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我正把一杯酒塞到王总手里。
酒杯壁上凝着水珠,冰凉,滑腻,像一条蛇。
屏幕上是周明发来的微信:几点回?
我没看时间,但KTV包厢里那种混合着烟酒、香水和霉味儿的空气,已经浓得像化不开的胶。
时间早不了。
我飞快地回了三个字:快了,忙。
然后把手机倒扣在沙发上,屏幕朝下,像埋掉一个小小的罪证。
王总已经喝得上头,抓着麦克风鬼哭狼嚎,唱的是一首我没听过的老情歌。
陈阳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股酒气和兴奋。
“薇薇,今天多亏你了。这老狐狸,就吃你这套,专业、漂亮,还能喝。”
我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僵。
“什么叫吃我这套,我这是靠专业能力。”
“是是是,专业能力。”陈阳顺手拿起桌上的果盘,叉了块西瓜递给我,“压压酒气,等会儿还得送你回家呢。”
我看着那块西瓜,红色的瓤,黑色的籽,突然就没了胃口。
今天,是周明的生日。
三十岁的生日。
我答应了他,今天一定早点回家,我亲手给他做一碗长寿面。
我还信誓旦旦地跟他说:“放心,天大的事儿也推了,老公的生日最大。”
周明当时就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他说:“不用非得亲手做,我们出去吃也行。”
我说不行,必须我亲手做,这叫仪式感。
结果呢?
仪式感碎了一地。
下午四点,我正准备关电脑走人,陈阳的电话就追过来了,火烧眉毛似的。
“薇薇,救命!”
我一听他这口气就知道没好事。
“又怎么了?”
“王总,那个最难搞的王总,突然来咱们市了!晚上就走,点名要见我们方案的主创。你说除了你还有谁?”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今天不行,我……”
“祖宗,我的亲祖宗,这单子要是黄了,我们俩这半年都得喝西北风!你知道的,就差这临门一脚了!”
陈阳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我知道这单子的重要性。
我和陈阳,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开了个小小的设计工作室。他是我的男闺蜜,也是我的合伙人,我们是“革命战友”。
这几年,市场不好,我们磕磕绊绊,好几次都差点关门大吉。
王总这个单子,是我们能不能翻身的关键。
我挣扎,我犹豫。
手机的另一端,是陈阳几乎是在哀求的声音。
我的眼前,是周明那张期待的脸。
“就一顿饭的时间,我保证!”陈阳发誓,“七点,不,八点前,我保证把你完完整整地送回家!”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四点十分。
一顿饭,吃到八点,回家九点,煮个面,也还来得及。
周明……他应该能理解的。
我咬了咬牙。
“地址发我。”
我给周明发了条微信:老公,对不起,公司来了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客户,我必须去一趟,可能要晚一点点。
我用了两个“非常”,想强调这件事的不可抗力。
周明秒回:好,那你注意安全。
没有一句责备,没有一点不高兴。
就是这种“好”,让我心里的石头,反而更沉了。
如果他骂我两句,质问我“你不是答应我了吗”,我或许还能理直气壮地跟他辩解,告诉他我这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在奋斗。
可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说,好。
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饭局定在一家装修得金碧辉煌的酒店。
王总挺着个啤酒肚,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看人的眼神总带着点不加掩饰的审视。
陈阳在我身边,像个最专业的捧哏,时而介绍方案亮点,时而恭维王总眼光独到。
我负责把那些抽象的设计理念,用最接地气的话翻译出来,让他听懂,让他觉得,我们的设计,就是能帮他赚钱的。
一顿饭,吃得我口干舌燥,脸上的肌肉都快笑僵了。
好不容易,菜过三巡,我以为可以散了。
王总一抹嘴,“走,下半场,我安排了KTV,我们继续聊。”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了一眼陈阳。
陈阳也一脸无奈,但还是挤出笑,对我使了个眼色。
那眼色的意思是:忍。
我还能怎么办?
我只能忍。
在KTV的包厢里,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
五光十色的灯球旋转着,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光怪陆离。
我拒绝了好几次王总递过来的酒,但陈阳总会用各种理由帮我挡掉,或者自己替我喝了。
他一边挡,一边在我耳边说:“再坚持一下,合同细节他开始松口了。”
为了这句话,我把已经涌到喉咙口的“我要回家”四个字,又咽了回去。
我开始频繁地看手机。
九点。
十点。
十一点。
周明的微信对话框,一直停留在下午那句“好,那你注意安全”上。
他没再问我。
他没催我。
他是不是……已经睡了?
这个念头让我松了口气,又莫名地感到一阵失落。
他应该生气的,他为什么不生气?
难道他根本不在乎我回不回家给他过生日?
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在我脑子里打架。
直到王总终于签下了意向合同,醉醺醺地被司机扶走,我才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抽掉了。
陈阳兴奋得满脸通红。
“薇薇!我们成功了!”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皱了皱眉,轻轻推开他。
“几点了?”我的声音有点哑。
陈阳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十二点零五分。”
十二点零五分。
生日已经过去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车里,陈阳还在滔滔不绝地规划着拿到这笔钱后,工作室要怎么升级,要招几个人。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霓虹灯拖出长长的、模糊的光带。
胃里一阵阵地翻涌。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内疚。
“周明会不会生气啊?”陈阳终于注意到了我的沉默,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呢?”我没好气地反问。
“哎呀,他那么爱你,肯定能理解的嘛。”陈阳打着哈哈,“再说了,你这么拼,不也是为了你们的小家嘛。回头我亲自跟他解释,请他吃大餐赔罪!”
为了我们的小家。
这句话,我今天已经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百遍。
可现在听起来,却那么像个笑话。
回到小区楼下,我让陈阳赶紧走。
他还在絮絮叨叨:“真不用我上去解释一下?”
“滚。”我只说了一个字。
电梯里,镜子映出我疲惫的脸。
妆有点花了,眼睛里布满红血丝,身上一股散不去的烟酒味。
我连自己都讨厌这副样子。
周明怎么会喜欢?
我拿出钥匙,轻轻地,像做贼一样,插进锁孔。
我以为他已经睡了。
我预想过好几种可能。
可能他给我留了盏灯,自己回房睡了。
可能他生气了,把门反锁了。
最有可能的,就是家里漆黑一片,他已经进入了梦乡。
门开了。
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
光线很暗,很柔和。
然后,我看见了他。
周明就坐在沙发上,穿着我们结婚时买的那套灰色条纹睡衣。
他没有看手机,也没有看电视。
电视是关着的。
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背挺得很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的目光,落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茶几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瓷碗。
碗里,是一团已经坨掉的面条。
面条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已经发白,肿胀,失去了所有的筋骨,软趴趴地纠结在一起。
汤汁也已经冷透了,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浑浊的油花。
面条上,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曾经应该是金黄滚圆的荷包蛋,现在也变得惨白,蛋黄的边缘皱巴巴的,像老人的皮肤。
那是……我本来要给他做的长寿面。
他替我做了。
然后,他一直在等我回来吃。
从天黑,等到天亮。
从生日,等到生日过去。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你……怎么还没睡?”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我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换鞋,想用这个动作掩饰我的心虚。
周明没有看我。
他的眼睛,还盯着那碗面。
他缓缓地开口,声音很低,很平静。
“面冷了。”
就这三个字,像三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比任何声嘶力竭的质问,都让我难受。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不敢靠得太近。
“对不起……老公,我……”
我想解释,我想说王总有多重要,这单子对我们有多关键,陈阳他……
可我说不出口。
在这一碗冷透了的长寿面面前,所有的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我给你热热吧。”我伸出手,想去端那个碗。
我的手在发抖。
周明的手,轻轻地盖在了碗沿上,阻止了我的动作。
他的手很凉。
“不用了。”他说,“已经坨了,热了也没法吃了。”
他说的是面。
我却觉得,他说的也是别的东西。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每一下,都像在敲打我的神经。
“今天……”我艰难地开口,“合同签了,意向合同。”
我想告诉他,我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我不是去玩的,我是去工作的。
“哦。”周明应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然后他抬起头,终于看向我。
他的眼睛里,也有红血丝,比我的还多。
那是一种熬了很久很久,希望一点点熄灭之后,留下的痕迹。
“陈阳送你回来的?”他问。
“嗯。”我点点头。
“他挺能干的。”周明说,“也很会用人。”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刺,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起来。
那种被戳穿心事的恼羞成怒,让我瞬间忘记了所有的内疚。
“你什么意思?”我提高了音量,“什么叫他会用人?我和他是合伙人!公司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为公司拼命,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
“为了这个家?”周明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
“是啊!”我理直气壮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我愿意去那种场合,对着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赔笑脸吗?我不愿意!我做这一切,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以后能过得好一点?为了我们能早点换个大点的房子,为了以后我们的孩子能上个好点的学校!”
我把所有能想到的、听起来伟岸光正的理由,都吼了出来。
仿佛声音越大,我就越有理。
周明没有跟我对吼。
他只是仰着头,静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很复杂。
有失望,有疲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哀。
“林薇,”他叫我的全名,“我们缺钱吗?”
我愣住了。
“我们不缺钱到,需要你用我生日的这几个小时,去换那份合同。”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清晰。
“我一个月工资两万多,你的工作室虽然时好时坏,但平均下来每个月也能有一万多。我们没有房贷,车贷下个月也还完了。我们在这个城市,比百分之八十的人,过得都要好。”
“你说为了换大房子,为了孩子上好学校。房子我们现在住的两室一厅不够吗?孩子,我们连备孕计划都还没提上日程。”
“所以,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急什么?”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我的防线上。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到底在急什么?
我不知道。
或许,我急着向所有人证明,我不是一个只会依附丈夫的家庭主妇。
或许,我急着想在事业上追上陈阳的脚步,证明我不是他的附庸。
或许,我只是单纯地享受那种被需要、被依赖、被看作是“救世主”的感觉。
“那不一样!”我嘴硬地反驳,“那是你的钱!我想花我们自己挣的钱!”
“我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周明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林薇,我们是夫妻。”
“夫妻?”我冷笑一声,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发泄了出来,“夫妻就是我在外面为了几万块的单子拼死拼活的时候,你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等着,然后指责我为什么不回家?”
“我没有舒舒服服地等着。”周明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下午请了半天假,去超市买了你最爱吃的基围虾,买了牛腩,还买了一束香槟玫瑰。我想着,等你回来,给你一个惊喜。”
他的目光,转向了紧闭的厨房门。
“菜都洗好了,切好了,在冰箱里。花,在水桶里泡着,可能已经蔫了。”
“我从六点开始等你,给你发微信,你说快了。”
“七点,我怕你饿,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八点,我想,饭局应该结束了,你应该在路上了。”
“九点,我把面煮好了。我想着,你一进门,就能吃上一口热的。”
“十点,面凉了。我去热了一遍。”
“十一点,面又凉了。我又去热了一遍。”
“十二点,面坨了,没法热了。”
“林薇,”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我不是在指责你为什么不回家。我是在问你,在你的心里,我和陈阳,我和你的事业,到底哪个更重要?”
“这根本没有可比性!”我尖叫起来,“一个是亲情,一个是友情和事业!为什么非要放在一起比?”
“因为今天是我生日!”他也终于吼了出来,积攒了一整晚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因为你答应过我!”
“因为我在等你!”
他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指着那碗面。
“你看看它!你看看它像什么?它就像我!就像我这个傻子!满心欢喜地等着你,然后一点点变冷,一点点变得面目全非!”
我被他吼得呆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不是委屈,是羞愧。
“我……我跟陈阳真的没什么。”我抽泣着,试图解释最根本的问题,“我们就是工作关系,是战友,是哥们儿。”
“我知道。”周明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我从来没怀疑过你们之间有什么。我如果怀疑,今天就不会是这样。我会在你进门的那一刻,就让你滚出去。”
他的话,比怀疑更伤人。
“我只是不明白。”他摇着头,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为什么你的战友,你的哥们儿,他的一个电话,就能让你把我生日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你们所谓的‘为了未来’,就要以牺牲现在为代价?”
“林薇,我想要的未来,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大房子,和一个只在深夜才拖着一身酒气回家的妻子。”
“我想要的,就是今天,现在,你能陪我,吃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他说完,不再看我。
他转身,走进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
还有那碗冷透了的长寿面,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无声地嘲笑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腿麻了,我才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
就是周明刚才坐的那个位置。
我的目光,也落在了那碗面上。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碰了一下碗壁。
冰凉刺骨。
我端起碗,凑到嘴边,想喝一口汤。
一股冰冷、油腻、带着面粉馊味儿的液体滑进喉咙,我“哇”的一声,全都吐在了垃圾桶里。
生理上的恶心,引发了心理上更剧烈的反胃。
我吐得昏天黑地,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趴在垃圾桶边上,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想起了下午陈阳的那个电话。
他真的快哭了吗?还是那只是他催促我的技巧?
他真的不知道今天是我老公的生日吗?
不,他知道的。上周我们开会的时候,我还开玩笑说这周五要请假,给老公过个重要的生日。
他只是……觉得不重要。
或者说,在他的认知里,我们的事业,远比我老公的生日重要。
而我,竟然也默认了这种排序。
我想起了在KTV里,陈阳熟练地替我挡酒,在我耳边低语“再坚持一下”。
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我们俩之间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和悲壮。
我们是战友,在同一个战壕里,对抗着这个世界。
可我的丈夫呢?
我的丈夫在家里,为我洗手作羹汤。
我把他的爱,当作理所当然的后盾。
我心安理得地享用着这份稳定和温暖,然后转身,去追求另一份所谓的“刺激”和“成就感”。
我总觉得,周明的工作,稳定,体面,但无趣。
每天对着一堆代码,没有挑战,没有激情。
而我跟陈阳,我们是在创造,是在改变,是在乘风破浪。
我甚至,隐隐地,有点看不起周明的“安于现状”。
可现在我才明白,我所谓的“乘风破浪”,不过是在名利场里虚伪地赔笑。
而他那份“安于现状”,才是这个家最坚实的基石。
他用他无趣的代码,构建了一个最稳定、最温暖的港湾。
而我,却开着船跑了,还嫌港湾不够大,不够华丽。
我真是个混蛋。
手机在沙发上震动了一下。
我拿起来,是陈阳发来的微信。
“到家了吧?周明没发火吧?嘿嘿,改天请你们夫妻俩吃大餐!今天你真是女王!完美!”
女王。
完美。
我看着这两个词,觉得无比刺眼。
我没有回复。
我点开我和周明的聊天记录。
满满的,都是他发给我的。
“今天降温,多穿点衣服。”
“我做了你爱吃的红烧排骨,放冰箱了,回来热一下。”
“楼下新开了一家面包店,我买了你喜欢的脏脏包。”
“路上堵车吗?开车小心。”
而我的回复,永远是那么几个字。
“好。”
“嗯。”
“知道了。”
“在忙。”
我甚至很少,很少主动跟他说,我今天干了什么,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把所有的分享欲,都给了陈阳。
因为我觉得,周明听不懂我的设计,听不懂我的客户,听不懂我的那些专业术语和行业黑话。
而陈阳,都懂。
我们有共同的语言。
可夫妻之间,真的需要那么多“共同语言”吗?
还是说,只需要一颗愿意倾听,和一颗愿意分享的心?
我好像,从来没有给过周明机会,让他来听懂我的世界。
我也从来没有,真正静下心来,去了解他的世界。
我知道他是程序员,但我不知道他最近在攻克什么技术难题。
我知道他喜欢看电影,但我不知道他最近在追哪部剧。
我知道他喜欢安静,但我不知道,他的安静背后,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话。
我们明明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好像隔着一个太平洋。
我站起来,走到厨房门口。
推开门。
一股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流理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个保鲜盒。
我打开一个,里面是切好的牛腩块,用洋葱和黑胡椒腌制过。
打开另一个,是处理干净的基围虾,虾线都已经被仔细地挑掉了。
还有一个盒子里,是切成小块的土豆和胡萝卜。
垃圾桶里,是新鲜的玫瑰花杆和一些腐烂的叶子,显然是被精心修剪过。
水槽边上的一个大水桶里,一束香槟玫瑰静静地泡在水里。
花瓣的边缘,已经微微有些卷曲、发黄。
失去了最好的绽放时机。
就像那碗面。
就像我的那句“生日快乐”。
我靠在冰冷的门框上,身体慢慢滑落,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
这一次,我没有哭出声。
眼泪只是无声地,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卧室的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
周明没有出来。
他可能只是想看看我还在不在。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我们都愣住了。
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但里面的怒火已经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哀伤。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对不起?
我爱你?
还是,我们谈谈?
可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最终,还是他先移开了视线。
门,又被轻轻地关上了。
没有反锁。
但他关上的,又何止是一扇门。
那一夜,我没有回卧室。
我就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缩着,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窗外的天色,从墨黑,变成灰蓝,再到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我和周明的世界,好像还停留在那个被一碗冷面凝固住的午夜。
第二天早上,周明去上班了。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出门前亲一下我的额头。
我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他说“路上小心”。
他走后,我把那碗已经不能称之为“面”的东西倒掉了。
黏腻、冰冷的触感,让我又是一阵反胃。
我把家里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
把蔫掉的玫瑰花扔掉,把冰箱里那些准备好的食材,一份份地,重新放进冷冻室。
也许,它们再也没有机会,成为一桌生日晚宴了。
我给陈阳打了个电话。
“王总那个单子,后续的对接,你自己去吧。”我的声音很平静。
陈阳愣了一下,“怎么了薇薇?你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啊?我跟周明解释……”
“不用了。”我打断他,“陈阳,我们只是合伙人,对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是。”
“那以后,除了工作上的事,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薇薇,你……”
我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然后,我拉黑了他的微信和电话号码。
我知道,这个举动很幼稚,很极端。
但这可能是我唯一能向周明,也是向我自己,证明决心的方式。
我需要一场彻底的切割。
我和陈阳之间,那条模糊了太久的界线,我必须亲手把它画清楚。
哪怕代价是失去一个“战友”,甚至,失去这个我们一起打拼出来的工作室。
那天,我没有去工作室。
我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我去了周明的公司楼下。
那是一栋很高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以前从来没来过。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公司具体在哪一层。
我在楼下的咖啡馆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就那么坐着,看着人来人往。
我想象着,周明就是这成千上万个格子间里的一个。
他每天面对着电脑,敲打着那些我看不懂的字符。
中午,他会跟同事一起去吃一顿平平无奇的商务午餐。
下午,他会喝一杯咖啡,继续敲打。
到了下班时间,他会挤上拥挤的地铁,穿过大半个城市,回到那个我和他共同的家。
日复一日。
这种生活,在我看来,曾经是多么的枯燥和乏味。
可现在我才意识到,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本身就是一种承诺。
是一种对家庭,对爱人,最朴素,也最坚定的承诺。
他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我们的生活。
而我,却在用我的方式,破坏着它。
我一直坐到天黑。
看着写字楼里的灯,一盏盏地亮起,又一盏盏地熄灭。
周明给我发了条微信。
这是我们冷战一天后,他的第一条信息。
他说:我今晚加班,有个项目要上线,你先睡吧。
我的心,又是一沉。
他以前加班,都会提前很久告诉我,会问我晚饭吃什么,要不要他帮我点外卖。
而今天,他的语气,客气,疏离,像是在通知一个合租的室友。
我回了两个字:好的。
然后,我走进了写字楼对面的那家超市。
我买了一盒很贵的车厘子,周明最爱吃,但总嫌贵。
我买了一份便当,是旁边日料店的,他喜欢的鳗鱼饭。
我还买了一罐热咖啡。
我拎着这些东西,走到写字楼门口,给周明打了电话。
他接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意外。
“喂?”
“我……我在你公司楼下。”我的声音有点抖,“你加班,要吃晚饭的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会说“不用了,我跟同事一起吃”。
“你等我一下。”他说。
十分钟后,他从旋转门里走了出来。
他还是穿着早上的那件格子衬衫,但领口皱了,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看到我,和我手里的东西,眼神闪烁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他问。
“我怕你饿。”我说。
我们俩就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像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进行着一场尴尬的对话。
“上去坐坐吧。”他最终还是开口了。
我跟着他,刷卡,进了电梯。
他的办公室,在一个很大的开放空间里。
大部分人都已经下班了,只有零星几个工位上还亮着灯。
空气中有一种电子设备散热的独特味道。
他把我带到一个小小的会客区。
“你先坐会儿,我还有一点就弄完了。”
他把鳗鱼饭和咖啡拿过去,放在自己的工位上,然后又坐回了电脑前。
我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肩膀很宽,背挺得很直。
屏幕上的代码飞快地滚动着,发出绿色的幽光,映在他的侧脸上。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很陌生。
但又觉得,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一个我从未认真了解过的,专注的,专业的,周明。
我没有打扰他。
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看着他敲击键盘,看着他跟旁边的同事低声讨论,看着他皱眉,又看着他舒展眉头。
一个小时后,他终于站了起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搞定了。”他对我说,脸上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是这两天里,我见过的,他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他打开那份已经有些凉了的鳗鱼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他吃得很快,很香。
“你也吃点。”他把那盒车厘子推到我面前。
我摇摇头,“你吃吧。”
他没再劝我,一颗接一颗地吃着,像个孩子。
吃完饭,我们一起下楼。
走在回家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但气氛,已经不像昨晚那么剑拔弩张了。
“陈阳……你打算怎么办?”快到家的时候,周明忽然问。
“我拉黑他了。”我说。
周明停下脚步,转头看我。
路灯的光,从他头顶洒下来,在他的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工作室呢?那是你们俩的心血。”
“心血没了可以再造,”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牵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温暖,很干燥。
紧紧地,包裹住我冰凉的手指。
回到家。
家里还是我早上离开时的样子,干净,整洁,但冷清。
那碗面的阴影,仿佛还笼罩在客厅的上空。
周明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端着一杯热水出来。
“喝点吧。”
我接过杯子,捧在手心。
热气氤氲,模糊了我的视线。
“周明,”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开口,“我们谈谈。”
他点点头,在我身边坐下。
“那天晚上,对不起。”我低着头,声音很小,“我错了。”
“你错在哪儿了?”他问。
这个问题,比“我原谅你”要难回答一百倍。
我想了很久。
“我错在……把你的爱,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错在,享受着你给我的安稳,却又鄙视这份安稳,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成就感。”
“我错在,分不清工作和生活的界限,也分不清,谁才是陪我走完一生的人。”
“我最大的错,是不够爱你。”
我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
因为我发现,这可能才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如果我足够爱他,我不会在他生日那天,选择去陪另一个男人。
无论以任何名义。
周明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我们的婚姻,就要在今晚,画上句号。
“林薇,”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也有错。”
我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我错在,太早地把你放进了我的安全区。”
“我以为,我们结婚了,你就是我的了,我不需要再像追求你的时候那样,每天说晚安,每天制造惊喜。”
“我以为,我只要努力工作,赚钱养家,给你一个稳定的生活,就是对你最好的爱。”
“我忘了,你也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梦想和追求的人。”
“我忘了,你也需要被看见,被肯定,被崇拜。”
“这些,我都没有给你。而陈阳,他给了你。”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周明会这样剖析自己。
“所以,你被他吸引,是很正常的事。”他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没想到,会以那样一种方式,让我意识到这个问题。”
“不,不是的!”我急切地打断他,“我没有被他吸引!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虚荣心作祟?
只是享受那种并肩作战的感觉?
我说不清楚。
“都过去了。”周明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林薇,我们还能回去吗?”他问,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看着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看着他为我熬过的那个漫漫长夜。
我用力地点头,眼泪再次决堤。
“能。”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聊我们各自的工作,聊我们对未来的规划,聊我们内心深处,那些从未对彼此说出口的恐惧和渴望。
我第一次知道,他那个看似稳定的工作,其实内部竞争压力巨大,他每天都在拼命学习,生怕被淘汰。
他也第一次知道,我那些看似光鲜的方案背后,是无数个被客户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推倒重来的夜晚。
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尝试着去了解对方。
天快亮的时候,周明对我说:“把陈阳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吧。”
我愣住了。
“你们的工作室,不能就这么散了。”他说,“那是你的心血,也是你的价值所在。我不希望你为了我,放弃它。”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我,“我相信你。我也要学着,去相信我们的感情。”
“以后,你的庆功宴,我来参加。我的加班餐,你来送。”
“我们,一起。”
他说“一起”的时候,天边正好泛起第一缕晨光。
金色的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
我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后来,我和陈阳恢复了联系。
但我们之间,真的就只剩下工作了。
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再也没有在非工作时间找过我,更没有提过任何私人的要求。
工作室的运营,反而比以前更顺畅了。
因为界限清晰,所以专业。
我和周明的生活,也回到了正轨,但又和以前完全不同。
我们会刻意地,每天留出半个小时的“聊天时间”。
无论多忙,多累。
他会跟我讲他新学的编程语言有多牛,我会跟他吐槽我的奇葩客户有多难搞。
他听不懂我的设计,我也看不懂他的代码。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在听。
我们在努力地,走进对方的世界。
一年后,周明的生日。
我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下午早早地回了家。
我没有买菜,也没有准备什么惊喜。
我只是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等他。
他下班回来,看到我,笑了。
“今天这么早?”
“嗯,等你。”
我们没有出去吃大餐。
他系上围裙,走进厨房,煮了两碗面。
很简单的清汤面,一人卧了一个荷包蛋。
热气腾腾的。
我们坐在餐桌前,相对而坐。
“生日快乐,老公。”我说。
“谢谢,老婆。”他笑着说。
我们一起,吸溜着碗里的面条。
很烫,但很好吃。
我抬起头,看到窗外的夕阳,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我知道,那碗冷透了的长寿面,永远都会是我心里的一根刺。
它会时时刻刻地提醒我,爱不是理所当然,信任不是肆无忌惮。
它也会提醒我,任何宏大的未来,都抵不过一个温暖的现在。
抵不过,眼前这个陪你吃一碗热汤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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