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银行的流水单，像一张缴获的罪证，被王建军死死攥在手里。纸张因过度用力而起了皱，上面的数字，每一个“0”都像一个黑洞，吞噬着他此刻全部的理智。
三十万。
他父亲存了一辈子的养老钱、救命钱，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而他的儿子，十二岁的王梓涵，正戴着耳机，翘着二郎腿瘫在沙发上，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速滑动，嘴里还哼着不着调的流行歌曲。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这蒸发掉的三十万，不过是游戏里的一串金币。
王建军胸中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压不住了。
他走过去，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王梓涵。”
“你，让你玩个够。”
01.
王梓涵，十二岁，小学六年级。
在邻居和老师眼里，他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得白净，嘴巴也甜，偶尔考个好成绩，就能让王建军和妻子高兴半天。
但只有王建军自己知道，这个“聪明”，正在变成一种可怕的武器。
自从两年前，妻子为了方便联系，给梓涵买了第一部智能手机后，家里的“潘多拉魔盒”就被打开了。起初，他们还规定每天只能玩一小时，但随着他们夫妻俩工作越来越忙，加班越来越晚，这个规定，早就成了一纸空文。
手机，成了王梓涵的另一个世界。
而那个世界的王，是一个叫“蜜糖宝宝”的女主播。
王建军曾在无意间瞥见过一次儿子的手机屏幕。画面里，一个化着浓妆、美颜效果开到失真的年轻女孩，正对着镜头甜得发腻地撒娇：“谢谢‘Z’哥哥送的跑车！‘Z’哥威武！爱你哟么么哒！”
他当时只觉得一阵反感，皱着眉让儿子少看这些没营养的东西。
王梓涵头也不抬地怼了回来：“你懂什么，这叫直播，是现在最火的社交方式。你个老古董，跟不上时代了。”
那不屑的语气，让王建军心头一梗。
从那时起，他发现儿子变了。
饭桌上，他不再聊学校里的趣事，而是大谈特谈哪个主播又PK赢了，哪个“大哥”又刷了几十个“嘉年华”。他开始嫌弃家里的饭菜，说“蜜糖姐姐”天天都吃顶级的日料和海鲜。他开始挑剔自己的衣服，说同学穿的都是名牌，而他爸妈只会给他买打折货。
他的价值观，正在被那个小小的屏幕，无情地扭曲、重塑。
最让王建军无法忍受的，是梓涵对家人的漠视。
有一次，他爷爷心脏不舒服，一家人急着送医院。王梓涵却磨磨蹭蹭，非说要等“蜜糖姐姐”下播。
“等一下会死啊！姐姐正在冲榜呢，我是她榜一的大哥，我走了谁给她守护？”他振振有词，脸上满是焦急，那份焦急，却与病床上的爷爷没有半分关系。
王建军气得给了他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动手打儿子。
王梓涵没有哭，只是用一种夹杂着怨恨和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冷冷地说：“你打我？好，我记住了。”
那一刻，王建军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儿子，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无力的寒意。他感觉自己养的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个被虚拟世界俘获了灵魂的“白眼狼”。
02.
欲望的种子，一旦发芽，就会疯狂地生长。
王梓涵对“榜一大哥”这个虚名的执念，很快就超出了他零花钱能承受的范围。
起初，他只是把每个月的零用钱和过年的压岁钱，悉数充进直播平台。但那些钱，在动辄成千上万的虚拟礼物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眼看着自己的榜单排名，被一个个新来的“大哥”超越，王梓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开始动起了歪心思。
第一次，是从妈妈的钱包里，悄悄抽走了一张一百块。
那天，他妈妈正好要去超市，发现钱少了，嘀咕了一句“难道是我记错了”，并没深究。
王梓涵的心，“怦怦”直跳。他既害怕，又兴奋。
那一百块，换成了直播间里的十个“棒棒糖”。“蜜糖宝宝”在几万人的直播间里，嗲声嗲气地念了十遍他的名字。
“感谢‘Z’哥哥的棒棒糖！”
巨大的满足感，瞬间冲垮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
原来，搞钱这么容易。
于是，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像是解锁了新技能，手法越来越熟练。从妈妈的钱包，到爸爸随手放在玄关的零钱，他都敢下手。
王建军和妻子工作繁忙，对这些小数额的丢失，并未在意。他们的疏忽，成了王梓涵肆意妄为的温床。
直到有一次，王建军的一个重要客户来家里做客。他包里有两千块的现金，准备饭后送给客户当回礼。结果吃完饭一摸，钱不见了。
家里当时只有他们四个人。
王建军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儿子。
他把王梓涵叫到房间，关上门，沉声问：“爸爸包里的钱，是不是你拿了？”
王梓涵的眼神躲闪，矢口否认：“不是我！我没看见！”
“没看见？”王建军冷笑一声，直接打开了手机上的家庭监控APP。客厅的摄像头，虽然角度刁钻，但清晰地拍到了王梓涵鬼鬼祟祟地靠近沙发，将手伸进他公文包的画面。
证据面前，王梓涵终于不吭声了。
王建军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手，却迟迟没有落下。他看着儿子那张半大不大的脸，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偷钱？缺什么跟爸说，爸会不给你买吗？”
王梓涵低着头，小声嘟囔：“说了你也不懂。”
“我不懂？你说，你说出来我怎么不懂了？”
“说了你也不会给！”王梓涵突然抬起头，脖子一梗，像是积压了许久的怨气终于爆发，“我要给蜜糖姐姐刷礼物！她要跟人PK，输了就要被惩罚！我是她榜一的大哥，我必须保护她！你们就知道工作挣钱，你们关心过我吗？你们知道我在网上有多威风吗？”
这一番理直气壮的诘问，让王建军彻底愣住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辛辛苦苦挣钱养家，到头来，在儿子眼里，还不如一个虚无缥缈的女主播？他在网上当“大哥”的威风，比家人的脸面和做人的诚信，还重要？
那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教育方式，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收缴了王梓涵的手机，罚他禁足一个月，并让他写一千字的检讨。
他以为，这次的教训，足够深刻了。
但他不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已经被欲望彻底侵蚀的灵魂。暂时的压制，只会换来更疯狂的反弹。
03.
禁足的一个月，对王梓涵来说，度日如年。
他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易怒。他上不了网，看不到“蜜糖姐姐”，更不知道自己的“榜一大哥”之位，是否早已易主。
他恨透了父亲，觉得是他毁了自己的一切。
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于他爷爷的到来。
王建军的父亲，也就是梓涵的爷爷，因为老伴去世，身体也不太好，被王建军接来城里同住，方便照顾。
老爷子是个典型的中国农民，一辈子省吃俭用，勤勤恳恳。他把毕生积攒下来的三十万块钱，存在一张银行卡里，视若珍宝。这是他的养老钱，也是他以防万一的救命钱。
他把卡和密码条，用手帕包，郑重地锁在自己房间的抽屉里。
但他不知道，他这个看似乖巧的孙子，早就盯上了这笔巨款。
王梓涵在爷爷来家里的第一周，就通过各种撒娇、套话，摸清了这张卡的存在和重要性。
一个月禁足期满，王梓涵拿回了手机，态度表现得异常“诚恳”。他跟父亲道歉，保证再也不会犯。
王建军信以为真，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他万万没想到，一条毒蛇，正在暗中窥伺着整个家庭的命脉。
机会很快就来了。
“蜜糖宝宝”所在的直播平台，要举办一年一度的“年度盛典”。这场盛典，是所有主播的“名利场”，也是所有“大哥”的“销金窟”。
年度总榜的榜一，不仅能获得平台至高无上的荣耀，还能和“蜜糖宝宝”线下见面，共进晚餐，甚至参与她的Vlog拍摄，一起出现在几百万粉丝的面前。
这个诱惑，对王梓涵来说，是致命的。
他幻想着自己和“蜜糖姐姐”并肩而立，接受万人敬仰的画面。那种虚荣心，像毒品一样，让他欲罢不能。
他知道，靠偷父母那点小钱，根本不可能在这场战役中获胜。
他的目光，投向了爷爷房间那个上锁的抽屉。
一个周末的下午，王建军和妻子去加班，爷爷去楼下公园下棋。
家里，只剩下王梓涵一个人。
他用一根铁丝，撬开了那个老旧的抽屉锁。看着手帕里那张崭新的银行卡，他的心脏狂跳不止。
魔鬼在他耳边低语：就用一下，等我赚了钱，马上就还回去……蜜糖姐姐说了，这次见面拍视频，打赏肯定能翻倍……
他拿着卡，手都在抖。
他想起爷爷平时在ATM机取钱时，他无意中瞥见的密码，是爷爷的生日。他用自己的手机，尝试着绑定这张银行卡，输入爷爷的生日……
绑定成功。
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一长串“0”的余额，王梓涵的眼睛，亮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掌控了全世界的王。
04.
年度盛典的总决赛之夜，是一场金钱的狂欢。
王梓涵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双眼赤红，死死地盯着屏幕。
“蜜糖宝宝”穿着华丽的礼服，在镜头前楚楚可怜地拉着票：“家人们！对面的‘火焰哥’太猛了！蜜糖快守不住了！我的‘Z’哥哥呢？‘Z’哥哥还在吗？”
屏幕上，另一个主播的礼物特效，像轰炸机一样，从未停歇。
王梓涵感觉自己的尊严，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欺负我蜜糖没人是吧？”
他目露凶光，手指在屏幕上疯狂点击。
“宇宙之心”！
“嘉年华”！
“皇家马车”！
一个又一个平台最顶级的礼物，被他毫不犹豫地送了出去。每一个礼物送出，都伴随着炫目的全平台特效和女主播声嘶力竭的感谢。
“我的天！是‘Z’哥哥！‘Z’哥哥回来了！”
“‘Z’哥哥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太霸气了！”
“家人们！把‘Z神威武’打在公屏上！”
直播间里，几万名观众彻底沸腾了。王梓涵看着满屏的“Z神威武”，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他感觉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王，无所不能。
对面的“火焰哥”显然被激怒了，也开始疯狂反扑。
这是一场金钱的对决，一场意志力的比拼。
王梓涵杀红了眼。
十万。
二十万。
三十万。
当银行卡余额显示不足时，他才猛然惊醒。
而屏幕上，“蜜糖宝宝”已经哭着宣布：“让我们恭喜‘Z’哥哥！成为我们年度盛典的总冠军！‘Z’哥哥，我爱你！”
王梓涵赢了。
他赢得了虚无缥缈的荣耀，却输掉了整个家庭的未来。
第二天，灾难降临。
爷爷准备去医院缴费做体检，却发现抽屉里的银行卡不翼而飞。他急得满头大汗，在家中翻箱倒柜，最后在王梓涵的枕头底下，找到了那张卡。
王建军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带着父亲直奔银行。
当柜员告知卡内余额仅剩“三块五毛”时，老爷子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王建军搀扶着失魂落魄的父亲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王梓涵正戴着耳机，眉飞色舞地和人语音聊天。
“蜜糖姐姐你放心，机票我马上就订！”
“对，我爸妈特好说话，他们肯定支持我！”
王建军再也无法抑制，一把抢过银行流水单，冲了过去。
“王梓涵！这笔钱，是不是你花的？”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王梓涵被吓了一跳，摘下耳机，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流水单。
“哦，是我啊。”他答得云淡风轻。
“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三十万！是你爷爷一辈子的积蓄！救命的钱！”
王梓涵皱起了眉，脸上满是嫌弃和不解，仿佛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傻子。
“知道了，大惊小怪什么？”他理直气壮地回道，“我都跟蜜糖姐姐说好了，我们见面合拍几个视频，她几百万粉丝，随便接点广告，这钱不就回来了吗？这叫投资，投资懂不懂？一点商业头脑都没有！”
“投资？”
王建军听到这两个字，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着眼前这个逻辑自洽、振振有词的儿子，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绝望。
05.
王建军气血上涌，一把夺过王梓涵的手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了对面的墙壁。
手机“砰”的一声，屏幕四分五裂，黑了下去。
“啊——我的手机！”
王梓涵的尖叫声，刺破了整个客厅的死寂。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和心疼。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冲上去就要跟王建军拼命。
“你干什么！我跟蜜糖姐姐正说到关键地方呢！你赔我手机！”
“赔？”王建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他看着还在捶胸顿足、面如死灰的父亲，看着一旁早已泣不成声的妻子，心中最后一点理智的弦，彻底绷断了。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拖着王梓涵，径直走向家里那间堆放杂物的空房间。
王梓涵开始感到了恐惧，他拼命挣扎，手脚并用，嘴里不干不净地嘶吼着。
“放开我！你这个疯子！你凭什么管我！那是爷爷的钱，又不是你的！你打人是犯法的！我要报警抓你！”
王建军的脚步，在空房间门口，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冷得像一块冰。他用一种近乎平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缓缓开口。
“报警？好啊。但在那之前，你不是喜欢玩吗？不是觉得给钱打赏很刺激吗？”
他猛地一推，将王梓涵推进了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然后“哐当”一声，从外面锁上了门。
隔着厚重的门板，他对着里面还在疯狂拍门咒骂的儿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今天，爸爸不打你。”
“我就陪你玩个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