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师傅,您这是做什么?”
一个年轻的声音充满了压抑不住的质疑。
“这台德国设备,我们拿着原厂图纸研究了三天都没头绪,您就凭用耳朵听一听,用手摸一摸,就想找出问题?”
面对着整个车间的目光,耿怀圣没有回头,他粗糙的手掌依旧贴在冰冷的机身上,像是在感受它的脉搏。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沉稳。
“去,到档案室,给我拿一张最大号的绘图纸来。”
01
1990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要冷一些。
呼啸的北风卷着铅灰色的雪花,拍打在红星机械厂那栋斑驳的苏式办公楼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礼堂里,几百名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挤在一起,呵出的白气与空气中飘浮的尘埃混杂着,让老旧的灯泡都显得昏黄不清。
厂里的空气,就像这天气一样,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今天,是红星机械厂和黎明机械厂合并重组的日子。
一个时代的落幕,也意味着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主席台上,地区工业局的领导讲完话后,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站了起来。
他叫阮承,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面是一双锐利而充满自信的眼睛。
他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高材生,也是新工厂未来的掌舵人——新任厂长。
坐在台下第一排的耿怀圣,默默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他今年五十二岁,是原红星机械厂的厂长,一辈子都泡在了这个厂里。
从十七岁进厂当学徒,到如今两鬓斑白,他把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那些轰鸣的机器。
阮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回荡在礼堂里,清晰而有力。
“同志们,工友们,我们正处在一个变革的时代!”
“过去的经验固然宝贵,但我们更要用科学的、数据化的、现代化的管理理念来武装自己!”
“从今天起,我们要告别‘差不多’、‘凭感觉’的旧模式,向国际一流的生产标准看齐!”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新潮的词汇,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沉寂的池塘,激起了阵阵涟漪。
年轻工人的眼里闪烁着好奇与向往,而一些老师傅们,则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眼神里流露出迷茫和不安。
耿怀圣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变革是必须的,但他总觉得,有些东西不应该被轻易地抛弃。
会议宣布了新厂的领导班子,阮承是厂长,而他,耿怀圣,成了主管生产的副厂长。
从一把手变成了二把手,耿怀圣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想的是,只要能让厂子活下去,让这几百号弟兄有饭吃,他个人的位置算不了什么。
会议结束后,工人们议论纷纷地散去。
耿怀圣的老伙计,车间主任老李头凑了过来,愤愤不平地说道:“老耿,这叫什么事儿啊?让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年轻来管我们?他懂什么是车床,什么是镗床吗?”
耿怀圣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时代不一样了,阮厂长有知识,有眼界,我们也要跟着学。”
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也清楚,未来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静了。
果然,阮承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又快又旺。
第一把火,就是考勤。
原本厂里是敲钟上下班,大家凭的是自觉,偶尔迟到个几分钟,老师傅们也不会说什么。
阮承直接在厂门口装了一台崭新的打卡机,迟到一分钟扣一块钱,早退一分钟扣两块。
工人们的工资本就不高,这一下,怨声载道。
第二把火,是卫生。
阮承要求车间里必须一尘不染,地面不能有油污,机器要擦得锃亮,工具要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对于干了一辈子重工业,习惯了油污和铁屑相伴的老师傅们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们是机械厂,又不是医院的手术室!”有人私下抱怨。
第三把火,是标准化操作。
阮承找人制定了一套厚厚的《标准化生产作业流程》,要求每个人都必须严格按照上面的步骤来操作,精确到每一颗螺丝要拧几圈。
这彻底激怒了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
“我闭着眼睛摸,都知道这活儿该怎么干,火候到不到,听声音就知道,还用看那本破书?”
“有些活儿,就得凭手感,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懂个屁!”
所有的不满和抱怨,最后都汇集到了耿怀圣这里。
作为主管生产的副厂长,他成了夹在阮承和老工人们之间的那块“夹心饼干”。
一次生产会议上,阮承当着所有中层干部的面,将一份报表摔在了桌子上。
“耿厂长,我希望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三车间的生产效率,在新规章执行后,反而下降了百分之五?”
阮承的目光透过镜片,显得格外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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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怀圣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镜,平静地回答:“阮厂长,老师傅们对新流程还不熟悉,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而且有些老设备,情况比较特殊,完全照搬书本上的数据,反而会出问题。”
“问题?”阮承冷笑一声,“我看不是设备有问题,是人的思想有问题!还是抱着过去的老黄历不放,抵触变革!”
他转头看向其他人,提高了音量:“我再强调一遍,我的工厂里,不需要经验之谈,我只要数据!一切按流程办事,出了问题,我负责!”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耿怀圣看着咄咄逼人的阮承,没有再争辩。
他知道,跟一个如此坚信自己理念的人争论,是毫无意义的。
他只能在会后,一次次地跑到车间,耐心地给老师傅们做思想工作。
“大家忍一忍,新厂长也是为了厂子好。”
“规矩是死的,但咱们的技术是活的,先把面子上的功夫做足了,别让人家抓着把柄。”
然而,阮承的“刁难”并没有就此停止。
他似乎铁了心要拿耿怀圣这个“旧时代”的代表来立威。
他会突然袭击车间,拿着白手套在机床上摸一下,只要有一点油污,就会把耿怀圣叫去办公室严厉批评。
他会质疑耿怀圣提出的任何一个基于经验的生产改进建议,要求他提供详细的数据报告和可行性分析,繁琐的流程往往让一个原本简单有效的改进胎死腹中。
耿怀圣手下的一个得意弟子,技术骨干张远,因为一个零件的加工手法上和标准化流程有出入,被阮承当众处罚,扣了当月的奖金。
张远气不过,要找阮承理论,被耿怀圣拦了下来。
“师父,他这根本就是对人不对事!同样的情况,新厂那边的人就没事!”张远眼睛通红。
耿怀圣把张远拉到车间角落,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
“小不忍则乱大谋。”耿怀圣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年轻,气盛,急着要做出成绩来证明自己。我们这些老人,就当是磨刀石吧。”
“可是……”
“别可是了,”耿怀圣打断他,“把技术练好,把活儿干漂亮,这比什么都强。咱们工人的腰杆,是靠手里的活儿挺起来的,不是靠嘴。”
张远看着师父那张被岁月和油污刻满痕迹的脸,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整个工厂,就在这种新旧观念的剧烈碰撞和压抑的气氛中,艰难地运转着。
耿怀圣像一头沉默的老牛,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尽力地维持着生产线的正常运转,同时安抚着那些情绪激动的老伙计们。
他相信,时间和事实,会证明一切。
只是他没想到,证明这一切的契机,会来得那么快,也那么猛烈。
那是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工厂命运的风暴。
而风暴的中心,是一台从德国远道而来的、被阮承寄予了全部希望的机器。
02
为了彻底贯彻自己的现代化理念,也为了向所有人证明自己路线的正确性,阮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力排众议,动用了工厂大部分的流动资金,从德国引进了一台当时最先进的“斯图加特V-8”型自动化冲压设备。
这个决定在厂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许多人都觉得,花这么多钱买一台“洋玩意儿”,风险太大了。
“咱们厂的老设备虽然旧了点,但修修补补还能用,这么折腾,万一收不回成本怎么办?”
“就是啊,听说那机器金贵得很,坏了我们都不会修。”
在决策会议上,耿怀圣也提出了自己的顾虑。
“阮厂长,引进新设备是好事,我不是不支持。”
“但咱们厂的基础设施,包括电网负荷、车间地基的承重,都是按照老设备的标准来的。”
“这台德国设备对环境要求极高,我担心咱们的硬件条件跟不上,会出问题。”
阮承听完,只是自信地笑了笑。
“耿厂长,您的顾虑,我早就考虑到了。”
“我已经请了专业的设计院,对车间的地基进行了重新加固,电网也做了增容。”
“我们不能因为脚上穿着草鞋,就害怕走上水泥路。”
“时代在进步,我们的思想也要跟上。这台设备,就是我们工厂未来的希望,是我们打入国际市场的敲门砖!”
他的话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会议最终全票通过了他的决定。
几个月后,那台庞然大物漂洋过海,被十几辆重型卡车运进了工厂。
当巨大的油布被揭开,那台闪烁着金属光泽、线条流畅、充满工业美感的德国机器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它就像一个来自未来的钢铁巨人,与周围那些傻大黑粗的苏式老机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阮承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光彩,他亲自带着一队年轻的技术员,捧着厚厚的德文说明书,开始了安装和调试。
耿怀圣没有凑这个热闹。
他只是远远地站着,像一个老中医观察病人一样,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洋宝贝”。
安装进行得很顺利。
在进行最后的调试时,耿怀圣走上前,对正在指挥的阮承说了一句。
“阮厂长,我多句嘴。”
“我看这台设备的润滑系统设计得非常精密,但它用的循环油路太细了。”
“咱们北方的冬天粉尘大,空气干燥,我担心时间长了,油路会被杂质堵塞。”
“是不是可以在进油口,加一个双层过滤网?另外,我看它的底座支撑点,似乎和我们加固后的地基结合得不是最紧密,长期高强度冲压,可能会有微小的震动,影响精度。”
阮承正在兴头上,听到这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觉得这是耿怀圣在故意挑刺,是老一辈对新技术的抵触和不信任。
他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客气地说道:
“耿厂长,这是德国最顶尖的工业设计,每一个零件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人家几十年的技术积累,难道还不如你的‘感觉’?”
“您如果看不懂德文图纸,可以不发表意见。”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我们要相信科学,相信数据,而不是几十年前传下来的那些所谓的老黄历!”
这句话说得极不客气,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耿怀圣的脸上。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年轻的技术员们低下了头,不敢作声。
而一些老工人,则对阮承怒目而视。
耿怀圣的脸涨红了,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台崭新的机器,然后默默地转身走开了。
他的背影,在车间高大的穹顶下,显得有些落寞。
新设备很快就投入了生产。
它展现出的效率和精度,确实是那些老机器无法比拟的。
一个个形状标准、光洁如镜的零件从生产线上下来,让所有人大开眼界。
工厂接到了一个来自南方的、出口欧洲的大订单,这个订单的利润,几乎能覆盖掉购买设备一半的成本。
阮承意气风发,在全厂大会上,将这台“斯V-8”誉为工厂的“功勋设备”。
他不止一次地在各种场合强调科学管理和技术革新的胜利。
那段时间,阮承在厂里的威望达到了顶峰,而耿怀圣和他的那些“老经验”,则被彻底地边缘化了。
耿怀圣依旧每天在各个车间里转悠,检查着那些老设备,和老师傅们聊聊天,只是他会有意无意地绕开那个装了新设备的四号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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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地方,成了阮承的“圣地”,除了他钦点的人,谁也插不上手。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中一天天过去,新设备的轰鸣声成了工厂里最动听的交响乐。
然而,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一场巨大的危机,正在这片繁荣的表象下,悄然潜伏。
转眼,入冬了。
那个来自南方的出口订单,进入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交付阶段。
全厂上下都在加班加点,确保能按时完成任务。
四号车间更是灯火通明,日夜不休。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意外发生了。
那天下午,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突然从四号车间传了出来!
紧接着,那台一直平稳运行的“斯图加特V-8”,发出了一阵剧烈的抖动,然后“哐当”一声巨响,彻底停了下来。
一缕青烟,从它的核心部件位置,袅袅升起。
整个工厂,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惊恐地望向四号车间的方向。
阮承第一个冲了过去,当他看到那台瘫痪的机器,和他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功臣”时,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带着厂里最顶尖的年轻技术员团队,围着机器团团转。
他们翻遍了那本厚得像砖块一样的德文说明书,对照着复杂的电路图和机械结构图,检查了整整三天三夜。
可是,一无所获。
他们就像一群面对着天书的秀才,完全找不到问题的根源。
机器的核心部件被封锁在一个整体铸造的箱体里,没有专门的工具和图纸,根本无法拆解。
阮承急得满嘴是泡,他给德国厂家打了无数个越洋电话。
对方的态度很官方,说可以派工程师过来,但办理签证、安排行程,最快也要一周时间。
一周!
那个出口订单的最后交付期限,只剩下五天了。
如果延期,工厂将面临的,不仅仅是信誉的扫地,更是高达六位数的巨额违约金!
这个数字,足以让刚刚才缓过一口气的新工厂,再次被打回破产的边缘。
绝望的气氛,开始在工厂里蔓延。
那些曾经对新设备充满敬畏和羡慕的目光,如今变成了恐惧和怀疑。
“我就说这洋玩意儿不靠谱吧!”
“这下完了,把厂子都赔进去咯!”
流言蜚语像病毒一样扩散开来。
阮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三天没合眼的他,双眼布满了血丝。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此刻被巨大的压力压得崩溃。
他引以为傲的科学、数据、流程,在这台冰冷的钢铁巨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整个工厂,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瘫痪和绝望之中。
就在这时,耿怀圣的身影,出现在了四号车间的门口。
他看着车间里愁云惨淡的众人,看着那个被围在中间、像一头受伤困兽的阮承,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了进去。
03
耿怀圣的出现,让原本嘈杂的车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一直被排挤、被忽视的老人身上。
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仿佛眼前这台瘫痪的机器,和厂里任何一台普通的车床没什么两样。
他走到阮承身边。
阮承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不甘,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求助。
但他拉不下面子开口。
还是耿怀圣先说话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车间里,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阮厂长,让我试试吧。”
没有嘲讽,没有幸灾乐祸,只是一种纯粹的、属于技术工人的担当。
阮承看着耿怀圣那张布满皱纹却异常镇定的脸,又看了看那台毫无生气的机器,他感觉自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不知道是否牢靠的稻草。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好。”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位被新厂长批得一无是处的老厂长,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只见耿怀圣并没有像阮承他们那样,去翻阅那些复杂的德文图纸。
他绕着那台巨大的机器,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就像一位老农在巡视自己的田地。
他时而停下来,弯下腰,仔细地观察着机器的底座和地面结合的缝隙。
时而又伸出他那只长满了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污的手,轻轻地触摸着冰冷的机身,仿佛在感受它的余温。
最后,他走到了那冒出青烟的核心部位。
他没有急着查看,而是把耳朵贴了上去。
他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他自己和这台机器。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听诊医生,在仔细地倾听着病人体内最细微的声音。
阮承和旁边那些年轻的工程师们都看呆了。
这算什么?
装神弄鬼吗?
科学检修,靠的是仪器,是数据,怎么能靠这种近乎玄学的“听”和“摸”?
阮承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被浓重的怀疑所取代。
他觉得耿怀圣简直是在故弄玄虚,在用这种方式羞辱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车间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人们紧张的呼吸声。
大概过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就在一些人开始不耐烦的时候,耿怀圣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
他直起身,对身边一直跟着他的徒弟张远说:“去,到档案室,给我拿一张最大号的绘图纸来。”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再拿一根削好的4H铅笔。”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个时候,他要绘图纸和铅笔做什么?
张远虽然也不解,但出于对师父的绝对信任,他立刻飞奔而去。
很快,一张比桌面还要大的雪白绘图纸,被小心翼翼地铺在了旁边的一张大工作台上。
在众人惊愕、怀疑、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耿怀生走到了工作台前。
他拿起那支细细的铅笔,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深吸一口气。
他没有使用T字尺,没有使用圆规,没有使用任何专业的绘图工具。
他就那样站着,俯下身,仅凭着手中的一支铅笔,开始在白纸上落下了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