间。
会场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衣着褴褛的“疯子”。
安保人员反应了过来,怒吼着朝王辰扑去。
但已经晚了。
王辰,已经站到了石井健司的面前。
两个人,相距不到三米。
一个,是站在云端的“圣人”。
一个,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
十一年的恩怨,几千个冤魂的嘶吼,两个民族的血海深仇,都浓缩在了这短短三米的距离里。
王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看着石井健司。
石井健司也看着他。
在最初的一瞬间,石井健司那双隐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错愕。
他似乎认出了王辰。
或者说,他认出了王辰那双眼睛里,那种独属于“平房”的、混杂着恐惧、仇恨和绝望的眼神。
但那丝错愕,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优雅而从容的微笑。
仿佛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闯入者,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余兴节目。
恶魔,在人间。
他就在这里。
05
空气,凝固成了玻璃。
会场里数百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王辰和石井健司身上。
那些刚才还热情洋溢的脸,此刻写满了震惊、困惑和一丝隐隐的期待。
他们预感到,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王辰的肺部,像是被塞进了一团燃烧的炭。
他刚才那一路狂奔,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
但是,当他看到石井健司脸上那抹熟悉的、猫捉老鼠般的微笑时,一股新的力量,从他早已干涸的灵魂深处,喷涌而出。
那是被压抑了十一年的、由无数个噩梦和血泪浇灌而成的仇恨。
他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份他收集的、写有实验人员代号和“材料”编号的残破记录纸的复印件。
他高高地举起那张纸,纸张在他的手中,像一面迎风招展的、苍白的旗帜。
“石井健司!”
他开口了。
他用的是日语。
一种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生硬的、却又无比清晰的日语。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安静的会场里轰然炸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那些日本来的记者和学者,他们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石井健司。
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禁忌。
是一个被刻意埋葬和遗忘的、属于帝国最黑暗时期的幽灵。
而高桥健,也就是石井健司本人,他脸上的微笑,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僵硬。
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卑微的中国劳工,居然能准确地喊出他早已弃用的真实姓名。
王辰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将积压在胸中十一年的质问,像火山喷发一样,嘶吼了出来。
“你还记得哈尔滨郊外的平房吗?!你还记得那里的几千个冤魂吗?!”
“拿上万个活生生的同胞,去做细菌实验,去做活体解剖,去做冻伤实验!石井健司!你还是人吗?!”
这声质问,带着血,带着泪,带着无数亡魂不甘的咆哮,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锤子,重重地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全场,彻底的、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疯狂的骚动。
记者们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疯了一样地按动着快门。
闪光灯,将王辰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和石井健司那张瞬间变得阴沉的脸,照得雪白。
这是一个世纪性的瞬间。
一个幸存者,跨越了十一年的时光,跨越了国仇家恨,在世界的注目下,向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质问。
石井健司的保镖们,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们像两头恶犬,咆哮着冲向王辰,试图将他拖走。
“住手。”
石井健司的声音响起了。
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保镖们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
石井健司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丝毫不乱的领结,然后,迈开脚步,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了王辰。
他的脸上,惊慌和阴沉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那是一种混杂着轻蔑、怜悯和一丝病态好奇的诡异微笑。
仿佛在他眼前的,不是一个复仇者,而是一个有趣的、值得研究的实验标本。
他在王辰面前站定。
他比王辰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让他当众出丑的男人。
他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神里的真实情绪。
他凑近王辰,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清的、仿佛情人耳语般的音量,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了九个字。
这九个字,像九根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王辰的大脑里。一瞬间,王辰的世界,崩塌了。接着双膝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