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满时光的徽州

车到歙县，已是向晚时分。十月的风里，挟着徽州特有的、潮润而清冷的气息。这气息是沉甸甸的，仿佛能拧出千百年来无数商贾、仕宦与儒生们遗落的叹息。我没有急着去找那地图上标榜的名园甲第，只拣了一条青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踱进去。路是湿漉漉的，映着天边最后一点微光，像一条幽暗的河，静静地流淌向记忆的深处。两旁的粉墙，斑斑驳驳，是大片的、沉默的灰白，上面蜿蜒着雨水与岁月画下的黛色纹路，如泪痕，又如老人的寿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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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便看见一座牌坊，孤零零地立在路旁的空地上。那不是图画里常看到的、为旌表功名而立的冲天石坊，只是一座小小的贞节牌坊，石质在暮色里泛着一种枯骨似的苍白。上面的字迹已漫漶得难以辨认，只那僵硬的轮廓，还执拗地、无言地伸向暗下来的天空。我站定了，仰头望着它。风从石柱的缝隙间穿过，发出一种极细微的、呜咽似的声音。我忽然想，这冰凉的石头里，曾经禁锢着一个怎样鲜活的、温热的生命？那一个个长夜，她是如何数着更漏，听着雨打庭阶，任青丝成雪，将一生的光景，都耗磨在这无生命的“名节”之上？这牌坊，与其说是一种荣耀，不如说是一座华美的坟，埋葬了一个女子全部的热望与悲欢。而今，连这坟也快被时光磨平了，只剩下这模糊的影，在风里诉说着无人再愿细听的往事。这徽州的厚重，第一笔，竟是这样一种沉痛到令人窒息的殷红。

从牌坊下走过，心境便全然不同了。再看到那些高耸的马头墙，便不再觉得是飞扬的姿态，倒像是一双双巨大的、沉默的翅膀，沉重地合拢着，护卫着墙内太多的秘密。我转到一条更窄的巷子，一侧是高大封闭的墙，另一侧，竟是一条水渠。水是碧阴阴的，流动得极缓，几乎看不出痕迹，只将马头墙峥嵘的侧影，温柔地、却又扭曲地抱在怀里。水边石阶上，有妇人正在捶衣，那“哆，哆”的声响，在狭长的空间里回荡，清寂而空灵，一声声，仿佛都捶在过往的时日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竟到了一座石桥边。桥是老的，栏杆上的石狮，有的没了头颅，有的缺了爪牙，都憨拙地蹲着，守着桥下潺潺的流水。我倚着桥栏，向下望去。水边是一排错落的民居，几盏早亮的红灯笼，在微茫的夜色里，像几滴温润的血，滴在墨色的水面上。灯光在水里微微地抖着，拉出长长的、颤动的光带，那旧梦的残影，仿佛也因此而活了过来，有了片刻的、虚幻的暖意。

一个撑着乌篷船的船家，正慢悠悠地从桥下摇过。他没有吆喝，只是静静地摇他的橹，欸乃一声，船便滑入了更深的黑暗里，只留下那一圈圈漾开的涟漪，慢慢、慢慢地，散到看不见的远方。我忽然觉得，我，以及那些与我一样的现代游人，站在这桥上，终究是隔了一层的。我们带着相机与猎奇的心，来凭吊这古老的忧伤，试图从那斑驳的粉墙与沉寂的牌坊上，读出些历史的诗意。然而，那真正的、渗入骨髓的苍凉与坚忍，那在“贾而好儒”的荣光下，一代代人的奉献与牺牲，我们又怎能懂得其万一呢？我们不过是这长卷边上的几点浮尘，风一吹，也就散了。

夜色终于完全地笼罩下来，远处的马头墙，成了天幕下锯齿般漆黑的剪影。我循着来路往回走，那青石板的路，在脚下愈发显得幽深。我来时，带着一身都市的尘嚣；归去时，衣上却沾满了徽州清冷的梦的碎片。这徽州，像一册被水浸过的、残破的古书，我勉强读了几行，那字里行间的悲欢，却沉重得让我再也捧不起来了。

回到车水马龙的街口，我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那片古老的民居，已完全沉入夜的怀抱，无声无息。只有那风，还依旧吹着，吹过牌坊，吹过马头墙，吹过石桥下的流水，像是谁在低低地、反复地吟哦着一首忘了词的、苍老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