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吧,他家没交钱,这门前的泥巴路是修不成了。”
一个村民的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进俞舟的耳朵里。
“全村都是水泥路,就他家门口一个大水坑,看他下雨天怎么出门。”
施工队长骆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看了一眼那片坑洼的泥地,又抬头望了望那扇破败的木门。
他转过身,对着所有工人,沉声下达了一个命令。
“愣着干什么?”
“今天必须把这家门前铺平了,还要铺得比别人家更厚实!”
01
云岭村,就像它的名字,常年被云雾笼罩,藏在几座大山的褶皱里。
村子和外面世界的联系,全靠一条黄泥路。
这条路,晴天的时候是“扬灰路”,车子一过,卷起的尘土能呛得人半天喘不过气。
雨天的时候就更要命,变成了“水泥路”,不过是水和泥的路。
黏腻的黄泥能没过脚踝,一脚踩下去,拔出来都费劲,鞋子留在泥里是常有的事。
几十年来,这条路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困住了云岭村,也困住了村里人的指望。
山里的好东西运不出去,外面的新奇玩意儿也进不来。
孩子们去镇上上学,天不亮就得打着手电筒出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学校,裤腿上总甩着半截泥。
谁家要是有个急病,想请镇上的医生出诊,人家一听是云岭村,总要多犹豫几分。
修路,成了云岭村几代人挂在嘴边的念想。
念想终于在今年有了回音。
村长徐望山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终于从上面争取到了“村村通”工程的补贴。
可这笔钱,只够修路的大头,剩下还有一截缺口,得村里人自己想办法。
徐望山把全村的爷们儿都叫到了村口的晒谷场上开大会。
他站在一张破旧的八仙桌上,拿着一个掉漆的铁皮喇叭,声音喊得有些嘶哑。
“乡亲们,路,是咱们自己的!”
“要想富,先修路,这话都听出茧子了,但理就是这么个理!”
“政府出了大头,剩下的这一小部分,咱们自己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这条路修好了,是给咱们自己走的,更是给咱们的子子孙孙留的福气!”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男人们心里都热乎乎的。
接着,会计念了集资的方案,按各家的人头和门前需要铺设的长度,摊派了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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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不多不少,对大多数人家来说,是两三个月的嚼用。
虽然肉疼,但一想到以后出门就是平坦的水泥路,大伙儿都觉得这钱花得值。
“我交!”
“算我一份!”
人群里,响应的声音此起彼伏。
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都低着头,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他叫俞舟,四十来岁,是村里最困难的一户。
他的背总是微微佝偻着,像是被生活压得直不起来。
家里有两个孩子在读书,正是花钱的时候。
父母都年过七十,常年卧病在床,药罐子就没断过。
他媳妇文菱身体也不好,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里操持家务,纳个鞋底补贴家用。
全家的重担,都压在俞舟那一副不算宽厚的肩膀上。
他靠着几亩薄田和农闲时去镇上打零工,勉强维持着一家的生计。
别说拿出几百块的集资款,就是几十块,都得从牙缝里省出来。
会计念到他名字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了过来。
俞舟的脸涨得通红,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他站起身,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
“这钱……我……我一定想办法……”
村长徐望山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俞舟啊,你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别为难自己。”
“是啊,俞舟,谁家还没个难处呢?”
一些平日里关系不错的乡亲也出声安慰。
但总有那么些声音,夹杂在善意里,显得格外刺耳。
“知道他家难,可这路是大家的路,总不能就他一家搞特殊吧?”
“等路修好了,他家走不走?肯定也走啊,那不出钱算怎么回事?”
这些话像细密的针,扎在俞舟的心上。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散会后,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回家的那条泥路上。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愈发孤单和落寞。
回到家,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就扑面而来。
老母亲在床上咳嗽着,声音微弱。
文菱正端着一碗药,小心翼翼地吹着气。
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桌上写作业,借着从屋里透出的昏黄灯光。
看到俞舟回来,文菱迎了上来,轻声问:“开会说啥了?”
俞舟摇了摇头,没说话,从墙角拿起扁担和水桶。
“我再去挑一担水。”
文菱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那一晚,俞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
他不是不想出钱,是真的拿不出。
这些年,为了给父母看病,为了供孩子上学,他已经把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
脸面这个东西,早就在一次次的低头中,被磨得所剩无几。
可这次不一样,这是全村的大事。
他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他俞舟是个占便宜的赖汉。
天快亮的时候,他听到外面传来了机器的轰鸣声。
施工队进村了。
俞舟爬起来,走到窗边,看到远处的村口尘土飞扬。
一台黄色的推土机,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开始平整那条困扰了村子几十年的泥路。
村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孩子们兴奋地跟在机器后面跑,大人们则聚在一起,满脸喜悦地讨论着。
俞舟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
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被这场全村的狂欢隔绝在外。
接下来的几天,施工队的工作全面展开。
碎石子、黄沙、水泥,一车一车地运进村。
工人们赤着膀子,在烈日下挥汗如雨。
村里热心的大婶们,会自发地端些绿豆汤或者西瓜过去,给工人们解暑。
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俞舟都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帮不上忙,也出不起钱。
那种亏欠感,像一块大石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
这天中午,太阳毒得像个火球,把地面都烤得发烫。
俞舟从田里回来,渴得嗓子直冒烟。
他舀了一瓢井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一股凉意从喉咙一直传到胃里,瞬间舒坦了不少。
他看着不远处工地上,那些工人也是满头大汗,嘴唇干裂。
一个念头,突然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我出不起钱,出不起力,但总能给他们烧点水喝吧?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遏制不住。
他觉得,这是他唯一能为修路做的事了。
他把这个想法跟文菱说了。
文菱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找出了家里最大的一把水壶,仔细地刷了一遍又一遍。
那把水壶是搪瓷的,上面的红双喜图案已经斑驳,但被文菱擦得锃亮。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俞舟就起了床。
他担着水桶,走到后山,在山泉的泉眼处,仔仔细细地打了两桶最清冽的水。
村里人都说,这眼山泉水泡出的茶,格外甘甜。
回家后,他把水倒进大铁锅里,架起柴火,开始烧水。
他从一个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捏出一撮粗茶。
这是家里最好的茶叶,平时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喝一点。
他把茶叶放进搪瓷壶里,等水烧得滚开,再一股脑儿冲进去。
一股浓郁的茶香,瞬间在简陋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他又用另一把小一点的壶,灌满了晾凉的白开水。
做完这一切,太阳才刚刚爬上山头。
他把两把水壶固定在一辆吱吱作响的旧板车上,推着车,朝着村口的工地走去。
从此,云岭村的修路工地上,多了一道沉默的风景。
02
每天早上,当工人们开始一天的劳作时,俞舟都会准时推着他的板车出现。
他话不多,总是把车停在工地的阴凉处,把水壶摆好,然后就转身离开。
一开始,工人们并没有太在意。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跟着工程队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只是觉得,这个村子的人挺实诚。
但时间一长,他们就发现了不同。
村里其他人送东西,都是三三两两,想起来了就送一次,图个热闹。
只有俞舟,雷打不动,一天两次。
早上是滚烫的热茶和凉白开,下午又会送来一趟。
而且,他送来的水,好像格外好喝。
那茶水虽然用的是粗茶,但入口醇厚,回味甘甜,特别解渴。
那凉白开,也带着一股山泉的清冽,比他们自己从村里压井打上来的水好喝多了。
工歇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起,端着自己的大搪瓷缸子,喝着俞舟送来的水,浑身的疲惫都仿佛消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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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今天这茶泡得够味儿!”一个年轻的工人灌了一大口,舒爽地叹了口气。
“是啊,比咱们自己买的茶叶还好喝。”
“你们说,送水这大哥叫啥啊?每次放下水就走,话也不多说一句。”
“谁知道呢,看着挺老实巴交的一个人。”
工人们的议论,不多不少,总能传到施工队长骆峰的耳朵里。
骆峰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黝黑,身材魁梧。
他平时不苟言笑,往工地上那么一站,自有一股威严。
他对工程质量要求极高,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工人们都有些怕他。
但他心里,却比谁都细。
他早就注意到了俞舟。
这个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脚上是一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
他的手很粗糙,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洗不掉的泥土,一看就是常年干农活的人。
他每次来,都把车停在不碍事的地方,从不打扰工人们干活。
放下水壶,他会用衣袖把壶身再擦一遍,然后才默默离开,眼神从不和人交汇,带着一丝卑微和躲闪。
骆峰觉得这个人有点意思。
他能从这个男人的眼神里,读出一种与村里其他人不一样的复杂情绪。
那里面有质朴,有善良,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窘迫和自尊。
这天,村长徐望山提着一篮子鸡蛋来慰问施工队。
骆峰一边跟他寒暄,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徐村长,那个每天来给我们送水的老哥,是哪家的?”
徐望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俞舟推着板车远去的背影。
“哦,你说他啊,他叫俞舟,是我们村最难的一户。”
徐望山叹了口气,就把俞舟家的情况,和这次修路集资他没能拿出钱的事,原原本本地跟骆峰说了。
“……这人啊,就是太要强,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才天天变着法儿地想出点力。”徐望山最后感慨道。
骆峰听完,沉默了。
他看着那个已经走远的,显得有些萧索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太多为了利益勾心斗角的人,也见过太多一毛不拔、只想占便宜的刁民。
像俞舟这样,因为一份亏欠,就用如此笨拙又真诚的方式来弥补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这一个月送的水,柴火不要钱吗?茶叶不要钱吗?还有那份起早贪黑的辛苦,难道就不是成本吗?
算下来,这份付出,恐怕早就抵得上那几百块的集资款了。
可这个叫俞舟的男人,却似乎从没想过这些。
他只是用他认为对的方式,来维护自己作为一个村民的本分,和一个男人的尊严。
从那天起,骆峰开始更加留心俞舟。
他发现,俞舟每天送来的水,从没断过一天。
哪怕有天下起了大雨,工人们都躲在临时的工棚里休息了,俞舟依然披着一件破旧的雨衣,推着板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泥水把水送了过来。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他把水壶放下,对着工棚里的工人们憨憨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又转身走进了雨幕里。
那一刻,骆峰觉得,这个沉默的男人身上,仿佛有光。
他端起自己的水杯,走到水壶边,接了满满一杯热茶。
茶水很烫,暖意顺着手心,一直传到心里。
工程进度很快,一个多月的时间,云岭村的主干道就已经初具雏形。
平整的黑色沥青路面,像一条丝带,在村子里蜿蜒展开。
村子像是换了一件新衣裳,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
村民们的脸上,也都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全都围绕着这条新路。
“等路修好了,我就让我儿子开车回来,让他也看看咱们村的新面貌!”
“是啊,以后去镇上赶集,骑个电动车半小时就到了,多方便!”
只有俞舟,在替大家高兴的同时,心里也有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路快修好了,他每天送水的“任务”,也快要结束了。
他不知道等路彻底修好后,自己该如何面对这条崭新的,他没有出过一份钱的路。
他甚至有些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工程进入了最后的收尾阶段。
主路已经完工,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把各家各户门前的一小段路,和主路连接起来。
这一小段,被称为“户户通”,也是包含在集资款里的。
工程队按照村里交钱的名单,挨家挨户地进行着最后的铺设。
推土机和压路机的轰鸣声,在村里此起彼伏。
每完成一家,那家人都会兴高采烈地拿出准备好的烟和糖,塞到工人们手里,说着感谢的话。
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种喜庆的氛围里。
施工的队伍,离俞舟家越来越近了。
俞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站在自家的院子里,隔着一道稀疏的篱笆墙,看着不远处的施工现场。
文菱和两个孩子也站在他身后,神情紧张。
他们都知道,施工队会跳过自己家。
因为他们家,是全村唯一没有交钱的。
俞舟不怪任何人,这是规矩。
他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孩子。
他怕孩子们在外面,会被别的孩子指着说,看,他们家的路还是泥巴的。
终于,施工队完成了隔壁邻居家的门口铺设,机器的轰鸣声,朝着俞舟家的方向移动过来。
然后,就在他家门口的那片泥土地前,所有的机器都停了下来。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突然安静了。
03
所有的机器都停了下来,巨大的轰鸣声戛然而止,让云岭村习惯了喧嚣的耳朵,一时有些不适应。
工人们跳下车,手里拿着工具,却都站在原地没动。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们的主心骨——队长骆峰。
他们在等他发话。
是跳过这里,去下一家,还是就此收工。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也渐渐围拢了过来。
他们的眼神各异,有同情,有好奇,也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
窃窃私语声像夏天的蚊蝇,嗡嗡地响起,清晰地钻进俞舟的耳朵里。
“看吧,他家没交钱,这门前的泥巴路是修不成了。”
一个声音尖锐的妇人撇着嘴说道。
“这下好了,全村都是平坦的水泥路,就他家门口一个大水坑,看他下雨天怎么出门。”
另一个男人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哎,说起来也怪可怜的,可规矩就是规矩啊。”
也有人心存不忍,但话说得同样无奈。
这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子,在俞舟的心上来回地割。
他远远地站在自家院子里,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正聚焦在自己身上。
他的脸烧得厉害,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从未奢望施工队会为他破例。
他这一个多月风雨无阻地去送水,不是为了换取什么,更不是一种交易。
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填补内心的那份亏欠,求得一份心安理得。
他告诉自己,这样就够了,真的够了。
文菱默默地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两个孩子也懂事地没有出声,只是紧紧地靠着父母。
一家四口,就像风雨中飘摇的小船,无助地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风浪。
队长骆峰,就站在风暴的中心。
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把它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地碾了碾。
他走到俞舟家门前,那片被来往车辆压得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就积水成塘的泥土地前。
他抬头,望了望那扇因年久失修而略显破败的木门,以及门后那几双紧张而又无助的眼睛。
骆峰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这段时间,对俞舟一家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周围的议论声也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骆峰的决定。
终于,骆峰转过身,面向他手下的所有工人。
他的脸色很严肃,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他那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洪亮嗓音,沉声下达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命令。
“愣着干什么?!”
骆峰的声音像一声炸雷,在安静的人群中响起。
“把这里的尺寸重新量了!”
“水泥和石子都给我拉过来!”
“今天必须把这家门前铺平了,还要铺得比别人家更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