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段鸿轩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杯子和石桌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在这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侧过头,将身体微微倾向秘书小周。
他的嘴唇翕动,用一种极低的,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问道:
“小周,你去问问,这家人二十年前在哪?”
“是不是从上海下来的?”
01
秋风乍起,卷着田野里最后一丝稻谷的清香,掠过山岗,吹进了这个名叫“白石村”的偏远村落。
对于白石村而言,县长亲临,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然而,段鸿轩的到来,却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
一辆半旧的越野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溅起一片薄薄的尘土。
段鸿轩从车上下来,摆了摆手,示意陪同的乡干部不必前呼后拥。
他今天只想自己走走,亲眼看看,用耳朵亲自听听这片土地上最真实的声音。
他今年刚过四十,从省城调任到这个算不上富裕的县城,正是年富力强,想要做一番事业的时候。
他的目光沉稳,带着一种经历过岁月打磨的练达,但偶尔闪过的锐利,又透露出他并非一个安于现状的官员。
秘书小周紧跟其后,手里拿着笔记本,随时准备记录。
他是个机灵的年轻人,跟在段鸿轩身边不久,还在努力适应着这位新领导的行事风格。
段鸿轩不喜欢走预设的路线,不喜欢听刻板的汇报。
他信奉一句话:答案,永远在现场。
沿着一条黄泥小路,他们信步往村子深处走去。
路边的野菊花开得正盛,金灿灿的一片,给这萧瑟的秋日增添了几分暖意。
几只土鸡在路边悠闲地啄食,看到生人走近,扑棱着翅膀,咯咯哒哒地跑远了。
段鸿轩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户人家吸引了。
那是一座极其普通的农家小院,青瓦泥墙,在村里随处可见。
但与众不同的是,这户人家的院落,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院墙是用石头垒起来的,石缝之间,看不到一根杂草。
院门口的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几片刚落下的槐树叶子,显得格外醒目。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院墙边那一排用碎瓷片和鹅卵石精心铺就的小路,蜿蜒着通向屋门口。
这种闲情逸致,以及其中透出的审美,在贫瘠的乡村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就去这家吧。”段鸿轩对小周说。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
小周连忙上前,轻轻叩响了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老汉,约莫七十上下的年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布衫,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那是岁月和劳作共同的刻痕。
看到门口站着的几个陌生人,老汉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没有慌乱。
“你们找谁?”他开口问道,声音略带沙哑,但口音却不是本地浓重的乡音,吐字清晰,条理分明。
乡干部正要上前介绍,被段鸿轩用眼神制止了。
“老乡,我们是县里下来走访的,路过这里,想进来讨口水喝,不知方不方便?”段鸿轩微笑着说,语气温和得像个邻家大哥。
老汉怔了一下,随即侧过身子,让开了路。
“方便,方便,快请进。”
段鸿轩一行人走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但处处透着主人的用心。
西墙下,几株菊花开得正艳,蜂蝶飞舞。
东墙根,搭着一个整齐的木柴架,柴火码放得一丝不苟。
窗台上,几盆绿植生机勃勃,是用破了的瓦罐和陶盆栽种的,显得别有韵味。
这份寻常生活里的不寻常,让段鸿轩心中的好奇更浓了几分。
一位同样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从屋里闻声走出,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穿着朴素的农家衣裳,但身板挺直,气质娴静。
“老顾,来客人了?”她轻声问道。
“是县里的干部,路过咱家,进来歇歇脚。”老汉顾松年回答道。
老妇人姓谢,她朝段鸿轩等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眼神平和,既不谄媚,也不疏离。
段鸿轩打量着眼前的两位老人。
他们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静气质,却又分明在告诉他,他们的故事,恐怕远不止这片土地这么简单。
“老人家,您二位身体都还硬朗吧?家里几口人啊?”段鸿轩像拉家常一样,随意地坐在了院里的小板凳上。
“托福,还算硬朗,就是些老毛病。”顾松年回道“我们老两口,还有一个女儿。”
“女儿呢?出去打工了?”
“没,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今天学校有事,还没回来。”谢阿姨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从屋里拿出几个干净的杯子,准备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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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对话很平淡,聊的是收成,是天气,是村里新修的路。
顾松年夫妇的回答总是很得体,他们既不刻意诉苦,也不夸大成绩,只是实事求是地讲述着村里的情况和自己的生活。
段鸿轩听得很认真。
他发现,这位顾大爷的见识不凡,对一些政策的理解,甚至比村干部还要透彻几分。
他说起话来,逻辑清晰,不疾不徐,完全不像一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而那位谢阿姨,举手投足间,总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儒雅。
即便是洗杯子、倒开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得有条不紊,透着一种从容的韵律。
段鸿轩心中愈发觉得,这户人家,藏着故事。
但他没有追问,他知道,对于一些尘封的往事,冒昧的探寻是一种打扰。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观察着,感受着这个小院里与众不同的气息。
秘书小周则在一旁奋笔疾书,他敏锐地感觉到,县长对这户人家的兴趣,非同寻常。
今天的视察,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这个偏远山村里的寻常午后,因为这几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似乎变得不再寻常。
段鸿轩看着院子里那棵石榴树,树上还挂着几个裂开了口的石榴,露出玛瑙般的籽。
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往。
他也曾有过一段在乡村生活的岁月,那是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塑造了他今天的性格。
只是那些记忆,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触及过了。
它们就像这院子里的老井,幽深、清冽,井口结着青苔,但井水依然甘甜。
他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有人,无意间从这口井里,打上一桶水来。
茶的香气,很快就飘散在了院子里。
那是一种很独特的香味,清冽,带着一丝淡淡的苦,而后又有一股悠长的回甘。
谢阿姨端着一个木托盘,从屋里走了出来。
“领导们,山里没什么好招待的,这是自家种的野茶,解解渴。”
她将茶杯一一放在段鸿轩和秘书小周面前的石桌上。
段鸿轩道了声谢,端起了茶杯。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凝固了。
那不是一只精致的陶瓷茶杯,而是一只很普通的白色搪瓷杯。
杯身有些地方的瓷都磕掉了,露出里面黑色的铁皮,带着明显的岁月痕迹。
然而,吸引段鸿轩的,不是杯子的陈旧,而是杯底那个模糊不清的印记。
尽管已经磨损得快要看不见了,但他依然能够辨认出,那是一个用红色染料印上去的字。
一个“申 ”字。
上海的简称。
段鸿轩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久久没有送到嘴边。
他的脑海里,仿佛有道尘封已久的大门,被这只小小的搪瓷杯,“咯吱”一声,推开了一条缝。
一些零碎的、褪了色的画面,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喧闹的弄堂,湿润的空气,吴侬软语的叫卖声……
还有,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
这一切,都和一个同样印着“申”字标记的搪瓷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02
段鸿轩强压下心头的波澜,将目光从杯底移开。
他若无其事地将茶杯送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
滚烫的茶水滑入喉咙,一股熟悉的味道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就是这个味道!
清冽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苦涩,仿佛青橄榄的第一口,而后,一股悠长的甘甜从舌根深处缓缓升起,弥漫整个口腔。
这种独特的炒茶手法,这种味道,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二十多年前,在上海那个潮湿拥挤的弄堂里,邻居家的一位阿姨,炒出的茶叶,就是这个味道。
那位阿姨姓谢,是位中学老师,温婉知性,待人极好。
她的丈夫姓顾,是一位大学教授,博学而儒雅。
他们有一个女儿,名叫阿秀。
段鸿轩的思绪,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澎湃,瞬间将他拉回到了那个青涩而又炽热的年代。
那时候,他还是个下乡返城的知识青年,被分配在一家工厂里做工。
顾家就住在他家对门,两家人的关系很好。
他常常跑到顾家去,听顾教授讲文史,听谢阿姨讲诗词。
更多的时候,是和阿秀一起,坐在小小的天井里,看书,聊天,憧憬着未来。
阿秀是个像水一样温柔的姑娘。
她喜欢文学,喜欢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看书。
她的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书卷气,和弄堂里的喧嚣格格不入。
段鸿轩喜欢她的安静,喜欢她说话时轻柔的语调,喜欢她笑起来时眼里的光。
而阿秀,也同样欣赏这个来自北方的年轻人身上的正直、坚毅和才华。
两颗年轻的心,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悄悄地走到了一起。
他们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却有着最纯粹的默契。
他会把自己省下来的粮票,偷偷塞给她。
她会把家里最好吃的饭菜,悄悄留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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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印着“申”字的搪瓷杯,就是阿秀送给他的。
她说,杯子,就是一辈子。
她说,以后无论他走到哪里,看到这个杯子,就要想起她,想起上海。
而那独特的茶香,更是专属于他们之间的记忆。
谢阿姨炒茶的手艺是一绝,从不外传。
每当炒好了新茶,阿秀总会第一时间泡上一杯,用那个搪瓷杯,送到他的手里。
那杯茶的余温,那缕独特的茶香,温暖了他整个青春岁月。
可是,后来……
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一切。
顾教授被打成了“右派”,一夜之间,这个曾经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家庭,成了被批判的对象。
再后来,他们一家人,就被下放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走得那么匆忙,段鸿轩甚至没来得及和阿秀见上最后一面。
他只记得,那天他下班回来,对面的屋子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门上贴着一张冰冷的封条。
他发了疯一样地四处打听他们的下落。
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仿佛他们一家人,就这么凭空从世界上消失了。
从此,山长水阔,音讯全无。
他写过无数封信,却都石沉大海。
那只印着“申”字的搪瓷杯,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他带着它,走南闯北,从一个热血青年,成长为一个稳重的中年干部。
杯子上的“申”字,渐渐模糊,但他心中的那个“申”字,却愈发清晰。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有想过去寻找。
可是,中国那么大,人海茫茫,他又该去哪里寻找?
他以为,这辈子,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他以为,那些属于青春的遗憾,注定要被永远埋葬在心底。
他甚至不敢去想,他们一家人,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们,是否还安好?
阿秀……她,还好吗?
她是不是,也早已嫁作人妇,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无数个深夜,这些问题像针一样,反复刺痛着他的心。
时间,可以抚平很多伤口,却磨灭不掉最深刻的记忆。
而今天,就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里,在这户看似普通的农家小院中。
一只搪瓷杯。
一杯清茶。
毫无征兆地,就将那段被他深埋了二十多年的往事,给重新翻了出来。
段鸿轩握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他的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翻江倒海。
可是他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
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早已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不能失态,他是县长,他代表着政府的形象。
他缓缓地,又喝了一口茶。
味道,还是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眼前的两位老人。
顾松年,顾教授。
谢阿姨。
虽然岁月在他们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让他们显得苍老、憔悴。
但是,那份深藏在骨子里的儒雅和书卷气,却丝毫未变。
是他们!
一定就是他们!
段鸿轩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有很多话想问,有很多情愫需要确认。
他想问问他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他想问问阿秀,现在在哪里?
可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该如何开口?
说自己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邻家小子?
说自己一直惦念着他们的女儿?
在这样的场合,在这样的身份下,这太突兀,也太冒昧了。
他的沉默,让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小周和乡干部们都看出了县长的异样。
他们不知道,这位一向沉稳干练的领导,为何会因为一杯茶,而突然失神。
顾松年夫妇也察觉到了什么。
他们看着段鸿轩,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和疑惑。
尤其是谢阿姨,当她的目光触及到段鸿轩握着杯子的手时,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秋风吹过院子的声音,沙沙作响。
良久,段鸿轩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杯子和石桌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在这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侧过头,将身体微微倾向秘书小周。
他的嘴唇翕动,用一种极低的,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问道:
“小周,你去问问,这家人二十年前在哪?”
“是不是从上海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