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兰英,今年五十二,干了一辈子护士,刚从护士长的位置上退下来。
在省城进修的三个月,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舒坦的日子。
不用管病房里鸡飞狗跳的杂事,不用操心家里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儿子,每天就是上课、看书、跟新认识的同行交流经验。
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多岁,浑身都是劲儿。
回程的高铁上,我心情好得想哼歌。
我给儿子王超打了个电话。
“儿子,妈回来了,晚上想吃什么?妈给你做红烧肉。”
电话那头有点吵,王超的声音听着含含糊糊的。
“妈,你回来了?这么快啊……晚上……晚上我跟小月在外面吃吧,你刚下车,别累着了。”
我眉头一皱。
这小子,我出差三个月,他不想我做的饭?
“跟小月谈恋爱,也不能忘了妈啊。我票都买好了,晚上七点到家,你俩哪也别去,就在家等着。”
“不是,妈……”
王超还想说什么,我直接挂了电话。
这孩子,就是被我惯的。
我,张兰英,一个在市三院当了二十年护士长的女人,什么场面没见过?我还治不了一个他?
下了高铁,我没让他来接,自己打了辆车。
三个月没回家,想给这小子一个惊喜。
车子拐进我们那个小区,我的心就跟着飞了起来。
这套房子,一百三十平,三室两厅,是我跟过世的老头子一辈子攒下的心血,也是我给王超准备的婚房。
房产证上,早就写上了王超的名字。
我寻思着,等他跟女朋友林月结了婚,我就搬回老房子住,不给小两口添堵。
拖着行李箱,站在熟悉的家门口,我心里一阵感慨。
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
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是我家那种淡淡的消毒水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是一种……混杂着烟味、奶味、还有点食物放久了的馊味。
我愣在门口。
玄关地上,摆着一双不属于我们家的男士大码拖鞋,鞋边都磨得发黑了。旁边还有一双粉色的女士棉拖,上面印着个俗气的卡通兔子。
我的拖鞋呢?我那双特意买的,带按摩底的拖鞋呢?
客厅里,一个陌生的女人正抱着个孩子,在沙发上走来走去地哄。
电视开着,放着震耳欲聋的动画片。
茶几上,堆满了瓜子皮、花生壳,还有一个敞着口的奶粉罐。
我专门从景德镇淘回来的那套青瓷茶具,被当成了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烟头。
我的血压,“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那个女人看见我,也愣了一下,抱着孩子站住了。
她大概三十岁上下,面色蜡黄,穿着一身起球的珊瑚绒睡衣。
“你……你找谁?”她警惕地看着我。
我找谁?
我在我自己家,我找谁?
我气得发抖,把行李箱往地上一墩,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我找谁?这是我家!我问你,你是谁?!”
我的声音,是在护士站吼那些不听话的病人家属时练出来的,穿透力极强。
那女人被我吼得一哆嗦,怀里的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小点声!吓着孩子了!”她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冲我嚷嚷。
“你还敢让我小点声?”我简直要气笑了,“你跑到我家来,还让我小点声?”
我指着那满屋的狼藉,“这!这都是你干的?谁让你住进来的?”
“我……我是王超的表嫂啊!”她好像突然有了底气,“大姨,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外甥王强的媳妇,刘燕啊!”
大姨?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那个不成器的外甥,王强?
他不是在老家县城里混日子吗?什么时候跑到市里来了?还拖家带口地住进了我儿子给未来儿媳妇准备的婚房?!
“王强?王超让他住进来的?”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是啊,”刘燕抱着孩子,一脸理所当然,“我家乐乐身体不好,县里医院看不了,强子就说来市里看看。超超这弟弟心眼好,说大姨你反正去省城进修了,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让我们先过来住着,方便给孩子看病。”
她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直气壮。
好像住我的房子,是我的荣幸。
方便?
我看着被尿布、奶瓶、脏衣服堆满的沙发,看着被零食碎屑铺满的地板,看着我那盆精心伺养的君子兰叶子上沾着的油污。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方便”?
我的心,一瞬间凉了半截。
不是因为房子被糟蹋成这样。
是因为我儿子,王超。
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一个字都没跟我提。
他把我这个当妈的,当什么了?
“王超呢?让他给我滚回来!”我把手里的包往沙发上一扔,发出沉闷的响声。
刘燕撇撇嘴,“超超上班呢,你这么大火气干嘛呀,大姨。都是一家人,借住一下怎么了?你这房子这么大,我们一家三口也占不了多少地方。”
占不了多少地方?
我看着次卧门口堆着的蛇皮袋子,看着阳台上晾着的五颜六色的廉价衣服,其中还夹杂着几条男士大裤衩。
那是我留给林月,那个我未来的儿媳妇,让她偶尔过来住的地方。
现在,成了他们的杂物间和晾衣场。
我气得眼前发黑,扶着墙才站稳。
“一家人?”我冷笑一声,“我辛辛苦苦一辈子,攒钱买的房子,是给你们当旅馆的?谁跟你们是一家人?”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大姨!”刘燕的脸也拉了下来,“我们可是你亲外甥!你姐姐的儿子!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家乐乐还病着呢!”
她把怀里的孩子往前一递,好像那是个挡箭牌。
我当了半辈子护士,什么样的病人家属没见过?这种道德绑架的戏码,我见得多了。
“孩子病了,就去医院,别在我家碍眼。我数三声,你现在就带着你的东西,给我出去。”
我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你!”刘燕气得脸都涨红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近人情!我们住进来,超超是同意了的!有本事你跟超超横啊,跟我们嚷嚷什么!”
她这是在拱火,想挑拨我们母子的关系。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跟这种人吵架,只会拉低我自己的档次。
我掏出手机,直接拨了王超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妈……”王超的声音透着心虚。
“给你半个小时,立刻,马上,从你那个破班上给我滚回来!不然你就别认我这个妈!”
我没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直接吼了过去,然后挂断。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刘燕被我的气势镇住了,抱着孩子,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我拉过一张餐椅,在相对干净的一小块地方坐下,冷冷地看着她。
我不说话,就那么看着。
像在审视一个不合格的实习护士。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
刘燕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抱着孩子走来走去,嘴里小声地嘟囔着什么“”“更年期”。
我听见了,但懒得理她。
等王超回来,账,我们一起算。
不到二十分钟,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王超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他看到我,脸色一白,又看到旁边站着的刘燕,表情更是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妈……你……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我没理他,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
“我问你,谁让你把他们放进来的?”
王-超-,我一字一顿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缩了缩脖子,不敢看我。
“妈,那个……表哥说乐乐生病了,来市里看病没地方住,我就想着……想着你这房子也空着……”
“空着?”我打断他,“我这是空着吗?我这是新房!是给你结婚用的!你未来媳妇林月来看过几次?她都没在这住过一晚!你倒好,直接让你那不着调的表哥一家子给占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堵着的那股气,仿佛要爆炸开来。
“妈,你小点声……”王超一脸为难地看了一眼刘燕,“表嫂还在这呢,都是亲戚,别弄得那么难看。”
“亲戚?”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亲戚就能不问自取,鸠占鹊巢?”
“亲戚就能把我给你准备的婚房,弄成猪窝?”
“王超,我问你,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还有没有你未来媳妇林月?”
我每问一句,就往前走一步。
王超被我逼得连连后退,最后靠在了墙上。
“我……我错了妈……”他低着头,声音像蚊子哼。
“你没错。”我冷冷地说,“你就是心太软,脸皮太薄,分不清好坏人!”
旁边的刘燕看王超被我训得跟孙子一样,不乐意了。
“大姨,话不能这么说吧?我们也不是白住的。我们来了,还能给这房子添点人气呢!再说了,超超都同意了,你现在发这么大火有什么用?”
“人气?”我转头看向她,“你们这叫人气?这叫乌烟瘴气!”
“我再问你一遍,你搬不搬?”
刘燕脖子一梗,“不搬!除非超超让我们搬!我们是看超超的面子才住进来的,不是看你的!”
好,好得很。
这是拿我儿子当挡箭牌,吃定他了。
我看着王超,一字一句地问:“王超,你让她搬。现在,立刻,马上。”
王超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看我,又看看刘燕怀里那个还在抽噎的孩子,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表……表嫂,要不……要不你们先找个旅馆住下?我妈她……”
“找旅馆?我们哪有钱住旅馆!”刘燕立刻尖叫起来,“王超,你不是说好了让我们住到乐乐病好了吗?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你还是不是男人!”
王超被她吼得头更低了。
我看着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心里的失望,像潮水一样,要把我淹没了。
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教他做人要正直,要有担当。
结果呢?
他连拒绝别人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为了那点可笑的“面子”,连自己的家都守不住。
“行。”我点点头,气到极致,反而平静了下来。
“王超,你护着他们是吧?”
“好,你给我听好了。”
我指着刘燕,“今天,他们要是不从这个房子里滚出去,你,也跟着他们一起滚。”
“从此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这房子,你也休想再踏进一步!”
这话一出口,王超和刘燕都懵了。
王超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妈!你……你说什么呢?为了一点小事,你就要跟我断绝关系?”
“小事?”我指着满屋的狼藉,“在你眼里,这是小事?”
“在你眼里,你妈的心血,你未来媳妇的期盼,都是小事?”
“王超,我告诉你,这不是小事!这是一个男人有没有底线,有没有原则的大事!”
“你连自己的小家都护不住,将来怎么撑起一个大家?”
我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砸在王超心上。
他脸色煞白,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刘燕也慌了。
她没想到,我竟然能做得这么绝。
她还想说什么,门口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吵什么呢?我在楼下就听见了!兰英姨,你回来了?”
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走了进来,嘴里叼着烟,手里还提着一袋啤酒。
正是我的好外甥,王强。
他看到屋里的阵势,愣了一下,然后嬉皮笑脸地走过来。
“哟,姨,你这进修回来,火气不小啊。怎么了这是?谁惹我们家老功臣生气了?”
他把啤酒往餐桌上一放,那上面还残留着早餐的油渍。
我看着他那副德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王强,你来得正好。”我冷冷地看着他,“带着你的老婆孩子,拿着你的东西,现在就从我家滚出去。”
王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是,姨,你这是干嘛呀?我们这不是……这不是没办法吗?乐乐生病……”
“我不想听任何废话。”我打断他,“我只给你们一个小时的时间,一个小时后,如果你们还在这里,我就报警。”
“报警?”王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姨,你没搞错吧?为这点事报警?我们可是亲戚!警察来了也只会说是家庭纠纷,劝我们和解!”
他一副吃定我的样子。
“是吗?”我扯了扯嘴角,“那我们就试试看。”
“警察不管,我就找物业。物业不管,我就换锁。你们要是敢撬锁,那就是入室抢劫。”
“我张兰英在三院干了二十年,什么无赖没见过?你以为我怕你?”
我的眼神,冷得像手术刀。
王强被我镇住了。
他求助似的看向王超。
王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额头上全是汗。
“妈……哥……你们都少说两句……”
“没你的事!你给我闭嘴!”我和王强异口同声地吼了过去。
王强转过头,对着刘燕使了个眼色。
刘燕立刻心领神会,抱着孩子就往地上一坐,开始嚎啕大哭。
“没天理了啊!我们孤儿寡母的,来看个病,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啊!”
“亲大姨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啊!我们不活了啊!”
她一边哭,一边拍着大腿,声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
怀里的孩子被她吓得,也跟着放声大哭。
一时间,屋子里哭声震天。
王强站在一边,点上一根烟,摆出一副“你看吧,我也没办法”的无赖嘴脸。
王超急得团团转,“表嫂,你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没法好好说!”刘燕一把鼻涕一把泪,“你妈就要赶我们走!我们能去哪啊!乐乐的病还没好利索呢!”
我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消磨殆尽了。
我没再跟他们废话,转身走进我的卧室。
万幸,我的卧室门是锁着的。
这是我的习惯,里面有我跟老伴的合照,还有他留下的一些遗物,我不喜欢别人乱动。
打开门,里面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干净整洁。
我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哭喊。
我坐在床边,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第一个,打给物业。
“喂,是物业吗?我是13栋1单元1202的业主张兰英。我家现在被不明身份的人员占据,严重影响我的正常生活,请你们派保安过来看一下。”
“对,他们自称是我亲戚,但我要求他们立刻离开。”
“好的,请尽快。”
第二个,打给我带出来的一个徒弟,现在是科里的骨干。
“小李啊,我是张老师。你帮我个忙,帮我打听一下,市里哪家搬家公司服务最好,效率最高,不怕事的。”
“对,就是那种……能处理点复杂情况的。”
“好,你把电话发给我。”
第三个,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林月的电话。
“小月啊,我是阿姨。”
“阿姨好!您回来了?王超说您晚上到呢,我正准备下班了去买点菜。”林月的声音清脆爽朗,像一股清泉。
我心里一暖,但随即又是一阵酸楚。
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摊上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小月,你先别买菜了。你现在……方便来一趟家里吗?家里出了点事。”
“出事了?阿姨您没事吧?王超呢?”林月立刻紧张起来。
“我没事。你来了就知道了。记住,自己一个人来,别告诉王超。”
挂了电话,我靠在床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心累。
真的太累了。
这几十年来,我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工作上要强,生活上也要强。
我以为我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以为我儿子就算性格软弱了点,但本质是好的。
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客厅里的哭声还在继续,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气势,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
大概是哭累了。
过了十几分钟,门铃响了。
我知道,是物业的保安来了。
我走出去,打开门。
两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保安站在门口。
“您好,是您报的警吗?”
“是我。”我指着客厅里的人,“他们非法侵占我的住宅,我要求他们离开。”
王强一看这阵势,立刻把烟掐了,站了起来。
“警察同志,误会,都是误会!这是我姨,我们是亲戚!”
保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一脸为难。
“大姐,您看,这……都是亲戚,要不你们自己再商量商量?我们也不好插手你们的家务事。”
果然,跟王强说的一样。
“谁跟他们是亲戚?”我冷着脸,“保安同志,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我现在明确表示,不欢迎他们住在这里。如果他们不走,就是私闯民宅。你们作为小区的安保人员,有义务保障业主的财产安全。”
我把我的护士长气场拿了出来,条理清晰,不容置喙。
两个小保安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
其中一个年长点的,只好硬着头皮对王强说:“这位先生,既然业主不同意,要不……你们还是先搬出去吧?有话好好说,别影响邻里关系。”
王强脸色铁青。
刘燕又想开始哭嚎。
我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再哭一声试试?信不信我让你今天在整个小区都出名?”
刘燕的哭声卡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
王超赶紧跑去开门,以为是救星来了。
门口站着的,是提着一袋水果,一脸关切的林月。
“阿姨!”林月一进门,看到这满屋的狼藉和对峙的场面,也惊呆了。
她再傻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月,你来了。”我朝她招招手。
王超看到林月,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月,你……你怎么来了?”
林月没理他,径直走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胳膊。
“阿姨,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她转过头,看着王强和刘燕,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这个平时温温柔柔的小姑娘,此刻却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表哥,表嫂,这是我跟王超的婚房,我们年底就要结婚了。你们住在这里,不合适吧?”
她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刘燕看着林月身上得体的套装,再看看自己一身起球的睡衣,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
她撇撇嘴,小声嘟囔:“有什么不合适的,空着也是空着……”
“不合适。”林月打断她,“这是我们的家,不是旅馆。你们来看病,我们可以出钱给你们住酒店,但住在这里,不行。”
她比王超有担当多了。
我心里,对这个未来儿媳妇,又满意了几分。
王强一看连林月都这么强硬,知道今天这事恐怕不能善了了。
他眼珠子一转,又把主意打到了王超身上。
“超超,你倒是说句话啊!当初可是你请我们来的!现在你妈和你媳妇都赶我们走,你这个一家之主,就看着我们被欺负?”
他故意把“一家之主”四个字咬得很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王超身上。
王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看看我,看看林月,又看看王强一家,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最后,他泄了气似的,说了一句让我彻底心死的话。
“妈,小月,要不……就让他们再住几天吧?等乐乐病好了就走。都是亲戚,闹得太僵了不好看……”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月的眼神,从失望,变成了冰冷。
我看着我这个儿子。
我突然觉得,我这辈子,可能都白活了。
我培养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废物啊。
一个没有骨头,没有底线,为了所谓的“面子”可以牺牲一切的软蛋。
我笑了。
这一次,是真的笑了出来。
“好。”
我说。
“王超,这是你说的。”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刚才徒弟发来的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喂,是平安搬家公司吗?”
“对,我要搬家。现在,立刻,马上。”
“地址是XX小区13栋1单元1202。”
“东西不多,就是一些……杂物。对,麻烦你们多来几个人,最好是身强力壮的。”
“价钱不是问题。”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完了这个电话。
王强和刘燕都傻了。
王超更是目瞪口呆。
“妈,你……你干什么?你叫搬家公司干嘛?”
“搬家啊。”我轻描淡写地说,“既然你们这么喜欢住在一起,那就一起住。”
“我走。”
“这个房子,我不要了。”
“我那套六十平的老破小,还空着。我去那住。”
“你们,就在这,好好过你们‘一家人’的日子吧。”
说完,我转身就往卧室走,准备收拾我的几件衣服。
王超彻底慌了。
他一把拉住我,“妈!你别这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噗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妈,你别走!我让他们搬!我马上让他们搬!”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个孩子。
林月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王强和刘燕也彻底傻眼了,他们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釜底抽薪”。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我的心,又硬又疼。
“晚了。”我说,“王超,有些事,做错了,就没有机会回头了。”
“你今天让我有多失望,你不知道。”
“你让我,也让小月,有多寒心。”
我甩开他的手,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没有真的要走。
这是我的家,我凭什么走?
我只是要用最极端的方式,给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上最深刻的一课。
也让那两个无赖,彻底断了念想。
我坐在卧室里,能听到外面王超的哭喊声,林月的劝说声,还有王强和刘燕慌乱的收拾东西的声音。
他们终于怕了。
他们怕我真的不管不顾,让他们直接面对一个愤怒的、即将失去一切的王超。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搬家公司的人来了。
门铃声,说话声,脚步声,乱成一团。
我没有出去。
我把决定权,交给了王超。
这是他自己惹出的烂摊子,必须由他自己来收拾。
他如果今天不能把这两个人请出我的家门,那他这个儿子,我也不要了。
又过了很久很久,外面终于安静了。
我听到林月在敲门。
“阿姨,他们走了。”
我打开门。
客厅里,一片狼藉。
但那两个碍眼的人,和他们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
王超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坐在沙发上,双眼无神。
林月站在他旁边,脸色也很难看。
我走过去,看都没看王超一眼,直接对林月说:“小月,今天让你看笑话了。也让你受委屈了。”
林月摇摇头,眼圈有点红。
“阿姨,不委屈。我就是……心疼你。”
一句话,让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拍了拍她的手。
“好孩子。”
然后,我转向王超。
他看到我的眼神,哆嗦了一下,站了起来。
“妈……”
“你别叫我妈。”我冷冷地说,“我没你这么窝囊的儿子。”
“今天,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跟林月好好道歉,求她原谅你。然后,把这个房子,里里外外,给我打扫得一尘不染,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你什么时候做到让我满意了,我什么时候再考虑认你这个儿子。”
“第二,你现在就从这个门里滚出去,去找你那个好表哥,跟他过去吧。这房子,这门亲事,都跟你没关系了。”
王超的脸,白得像纸。
他看着我,又看看林月。
林月别过头,不去看他。
他知道,这次,他是真的把我们伤透了。
他“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我选一!我选一!妈!小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们别不要我!”
他跪在地上,爬过来,想抱我的腿。
我躲开了。
“别来这套。我不想看你哭。我只想看你怎么做。”
我指着那满地的垃圾,“开始吧。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如果我看不到一个干净的家,后果你知道。”
说完,我拉着林月,走进了我的卧室。
“小月,你先在阿姨这坐会儿,让他一个人弄。我们眼不见心不烦。”
林月点点头,跟着我进了房间。
我给她倒了杯水,看着这个懂事的姑娘,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愧疚。
“小月啊,是阿姨没教好儿子,让你受委屈了。”
“阿姨,您别这么说。”林月抿了口水,“王超他……他就是心太软,抹不开面子。他本性不坏的。”
她还在为他说话。
我叹了口气。
“心软不是错,但没有底线的心软,就是愚蠢。今天这事,要不是我回来了,你猜会怎么样?”
林月沉默了。
“他们会一直住下去。住到你们结婚,甚至结婚以后。他们会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把你当成外人。而王超,他会一直和稀泥,让你们‘顾全大局’,让你‘多担待’。”
“小月,过日子,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一团和气就万事大吉。你得让别人知道你的底线在哪里。不然,有的是人来蹬鼻子上脸。”
这些话,我本该说给王超听。
但现在,我只能说给林月听。
我希望她能明白,婚姻里,不仅要有爱,还要有原则。
林月听得很认真,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姨,我明白了。”
客厅里,传来了吸尘器的轰鸣声,还有各种叮叮当当的声音。
王超在干活。
我没有心软,也没有出去看一眼。
有些成长,必须伴随着痛苦。
晚上十点多,林月要回家了。
我送她到门口。
客厅已经大变样了。
地板拖得能反光,茶几擦得锃亮,沙发也用抹布仔细擦过了。
垃圾都被清理干净,窗户开着,屋里那股难闻的味道散去了不少。
王超满头大汗,累得像条狗,看见我们出来,局促地站在一边。
林月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换上鞋。
“阿姨,那我先回去了。您也早点休息。”
“好,路上小心。”
等林月走了,王超才敢凑过来。
“妈……你看……还行吗?”
我扫视了一圈。
“厨房呢?卫生间呢?阳台呢?”
王超的脸垮了下来,“我……我马上就去弄!”
说完,就一头扎进了厨房。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今天做得对不对。
是不是太狠了。
但我知道,如果我不狠这一次,将来,会有无数的麻烦等着这个小家。
等着王超,也等着林月。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
我是为了他们。
那天晚上,王超一直干到凌晨一点多。
他把整个家都翻了一遍,角角落落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最后,他来到我房间门口,小声说:“妈,都弄好了。你……你看看吧。”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家里,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样子。
甚至比我走之前还要干净。
我那套青瓷茶具,被他小心翼翼地洗干净,摆回了原位。
只是,其中一个茶杯的杯沿上,有一个小小的缺口。
我知道,那是王强用烟头烫的。
永远都修复不了了。
就像我们家和他们家的亲戚关系一样。
我看着那个缺口,没说话。
王超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身体一僵。
“妈,对不起……那个杯子……我明天去买一套一模一样的赔给你。”
“不用了。”我淡淡地说,“就让它摆在这吧。”
“算是个教训。”
“给你,也给我。”
王超低着头,不敢说话。
“行了,去洗个澡,睡觉吧。”我挥挥手,语气缓和了一些。
“妈……”王超抬起头,眼眶红红的,“你……你原谅我了?”
“我没原谅你。”我说,“我只是累了,不想再跟你计较了。”
“王超,我希望你记住今天。记住你今天的狼狈,记住小月的失望,记住你妈的决心。”
“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动动你的脑子。想想谁才是你真正的一家人。”
王超用力地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知道了,妈。我再也不会了。”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
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里面传来我姐姐,也就是王强的妈妈,尖锐的哭喊声。
“张兰英!你个没良心的!你把我儿子一家赶出去,你是想逼死他们吗?!”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她吼完。
“姐,你搞清楚。不是我赶他们走,是他们赖在我家不走。”
“那怎么了?你家那么大,给亲外甥住两天怎么了?你至于做得那么绝吗?还叫搬家公司!你让我们的脸往哪搁!”
“脸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他们把我儿子婚房弄成那个样子,有考虑过我的脸吗?”
“你……你就是有钱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张兰英,我告诉你,这事没完!你必须给王强道歉,再给他们找个地方住!”
我气笑了。
“姐,你是不是还没睡醒?让我道歉?你让你儿子先把我那套景德镇的茶具赔了再说吧。”
“不就是一个破茶杯吗!值几个钱!我家乐乐看病花的钱,你这个当姨的,一分没出,还好意思提茶杯?”
这就是我的亲姐姐。
几十年来,永远都是这样。
永远觉得别人帮她是理所应当。
“我言尽于此。以后,你们家的事,别再来找我,也别再来找王超。我们家,庙小,容不下你们这尊大佛。”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拉黑。
一了百了。
王超顶着两个黑眼圈,给我做了早餐。
是我爱吃的小米粥和鸡蛋饼。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没给他好脸色,但还是坐下来吃了。
吃完饭,王超说要去给林月道歉。
我点点头,“应该的。买点她喜欢的东西去。拿出你的诚意来。”
“还有,这个月的工资,全部上交。从现在开始,家里的开销,你来负责。什么时候我觉得你真正长大了,什么时候再还给你。”
这是经济制裁。
对付这种没长大的男人,就得让他知道,当家做主,不是嘴上说说,是要负责任的。
王超毫无怨言地接受了。
他把工资卡和密码都交给了我。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心里叹了口气。
希望这次的教训,真的能让他脱胎换骨。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很安静。
王超每天下班就回来,做饭,搞卫生,然后去林月家“负荆请罪”。
林月虽然生气,但心里还是有他的。
小姑娘晾了他几天,也就原谅他了。
周末,他们两个一起回了家。
林月带来了一盆新的君子兰。
“阿姨,之前那盆被弄坏了,我给您买了一盆新的。”
我看着那盆生机勃勃的绿植,心里很暖。
王超提着一堆工具,开始把家里所有被王强他们弄坏的东西,一一修复。
墙上的划痕,他用补墙膏仔细地补好,再用砂纸磨平。
松动的柜门,他一个个拧紧。
被烟头烫坏的桌角,他用木纹贴纸,小心地贴好。
虽然还有痕迹,但他在努力弥补。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两个忙碌的身影。
一个在擦窗,一个在修东西。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照进来,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我心里。
这,才是一个家应有的样子。
晚上,王超和林月给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吃饭的时候,王超给我倒了一杯酒。
“妈,”他举起杯子,很郑重地对我说,“对不起。以前是我太混蛋了,让您操心了。”
“以后,这个家,我跟小月,会替您撑起来。”
“我敬您一杯。”
我看着他,眼眶有点湿。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了。
我举起杯,跟他碰了一下。
“好。”
一杯酒下肚,像是喝下了一段过往。
辛辣,滚烫,但回味,却是甘甜的。
我知道,关于亲情,关于界限,关于成长,我们家的这一课,才刚刚开始。
但至少,我们走在了正确的路上。
那个带缺口的茶杯,我还摆在茶几上。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也提醒着王超。
家,是讲爱的地方。
但爱,不能没有底线。
没有规矩的家,不是港湾,是泥潭。
谁都别想把我,和我的家人,再拖进泥潭里。
谁来,都不行。
我,张兰英,六亲不认。
我只认我的理,和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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