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不错,下次打印。
短短七个字,像七根烧红的钢针,扎进我的视网膜。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停了半秒。
那张字条就压在我那封手写的、匿名的、洋洋洒洒三千字的举报信上。
举报信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我键盘边上,好像一份等待审阅的普通文件。
字条是电脑打印的,宋体,小四,干净利落,透着一股冷冰冰的嘲讽。
我环顾四周。
早上八点四十五,办公室里人还没齐。
斜对面的小李在专心致志地啃她的韭菜盒子,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
我身后,财务部的王姐正对着小镜子描眉,嘴里哼着某个短视频神曲的调调。
过道尽头,茶水间里传来老张那标志性的、泡浓茶时用盖子刮茶叶沫的刺啦声。
一切如常。
正常得令人发指。
我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
昨天下午五点半,我趁着大家陆续下班,把这封信塞进了公司最高领导陈总办公室的门缝里。
我反复确认过,走廊的监控探头坏了半个月了,行政部报修的单子还压在某个流程里。
我用了左手写字,字迹歪歪扭扭,跟我平时清秀的笔记体判若两人。
我用的信纸和信封,都是从家里楼下文具店买的,最普通的那种。
我甚至在投递之前,用纸巾把信封里里外外擦了一遍,确保不会留下任何指纹。
天衣无缝。
我当时对自己说。
可现在,这封“天衣无缝”的信,就这么安静地躺在我的桌上,还附赠了一张充满王之蔑视的便签。
谁?
到底是谁?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像一台过热的服务器,发出嗡嗡的警报。
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名字,就是我举报的对象——我们部门的总监,王建军。
这个四十多岁、头发稀疏、热爱盘串、开口闭口都是“顶层设计”和“底层逻辑”的男人,是我职业生涯中的一抹屎黄色。
他不懂业务,却极擅长抢功。
他不做实事,却精通向上管理。
我花一个月啃下来的客户,他能在庆功宴上说成是他“高瞻远瞩、提前布局”的成果。
我带着团队熬夜做出来的方案,他能在汇报时轻描淡写地总结为“在我核心思想的指导下,小林她们也付出了不少努力”。
我忍了三年。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上周的“城西物流园”项目。
那是我跟了半年的项目,从最初的客户意向,到几十版的方案修改,再到最后技术细节的敲定,我几乎是以办公室为家。
结果呢?
王建军为了讨好甲方一个新来的副总,在最终签约前,自作主张,把我们方案里最核心的智能调度系统换成了一个华而不实的垃圾概念。
他说,这叫“拥抱变化,快速迭代”。
我他妈想迭代掉他的天灵盖。
结果可想而知,项目当场黄了。
陈总在会上发了雷霆之火,而王建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锅甩给了我。
“小林还是年轻,对新技术的理解不够深刻,执行上出现了偏差。”他痛心疾首地说,仿佛我是他不成器的女儿。
那一刻,我看着他油腻的脸,听着他虚伪的叹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够了。
于是,就有了这封举报信。
信里,我列举了他从入职以来,贪占功劳、外行指导内行、打压下属、搞办公室政治的所有事迹。桩桩件件,有理有据。
我没想着能一招致命,我只是想在他那身光滑的职场不倒翁外壳上,凿开一道裂缝。
我以为我是在黑暗中射出的一支冷箭。
没想到,天亮了,箭被人拔了出来,还给我磨尖了,正对着我的喉咙。
“林姐,早啊。”
小李吃完韭菜盒子,含糊不清地跟我打招呼。
我猛地一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下意识地把信和字条扫进腿边的垃圾桶。
“早。”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林姐,你脸色好差啊,没睡好吗?”她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有点。”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王建军的独立办公室。
玻璃门关着,百叶窗拉了下来,密不透风。
他还没来。
会是他吗?
他怎么可能知道?
难道陈总直接把信给了他?
不可能。陈总虽然器重他,但还没到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步。陈总是个讲究“制衡”的人,他喜欢看手下的人斗,但他绝不允许有人把牌桌给掀了。
那……是谁截胡了?
清洁阿姨?
她每天早上六点来打扫,有可能从门缝里看到。但她不识字,而且跟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是陈总的秘书?
她倒是陈总的心腹,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警告我?直接叫我去谈话不是更直接?
我的思维陷入了一个死胡同。
办公室的门开了。
王建军走了进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深蓝色polo衫,领子立得笔直。手里的佛珠盘得油光锃亮,走路带风,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不像是一个刚刚被人告了御状的人。
他更像一个猎人,正欣赏着落入陷阱的猎物。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径直从我身边走过,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味和檀香的古龙水味扑面而来。
他没有看我,一眼都没有。
但他经过我工位时,脚步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就是这零点一秒的停顿,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是他。
一定是他。
他知道了。
他现在是在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快感。
我完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能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穿小鞋。
边缘化。
绩效打最低分。
最后逼我主动辞职。
这是他的惯用伎俩,过去几年,已经有好几个有能力的同事是这么被他“优化”掉的。
我握紧了鼠标,手心里的汗让塑料外壳变得又滑又黏。
不能慌。
林瑶,你不能慌。
他没有证据。
手写信,没有指纹。他凭什么确定是我?
也许他只是在诈我。
对,他肯定是在诈我。他可能怀疑部门里几个人,所以用这种方式来试探。
谁慌了,谁就是内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打开电脑,登录系统,开始处理邮件。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发出的声音却比平时要大得多,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镇定。
我甚至抽空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端着杯子,故意从他办公室门口晃了一圈。
百叶窗的缝隙里,能看到他正靠在椅背上,悠闲地打电话,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得意的笑。
我的心又是一紧。
他凭什么这么笃定?
难道……我忽略了什么致命的细节?
信的内容?
我回忆了一下,信里列举的事件,很多都是只有我们项目组内部才知道的细节。
但知道这些细节的,不止我一个。
组里还有另外三个同事。
难道是他们中的一个告密了?
我开始审视我的“战友们”。
小李,刚毕业一年,天真烂漫,但有时候也傻得可爱,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那种。
阿伟,技术宅,沉默寡言,每天除了代码就是耳机,办公室里发生原子弹爆炸他可能都不知道。
还有一个……刘姐。
刘姐是部门的老人了,比王建军来得还早。业务能力强,但性格有点孤僻,不太合群。王建军刚来的时候,她是最不服气的一个。但后来,不知道王建军抓住了她什么把柄,她就变得特别顺从,甚至有点谄媚。
会是她吗?
为了向王建军表忠心,卖了我?
我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一上午,我都在这种无休止的猜忌和恐惧中度过。
每当有人从我身后走过,我都感觉像有一把刀悬在我的脖子上。
午饭时间,小李约我去食堂。
我没什么胃口,但还是跟着去了。一个人待着,我会疯掉。
“林姐,你看,”小李指着前面一个背影,“王总监今天心情很好啊,都开始跟我们一起排队打饭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王建军端着餐盘,正和人事部的经理谈笑风生。他确实看起来春风得意,甚至还主动给食堂打菜的阿姨递了根烟。
“黄鼠狼给鸡拜年。”我心里冷哼一声。
“对了,林姐,”小李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你听说了吗?城西那个项目,好像又有转机了。”
“什么?”我愣住了。
“我也是听说的,”她左右看了看,“好像是陈总亲自出面,跟对方大老板谈了,对方愿意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我的心猛地一跳。
“条件是……”小李拖长了音,“我们必须在一周内,拿出一个全新的、能让他们满意的方案。”
一周?
这怎么可能?
推翻重来,一周时间,就算是神仙也做不到。
“而且,”小李的表情变得有些同情,“我听说,王总监在陈总面前立了军令状,说这次一定亲自抓,保证完成任务。他还……他还推荐你当这个项目的副组长。”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副组D长?
这哪里是给我机会,这分明是给我挖了一个巨坑,然后准备亲手把我埋进去。
一周时间,神仙难度的任务。
做成了,功劳是他的,因为是他“亲自抓”。
做不成,责任是我的,因为我是具体执行的副组长。
好一招“一石二鸟”。
他不仅要逼我走,还要在走之前,把我最后一点价值都榨干,再让我背上一口洗不清的黑锅。
太狠了。
我手里的筷子几乎要被我掰断。
“林姐?林姐?”小李看我脸色不对,担心地叫我。
“我没事。”我放下筷子,一点食欲都没有了,“就是觉得……王总监真是器重我啊。”
我特意加重了“器重”两个字。
小李却没听出我的反讽,还一脸天真地说:“是啊是啊,我就说王总监其实挺好的,虽然平时严厉了点,但关键时刻还是想着自己人的。”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悲哀。
职场里,最可怕的不是坏人,而是把坏人当好人的傻子。
下午一上班,王建军就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审判的开始。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他正坐在那张宽大的老板桌后面,手里盘着那串油腻的珠子,脸上挂着和煦如春风的微笑。
“小林啊,来,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根准备迎战的标枪。
“找我什么事,王总监?”我开门见山。
“别这么紧张嘛。”他笑了笑,给我倒了杯茶,“今天叫你来,是想跟你聊聊城西项目的事。”
他把项目的事复述了一遍,说得比小李更冠冕堂皇。
“……陈总对我们部门寄予厚望,这次是给我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知道,这个任务很艰巨,时间很紧张。所以,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他看着我,眼神“真诚”得能挤出水来。
“小林,你在咱们部门,业务能力是最强的,责任心也是最强的。这个重担,只有你挑得起来。”
我心里冷笑。
捧杀。
先用高帽子把我架起来。
“我考虑了一下,决定成立一个攻坚小组,由我亲自担任组长,你来做副组长,具体负责方案的执行和落地。”
“怎么样?有没有信心?”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在等。
等他图穷匕见。
“王总监,”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这个任务确实很艰巨。一周时间,要出一个全新的方案,我没有把握。”
他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自然。
“哎,年轻人不要怕挑战嘛。有压力才有动力。再说了,不是还有我吗?我会在战略层面给你提供指导,帮你把控好大方向。”
他妈的战略层面。
他的战略就是把牛吹上天,然后让别人去想办法怎么把牛接下来。
“我还是觉得……”
“小林。”他打断了我,语气微微沉了下来,“这是公司的决定,也是陈总的意思。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讨价还价,而是思考怎么去完成任务。”
他终于露出了獠牙。
“当然,”他话锋一转,又笑了,“我也不会让你白辛苦。这个项目要是做成了,我会在陈总面前,为你请功。年终的优秀员工,我也会优先考虑你。”
胡萝卜加大棒。
一套组合拳打得行云流水。
如果我不知道那封信的事,此刻说不定真的会感激涕零,然后一头扎进他挖好的坑里。
但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我需要人手。”我提出了我的条件。
“没问题。除了你,项目组的阿伟和刘姐都归你调动。小李也给你打下手。”他非常痛快地答应了。
把我们项目组一锅端。
到时候方案失败,整个组都脱不了干系。
“我需要绝对的决策权。”我继续加码,“在方案的具体细节上,我希望有最终决定权。”
我盯着他的眼睛。
这是我的试探。
如果他真的想让我把事情做成,他会答应。
如果他只是想让我背锅,他会用各种理由搪塞。
王建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靠回椅背,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那“笃、笃、笃”的声音,像在敲打我的神经。
“小林,”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你要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你是副组长,是执行者。战略决策,那是组长该考虑的事情。”
“我需要对项目负责。”我寸步不让。
“你当然要负责。”他冷笑一声,“但首先,你要对你的上级负责。”
“明白了。”我站起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出去工作了。”
“等一下。”
他叫住我。
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有时候,太有冲劲,容易伤到自己。”
他的声音幽幽地从背后传来。
“公司的平台很大,足够让每个人施展才华。但前提是,要懂得规矩。”
“做事之前,先学做人。你说对吗?”
我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死的。
他在警告我。
他几乎是在明示了。
我没有回答,拉开门,走了出去。
回到工位,我像虚脱了一样瘫在椅子上。
刚才那场对话,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现在可以确定了。
就是他。
而且他吃定我了。
他知道我不敢撕破脸,因为我没有证据。那封信现在在他手里,反而成了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该怎么办?
辞职?
现在辞职,就是畏罪潜逃。我这几年的辛苦,我未来的职业背书,全都毁了。
留下来?
留下来就是等死。一周后,项目失败,黑锅背上,我一样会被扫地出门,而且走得更不体面。
这是一个死局。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新建的“城西项目攻坚方案”文件夹,感觉无比讽刺。
“林姐,王总监找你干嘛了?”小李凑过来问。
我看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说:“没什么,安排了点工作。”
“哦哦。那我们什么时候开个启动会?”她还挺兴奋。
我看着她那张充满干劲的脸,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火。
“开什么会?等着领死亡通知书吧。”
我说完就后悔了。
我不该把情绪发泄在她身上。
小李果然愣住了,一脸无辜和委屈,“林姐,你怎么了?”
“没事,”我揉了揉眉心,“我就是……压力有点大。”
“没事的林姐,我们一起努力,肯定可以的!”她给我打气。
我苦笑了一下。
努力?
在绝对的权力倾轧面前,努力是个多么苍白的词。
接下来的两天,我陷入了彻底的摆烂状态。
我每天准时上班,到点下班。
上班时间,我就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或者毫无意义地在网上浏览新闻。
王建军安排的攻坚小组,我一次会都没开。
阿伟和刘姐似乎也看出了什么,没人来问我。大家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只有小李,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一会跑来问我方案思路,一会又抱着一堆资料让我看。
我只是敷衍地应付她,“你先看着,我再想想。”
王建军也没有催我。
他每天从我工位旁经过,脸上都带着那种“我看你还能撑多久”的戏谑表情。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发毛。
暴风雨前的宁静,才是最可怕的。
周三晚上,我加了个无意义的班,磨蹭到九点才回家。
打开门,我的猫“煤球”跑过来蹭我的腿。
我把它抱起来,瘫倒在沙发上。
“煤球啊,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跑路了?”
煤球“喵”了一声,用它柔软的肉垫拍了拍我的脸。
我把脸埋在它毛茸茸的肚子里,闻着那股熟悉的、像阳光一样的味道,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想走。
我在这家公司待了五年,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实习生,做到了现在的位置。
我熟悉这里的每一个项目,每一个客户,甚至熟悉茶水间里那台咖啡机的所有毛病。
这里有我付出的青春和心血。
凭什么要因为一个,就让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我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有什么用?
我连对手是谁都百分百确定不了。
等等。
我真的确定是王建军吗?
虽然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他,但……那张字条。
“字不错,下次打印。”
这话的口气,不像王建军。
王建军的风格是油腻和虚伪,他会说一些云山雾罩的场面话,而不是这种简单直接、甚至带着点黑色幽默的句子。
这更像……
更像一种上位者的提醒。
一种带着绝对掌控力的、冷酷的提醒。
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一个让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
会不会……是陈总?
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不可能。
陈总日理万机,怎么会有闲工夫跟我玩这种游戏?
而且,他如果看到了信,直接找王建军核实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我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去。
但它就像一颗种子,一旦落下,就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陈总这个人。
五十多岁,不苟言笑,永远一身笔挺的西装。
他是个极其注重效率和结果的人。
他很少在公开场合批评谁,但只要他一个眼神,就能让整个会议室的温度降到冰点。
他提拔王建军,是因为王建军会说话,能帮他处理很多人际关系上的“脏活累活”。
但他心里,真的看得上王建军这种人吗?
我记得有一次,公司年会上,王建军喝多了,搂着陈总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要“一生一世追随陈总”。
当时,陈总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极度克制的、混杂着厌恶和不耐烦的神情。
那个表情,我记了很久。
如果……如果陈总早就想动王建军,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和替代者呢?
我的举报信,会不会正好成了一个契机?
他把信还给我,附上那张字条,不是为了威胁我,而是为了……考验我?
他想看看,我在被“发现”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是会惊慌失措,主动辞职?
还是会破罐子破摔,彻底躺平?
又或者……会顶住压力,绝地反击?
一周的时间,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不仅仅是给王建军挖的坑。
这也是给我的一张考卷。
如果我能完成,我就证明了我的能力,可以取而代之。
如果我完不成,那我就和王建军一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这个想法太大胆,太疯狂了。
但它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
它解释了所有不合理的地方。
解释了王建军为什么敢这么有恃无恐。因为他可能也接到了“指示”,让他来“考验”我。他以为这是陈总给他的尚方宝剑。
解释了那张字条的口吻。冷静,克制,带着一丝玩味。这很“陈总”。
也解释了为什么是我。因为我在信里,展现了我的洞察力和解决问题的逻辑,虽然是以一种最笨拙的方式。
我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煤球被我吓了一跳,蹿到了沙发背上。
我冲到书桌前,打开了我的私人笔记本电脑。
里面存着我为“城西物流园”项目做的所有备份资料。
包括那个被王建军枪毙掉的、我最原始、也最看好的方案。
那个以智能调度系统为核心的方案。
王建军否掉它,是因为甲方那个新来的副总喜欢听“元宇宙”“数字孪生”这种时髦词。
但那个副总,只是个空降来的花架子。
真正能拍板的,是甲方的老板,一个做了三十年实业的老派商人。
他要的是效率,是成本控制,是实实在在的价值。
我的方案,才是真正能打动他的东西。
我看着屏幕上的方案,感觉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死局被盘活了。
我还有机会。
不,这不是机会。
这是战争。
一场我必须赢的战争。
我立刻给小李发了条微信。
“明天早上八点,会议室,开会。把阿伟和刘姐也叫上。”
然后,我关掉手机,开始工作。
那一晚,我只睡了三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但精神亢奋地出现在公司。
我把我的新方案思路,在白板上完整地呈现给了他们。
小李听得两眼放光。
阿伟,那个沉默的技术宅,第一次在会议上主动开了口:“这个调度算法模型,理论上可行。但是数据量很大,一周时间,我没把握能全部跑完。”
“不用全部跑完。”我说,“我们只需要做出一个核心功能的演示demo,让客户看到它的价值。”
阿伟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我的目光转向刘姐。
从头到尾,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刘姐,你怎么看?”我问。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
“小林,你确定要这么做?”她缓缓开口,“这个方案,王总监已经明确否决过了。”
“此一时,彼一理。”我说,“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她追问,“你这是在挑战王总监的权威。你想过后果吗?”
我看着她,突然笑了。
“刘姐,我们现在就像案板上的鱼。要么奋力挣扎,跳出水缸。要么就躺着,等着被开膛破肚。没有第三条路。”
“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后果,是不能承受的?”
刘姐沉默了。
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说:“好。我负责客户那边所有的历史数据整理和对接。今天下班前,给你第一版。”
我松了一口气。
最关键的一环,搞定了。
刘姐虽然屈从于王建军,但她的业务能力和职业素养还在。她知道哪个方案才是真正有价值的。
“好!”我一拍白板,“那就干吧!”
接下来的四天,我们整个项目组进入了疯狂的战斗状态。
会议室成了我们的常驻地。
外卖盒子堆成了山。
每个人都熬红了眼,但没有一个人叫苦。
阿伟两天两夜没合眼,终于在周五早上,把demo的核心功能跑通了。
小李负责整理所有的文档和PPT,做得井井有条,还提出好几个我没想到的细节。
刘姐利用她多年的人脉,旁敲侧击地打探到了甲方老板最近最关心的几个痛点,为我们的方案提供了最精准的弹药。
而我,作为总指挥,统筹所有工作,不断优化方案,准备着最终的汇报。
这期间,王建军来“视察”过两次。
他看到我们热火朝天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大概以为,我们是在为他准备的“断头饭”精心雕花。
他甚至还假惺惺地给我们买了咖啡和宵夜。
“大家辛苦了。好好干,我看好你们。”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我当时正对着电脑,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
他大概觉得我的态度是一种屈服和认命。
他不知道,我们磨的这把刀,不是为了切菜,而是为了屠龙。
周一,决战的日子到了。
下午三点,在公司最大的会议室,向陈总和甲方老板汇报。
两点半,王建军把我们叫到他的办公室,做最后的“战前指导”。
“PPT给我看看。”他颐指气使地伸出手。
小李把U盘递了过去。
王建军把PPT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眉头越皱越紧。
“这……这是什么?”他指着屏幕,一脸的不可思议,“我不是说了吗?要突出‘数字孪生’和‘元宇宙’的概念!你们做的这个……这个什么破调度系统,也太土了吧?”
“王总监,”我平静地说,“这是我们经过反复论证,认为最适合客户的方案。”
“你论证?你有什么资格论证?”他把U盘狠狠拍在桌上,声音陡然拔高,“我才是组长!我的战略部署你们当耳旁风吗?”
“小林!你太让我失望了!”他指着我的鼻子,“我给了你机会,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小李和阿伟都吓得不敢出声。
刘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反而异常平静。
“王总监,现在离汇报还有不到半小时。再改,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得改!”他咆哮道,“就用上次那个版本!把数据更新一下就行了!”
“那个版本已经被证明是失败的了。”
“失败了也比你这个强!”他死死地盯着我,“我告诉你,林瑶,今天这个会,你要是敢用你这个方案去报,出了任何问题,所有责任,你自己一个人扛!”
他在做最后的切割。
他想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
正合我意。
“好。”我点了点头,“我扛。”
王建军愣住了。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恶毒和幸灾乐祸。
“行!你有种!我倒要看看,你今天怎么死!”
三点整,会议开始。
巨大的会议桌两旁,坐满了人。
陈总坐在主位,面沉如水。
他旁边,是甲方那位传说中的大老板,一个看起来很精干的小个子男人。
王建军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还是那套熟悉的说辞,“感谢各位领导莅临指导”“在陈总的英明领导下”“我们团队夜以继日”……
我坐在他的下首,感觉像在听一场拙劣的单口相声。
终于,他说完了。
“下面,就由我们项目组的副组长林瑶,来为大家具体介绍一下我们的方案。”
他坐下的时候,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祝你好运。”
我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
深吸一口气。
“各位领导,下午好。今天我为大家带来的方案,名字叫‘回归’。”
我没有用那些花里胡哨的开场白,而是直接切入了主题。
“我们认为,任何先进的技术,最终都要回归到商业的本质——降本增效。”
“所以,我们放弃了所有华而不实的概念,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如何为贵公司的物流体系,打造一个更聪明、更高效、更省钱的大脑。这就是我们的‘蜂巢智能调度系统’。”
我开始讲解。
从系统构架,到算法逻辑,到预期效益。
我讲得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白板上,是阿伟跑出来的demo演示。
屏幕上,是小李做的清晰明了的图表。
我能感觉到,会议室里的气氛在慢慢变化。
甲方老板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慢慢坐直了。
他开始提出问题,每一个问题都非常专业,直指核心。
而这些问题,我和我的团队,在过去的四天里,已经预演了无数遍。
我一一作答,有理有据。
王建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几次想插话,都被甲方老板用一个“你先别说”的手势给挡了回去。
他的额头上开始冒汗,手里的佛珠盘得飞快,像要着火了一样。
汇报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
当我讲完最后一页,鞠躬致谢时,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过了几秒钟,甲方老板突然鼓起了掌。
“好!”他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小姑娘,这个方案,做得好!这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
他转向陈总,“陈总,你们公司真是藏龙卧虎啊!”
陈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过奖了。都是年轻人应该做的。”
他看我的那一眼,意味深长。
王建军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已经被他判了死刑的方案,会突然起死回生。
“那个……”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想凑上去说点什么。
“王总监是吧?”甲方老板瞥了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你刚才开场白说得不错,很有激情。不过,做我们这行,光有激情可不够。”
王建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会议结束,甲方的人满意地离开了。
陈总示意我们留下。
他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
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
王建军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王建军,”陈总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块冰,“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陈总,我……我……”他结结巴巴,汗如雨下,“我检讨。是我对项目的把控不够到位,是我没有充分信任年轻同志……”
“你不是不信任,”陈总打断了他,“你是太‘自信’了。”
“自信到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把锅都甩给下属。”
王建军的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陈总,我……我不是……”
“行了。”陈总摆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封信。
一封被叠得整整齐齐的信。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陈总把那封信,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这封信,你看过吧?”他问王建军。
王建军看了一眼那封信,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看……看过……”
“里面的内容,属实吗?”
“不……不属实!陈总,这是诬告!是有人恶意中伤我!”王建军垂死挣扎。
“是吗?”陈总拿起信,又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纸。
一张打印着“字不错,下次打印”的字条。
他把字条推到王建军面前。
“那这个,是你放的吗?”
王建军看着那张字条,像是见了鬼一样,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哦?”陈总眉毛一挑,“那就有意思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
“林瑶,这张字条,是你放在王总监桌上的吗?”
我愣住了。
什么情况?
我怎么可能把字条放在他桌上?
我看着陈总,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看穿我的一切。
我突然明白了。
这是一道附加题。
一道关于人性的附加题。
如果我说是,那就等于承认了信是我写的,同时把王建军彻底钉死。但我也会因为“诬陷”同事而留下一个不好的名声。
如果我说不是,那就是实话实说。
陈总在看,我是会为了自保而撒谎,还是会坚持说实话。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我选择了后者。
“陈总,不是我。”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张字条是怎么回事。”
陈总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赞许的笑。
“好。”他说。
然后,他转向王建军,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王建军,你被解雇了。从现在开始。”
“至于这封信是谁写的,不重要了。”
他把信和字条一起,扔进了旁边的碎纸机。
“重要的是,它反映的问题,是真实存在的。”
王建军瘫倒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还有你,”陈总又看向我,“林瑶。”
“从明天起,你来接替他的位置,担任部门总监。”
“城西的项目,我给你全部的授权,必须给我漂漂亮亮地拿下来。”
“有没有问题?”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没……没有问题。”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好。”陈总站起身,“散会。”
他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
“对了,”他说,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的字,确实不错。”
“不过,下次还是打印出来比较好。手写的,效率太低。”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巨大的会议室里,目瞪口呆。
原来……真的是他。
我突然想起刘姐。
那天开会,她问我,确定要这么做吗?
她不是在质疑我的方案。
她是在提醒我,这是一场豪赌。
她早就看透了这盘棋的本质。
我走出会议室,看到刘姐正站在走廊尽头等我。
“恭喜。”她递给我一瓶水,语气很平静。
“谢谢。刘姐,其实我……”
“不用说。”她打断我,“我知道。你比我们都有种。”
“其实,”她顿了顿,说,“那封信,我也想过要写。”
“写了好几次,都撕了。”
“人到中年,顾虑太多。有老的要养,有小的要教,不敢赌。”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干吧。别变成他那样的人。”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明白了老张那句“水太烫,会伤到舌头”的意思。
他们不是麻木,他们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和一个值得出手的人。
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同事们都下班了。
夕阳的余晖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进来,在我的办公桌上投下一道道金色的光斑。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一切又都和昨天完全不一样了。
我走到王建军……不,现在是我的办公室门口。
门上“总监办公室”的牌子还没换。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还残留着他那股檀香和古龙水混合的味道,有点刺鼻。
我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
楼下,车水马龙,华灯初上。
这个城市依然在飞速运转,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升职或离开而有片刻的停留。
我拿起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我今晚不回去吃饭了。”
“又加班啊?你这孩子,要注意身体啊。”
“不是加班,”我笑了笑,“公司……给我升职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爆发出我妈惊喜的叫声。
挂了电话,我靠在窗边,看着远方的霓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场风暴,终于过去了。
我赢了。
但我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打开办公室的窗户,让晚风吹散房间里那股油腻的味道。
然后,我走到办公桌前,坐上那把据说价值五位数的真皮老板椅。
椅子很软,很舒服。
但我坐得笔直。
我看着桌上那台崭新的电脑和打印机,突然想起了陈总最后的那句话。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的,下次。
下次一定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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