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在我家生活12年,中秋节姐姐带家人来,外甥说:不要同意他们
秋天的风,总是带着点凉意,像是悄悄提醒你,夏天那个咋咋呼呼的家伙,已经卷铺盖走人了。
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不是香水,是楼下那棵老桂花树的味道。风一吹,那股子甜丝丝的香气就顺着没关严的窗户缝溜进来,赖着不走。
陈默在客厅里摆弄他的新模型,一架挺大的客机,翅膀都快有他胳膊长了。他低着头,神情专注得像个正在做精密手术的医生。阳光从窗户斜着照进来,给他浓密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边,一闪一闪的。
我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跟一堆面粉和豆沙较劲。做月饼这活儿,我其实不怎么在行,每年都做得歪歪扭扭,但陈默就爱吃我做的。他说,店里卖的太甜,腻得慌。
其实我知道,他就是喜欢看我手忙脚乱的样子。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正满手面粉,像刚从面缸里捞出来一样。
我用胳膊肘碰了碰陈默,“去,接电话。”
他“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零件,慢悠悠地走过去。他走路总是这样,不急不躁,像个小老头。
“喂?”他的声音很清亮,已经不是小时候那种奶声奶气的调子了。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拿着电话,扭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里,有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把电话递给我,“舅舅,找你的。”
我擦了擦手,接过来,“喂?”
“哥,是我。”
是陈静,我姐,陈默的妈妈。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轻轻柔柔的,但隔着电话线,我总觉得那声音有点飘,抓不住。
“哦,小静啊,有事吗?”
“哥,中秋节快乐。我……我们今天回来看你和默默认识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丢进了我平静得像一碗水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十二年了。
自从她再婚,搬到那个很远的城市,这还是她第一次说,要“我们”一起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急急地补充道:“他……他也想见见默默认识一下。还有……还有我们的女儿,悦悦,她一直想见见哥哥。”
我捏着电话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行啊,”我说,声音干巴巴的,“你们来吧,几点到?”
“快了,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下午三点多就到。”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有点发愣。厨房里,那盆和了一半的面,孤零零地待在那里。窗外的桂花香,好像也淡了许多。
我回头看陈默,他已经坐回了地毯上,继续拼他的飞机模型,好像刚才那个电话,不过是一阵穿堂风,吹过就散了。
可我知道,没那么简单。
他的手指在动,但眼睛却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那是他想事情时的习惯。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妈要来。”
“我听到了。”他头也没抬。
“还……还有她的家人。”
他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很轻微,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黑亮黑亮的,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舅舅,”他说,“你紧张吗?”
我愣住了。
我紧张吗?
我好像是有点。
我怕什么呢?
我怕看见我姐身边那个男人,那个让她抛下自己儿子的男人。我怕看见那个叫悦悦的小女孩,那个被她捧在手心里的女儿。
我更怕的,是陈默看见他们。
我怕他那双总是很平静的眼睛里,会起波澜。
我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发,“我紧张什么?你舅舅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也笑了,嘴角微微往上一翘,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也是。”
他低下头,继续拼他的飞机。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模型零件轻轻碰撞的声音,还有窗外若有若无的风声。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根看不见的弦,已经绷紧了。
三点十五分,门铃准时响了。
像是计算好了一样。
我去开门,陈默跟在我身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
门一打开,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是我姐,陈静。
她瘦了,也……也洋气了。穿着一身得体的米色风衣,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看起来就像是画报里走出来的成功女性。
她和我记忆里那个,十二年前的雨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抱着膝盖蹲在我家楼道里,哭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判若两人。
时间。真是个怪物。
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高高大大的,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他看到我,很客气地笑了笑,“您就是大哥吧?经常听小静提起您。”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男人身后,躲着一个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屋里。
这就是悦悦。
我姐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我身后的陈默身上。
她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变得很复杂。有惊讶,有欣喜,还有一丝……怯懦。
“默默……”她轻声喊道,声音里带着点颤抖。
陈默站在那里,没动,也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她,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见底。
那个男人把我姐往前推了推,“小静,进去说吧,别堵在门口。”
他倒是很自来熟,一边说一边提着手里大包小包的礼品往里走。
“大哥,一点心意,您别嫌弃。”
我侧身让他们进来。
屋子一下子就显得拥挤了。
空气里,除了桂花香,还多了一股陌生的香水味,甜得有点发腻。
那男人很健谈,放下东西就拉着我说话,从天气聊到工作,好像我们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我姐则局促地站在陈默面前,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默默,你……你长这么高了。”她伸手,似乎想摸摸陈默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停在了半空中,最后尴尬地收了回去。
陈默还是没说话。
那个叫悦悦的小女孩,从她爸爸身后探出头来,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哥哥!”
这一声“哥哥”,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陈默的身体,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
我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赶紧打圆场,“都站着干嘛,快坐,快坐。陈默,去给客人倒水。”
陈默转身去了厨房。
我姐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客厅里,那个男人还在滔滔不绝。
“大哥,您这房子地段真不错,就是……旧了点。我们这次来,也是想跟您商量个事儿。”
我心里那根弦,又紧了一分。
陈默端着水出来,一杯一杯地放在他们面前。
轮到我姐的时候,他顿了一下,然后把杯子放在了离她最远的那个茶几角上。
我姐的脸色,白了白。
气氛有点僵。
悦悦大概是感觉到了,她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到陈默身边,仰着小脸,好奇地看着他正在拼的那个飞机模型。
“哥哥,这是什么呀?好酷啊!”
陈默低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悦悦也不怕生,伸出小手就想去摸那架飞机的翅膀。
“别碰。”
陈默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
悦悦的手吓得缩了回去,大眼睛里立刻蒙上了一层水汽,瘪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我姐赶紧跑过去,把女儿搂在怀里,“悦悦乖,哥哥在忙,我们不打扰他。”
她抱着女儿,抬头看陈默,眼神里带着责备,但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央求:“默默,她是妹妹……”
陈默没看她,他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检查着那片被悦悦差点碰到的机翼,好像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把悦悦拉到我身边,“来,悦悦,舅公带你看点好玩的。”
我从柜子里翻出一盒积木,是陈默小时候玩剩下的。
悦悦很快就被五颜六色的积木吸引了,不再哭闹。
客厅里,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和平。
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晚饭是我做的。
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
那个男人,也就是我姐夫,姓李,叫李文博。他倒是很给面子,一个劲儿地夸我手艺好。
我姐却吃得心不在焉,一双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陈默身上瞟。
陈默吃得很安静,也很慢。夹菜,吃饭,喝汤,每一个动作都规规矩矩,像是在完成什么既定的程序。
他一句话都没说。
饭桌上的话题,基本都是李文博在主导。
他说他们公司最近在做一个很大的海外项目,说他准备把悦悦送到国外去读小学,说国外的教育理念有多先进。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会若有若无地看向陈默。
我心里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我姐想来帮忙,被我拦住了。
“你坐着吧,跟孩子说说话。”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回了沙发上。
陈默吃完饭,就回了自己房间。
客厅里,李文博抱着女儿在看电视,我姐坐在旁边,坐立不安。
我洗完碗出来,李文博把电视声音调小了。
“大哥,我们……能跟您谈谈吗?”
来了。
我点了点头,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我姐紧张地绞着手指,李文博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大哥,我知道,这些年您照顾默默,辛苦您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小静她……她心里一直觉得亏欠这孩子。我们现在条件也好了,就想着,能不能……能不能把默默接回去,跟着我们一起生活。”
他说得很诚恳,很客气。
但我听着,却觉得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们准备全家移民,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国外的教育资源,对孩子未来的发展,肯定会更好。我们想带着默默一起走,给他最好的生活,弥补……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又看向我姐。
她低着头,不敢看我。
“小静,这也是你的意思?”我问。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点了点头。
“哥,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我想把他带在身边。”
“带在身边?”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十二年前,你怎么没想着把他带在身边?”
我的声音不大,但客厅里一下子就安静了。
李文博的脸色有点尴尬。
我姐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哥,你别这样……当年……当年我实在是没办法啊……”
“没办法?”我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胸口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闷又胀。
十二年前那个雨夜,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那天雨下得特别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地响。
我正准备睡下,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就看到我姐,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站在门口。
她身后,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小男孩,就是陈默。
那时候,他才六岁。
“哥……”她一开口,就哭了。
她说她离婚了,净身出户,什么都没要。
她说她要去别的城市打工,带着孩子不方便。
她说,求我,帮她带几年孩子。
“就几年,哥,等我稳定下来,我马上就把他接走。”
她哭得撕心裂肺。
六岁的陈默,就站在她身后,一声不吭。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奥特曼玩偶,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害怕,也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
我看着他,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把他拉进屋,拿毛巾给他擦头发。
我姐把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推了进来。
“哥,我……我得走了,车票都买好了。”
她甚至没敢再看陈默一眼,说完就转身跑进了雨里。
我追出去,楼道里已经空了。
只剩下风雨声,还有我脚边,那个小小的、孤零零的身影。
我把他带回家。
那天晚上,他发起了高烧。
我抱着他,在医院的急诊室里,跑上跑下。
他烧得迷迷糊糊,嘴里一直在喊:“妈妈……妈妈……”
我抱着他滚烫的小身体,心疼得像是被刀割一样。
从那天起,他就留在了我家。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没结过婚,没带过孩子,一下子就当了爹又当了妈。
学着给他做饭,学着给他洗衣服,学着给他讲睡前故事。
他刚来的时候,不爱说话。
我问他十句,他能回我一句,就算不错了。
他总是自己一个人,抱着那个奥特曼,坐在角落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幼儿园的老师给我打电话,说这孩子太孤僻,不跟小朋友玩。
我急得不行,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说,孩子是缺乏安全感。
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陪他。
带他去公园,带他去游乐场,带他去科技馆。
我给他买了很多很多的模型,飞机,轮船,坦克。
他好像对这些东西特别有兴趣。
他会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花上好几天的时间,拼好一个复杂的模型。
每当他完成一个作品,脸上就会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容。
那是他脸上,少有的光彩。
他第一次开口叫我“舅舅”,是在他七岁生日那天。
我给他买了一个大蛋糕,插上蜡烛。
我跟他说:“默默,许个愿吧。”
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小小的脸上,满是虔诚。
吹完蜡烛,他睁开眼,看着我,很认真地叫了一声:“舅舅。”
那一刻,我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值了。
后来,我姐偶尔会打个电话回来,问问孩子的情况。
再后来,她说她认识了一个人,准备结婚了。
她说那个男人对她很好,就是……就是暂时还不太能接受她有个儿子。
她说,哥,再等一等,等他接受了,我就把默默接回来。
我等了。
一年,两年,三年……
电话越来越少。
寄回来的钱,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
我从来没跟她计较过。
我把陈默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我给他开家长会,我教他骑自行车,我陪他度过每一个生病的夜晚。
他膝盖上有一块疤,是小时候摔的。
刚来我家的时候,那块疤还红肿着,一看就是没好好处理。
我每天给他上药,小心翼翼。
后来,伤口好了,留下了一块浅浅的疤痕。
他有时候会摸着那块疤发呆。
我知道,他不是在想那次摔倒有多疼。
他是在想,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来扶他一把,给他上药。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
他从一个瘦瘦小小的小不点,长成了一个挺拔的少年。
他的话依然不多,但他的眼睛,不再是空洞的。
他看我的时候,眼神里有依赖,有信任。
我知道,在这个家里,他找到了他丢失的安全感。
而现在,他们来了。
轻飘飘的一句“把他接回去”,就想抹掉这十二年的光阴。
凭什么?
我的思绪,从遥远的回忆里,被我姐的哭声拉了回来。
“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他。我做梦都梦见他小时候的样子……”
她哭得泣不成声。
李文博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优越感。
“大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现在,是想给默默一个更好的未来。这一点,您不能否认吧?您一个人,带着他,也不容易。您的经济条件……说实话,跟我们,还是有差距的。”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是,我承认。
我只是一个普通公司的普通职员,拿着一份饿不死也发不了财的薪水。
我住的房子是老破小。
我给不了陈默名牌的衣服,给不了他昂贵的玩具。
我甚至,连每年带他出去旅游一次,都得精打细算。
可是,这些,就能成为他们带走他的理由吗?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这件事,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说。
“你们应该问问陈默自己的意思。”
李文博笑了笑,似乎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
“孩子嘛,肯定会有点情绪。但我们是为他好,他以后会明白的。”
我看着他那张自信满满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以为,钱,和所谓的“更好的未来”,就能买到一切吗?
就在这时,陈默房间的门,开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们。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的,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他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默默!”我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默默,你听妈妈说……”
陈默没理她。
他径直走到我身边,站定。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舅舅,不要同意他们。”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客厅里炸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姐停在原地,满脸的不可置信。
李文博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我看着陈默。
他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坚定。
那种坚定,像是在告诉我,舅舅,你不要怕,有我呢。
我心里那团堵着的棉花,突然就散了。
是啊,我怕什么呢?
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转过头,看着我姐和李文博。
“你们听到了。”
我说。
“这是孩子的选择。”
李文博的脸色沉了下来。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孩子不懂事,您也跟着胡闹吗?我们是在为他的前途着想!”
“前途?”我反问他,“什么是前途?是出国读书,是住大房子,开好车,就是好前途吗?”
我指了指陈默放在茶几上的那个飞机模型。
“他的梦想,是当一个飞机设计师。他看的每一本相关的书,拼的每一个模型,都是在为他的梦想努力。这些,你们知道吗?”
我又指了指墙上贴着的一排奖状。
“他从小学到初中,年年都是三好学生。他参加奥数比赛,拿了市里的一等奖。他画的画,在少年宫展览。这些,你们又知道吗?”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们。
“他喜欢吃我做的豆沙月饼,不喜欢吃甜的。他睡觉不老实,喜欢踢被子,半夜得有人给他盖。他换季的时候容易感冒,要提前吃预防的药。这些,你们,知道吗?”
我每问一句,我姐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她已经摇摇欲坠,靠在李文博身上,才能站稳。
李文博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大哥,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我们是他的亲生父母……”
“亲生父母?”陈默突然开口了。
这是他从他们进门到现在,主动说的第二句话。
他看着我姐,眼神冷得像冰。
“你生了我,但你养过我一天吗?”
“我发高烧,烧到快要说胡话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被同学欺负,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哭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开家长会,看着别人的爸爸妈妈都来了,只有我舅舅一个人,坐在我的位置上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他的声音,不大,也不激动。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我姐的心上。
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脸上滚落。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悦悦都感觉到了不对劲,她从沙发上溜下来,跑到她妈妈身边,拉着她的衣角,小声地问:“妈妈,你怎么哭了?”
这一声童稚的询问,彻底击溃了我姐最后一道防线。
她蹲下身,抱着女儿,嚎啕大哭。
哭声里,有委屈,有悔恨,有不甘。
李文博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在他看来,这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他们带着优越的条件,来“拯救”一个可怜的孩子。
孩子应该感恩戴德,我这个舅舅,也应该识趣地放手。
可他错了。
他不懂。
有一种东西,叫感情。
有一种东西,叫陪伴。
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哭了很久,我姐才慢慢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陈默,声音嘶哑。
“默默……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知道错了……”
“你……你真的,就一点都不想,跟妈妈在一起吗?”
她问出了最后一个,带着一丝丝希望的问题。
陈默看着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
然后,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的家,在这里。”
他说。
他指了指脚下的这片地板,指了指我,指了指这个小小的,甚至有些破旧的屋子。
“这里,才是我的家。”
我姐的眼神,彻底暗了下去。
像是被风吹灭的蜡烛,只剩下一缕青烟。
那天晚上,他们走了。
走的时候,谁也没说话。
李文博提着那些他们带来的,我们一样都没动的礼品。
我姐被他扶着,脚步虚浮,像是大病了一场。
悦悦跟在他们身后,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陈默,眼神里满是好奇和不解。
我送他们到门口。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转身,看见陈默还站在客厅中央。
屋子里,那股甜腻的香水味,还没有完全散去。
但桂花的清香,似乎又重新占了上风。
我走过去,想说点什么。
安慰他?还是表扬他?
好像都不对。
最后,我只是伸出手,用力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臭小子,长大了。”
他没躲,任由我把他的头发揉成一个鸟窝。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角,又露出了那两颗小小的虎牙。
“舅舅,”他说,“我们的月饼,还没做完呢。”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是啊。
我们的月饼,还没做完呢。
我们俩,又回到了厨房。
我继续和面,他帮我压模具。
月饼被他压得奇形怪状,有的像小猪,有的像小鸭子。
我们俩看着那些丑丑的月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在小小的厨房里回荡。
那一刻,我觉得,这十二年的所有辛苦,都烟消云散了。
月饼烤好的时候,月亮也升起来了。
又大又圆,像一个银盘,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我和陈默,一人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阳台上。
茶几上,放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月饼,还有一壶我泡的桂花茶。
他拿起一个“小猪”月饼,咬了一大口。
“嗯,还是这个味儿。”他含糊不清地说。
我笑了笑,也拿起一个,慢慢地吃着。
豆沙馅儿,不是很甜,带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是我们家的味道。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吃着月饼,喝着茶,看着天上的月亮。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楼下的那棵老桂花树,在月光下,枝影婆娑。
过了很久,他突然开口。
“舅舅。”
“嗯?”
“你说,他们以后,还会来吗?”
我沉默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说,“不过,不管他们来不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他又沉默了。
月光洒在他年轻的脸上,他的侧脸轮廓,已经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其实,”他慢慢地说,“我刚才,有那么一小下,犹豫过。”
我心里一紧。
“我看到那个小妹妹,穿得像个小公主。我看到他们说,可以带我去国外。我在想,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是,我很快就不想了。”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因为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我刚来的时候,你晚上不敢睡熟,每隔一小时就起来给我探额头,看我还烧不烧。”
“我想起,我第一次参加学校运动会,跑最后一名,所有人都笑我,只有你跑过来,把我背回了家。”
“我想起,我为了拼一个很难的模型,熬了好几个通宵,你就在旁边陪着我,给我递零件,给我倒水,自己都打瞌-睡了,还不肯去睡。”
“我想起,你为了给我凑学费,偷偷去打了两份工,累得回家倒头就睡,我叫你都叫不醒。”
“我想起的事情,太多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那些所谓的‘更好的未来’,听起来很诱人。但是,它们里面,没有你。”
“没有你的未来,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舅舅,对我来说,有你的地方,才是家。有你的未来,才是我的未来。”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掉在了手里的月饼上。
咸咸的。
我赶紧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不想让他看见我哭。
一个快五十岁的大男人了,哭鼻子,像什么样子。
他却好像知道一样,伸过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就像小时候,我安慰他那样。
“舅舅,别难过。”
他说。
“我以后,会给你挣一个大房子,比他们的还大。我带你去全世界旅游,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我以后,会好好孝顺你,给你养老送终。”
我听着他的话,又想哭,又想笑。
我转过头,看着他,看着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孩子。
他的眉眼,其实很像我姐。
但是,他的眼神,他的骨气,却像我。
不,他比我更坚强,更勇敢。
我伸出手,把他揽进怀里,用力地抱了抱他。
他的身体,已经很高大,很结实,不再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小不点了。
“好小子。”我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好小子。”
那个中秋节,就这么过去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每天上班,下班,给他做饭。
他每天上学,放学,拼他的模型。
我们俩的话,依然不多。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经过那一次的冲击,变得更加坚固了。
我姐后来又打过几次电话。
我没接。
她就给我发短信。
很长很长的短信。
她说她后悔了,她说她对不起我,对不起孩子。
她说,她不求我们原谅,只求以后,还能让她,远远地看孩子一眼。
我把短信给陈默看。
他看完,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机还给了我。
我知道他的意思。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再回头,已经没有意义了。
高三那年,陈默变得更加沉默了。
他每天除了学习,还是学习。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还有眼底那抹化不开的青色,心疼得不行。
我变着法儿地给他做好吃的。
他总是吃得很少。
他说,舅舅,我没胃口。
我知道,他压力大。
他想考上最好的航空航天大学。
他想实现他的梦想。
也是,为了我。
他想向所有人证明,跟着我这个穷舅舅,他一样可以有出息。
高考前一天晚上,他失眠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给他冲了一杯热牛奶。
他坐在床边,捧着杯子,看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舅舅,”他突然问我,“要是我考砸了,怎么办?”
我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考砸了,就再考一年。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说。
“人生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只要你努力了,尽力了,不管结果怎么样,你在舅舅心里,都是最棒的。”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
然后,他喝光了那杯牛奶,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看着他熟睡的脸,我心里,既骄傲,又酸楚。
这孩子,把太多的东西,都扛在了自己肩上。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比他还紧张。
手心里全是汗。
是他自己查的分数。
他看着电脑屏幕,看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我不敢问。
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好半天,他才转过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得像阳光一样的笑容。
“舅舅,”他说,“我考上了。”
那一刻,我感觉,我这辈子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在他这个笑容里,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他考上了他梦想的大学。
全国最好的那所航空航天大学。
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红色的信封,像是带着喜气。
我捧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比我当年自己考上大学还高兴。
陈默要去上大学了。
要去那个很远的,繁华的大城市。
我开始给他准备行李。
衣服,鞋子,生活用品……
我恨不得把整个家都给他塞进行李箱。
他看着我忙里忙外,笑着说:“舅舅,你别忙了,学校里什么都有卖的。”
我说:“那不一样。家里带的,用着舒坦。”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俩又坐在了阳台上。
没有月饼,也没有桂花茶。
只有两罐啤酒。
他已经十八岁了,是大人了。
我们俩碰了碰杯。
“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别跟人吵架,钱不够了就跟舅舅说,别委屈自己。”我絮絮叨叨地,像个老妈子。
他安安静静地听着,不住地点头。
“舅舅,”他说,“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别老是吃泡面。天冷了要记得加衣服。”
我鼻子一酸,赶紧喝了一大口啤酒,把那股酸涩压下去。
“知道了,啰嗦。”
我们俩又陷入了沉默。
远处的城市,灯火辉煌。
“舅舅,”他又开口,“我走了,你一个人,会不会孤单?”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我笑了。
“怎么会?你忘了,你那一大堆模型,都留给我了。我得一个个给你擦灰,忙都忙不过来呢,哪有时间孤单。”
他也笑了。
我们俩,就这么,在阳台上,坐了很久很久。
谁也没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第二天,我送他去火车站。
人来人往的站台上,到处都是离别和嘱托。
我帮他把行李放上车,又下来,站在车窗外。
他趴在窗户上,看着我。
“舅舅,你回去吧。”
“嗯,我看着你走。”
汽笛声响了。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
他一直朝我挥手。
我也朝他挥手。
火车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直到站台上的人都走光了,我才转身离开。
回到家,推开门。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
好像一下子,空了很多。
我走到他的房间。
床铺得整整齐齐,书桌上,还放着他没拼完的最后一个模型。
那是一架很大的战斗机,线条流畅,充满了力量感。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机翼。
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留下的余温。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
我还是每天上班,下班。
只是,回家后,不用再做两个人的饭了。
也再没有一个人,会提醒我,天冷了要加衣服。
屋子里,总是很安静。
有时候,我甚至能听到,灰尘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是有点孤单。
但我从来没跟他说过。
他每周都会给我打电话,或者视频。
跟我说学校里的事,说他的专业课有多难,说他的同学有多厉害。
每次视频,他都会很仔细地看我。
“舅舅,你是不是又瘦了?要好好吃饭啊。”
“舅舅,你头发好像又白了点,别太累了。”
我总是笑着说:“没有,你眼花了。我好着呢。”
我知道,他长大了。
他开始,学着像个大人一样,来关心我了。
大一那年的寒假,他回来。
给我带了很多礼物。
都是他用自己拿到的奖学金买的。
一件很暖和的羊毛衫,一双很舒服的棉鞋,还有一个,最新款的智能手机。
他手把手地,教我怎么用。
他说:“舅舅,以后我们就可以天天视频了。”
那个春节,是我们俩过得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我们一起贴春联,一起包饺子,一起看春晚。
我还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
拉着他,说了好多好多,他小时候的糗事。
他也不嫌我烦,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直带着笑。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他看着窗外的烟火,突然对我说:“舅舅,新年快乐。”
我也看着他,说:“新年快乐。”
那一刻,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转眼,四年就过去了。
他大学毕业了。
而且,是以全系第一的成绩,被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
他的导师,是国内航空领域的泰斗。
所有人都说,这孩子,前途无量。
他毕业典礼那天,我特意请了假,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看他。
我穿上了他给我买的那件,我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西装。
站在人群里,看着他,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地,走上主席台,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
我激动得,手都在抖。
我拿出他给我买的那个智能手机,想给他拍张照片。
可我的眼睛,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有点模糊。
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典礼结束,他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了我。
他跑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舅舅,你来了。”
“来了。”
他拉着我,在他们学校里,逛了很久。
给我介绍,这是他们的教学楼,那是他们的图书馆,那是他们的实验室。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属于梦想的光。
晚上,我们俩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里,吃了一顿饭。
他点了几个我爱吃的菜。
他跟我说,他毕业后,不打算马上工作。
他要继续读博。
他说,他想留在研究所,为我们国家自己的大飞机,贡献一份力量。
我听着,心里,是满满的骄傲。
“好,”我说,“舅舅支持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舅舅都支持你。”
他笑了。
吃完饭,我们往回走。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舅舅,”他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很认真地问,“你……还记得我妈吗?”
我愣住了。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主动跟我提起过他妈妈。
我点了点头。
“怎么会不记得。”
“她……”他犹豫了一下,“她后来,找过你吗?”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不想骗他,但也不想,让他再为那些事情烦心。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为难。
“没关系,舅舅,你告诉我吧。我已经长大了,我能承受。”
我叹了口气。
“找过。发过几次短信。”
“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道歉,说想看看你。”
他沉默了。
路灯下,他的脸,忽明忽暗。
“那……你觉得,我应该,去见她一面吗?”他问我,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
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从我的私心来说,我当然不希望他去。
我怕他去了,会心软。
我怕他会离开我。
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自私。
她毕竟,是生他的人。
这份血缘,是无论如何,也割不断的。
我想了很久,才开口。
“默默,这件事,舅舅不能替你做决定。”
我说。
“你应该,听听你自己心里的声音。”
“你想去,就去。你不想去,就不用去。不管你做什么选择,舅舅都理解你,支持你。”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点了点头。
“舅舅,我明白了。”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我也没再问。
我把他送上了回学校的火车。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我的心里,总像是压着一块石头。
我不知道,他最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选择,回到他妈妈身边,我……我应该怎么办?
我不敢想下去。
日子就这么,在我的胡思乱想中,一天天过去。
秋天又来了。
又到了,中秋节。
楼下的那棵老桂花树,又开花了。
满院子,都是那股熟悉的,甜丝丝的香气。
我一个人,在家。
陈默学校有项目,回不来。
我本来,不打算过节了。
一个人,也没什么好过的。
但早上,还是习惯性地,去买了面粉和豆沙。
我想,就算他吃不到,我也做一点。
就当是,一种念想吧。
我正准备和面,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邻居。
打开门,却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我姐,陈静。
还是她一个人。
她比几年前,又老了一些。
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
头发,也染过了,但发根处,还是能看到几缕白发。
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疲惫和哀伤。
“哥。”她叫我。
我没说话,只是侧身,让她进来了。
她还是像上次一样,局促地,站在客厅里。
“哥,默默……他不在家吗?”
“他上学呢,没回来。”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哦……”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哥,我……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道别?”
“嗯。我们……要走了。全家都走。”
她从包里,拿出两张照片,放在茶几上。
一张,是李文博的黑白照。
另一张,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男人的照片。
“他……他去年,出车祸,走了。”她说的是李文博。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再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那个男人,是肇事司机。喝了酒。当场就跑了。到现在,还没抓到。”
我看着那张黑白照片,心里,五味杂陈。
“他走了以后,公司也乱了。他那些合伙人,把钱都卷跑了。我们家……破产了。”
“悦悦的病,也越来越重。医生说,国内的技术,已经没什么希望了。建议我们,去国外试试。”
“病?”我皱起了眉头,“悦悦生了什么病?”
“白血病。”
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身体,晃了一下。
我赶紧扶住她。
她的身体,很凉,也很轻。
“我们把房子,车子,都卖了。凑了点钱。准备带她出去,做最后一搏。”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终于有了泪水。
“哥,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什么。我今天来,就是想……就是想最后,再看一眼默默住过的地方。”
她环顾着这个小小的,甚至有些破旧的屋子。
眼神里,满是留恋。
“哥,这些年,谢谢你。你把他,教得很好。真的,很好。”
“我……我不配当他的妈妈。”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旧旧的奥特曼玩偶。
就是陈默小时候,一直抱着的那个。
“这个,你帮我还给他吧。就说……就说我祝他,以后,一切都好。”
她把奥特曼,塞到我手里。
然后,转身,就往门口走。
“等等。”我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看着手里的奥特曼,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知道,我应该恨她。
是她,让陈默,有了一个不完整的童年。
是她,让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辛苦了这么多年。
可是,看着她现在这个样子。
我却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悦悦的病,需要多少钱?”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从卧室里,拿出一张银行卡。
这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
我本来,是打算留着,给陈默以后结婚买房用的。
我把卡,塞到她手里。
“密码是默默的生日。”
她猛地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哥,你……”
“拿着。”我的声音,不容置疑,“这不是给你的。这是我这个当舅舅的,给外甥女的救命钱。”
她的眼泪,又一次,决了堤。
她拿着那张卡,手抖得厉害。
“哥……我……我不能要……”
“拿着吧。”我说,“就当是……为你自己,赎罪。”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突然,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哥,谢谢你。”
“谢谢你。”
她走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
我回到屋里,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手里的那个奥特曼,塑料的身体,冰冰凉凉的。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陈默解释这件事。
我拿起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
但号码拨到一半,又挂断了。
算了吧。
等他回来,我再跟他说吧。
我站起来,走到厨房,开始和面。
把所有的烦心事,都揉进面里。
也许,揉着揉着,心,也就不乱了。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陈默的电话。
“舅舅,中秋节快乐。”
“快乐。”
“舅舅,你在干嘛呢?”
“在看月亮呢。”
“月亮圆吗?”
“圆。跟个大盘子似的。”
我们俩,就这么,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快挂电话的时候,他突然说:
“舅舅,我都知道了。”
我心里一惊,“你知道什么了?”
“今天,她来过了,是吗?”
我沉默了。
“是邻居张阿姨,刚才在微信上跟我说的。她看到她从我们家出去了。”
“默默,你听我解释……”
“舅舅,你不用解释。”他打断了我。
“你把钱给她了,对吗?”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是……是张阿姨告诉你的?”
“不是。”他说,“是我猜的。”
“因为,你是我舅舅啊。”
“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这么傻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笑意。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舅舅,”他说,“你做得对。”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做得对。”他重复了一遍。
“不管她以前做过什么,悦悦是无辜的。她是我妹妹,虽然,我没见过她几次。”
“救人一命,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钱,没了可以再挣。我以后,会挣很多很多的钱,都给你。”
我听着电话那头,他沉稳而有力的声音。
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养大的这个孩子。
他真的,长大了。
他有了一颗,比我还宽广,还善良的心。
“舅舅,”他又说,“我明天就回去了。”
“你不是说项目忙,回不来吗?”
“项目可以先放一放。但是,我舅舅,不能一个人过中秋节。”
挂了电话,我走到阳台上。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
月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楼下那棵老桂花树,突然觉得,生活,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第二天下午,陈默回来了。
他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风尘仆仆。
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舅舅,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放下包,就钻进了厨房。
“我看看,我的月饼呢?”
我笑着,把烤好的月饼端出来。
“给你留着呢。”
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
“嗯,还是这个味儿。”
我们俩,相视一笑。
晚上,我们俩,又坐在了阳台上。
吃着月饼,喝着茶,看着月亮。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好像,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舅舅,”他突然说,“等我博士毕业,我们就换个大房子,好不好?”
“好啊。”
“再买一辆车,我带你出去自驾游。”
“好啊。”
“我们去西藏,去看布达拉宫。我们去新疆,去吃烤全羊。我们去海南,去看大海。”
“好啊。”
我看着他,看着他神采飞扬的脸。
我知道,我们最好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天上的月亮,真圆啊。
就像我们的人生。
虽然,曾经有过阴晴圆缺。
但最终,都会迎来,属于我们自己的,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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