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婆婆打来的。
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屏幕上“婆婆”两个字跳得我眼皮也跟着跳。
我深吸一口气,按了接听。
“喂,妈。”
“哎,林晚啊,在忙吗?”婆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热情,热情得有点虚假。
我扯了扯嘴角,“不忙,刚下班。您有事?”
“哎呀,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大哥他们一家今年过来,跟咱们一起过年。”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大哥一家?”我重复了一遍,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飘。
“是啊!你大哥,你大嫂,还有四个孩子呢!一大家子,多热闹啊!”
六个人。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个炸弹爆了。
“哦,来就来吧,挺好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你大哥说啊,他们今年想在城里好好逛逛,住酒店不方便,开销也大。你跟陈阳那不是三室一厅嘛,地方大,就让他们住你们那儿了啊。”
我捏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妈,我们那儿……住不下六个人。”
“怎么住不下?你跟陈阳一间,乐乐一间,剩下那间给你大哥大嫂。四个孩子嘛,就在客厅打地铺,小孩子家家的,不怕挤!”婆婆的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仿佛被塞进沙丁鱼罐头的不是我,而是她。
我没说话,听筒里传来婆婆自顾自的安排:“我让你爸给你们送两床新被子过去,都是刚晒过的,暖和着呢!你呢,提前把家里打扫打扫,多买点菜,尤其是零食水果,小孩子嘴馋。”
“妈。”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
“嗯?”
“我们家是三室一厅,不是三进的院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林晚,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大哥一家大老远过来一趟,住几天怎么了?你是陈阳媳妇,也是我们陈家的儿媳妇,这点事你还计较?”
又是这套说辞。
陈家的儿媳妇。
我笑了,是冷笑。
“妈,我没计较。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家住不下。客厅打地铺?消防通道都堵了,不安全。”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都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就这么说定了啊,他们二十八到,你跟陈阳去车站接一下。我挂了,还得去给你大哥他们准备点土特产。”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举着手机,在客厅站了足足五分钟。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晃得我眼晕。
热闹?
我脑海里已经预演出了那幅“热闹”的场景。
四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像四只刚出笼的哈士奇,在我一砖一瓦、辛辛苦苦布置起来的家里横冲直撞。
沙发上是薯片渣,地板上是果汁印,刚贴的墙纸上是蜡笔画,我的书房被当成捉迷藏的圣地,乐乐的玩具被抢走,拆得七零八落。
大哥,那个永远把“我是老大”挂在嘴边的男人,会理所当然地瘫在沙发上,遥控器不离手,脚搭在茶几上,等着我把饭菜端到他面前。
大嫂,那个永远一脸“我生了四个孩子我最伟大”表情的女人,会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对我家的装修指指点点,对我买的菜品头论足,顺便抱怨她家孩子有多难带,她有多辛苦。
而我,就得像个陀螺一样,从早转到晚。
买菜、做饭、洗碗、拖地、给小的冲奶粉、给大的调解纠纷。
过年?
这是渡劫。
门锁响了,陈阳回来了。
“老婆,我回来了。今天好冷啊。”他一边换鞋一边说。
我没应声。
他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探头看我:“怎么了?站这儿干嘛?脸色这么难看。”
我把手机递给他,让他看通话记录。
他看了一眼,“我妈打来的?”
“嗯。”
“说什么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她说,你大哥一家六口,二十八要到我们家来,住到过完年。”
陈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来就来呗,好事啊,人多热闹。”
他的反应,和婆婆如出一辙。
我看着他这张熟悉的脸,突然觉得有点陌生。
“陈阳,你再说一遍?”
“啊?”他显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说,来就来啊。我哥好几年没在咱家过年了。”
“咱家?”我反问,“这是咱家,还是你哥家?还是你妈开的家庭旅馆?”
陈阳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走过来,放下公文包,语气软了下来:“林晚,你怎么了?我妈不都说了嘛,就是住几天。都是一家人,你别想那么多。”
“我不想那么多?”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陈阳,你是不是忘了上一次,前年五一,他们一家来住三天,我们家变成了什么样?”
“我新买的真皮沙发,被你侄子用圆珠笔画成了大花脸!我的神仙水,被你侄女当成花露水洒了一地!我熬了三个通宵做的项目策划案,被他们当成废纸折了飞机!乐乐最喜欢的那个娃娃,被扯掉了一条胳un!你都忘了?”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开始发抖。
那些被刻意压抑的记忆,此刻洪水般涌来。
陈阳的表情有些尴尬。
“那不都是小孩子不懂事嘛……都过去那么久了。”
“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呢?你哥你嫂说过一句道歉的话吗?赔偿过一分钱吗?没有!他们临走的时候,你嫂子还跟我说,‘乐乐一个女孩子家,玩什么娃娃,早该扔了’!这是人话吗?!”
“好了好了,别气了。”陈阳试图抱我,“这次我跟他们说,让他们管好孩子。”
我推开他。
“你说?你说的有用吗?陈阳,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在你家人面前,你硬气过一次吗?”
他沉默了。
是啊,他怎么会硬气。
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从小被教育要“孝顺父母,尊敬兄长”。
婆婆一句话,他就是赴汤蹈火也得办到。
大哥一个眼神,他就能把自己的所有物拱手相让。
我们结婚买房,首付差五万,我爸妈二话不说拿了十万给我。我们去找公婆,希望他们能支援一点。
婆婆拉着脸,说家里没钱,钱都给你大哥盖房子娶媳'妇了。
“你大哥是长子,他得先安顿好。你们年轻人,自己多奋斗奋斗。”
陈阳当时就坐在旁边,一句话都没说。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指望他,是没戏了。
“陈阳,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
“这个家,是我跟乐乐的底线。我不欢迎任何不尊重我们、不爱惜这个家的人来。”
“林晚,你非要这样吗?大过年的,让我难做?”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语气里带了责备。
“让你难做?”我气笑了,“是我让你难做,还是你妈你哥让你难做?在你心里,我和乐乐,是不是永远排在他们后面?”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打断他,“你永远在委屈我,去成全你的‘大家庭’!凭什么?”
客厅里陷入了死寂。
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像是在给我的耐心倒计时。
过了很久,陈阳才叹了口气。
“那你说怎么办?我妈电话都打过来了,总不能让我哥他们别来了吧?我这脸往哪儿搁?”
看,他首先考虑的,还是他的脸面。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一个永远装睡的人争论,是这个世界上最徒劳的事情。
我累了。
“行啊。”我说。
陈阳眼睛一亮,以为我妥协了。
“你想让他们来,可以。”我平静地看着他,“他们来,我走。”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大哥一家六口要到我家来过年,可以。”
“我去我爸妈家过。”
我看着陈阳震惊的脸,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个决定,不是一时冲动。
是无数次失望和委屈累积起来的,最后一次自我拯救。
“林晚,你别开玩笑。”陈阳的语气沉了下来。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我转身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拿出了行李箱。
“你疯了?!”他跟了进来,一把按住我的手,“大过年的,你带着孩子回娘家,像什么样子?别人会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们家?”
“别人怎么看,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我跟我女儿,能不能过一个舒心的年。”
我甩开他的手,开始往箱子里装衣服。
乐乐的,我的。
冬天的衣服厚重,没几件就塞满了半个箱子。
陈阳站在旁边,脸色铁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为了这点小事,你至于吗?”
“小事?”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陈阳,在你的世界里,可能只有你妈你哥的事是大事。我的感受,我的底线,都是小事。”
“我把这个地方当成家,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用心挑选、布置的。它不是一个可以任人践踏的公共场所。如果连你这个男主人都保护不了它,那我只能自己来。”
“你……”他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反复说那几句,“你太自私了,你太不讲道理了。”
我懒得再跟他争辩。
我拿出手机,当着他的面,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我跟乐乐今年回家过年,住几天。”
我妈在那边愣了一下,立刻问:“怎么了?跟陈阳吵架了?”
“没有。”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就是想你们了,想回家陪你们过个年。”
知女莫若母。
我妈沉默了几秒钟,说:“行,想回来就回来,家里什么都有。什么时候到?我让你爸去接你们。”
“二十八号吧,我下了班就带乐乐过去。”
“好,那我跟你爸等着你们。”
挂了电话,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至少,我还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陈阳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不解。
“你真的决定了?”
“是。”
“你让我一个人怎么面对我哥他们?”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你让他们来的,你就负责接待。你是陈家的好儿子,好弟弟,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很好。”
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动的讽刺。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五年来,第一次。
躺在乐乐的小床上,闻着女儿身上淡淡的奶香味,我却一夜无眠。
我在想,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会不会真的像陈阳说的,太小题大做,太自私了。
可是,一想到那即将到来的,鸡飞狗跳的一个星期,我就觉得窒息。
凭什么?
就因为我是儿媳妇,我就要无条件地牺牲我的个人空间、我的情绪、我的劳动,去满足他们所谓的“亲情”和“热闹”?
这个时代,早就变了。
女人不再是男人的附属品,更不是婆家的免费保姆。
我有我自己的工作,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喜怒哀乐。
我的家,首先是我的庇护所,然后才是待客的地方。
如果客人不懂得尊重主人,那这样的客,不请也罢。
第二天,我跟陈阳一句话都没说。
他上班前,在门口站了很久,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摔门走了。
我看着那扇被摔得震天响的门,心里反而平静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和陈阳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开始为他哥一家的到来做准备。
网购了四套儿童被褥,颜色鲜艳,图案幼稚,堆在客厅的角落,像一座小山。
买了一大箱一大箱的零食,薯片、果冻、巧克力、糖果,塞满了整个储物柜。
还特意去超市买了好几个大号的塑料盆,说是给他侄子侄女们洗脸洗脚用。
每多一样东西,都像是在我的心上扎一根刺。
他在用行动告诉我:你看,没有你,我照样可以安排得很好。
我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我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我和乐乐的东西。
乐乐的绘本,她最喜欢的几本,我都用袋子装好了。
我的专业书,最近在看的那几本,也放进了背包。
我还特意去买了一个新的保温杯,粉色的,跟乐乐凑成一对。
我妈打来电话,问我跟陈阳到底怎么了。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
我妈听完,半天没说话。
我以为她会劝我,让我大度一点,忍一忍。
毕竟,在她们那一代人眼里,家庭和睦比天大。
结果,我妈却说:“晚晚,你做得对。”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妈……”
“一个男人,如果不能在自己的小家被侵犯的时候站出来保护你,那这个家,迟早会散。”我妈的语气很平静,却充满了力量。
“你不是嫁给他家当保姆的。你有权利捍卫你自己的生活。你放心回,家里有我跟你爸。”
“陈阳那边……他会不会觉得我太不给他面子了?”我还是有些犹豫。
“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他要是觉得没面子,就该去跟他妈他哥掰扯清楚,而不是来为难你。这件事,从头到尾,错的就不是你。”
我妈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彻底打消了我心里最后一丝疑虑。
是的,我没有错。
我只是在做一个正常人,应该做的选择。
二十七号晚上,陈阳下班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大蛋糕。
是乐乐最喜欢的那家店的草莓蛋糕。
“老婆,明天……你真的要走吗?”他把蛋糕放在桌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乐乐看到蛋糕,已经欢呼着跑了过来。
我摸了摸乐乐的头,没看他。
“票都买好了。”我撒了个谎。其实我准备自己开车回去。
“不能退吗?”
“为什么要退?”我反问。
他沉默了。
“林晚,我们好好谈谈,行吗?”
“还有什么好谈的?该说的,那天晚上我已经都说清楚了。”
“我承认,我妈的做法是有点欠考虑,我哥他们可能……是有点闹腾。”他艰难地措辞,“但是,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血浓于水,这个道理你懂吗?”
“我懂。”我点点头,“所以,我把我的亲人,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爸妈养我这么大,不是让我来给别人当牛做马的。他们也盼着我回家过年。”
“你这是在抬杠!”陈阳的音量高了起来。
“我是在告诉你我的决定。”
“就不能……就不能再忍一次吗?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过年,我绝对不让他们来了!”他举起手,做发誓状。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保证?
他的保证,在婆婆的一通电话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陈阳,狼来了的故事,听过吗?”
他愣住了。
“你的信用,在我这里,已经透支了。”
我打开蛋糕盒子,切了一块最大的给乐乐。
“吃吧,宝贝。”
乐乐开心地吃了起来,奶油沾了满嘴。
陈阳看着我们母女,眼神黯淡了下去。
他没再说什么,一个人默默地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那一晚,他没有出来。
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抗议。
二十八号,我正常上班。
下午四点,我跟领导请了假,提前走了。
回到家,陈阳不在。
我猜他应该是去车站接他那“血浓于水”的亲人了。
也好。
省得当面告别,徒增尴尬。
我把最后几件东西塞进行李箱,然后给乐乐换上了新衣服。
“乐乐,我们去外公外婆家,开不开心?”
“开心!可以见到外公外婆啦!”乐乐拍着手。
我拉着行李箱,牵着乐乐的手,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
这个我曾经以为会是我一生港湾的地方。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是它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我关上门,没有一丝留恋。
开车去我妈家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
是陈阳。
我没接,直接按了静音,扔到副驾驶座上。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执着地闪烁着。
我知道,他接到人了。
他发现家里人去楼空了。
他现在,大概是气急败坏吧。
或者,是手足无措?
管他呢。
从我决定离开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就都与我无关了。
车子驶上高速,城市的灯火被远远甩在身后。
我打开了音乐,是乐乐最喜欢的儿歌。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
乐乐跟着唱,声音清脆悦耳。
我的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
真好。
没有争吵,没有压抑,没有那些令人窒息的“亲情绑架”。
只有一个清清爽爽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新年假期。
一个小时后,我到了我妈家小区楼下。
老远就看到我爸站在寒风里,不停地搓着手,朝路口张望。
看到我的车,他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才到?冷不冷?乐乐呢?”
我停好车,我爸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后座车门,把乐乐抱了出来,用自己的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
“外公!”乐乐给了我爸一个大大的拥抱。
“哎哟,我的乖孙女,可想死外公了!”我爸笑得满脸褶子。
我妈也从楼上下来了,手里还提着个保温杯。
“快,晚晚,喝口姜茶,暖暖身子。”
我接过保温杯,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一直暖到心底。
“妈,爸,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妈拍着我的背,“走,回家,饭都做好了,就等你们了。”
我爸抱着乐乐走在前面,我妈帮我提着行李,我们一家人,一起往楼上走。
楼道里的声控灯,一盏一盏地亮起,照亮了我们脚下的路。
那一刻,我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
家,不是一所房子。
家,是那个有光,有爱,有温暖,有理解你的地方。
我妈家还是老样子,干净,整洁,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都是我爱吃的。
红烧排骨,可乐鸡翅,清蒸鲈鱼,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玉米排骨汤。
“快去洗手,准备吃饭。”我妈催促道。
陈阳的电话又打来了。
我爸看了一眼我,说:“不想接就别接。”
我点点头,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世界,彻底清净了。
那顿饭,我吃得特别香。
我妈不停地给我和乐乐夹菜,我爸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吃完饭,我爸陪着乐乐在客厅玩积木,我帮我妈在厨房洗碗。
“陈阳那边,你打算怎么办?”我妈一边擦着盘子,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夫妻没有隔夜仇。气过了,也该想想怎么解决问题。”
“妈,这次不一样。”我说,“这不是吵架,这是原则问题。如果他想不明白,那这个年,我就在他家过,我在你家过,以后,年年如此。”
我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晚上,我陪着乐乐睡在我出嫁前的房间里。
房间被收拾得很干净,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乐乐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
我却睡不着。
我打开手机,取消了飞行模式。
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陈阳的。
还有十几条微信。
第一条,是下午五点半发的。
“你人呢?我哥他们到了,家里怎么没人?”
第二条,五分钟后。
“林晚,你玩真的?你把乐乐也带走了?”
第三条,又过了十分钟。
“接电话!”
后面就是一连串的质问和怒骂。
“你有没有良心?大过年的让我一个人应付这么一大家子!”
“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就是这么当老婆当妈的?”
看着这些信息,我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觉得有点想笑。
他到现在,还是没有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他只觉得,我让他难堪了,我给他添麻烦了。
最新的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
语气软了下来。
“老婆,我错了,你回来吧。家里乱成一团了,我一个人真的搞不定。”
后面还附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客厅一片狼藉。
沙发上、地上,全是零食包装袋和玩具零件。
我新买的那盆绿萝,叶子被揪掉了一半。
茶几上,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泡面桶。
可以想象,那是一个怎样混乱的场面。
我把手机关掉,扔到一边。
搞不定?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就让他自己去承受后果吧。
除夕那天,我家的年夜饭,简单而温馨。
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看着春晚,包着饺子。
乐乐第一次学包饺子,包出来的奇形怪状,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十一点多的时候,陈阳又发来了微信。
是一段小视频。
视频里,他大哥一家人,围坐在我家的餐桌旁。
桌上摆着几个外卖盒子,看起来冷冰冰的。
电视里放着春晚,但没有一个人在看。
大哥在低头玩手机,大嫂在训斥孩子,四个孩子在抢一个鸡腿,闹得不可开交。
整个画面,充满了不和谐的嘈杂。
陈阳没有出镜,但可以听到他疲惫的声音:“能不能小点声?让邻居听见像什么样子!”
然后,是他大嫂不以为然的声音:“大过年的,还不让热闹热闹了?你家这房子隔音也太差了。”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紧接着,陈阳发来一条文字信息。
“老婆,我想你了。想你做的年夜饭了。”
“乐乐呢?她好吗?让她跟爸爸视频好不好?”
我看着这条信息,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手机递给我妈。
我妈看了看,说:“想回就回,不想回,就别理他。”
我想了想,给我爸看。
我爸推了推老花镜,说:“男人嘛,不让他亲身经历一次,他永远不知道老婆的辛苦。让他自己折腾去吧。”
我笑了。
我回复了陈阳四个字:“新年快乐。”
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继续跟我爸妈看春晚。
零点的钟声敲响,窗外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
我妈给我和乐乐一人一个大红包。
“祝我的宝贝晚晚和乖孙乐乐,新的一年,平安喜乐,万事如意。”
我抱着我妈,眼眶有点湿。
“妈,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还有一个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
大年初一,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暖洋洋的。
没有吵闹声,没有催促声。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下楼一看,我爸妈已经准备好了早餐,是我最爱吃的小馄饨。
吃完早餐,我带着乐乐去楼下公园玩。
公园里有很多带孩子玩的家长,大家互道“新年好”,一片祥和。
乐乐在滑梯上玩得不亦乐乎,小脸蛋红扑扑的。
我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晒太阳,刷着手机。
陈阳又发来了好几条信息。
“老婆,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哥说想去逛逛海洋馆,四个孩子,我一个人带不过来。”
“大嫂说你买的洗发水不好用,让她头发都打结了。”
“小侄子把我的剃须刀给拆了。”
“我快崩溃了。”
每一条信息,都充满了抱怨和求助。
我都能想象出他焦头烂额的样子。
我没有回复。
不是心硬,而是我知道,如果我现在心软回去了,那么之前的一切,都白费了。
他只会觉得,我只是在闹脾气,闹够了,还是会回去收拾烂摊子。
我必须让他明白,我的底线,不容践踏。
我的付出,不是理所当然。
下午,我的大学同学群里,有人组织聚会。
地点就在我家附近的一家餐厅。
我想了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答应了。
我跟我妈说了一声,化了个淡妆,换了身漂亮的衣服,就出门了。
好几年没见的老同学,一见面就聊得热火朝天。
大家聊工作,聊家庭,聊孩子。
有人问我:“林晚,你老公呢?怎么没一起来?”
我笑了笑,说:“他在家招待亲戚呢,走不开。”
“哟,什么亲戚啊,这么大面子,让你这个女主人都跑出来了?”一个跟我关系比较好的女同学打趣道。
我喝了口果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一个需要男主人亲自伺候的‘皇亲国戚’。”
大家都笑了。
聚会结束,已经快晚上了。
我跟大家告别,准备回家。
刚走到餐厅门口,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阳。
他站在寒风里,穿着单薄的毛衣,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看起来憔劳悴不堪。
他看到我,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林晚!”
我站住脚,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我给你妈打电话了。”他搓着手,有些局促不安,“她说你来参加同学聚会了,我就……我就过来等你。”
“有事?”我的语气很平淡。
“我们……我们谈谈,好吗?”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祈求。
我看了看周围,人来人往。
“去那边的咖啡馆吧。”我说。
咖啡馆里很暖和,放着舒缓的音乐。
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点了杯热美式,我点了杯热可可。
“说吧。”我搅动着杯子里的可可,没有看他。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我错了,林晚。”
他的声音很沙哑,充满了疲惫。
“我真的错了。”
“哦?”我抬起眼皮,“错哪儿了?”
“我不该不考虑你的感受,就答应我妈让我哥他们来家里住。”
“我不该在你反对的时候,还觉得你小题大做,不讲道理。”
“我更不该把伺候他们一大家子的烂摊子,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你的责任。”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这几天,我才真正体会到你以前到底有多累。”
他苦笑了一下。
“我以为,不就是多几个人吃饭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我没想到,是那么的……一言难尽。”
“我每天早上五点就得起来,给他们准备早餐。四个孩子,口味还不一样,这个要喝牛奶,那个要吃面包。刚伺候完他们吃,就得准备午饭的菜。”
“家里一天到晚就没安生过。电视声,吵闹声,哭喊声,混在一起,我头都快炸了。”
“我哥,还是老样子,除了吃就是睡,要么就是玩手机。我让他帮忙看一下孩子,他说他一个大男人,哪会看孩子。”
“我嫂子,就更别提了。嫌我买的菜不新鲜,嫌我做的饭不好吃,嫌家里的网速慢,嫌你买的拖鞋不舒服。昨天晚上,她还跟我抱怨,说你这个弟媳妇太不懂事了,大过年的把客人扔在家里,自己跑回娘家享福。”
听到这里,我冷笑一声。
“她倒是挺有自知之明,还知道自己是客。”
陈阳的脸红了。
“我跟她吵了一架。我说,林晚不是保姆,这个家也不是旅馆,你们要是住不惯,可以去住酒店。”
我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和事佬”陈阳吗?
“结果呢?”
“结果,我哥我嫂就跟我闹,说我娶了媳'妇忘了娘,忘了兄弟。我妈也打电话来骂我,说我为了个女人,连亲情都不要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无奈。
“林晚,那一刻,我才明白,你以前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总想着,两边都不得罪,当个好人。结果,我把最该珍惜的人,伤得最深。”
他伸出手,想要握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对不起。”他把手收了回去,低下了头。
“林晚,你跟我回家吧。我需要你。”
咖啡馆里的音乐,还在悠扬地响着。
我看着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街上的灯一盏盏亮起,像无数颗星星。
我沉默了很久。
“陈阳。”我开口。
“哎,我在。”他立刻抬起头,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你哥他们,什么时候走?”
“初五,初五就走。票都买好了。”他急切地说。
“等他们走了,你把家里打扫干净。记住,是恢复到我走之前的样子,一根头发都不能多。”
他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好!我保证!我亲自打扫,角角落落都给你弄干净!”
“还有。”我说,“以后,你家里的任何亲戚,想来我们家住,可以。一天,两天,最多三天。超过三天,请他们去住酒店。费用,谁邀请,谁承担。”
“没问题!”他答应得斩钉截铁。
“最后一点。”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陈阳,你要记住。我们结婚了,我们和乐乐,才是一个家。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你有责任,我也有责任。但是,你的首要责任,是保护这个小家,不被外界侵犯。不管是你的父母,还是你的兄弟。”
“如果,你再让我受今天这样的委屈。那么,我们就不是回娘家住几天这么简单了。”
我的话,说得很重。
他听懂了。
他的眼圈红了。
“我知道了,林晚。我真的知道了。以后,我一定把你和乐乐放在第一位。”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
然后,当着咖啡馆里所有人的面,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婆,对不起。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我那被压抑了太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我只是站起身,擦了擦眼泪,说:“我饿了。”
他立刻说:“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火锅?烤肉?日料?”
“我想回家,吃我妈做的面。”
“好,好!我们现在就回去!”
他抢着去买了单,然后跟在我身后,像个小跟班。
回到我妈家,我爸妈看到我们俩一起回来,都愣住了。
陈阳一进门,就“扑通”一声,给我爸妈跪下了。
“爸,妈,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林晚,让你们担心了。”
我爸妈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
“哎哟,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陈阳这次,是真的怕了。
也是真的,醒悟了。
那天晚上,陈阳在我家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他不停地给我夹菜,给我爸妈敬酒,说着各种保证的话。
我爸妈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多吃点菜。
吃完饭,他对我说:“老婆,我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我。我答应你,初五,我一定来接你跟乐乐,回家。”
我点点头。
他走了。
看着他落寞又坚定的背影,我知道,这场持续了近一个星期的家庭战争,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初五那天,他真的来了。
开着车,停在我家楼下。
他瘦了一圈,但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
“老婆,乐乐,我来接你们回家了。”
我妈帮我把行李拿下楼。
陈阳抢着接过去,放进后备箱。
临走前,我妈拉着我的手,说:“晚晚,日子是自己过的。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别硬撑着。”
我点点头:“妈,我知道。”
我又抱了抱我爸。
“爸,我走了。”
“嗯,常回家看看。”
回到我们自己家,一打开门,我惊呆了。
家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地板亮得能照出人影,沙发套换了新的,家具擦得锃亮。
空气里,还弥漫着柠檬味的清新剂。
“怎么样?”陈阳有些得意地邀功,“我打扫了两天呢!”
我走进客厅,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真的,比我走之前还要干净。
连窗帘,都像是新洗过的。
“还行。”我故作平静地说,但嘴角已经忍不住上扬。
乐乐欢呼一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爸爸,我的娃娃呢?”
“在这儿呢!”陈阳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爸爸给你买了个新的,比以前那个还漂亮!”
我走过去一看,是我上次在商场看中,嫌贵没舍得买的那个限量版娃娃。
“你……”
“林晚。”陈阳从背后抱住我,“这个家,让你受委屈了。”
“以后,不会了。”
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
“这个家,我来守护。你和乐乐,我来守护。”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他怀里。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暖的。
我知道,生活不会从此就一帆风顺,鸡毛蒜皮的琐事依然会存在。
但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年春节,我虽然没有在我自己的家里过,却赢回了家的尊重和安宁。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婚姻里,妥协和忍让,换不来尊重。
只有亮出自己的底线,守住自己的原则,才能赢得对方的理解,和一段健康的,对等的关系。
家,是讲爱的地方,但爱,不能没有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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