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年,绿皮火车。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劣质烟草的气味。
我靠着窗,假装看外面飞速倒退的荒芜风景。
身边的她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最后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
是班上最安静的那个女同学,叫林舟。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廉价洗发水的清香,像夏天雨后的青草。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那是我第一次与一个女孩如此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她动了一下,悠悠转醒。
光线从车窗斜射进来,给她白皙的脸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看到自己靠在我的肩上,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苹果。
她猛地坐直,眼神慌乱,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你……你手放哪了?”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我的手,正摊开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动未动。
因为紧张,手心全是汗。
很多年后,林舟成了我的妻子。
这个场景,成了我们爱情故事的经典开篇,被我在各种朋友聚会上反复提及,每一次,都能换来她羞赧又甜蜜的笑。
我说,你看,我们林舟,从那时候起,就想“碰瓷”我了。
她会轻轻捶我一下,眼里的光,比那年火车窗外的阳光还要亮。
而现在,我坐在高铁站的出站口,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备注,觉得那列96年的绿皮火车,连同那个红着脸问我“手放哪了”的女孩,都像上辈子的事。
手机是陈凯的。
他去邻市开一个为期两天的建筑研讨会,手机落在了家里。
我开车给他送过去,他千恩万谢,说老婆你真是我的救星。
回来的路上,他的手机在我包里震了一下。
我以为是工作信息,想着或许重要,便拿出来看。
锁屏界面上弹出的,是一条来自打车软件的通知。
“您已将‘小安’设置为常用同行人。”
小安。
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亲戚或朋友的名字。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缓慢,但有力地收紧。
我叫林舟,今年三十六岁,和陈凯结婚十年。
我是个律师,专攻经济法。
我习惯了凡事讲证据,重逻辑,不被情绪左右。
所以,我没有立刻打电话质问他。
我深吸一口气,将车平稳地停在路边。
雨开始下了,砸在车窗上,噼里啪啦,像无数根细针扎着这个世界。
我解开他的手机。
密码是我的生日。十年未变。
我点开那个打车软件。
行程记录里,一长串的起点和终点,清晰得像一份法庭证物。
每周至少三次。
时间大多是晚上九点以后。
起点,是陈凯的公司。
终点,是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地址,某某大学的教职工公寓。
偶尔,也有几次,终点是我们家。
但那几次的出发时间,都是深夜十一点半,而软件显示,行程中添加了途经点。
那个途经点,正是那个大学的教_职工公寓。
他送她回家,然后再自己回来。
我点开那个叫“小安”的同行人头像。
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扎着丸子头,笑容灿烂,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背景,是陈凯办公室里那盆养了很久的龟背竹。
我认得那盆龟背竹,叶片上有一个独特的缺口,是我上次不小心碰掉的。
原来,那盆不开花的植物,已经见证了另一场花开。
雨越下越大。
高铁站的灯光在雨幕中氤氲开来,一片模糊的暖黄。
可我只觉得冷。
那种冷,不是穿堂风的凛冽,而是从骨头缝里慢慢渗出来的,带着潮湿的寒意。
我关掉手机,重新启动车子,汇入车流。
一路无话。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
黑暗像一床厚重的棉被,将我包裹。
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
等待那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那个喜欢把我们的初遇讲成笑话的男人,回来给我一个解释。
或者说,给我一个审判他的机会。
两个小时后,门响了。
陈凯回来了。
他开了灯,看到坐在黑暗中的我,吓了一跳。
“舟舟?怎么不开灯?吓我一跳。”
他一边换鞋,一边像往常一样抱怨,“累死了,这会开得,简直是精神折磨。”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客厅里的空气,安静得像凝固了。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试探着问:“怎么了?谁惹你了?”
我把他的手机,从沙发上推到他面前的茶几上。
屏幕,还停留在那个叫“小安”的个人主页。
陈凯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变得苍白。
那是一种被当场抓获的,毫无防备的窘迫和慌乱。
“舟舟,你听我解释……”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不想听解释。”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我自己的。
“我只想知道,她是谁。”
“她……她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叫安琪。”
“安琪。”我重复着这个名字,像在品尝一颗苦涩的橄榄。
“很好听的名字。”
“我们……我们没什么的,就是、就是有时候项目忙,我顺路送她回家,她一个小姑娘,不安全。”
他的辩解,苍白,无力,充满了漏洞。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以为自己无比了解的男人。
他的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我笑了笑,很轻。
“陈凯,我是律师。”
“我比你懂什么叫‘证据链’。”
“每周三次,深夜,固定地址。你管这个叫‘顺路’?”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他的心上。
不重,但密集,让他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客厅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一下,又一下。
像在为我们这段十年的婚姻,进行倒计时。
“你想怎么样?”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破罐子破摔的疲惫。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我想怎么样?
大哭大闹?歇斯底里?像个泼妇一样撕扯他的脸?
那不是我林舟的风格。
“我想见见她。”我说。
陈凯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你疯了?”
“我没疯。”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要见她。你约时间,你约地点。明天。”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陈凯。”
“我是在通知你。”
说完,我站起身,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我没有反锁。
但我知道,他不会进来。
今晚,这扇门,就是楚河汉界。
第二天,我们约在一家离我们家和他们公司都有一段距离的咖啡馆。
陈凯订的。
他显然不希望遇见任何熟人。
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了。
隔着玻璃窗,我看到陈凯和一个女孩坐在角落的位置。
女孩背对着我,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
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小安”。
陈凯坐在她对面,身体前倾,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神情紧张。
我推开咖啡馆的门,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陈凯听见声音,抬起头,看到了我。
他的表情,像是等待宣判的囚徒。
女孩也回过头来。
一张年轻、干净、甚至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脸。
她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杯子。
我走到他们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我没有看陈凯,目光直直地落在女孩脸上。
“你好,我是林舟,陈凯的妻子。”
我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做一次商务谈判的开场白。
女孩的脸更白了,嘴唇动了动,小声说:“林……林姐,你好。我叫安琪。”
“安琪。”我点头,“我知道。”
我把目光转向陈凯。
“你可以开始了。”
陈凯愣了一下,“开始什么?”
“开始你的陈述。”
我说,“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两个人。”
“在这里?”陈凯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丝祈求,“舟舟,别这样,行吗?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不。”
我打断他。
“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这就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了。”
“这是三个人的事。”
“我需要知道,我在这段关系里,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妻子?还是一个阻碍你们追求‘真爱’的绊脚石?”
我的话,很刺耳。
我知道。
但比起我内心的刺痛,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安琪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颤抖。
陈凯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看着我,眼里的爱意、愧疚、怨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椅子上。
“好。”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疲惫。
“我说。”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是一场漫长而残忍的凌迟。
陈凯的声音,像一台老旧的录音机,断断续续,播放着一段不甚光彩的过去。
他说,公司新接了一个大项目,压力很大,他连续一个月都在加班。
他说,和我结婚十年,激情早已被柴米油盐磨平,生活像一潭死水。
他说,我们一直要不上孩子,这件事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也压在我们之间。
他说,安琪的出现,像一道光,照进了他灰暗的生活。
她年轻,有活力,崇拜他,会星星眼地看着他,说“陈哥你好厉害”。
她会在他加班到深夜时,给他送上一杯热咖啡,一张写着“加油”的便利贴。
她会听他抱怨工作上的烦心事,听他倾诉对未来的迷茫。
“我只是……只是太累了。”
陈凯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黑洞,每天都在往下沉。工作,家庭,要不上孩子……所有的事情都压得我喘不过气。”
“和安琪在一起,我很放松。我好像……又变回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说完,咖啡馆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块,有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原来,我十年的陪伴,十年的经营,在他眼里,只是一个让他感到疲惫的“黑洞”。
而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实习生,几杯咖啡,几句崇拜,就能让他“变回年轻的自己”。
多么可笑。
我转头,看向安琪。
“他说的,是事实吗?”
安琪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受惊的小鹿。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陈凯,点了点头。
“林姐,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我……我不知道你们……陈哥他跟我说,你们感情不好,说你很强势,在家里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他觉得很压抑。”
“他说,他很孤独。”
“我只是……只是想给他一点温暖。”
“我没想过要破坏你们的家庭,真的。”
她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原来,在别人面前,我就是这样一个“强势”“压抑”的形象。
而我的丈夫,把我们的婚姻,描述成了一座让他孤独的监牢。
我忽然很想笑。
我确实笑了。
笑声很轻,但在安静的咖啡馆里,显得格外突兀。
陈凯和安琪都惊愕地看着我。
“温暖?”
我看着安琪,收起笑容,眼神变得冰冷。
“你知道什么是温暖吗?”
“是他在外面应酬喝到吐,我半夜开车去接他,给他煮醒酒汤?”
“是他父亲生病住院,我请了年假,在医院里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个月?”
“是我们为了买这套房子,掏空了所有积蓄,我还向我父母借了二十万,至今没还?”
“还是我们为了要一个孩子,跑了多少家医院,我做了多少次检查,吃了多少苦,身上扎了多少针?”
我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冷。
“这些,他都跟你说了吗?”
安琪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她摇着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不再看她,目光重新回到陈凯身上。
“陈凯,你想要的‘放松’和‘温暖’,代价太昂贵了。”
“我付不起。”
“所以,现在,我们来谈谈解决方案。”
我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和一张纸。
“方案A,离婚。”
我把纸推到他面前。
“我们婚后共同财产,包括这套房子,两辆车,还有存款和理财,大概价值八百万。你是过错方,我要求分割百分之七十,也就是五百六十万。”
“你没有意见吧?”
陈凯的身体猛地一震,嘴唇发白。
“舟舟,你……你一定要这样吗?”
“不然呢?”我反问,“还是你觉得,我应该感谢你,感谢你找了个年轻姑娘来‘温暖’你,帮你分担生活的压力?”
他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我继续说。
“方案B,不离婚。”
陈凯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希望。
“但是,”我的话锋一转,“我们需要重新签订一份‘婚姻忠诚协议’。”
“协议内容很简单。”
“第一,家庭财产由我全权管理。你的工资卡、奖金,全部上交。每月我给你定额的零花钱。”
“第二,你的所有社交账号,手机密码,必须对我公开。我要随时可以查看。”
“第三,非工作必要,禁止与任何异性单独接触。所有加班、应酬,必须提前向我报备,并提供证明。”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再有下次,你将净身出户。并且,我会在你的行业内,公开你婚内出轨的事实。”
“我手里有你和安琪小姐的打车记录,咖啡馆的监控录像,以及我们今天的谈话录音。”
“陈凯,你应该知道,作为一个律师,我最擅长的,就是让证据说话。”
我说完,整个咖啡馆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安琪已经完全呆住了。
她可能从没想过,一场她以为的“浪漫邂逅”,会演变成一场如此冰冷、残酷的“商业谈判”。
陈凯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
仿佛,他是第一天认识我。
“林舟,”他艰涩地开口,“你……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林舟吗?”
“我认识的林舟,她会因为火车上我多看了她一眼而脸红。”
“她会因为我生病,急得掉眼泪。”
“她善良,心软……”
“我不是善良,陈凯。”
我平静地打断他。
“我只是不喜欢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但如果你非要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我也不介意让你看看,什么叫‘体无完肤’。”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
“当义务无法被履行时,就只能谈代价。”
我把笔,放在纸的旁边。
“现在,你选。”
“A,还是B?”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有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桌上那张白纸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最终,陈凯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那支笔。
他在“方案B”的下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歪歪扭扭,像他此刻崩塌的世界。
我收起那张纸,折好,放进包里。
就像完成了一份合同的签订。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叫安琪的女孩。
她还坐在那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安琪小姐,”我淡淡地说,“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在这里,不是所有事情,都只讲‘感觉’。”
“有时候,还要讲‘规则’。”
说完,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风铃再次响起,像一首终曲。
回家的路上,我和陈凯一路无言。
车里的气氛,比冰点还冷。
到家后,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舟舟……”
他想说什么,被我抬手制止了。
“什么都别说。”
我说,“从今天起,我们只做不说。”
“用行动,来证明你签下的那份协议,不是一张废纸。”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第二天,是周六。
我醒得很早,走出房间,看到陈凯已经起来了。
他正在厨房里忙碌。
锅里,炖着我最喜欢喝的莲子银耳汤。
他听到声音,回过头,眼圈是黑的,显然一夜没睡。
“你醒了?我给你炖了汤,你最近……好像有点上火。”
他的语气,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没有说话,走到餐桌边坐下。
他把汤盛出来,端到我面前。
汤很甜,很糯。
是我喜欢的味道。
但我喝在嘴里,却感觉不到一丝甜意。
“我的工资卡,在这里。”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
“还有手机,密码没换。”
他把手机也放在桌上。
“以后,我每天的行程,都会提前发给你。”
“公司那边,我已经跟人事说了,让安琪今天就办离职。”
他的态度,很诚恳。
诚恳得,像一个急于悔改的犯人。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婚姻,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场需要靠监管和条款来维持的契约?
我们的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脆弱,需要用一张纸来保证它的忠诚?
“陈凯。”
我放下汤匙。
“你觉得,我们这样,还有意思吗?”
他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痛苦。
“舟舟,你什么意思?我们不是说好了……”
“是,我们说好了。”
我看着他。
“但这份协议,能约束你的行为,能约束你的心吗?”
“你能保证,你不会再遇到下一个‘小安’,下一个让你觉得‘放松’和‘温暖’的女孩吗?”
他沉默了。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我也知道,他无法回答。
人心,是最不可控的东西。
“我累了,陈凯。”
我说。
“这十年来,我像一个陀螺,不停地转。工作,家庭,备孕……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就能把我们的生活经营得很好。”
“但我错了。”
“我把你,也把我,都逼得太紧了。”
“这段时间,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你搬去书房睡。”
“让我们像两个合租的室友,暂时只履行最基本的同居义务。”
“至于未来……等我们都想清楚了,再谈。”
说完,我站起身,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这一次,我反锁了。
我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是陈凯在哭。
我靠在门板上,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原来,在这场战争里,没有赢家。
我们都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陈凯,真的成了“室友”。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很少交流。
他严格遵守着那份“协议”。
每天的行程,会像工作报告一样,准时发到我手机上。
晚上,无论多晚,他都会回家。
他开始学着做饭,打扫卫生,包揽了所有的家务。
他会默默地把我换下来的衣服洗好,烘干,叠得整整齐齐。
他会在我加班晚归时,给我留一盏灯,和一碗温热的面。
他不再抱怨工作的压力,也不再提孩子的事。
他只是沉默地,笨拙地,做着他认为可以“弥补”的一切。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和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没有原谅他。
但我好像,也恨不起来了。
我们就像两只受伤的刺猬,靠得太近会刺痛对方,离得太远又会感到寒冷。
只能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尴尬的距离。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餐桌上放着一个剥好的石榴。
晶莹剔透的石榴籽,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白色的瓷碗里,像一盘红色的宝石。
我知道,剥一个石榴,需要多大的耐心。
我以前最喜欢吃石榴,但嫌剥着麻烦。
每次,都是陈凯剥给我吃。
他会一边剥,一边抱怨我懒。
我会抢过几颗,塞进他嘴里,笑着说,能者多劳嘛。
那一刻,厨房里温暖的灯光,石榴的清甜,和他无奈又宠溺的笑容,就是我心中“家”的模样。
而现在,石榴还在,剥石榴的人也在。
但那个“家”,好像已经碎了。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石榴籽,放进嘴里。
很甜。
甜得,有点发苦。
我看到陈凯从书房里探出头,紧张地看着我。
“好吃吗?”他问,像一个等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
我点了点头。
“谢谢。”
我说。
这是那件事之后,我第一次,对他说“谢谢”。
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那一点微光,像寒夜里的星火,虽然微弱,却足以燎原。
或许,时间真的是一剂良药。
它不能让伤口消失,但可以让它结痂。
虽然痂痕丑陋,但至少,不再流血。
我们的关系,在一点点地回温。
虽然依旧分房睡,但我们开始有了交流。
他会跟我讲公司里的趣事。
我会跟他讨论我接手的案子。
我们像一对刚刚认识的朋友,小心翼翼地,重新探索着对方的世界。
周末,他会提议一起去看电影,或者去郊外散步。
我没有拒绝。
我告诉自己,就当是给彼此一个机会。
一个重新审视这段关系的机会。
那天,我们去爬了附近的一座山。
山路很长,爬到一半,我已经气喘吁吁。
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我拉你。”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很温暖,很干燥,充满了力量。
就像十年前,在拥挤的火车上,他扶住我摇晃的身体时一样。
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
我好像又变回了那个穿着白裙子,扎着马尾辫,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女孩。
而他,也还是那个眼神清澈,笑容阳光,会因为我的靠近而心跳加速的少年。
我们都没有说话。
只是牵着手,一步一步,往山顶走去。
山顶的风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飞。
我们并肩站着,看着远处的城市,在夕阳下,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舟舟,”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对不起。”
“我知道,这三个字,很廉价。”
“我犯的错,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掉的。”
“但是,我还是要说。”
“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在火车上,你靠着我睡着了。我当时紧张得连动都不敢动,生怕把你吵醒。”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的时候,租在一个很小的房子里。冬天没有暖气,我们就抱着取暖,聊一整晚的天。”
“我想起你第一次上庭,前一天晚上紧张得睡不着,在我怀里背了一晚上的法律条文。”
“那些画面,就像刻在我脑子里一样,那么清晰。”
“我不知道,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没话说的。”
“是我错了。我不该把工作上的压力,生活中的不满,都变成伤害你的理由。”
“我不该在我们的关系之外,去寻找所谓的‘慰藉’和‘温暖’。”
“那不是温暖,那是逃避。”
“是一种可耻的,懦弱的逃避。”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深刻的痛楚和悔恨。
“舟舟,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那份协议,我会一直遵守。”
“不是因为我怕净身出户,不是因为我怕身败名裂。”
“而是因为,那是我唯一能向你证明,我想留住你,留住这个家的决心。”
“你可以不原谅我,你可以一辈子都不原谅我。”
“但请你,不要推开我。”
“给我一个,用余生来弥补的机会,好吗?”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
我看到,有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像个大男孩一样,骄傲又爱面子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酸涩,肿胀。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拭去了他脸上的泪。
然后,我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很紧,很紧。
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们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声和我们的脚步声。
路过一个山洞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舟舟,你还记得吗?”
“我们大学毕业旅行的时候,也爬过一座山,也遇到了一个这样的山洞。”
我当然记得。
那次,我们一群同学,在山里迷了路。
天黑了,又下起了雨。
我们躲进一个山洞里,又冷又怕。
是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是他,讲了一路的笑话,驱散我们的恐惧。
是他,在黑暗中,第一次,偷偷地,吻了我的额头。
那个吻,很轻,很凉,却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记得。”我说。
他笑了笑,拉着我走进山洞。
山洞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
一束光,照亮了我们面前的一小片天地。
“你看,”他说,“只要有光,就没那么可怕了。”
他看着我,眼神在光影里,明明灭灭。
“舟舟,以前,你是我的光。”
“现在,换我来,做你的光,好不好?”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期盼和脆弱。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看过的一句话。
婚姻,就像一个房间。
天长日久,灯泡总会坏掉。
有的人,选择换一个灯泡。
有的人,选择换一个房间。
而我和陈凯,砸碎了那个灯泡,也差点拆了整个房间。
现在,他想做的,是重新装一个灯泡。
虽然,这个过程,可能会很漫长,很艰难。
甚至,可能再也找不回原来的亮度。
但至少,他愿意去尝试。
我伸出手,抱住了他。
在黑暗,潮湿的山洞里。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陈凯,”我闷闷地说,“灯泡,很贵。”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他收紧手臂,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
“我知道。”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笑意。
“再贵,我也买。”
“买一个,最亮的,永远不会坏的。”
那天晚上,我搬回了主卧。
没有情欲,没有缠绵。
我们只是像两只取暖的动物,静静地相拥而眠。
一夜无梦。
生活,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陈凯变得比以前更有耐心,也更体贴。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给我准备好红糖水和暖宝宝。
他会陪我去看我喜欢的,沉闷的文艺电影,即使他每次都会睡着。
他会在我因为工作而烦躁的时候,默默地给我递上一杯热牛奶,然后安静地走开。
我妈来看我们,拉着我的手,悄悄说:“舟舟啊,我感觉小陈最近,好像变了个人。”
“以前,他虽然对你也挺好,但总感觉有点……有点飘着。”
“现在,他好像‘落地’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我妈说得对。
那个曾经一心只想逃离“黑洞”的男人,现在,正努力地,把这个“黑洞”,重新变成一个温暖的家。
我也在变。
我不再把工作带回家。
我不再对他事事要求,处处挑剔。
我开始学着,去发现他为这个家付出的,那些细小的,琐碎的努力。
有一天,他拿着一个新买的锅,兴高采烈地跟我说:“舟舟,你看,这个锅,据说炖汤特别好,还不粘锅,我研究了好久才抢到的!”
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献宝的表情,我忽然觉得,生活,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那些曾经让我觉得无法忍受的,柴米油盐的平淡,此刻,却透着一种踏实而温暖的烟火气。
我把那份签了字的“忠诚协议”,从抽屉里拿出来,当着他的面,撕掉了。
他愣住了,看着我。
“舟舟,你……”
“我相信的,不是这张纸。”
我说。
“我相信的,是那个愿意在深夜里,为我剥一盘石榴,愿意花几个小时,研究一口锅的男人。”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走过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老婆,”他哽咽着说,“谢谢你。”
我拍了拍他的背。
“以后,不许再哭了。”
“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丢不丢人。”
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闷闷地说:“不丢人。”
“在你面前,哭多少次都不丢人。”
我笑了。
眼泪,却也跟着掉了下来。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会就此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像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尾一样。
“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然而,生活,从来都不是童话。
它更像一部,你永远猜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的,悬疑剧。
那天,是我们的结婚十周年纪念日。
陈凯提前订好了餐厅,是我最喜欢的那家法国餐厅。
他还给我准备了礼物。
是一条玉坠。
他说,玉养人,也代表着我们的感情,像玉一样,需要时间来打磨,才能温润通透。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真诚和爱意。
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们吃完饭,手牵着手,在江边散步。
晚风习习,江上的游轮,灯火璀璨。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梦。
回到家,我准备去洗澡。
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它震动了一下。
陈凯走过去,拿起来,想递给我。
“老婆,有你的短信。”
他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凝固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一动不动。
我察觉到不对劲,走过去。
“怎么了?”
我从他手里拿过手机。
屏幕上,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短信很短,只有两句话。
“林姐,你以为你赢了吗?陈凯爱的是我给他带来的感觉,不是你那份冰冷的合同。”
“顺便说一句,那份孕检报告,他还没敢给你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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