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你个兔崽子想干什么!”
一个苍老又气急败坏的声音刺破了村口的喧嚣。
我靠在车头,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看着眼前被我堵住的婚车队,以及那个被孙子搀扶着、满脸通红的老人。
“今天是我孙子大喜的日子,你敢来捣乱?”
我掐灭烟头,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01
2008年。
那一年,奥运会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夏天,而我,张强,一个二十三岁的农村小伙,也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我结婚了。
新娘是城里人,是我在打工时认识的,她不嫌我穷,不嫌我家在黄土遍地的村子里,义无反顾地要嫁给我。
为了这场婚礼,我们家几乎掏空了所有积蓄。
父亲把养老的钱都拿了出来,给我买了一身当时最时髦的西装,虽然料子有些扎人,但我穿在身上,感觉自己就是全世界最挺拔的新郎。
我们租了三辆锃亮的桑塔纳2000,这是我们村当年能找到的最好的车了。
车头扎着塑料的红花,在十月的秋风里微微摇曳,像一颗颗跳动的心。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透,村子里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硫磺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成了我记忆里婚礼独有的气息。
接亲的路很顺利,岳父岳母虽然不舍,但看到我对他们女儿的真心,还是含着泪把她的手交给了我。
回程的路上,我坐在头车里,看着身边穿着洁白婚纱的妻子,心里像灌满了蜜。
我憧憬着我们的未来,盘算着过完年就带她去城里,我们一起努力,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车队在乡间小路上颠簸,窗外的白杨树飞速后退。
当熟悉的村口出现在视野里时,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家,到了。
然而,就在婚车即将拐进村里那条唯一的、也是最窄的黄土路时,车队的速度却猛地慢了下来,最后完全停住。
我有些疑惑地向前望去。
路中间,几道身影横在那里,挡住了去路。
为首的,是村东头的李大叔,我们都背地里叫他“李老横”。
他五十多岁,身形干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嘴里叼着一根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中,那张布满褶子的脸显得格外模糊。
他身后跟着几个村里无所事事的闲汉,一个个都抱着膀子,脸上挂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司机按了几下喇叭,那几个人却纹丝不动。
我父亲和媒人赶紧从第二辆车上下来。
“老李,这是干啥呢,大喜的日子。”我父亲脸上堆着笑,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大红“中华”烟,挨个散了一圈。
媒人也机灵,立刻拿出几个小红包,里面是提前包好的十块、二十块的喜钱,这是村里“拦喜”的老规矩,图个热闹和吉利。
“强子他爹,恭喜啊,娶了这么俊的城里媳妇。”李老横接过烟,却没点上,只是夹在指间把玩。
他瞥了一眼媒人递过来的红包,没接,反而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
“不过啊,这老规矩,也该改改了。”
他声音不大,但周围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我父亲的笑容僵在脸上:“老李,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老横把那根烟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碾了碾,然后抬起头,目光越过我父亲,直接看向坐在车里的我。
“强子现在出息了,娶的是城里娇客,这‘过路钱’,可不能跟村里那些丫头小子一个价了。”
他顿了顿,伸出一根布满老茧和黄泥的手指,那根手指在瑟瑟的秋风里显得格外刺眼。
“这个数。”
“啥?”我父亲没反应过来。
李老横旁边的一个闲汉嘿嘿一笑,大声替他说道:“一千块!李大叔说了,一千块喜钱,少一分,这路今天就别想过去!”
一千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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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2008年的一千块钱,对于我们这个刚办完婚礼就几乎家徒四壁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那是我在城里工地上,顶着烈日,干足足两个月的血汗钱。
我父亲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老李,你……你这不是开玩笑吧?哪有这个规矩……”
“我现在说,就是规矩。”李老横的语气不容置疑,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让人心寒的蛮横。
车里,我妻子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她显然也被这阵仗吓到了。
她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那张嚣张的脸,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委屈。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这是我的婚礼!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我凭什么要在这里,被一个村里的无赖这样讹诈和羞辱?
我推开车门就要下去。
“张强!你坐下!”父亲回过头,冲我低吼了一声,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哀求。
“别下来!别误了吉时!让他看笑话!”
他死死拉住车门,把我挡在身后。
我看见,我那老实巴交、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的父亲,开始低声下气地跟李老横商量。
“老李,你看,能不能少点?家里刚办完事,手头实在是……紧。”
“五百,五百行不行?”
“三百……就当兄弟我求你了……”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腰也越弯越深。
而李老横,始终抱着膀子,冷眼看着,像是在欣赏一出有趣的戏剧。
“不行。”他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
“一千,一分不能少。不然,你们就等到天黑,让新娘子走着进村吧。”
这句话,像一巴掌狠狠扇在我脸上。
让我的新娘,在全村人的注视下,走过这条泥泞的土路?
我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我看见父亲转过身,背对着李老横,开始在自己身上所有口袋里掏钱。
他又跟媒人、跟司机、跟后面车里的亲戚借。
一张张带着体温的、或新或旧的票子,有十块的,二十的,五十的,甚至还有几张一块的,就这么在我眼前凑了起来。
那凑钱的画面,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每一秒钟,都是煎熬。
周围的乡亲们围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那些目光,有同情的,有鄙夷的,有看热闹的,全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终于,钱凑够了。
父亲用那双因常年干农活而颤抖不止的手,把那一沓零零散散的钱,递到了李老横面前。
李老横接过钱,甚至没有立刻让路。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条斯理地、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
每数一张,他的嘴角就向上翘一分。
每数一张,我的心就向下跌落一寸。
“嗯,正好,一千块。”
他把钱揣进怀里,然后才懒洋洋地一挥手:“行了,让他们过去吧。”
那几个闲汉嬉笑着让开了路。
车子重新启动。
驶过李老横身边时,我下意识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我看见他正拍着自己揣钱的胸口,对着身边的闲汉们,露出了一个无比得意和轻蔑的笑容。
那个笑容,像一道烙印,瞬间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车内的喜庆音乐还在响着,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只觉得,那扎人的西装,此刻像囚服一样裹着我。
车头那朵鲜艳的红花,也变成了对我无能的巨大讽刺。
这场婚礼,从那一刻起,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而李老横那张得意的脸,就成了伤疤上那根最深的刺,一碰,就疼。
疼了整整十五年。
02
婚礼的阴影,成了我离开村子的最大推力。
没过完正月,我就带着妻子,头也不回地去了城里。
走的时候,我对我爹说:“爸,我以后,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我爹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在外头,别惹事,好好过日子。”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他是怕我心里记着李老横的仇。
那时候的我,确实记着。
那份屈辱,像一团火,日日夜夜在我胸膛里烧。
我发誓,我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多到李老横那样的角色,再也入不了我的眼。
初到城市的日子,是苦的。
我没什么文化,只能去工地上卖力气。
搬砖、和水泥、扛钢筋,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夏天,皮肤被晒得脱了一层又一层,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冬天,手脚冻得像胡萝卜,开裂的口子往外渗着血。
妻子心疼我,白天在小餐馆里洗盘子,晚上回来还要给我用热水敷肿胀的关节。
好几次,她都哭着劝我:“张强,我们回家吧,不在这受罪了。”
我总是咬着牙,摇摇头:“不能回。”
我一闭上眼,就能想起婚礼那天,父亲弯下的腰,和李老横得意的脸。
我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那几年,我们住在城中村最便宜的出租屋里,阴暗潮湿,下雨天墙壁上都能长出蘑菇。
为了省钱,我们很少吃肉,一棵白菜能吃上三天。
但我从不觉得苦。
因为我知道,我吃的每一份苦,都是在为未来铺路。
我从一个工地小工,慢慢做到了小组长,再到跟着包工头学着管项目。
我比别人更能吃苦,也比别人更愿意动脑子。
我学着看图纸,学着算成本,学着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五年后,我用所有的积蓄,加上跟亲戚朋友借来的钱,自己拉起了一支小小的装修队。
一开始,接不到什么活,我就带着人去新开发的小区门口蹲守。
发传单,陪笑脸,磨破了嘴皮子,才勉强接到第一单生意。
为了打响名声,那一单我几乎没赚钱,但用料和做工都做到了最好。
业主的口碑,比任何广告都管用。
渐渐地,我的生意好了起来。
我从装修队,做到了小装修公司。
我们不再住出租屋,在城里贷款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套房子,虽然不大,但阳光照进来的那一刻,我妻子激动得哭了。
又过了几年,我把桑塔纳换成了一辆崭新的国产SUV。
提车那天,我特意开车在城里兜了好几圈。
手握着方向盘,我第一次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
我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扎人西装、面对勒索手足无措的农村青年了。
岁月把我的皮肤磨得粗糙,也把我的心性磨得沉稳。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张老板”,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儿子也上了小学。
我每年还是会回村过年。
村子变化不大,但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却变了。
从前,他们叫我“强子”。
后来,他们叫我“阿强”。
现在,他们见了面,都会热情地递上一根烟,笑着喊我一声“强哥”。
这种变化,我感受得到,但我心里并没有太多波澜。
因为我知道,他们敬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开回来的车,和我口袋里的钱。
而李老横,他也老了。
这十五年,我偶尔也会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据说他儿子没什么大出息,在镇上的厂子里上班,娶了个媳妇,日子过得紧巴巴。
李老横自己,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年轻时那股横行霸道的劲头,早就被岁月和病痛消磨得一干二净。
他腿脚开始不灵便,走路一瘸一拐,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带着一群闲汉在村里耀武扬威了。
当年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的他,更像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孤僻老头。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不认识他当年的“威风史”,只当他是个爱占小便宜、有点讨人嫌的普通老人。
上了年纪的人提起他,也多是撇撇嘴,摇摇头,当个陈年笑谈。
“李老横啊,年轻时候横,老了,不行了。”
听着这些话,我心里那团烧了多年的火,似乎也渐渐变成了温吞的灰烬。
我以为,当年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以为,我已经强大到,可以完全无视那根刺了。
直到去年过年,我开车回村。
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烟时,听到了一个消息。
“听说了吗?东头李老横家有喜事了。”
“他那个最宝贝的孙子,要娶媳妇了,日子就定在今年十月。”
我点烟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香烟的火星,明明灭灭。
一瞬间,十五年前那个秋日的午后,那张得意的脸,那沓被凑起来的零钱,那句“让新娘子走着进村”,如同电影回放一般,无比清晰地在我脑海里炸开。
原来,我没有忘。
从来都没有。
那根刺,一直都在。
只是被我用十五年的忙碌和奔波,深深地埋了起来。
现在,它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又开始隐隐作痛。
旁边,妻子看到我瞬间阴沉下来的脸,立刻就明白了什么。
她拉了拉我的衣袖,担忧地小声说:“张强,都过去那么久了,别跟他一般见识了,他现在也怪可怜的。”
我没说话。
我只是将那口烟深深吸进肺里,再缓缓吐出。
烟雾模糊了我的表情。
可怜?
当年,他用村里的“规矩”羞辱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可怜?
他拿着我父亲凑来的血汗钱,得意洋洋地数钱时,可曾有过一丝怜悯?
我不是圣人。
有些债,不是时间久了,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一个计划,在我心里,开始慢慢地、不受控制地生根、发芽。
我不要他的钱。
我也不想真的去破坏一场婚礼。
我只是想让他,也尝一尝我当年尝过的滋味。
我只是想,把我当年丢掉的尊严,亲手,捡回来。
03
今年十月。
日子一天天临近,我的心也一天比一天平静。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报复,而是一场筹谋已久的仪式。
李大叔孙子结婚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
天刚蒙蒙亮,我就悄悄地起了床。
妻子还在熟睡,我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对不起,这件事,我必须自己去解决。”我在心里默念。
我没有惊动任何人,拿上车钥匙,独自一人下了楼。
黑色的SUV在晨曦中像一头沉默的野兽。
我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出小区,汇入了城市的车流。
一个多小时后,我回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村庄。
秋日的清晨,村里还很安静,只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
我熟练地开着车,直接驶向村口。
还是那条路。
十五年的风雨,让它变得比记忆中更加坑洼不平,但位置,我记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里。
当年,我的婚车就是在这里被拦下的。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方向盘,精准地一个甩尾。
宽大的SUV车身,像一把巨大的锁,不偏不倚地,将整条窄路彻底锁死。
位置,角度,和十五年前李老横他们站的位置,一模一样。
我熄了火,拉上手刹。
然后,我降下车窗,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中华,这是我如今常抽的烟。
“咔哒”一声,点燃。
蓝色的烟雾升起。
我靠在座椅上,打开手机,连上车载蓝牙,放了一首舒缓的旧日老歌。
悠扬的旋律在安静的村口流淌。
我什么也没想,就这么平静地,等待着。
等待好戏开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大概九点左右,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鞭炮声和汽车喇叭声。
来了。
我通过后视镜,看到一支由七八辆贴着“喜”字的轿车组成的车队,由远及近。
然后,和十五年前一样,车队在离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戛然而止。
音乐声,喇叭声,鞭炮声,瞬间都停了。
空气中,只剩下我车里飘出的那首老歌。
片刻的死寂之后,骚动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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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车上下来几个人,满脸喜气,但看到我这辆横在路中间的庞然大物时,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
紧接着,后面车上的人也纷纷下来,聚在一起,对着我的车指指点点。
很快,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满脸焦急地小跑了过来。
他是李老横的儿子,也就是今天新郎的父亲。
当年,他也跟在李老横身后,虽然没说话,但那副看热闹的表情,我记得。
他跑到我的车窗前,看清是我时,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
“强……强哥?”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您这是……?”
我没有看他,只是把目光投向远方,淡淡地吐出一口烟圈。
“不急,等个人。”
我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丝毫火气,却让他脸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强哥,您看,今天……今天是我儿子大喜的日子,这吉时……快到了,您高抬贵手,让一让?回头,回头我一定登门给您赔罪!”
他一边说,一边给我作揖。
我依然没理他。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村里人的注意。
一些早起的村民,端着饭碗,穿着睡衣,都围了过来。
“咋回事啊?”
“路被堵了!是张强!城里那个大老板张强!”
“他堵路干嘛?李家得罪他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
人群中,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看着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眼神开始变得玩味起来。
他们想起来了。
他们想起了十五年前,同样是在这里,同样是李家,只不过,当年堵路的和被堵的,角色完全反了过来。
“哎呦,这可真是一报还一报啊!”一个老大爷小声跟旁边的人嘀咕。
新郎和新娘也下了车。
新郎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稚气,穿着笔挺的西装,胸前戴着红花,此刻却满脸的焦急和无措。
他身边的新娘,穿着一身秀禾服,画着精致的妆,同样是满眼的茫然和尴尬。
这一幕,何其相似。
只是当年那个不知所措的新郎,变成了今天这个堵路的人。
而当年那个嚣张的拦路者,还迟迟没有现身。
就在人群越来越嘈杂,李老横的儿子快要急哭的时候,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
李老横,终于来了。
他被他那个宝贝孙子,也就是今天的新郎官,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瘸一拐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十五年的光阴,在他身上留下了沉重的痕迹。
他背驼了,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老年斑,走几步路就要喘上半天。
他先是看到了被堵住的婚车队,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怒火。
接着,他看到了横在路中间的黑色SUV,以及车窗后我那张平静的脸。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脸上的表情,在短短几秒钟内,经历了从迷茫、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全部化为了滔天的恼羞成怒。
因为他认出我了。
也认出了我停车的位置。
“张强!”他挣开孙子的搀扶,用那根干枯的手指指着我,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嘶哑,“你……你个兔崽子想干什么!”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和他之间。
“今天是我孙子大喜的日子,你敢来捣乱?”他声嘶力竭地吼着,仿佛想用声音找回当年一丝一毫的威风。
我终于缓缓地转过头,正眼看向他。
我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快意,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死水般的平静。
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大叔,好久不见。”
“这地方,您应该比我熟吧?”
李大叔气得满脸通红,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儿子和孙子在一旁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对着我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强哥,是我们不对,求您高抬贵手,别耽误了吉时……”
周围的村民把路围得水泄不通,像是在看一场迟到了十五年的大戏。
所有人的目光,都刀子一样聚焦在我身上,他们好奇、期待,等待着我的“审判”。
他们想知道,当年那个被讹了一千块的穷小子,如今开着豪车回来,会如何报复。
是要一万?还是十万?还是提出什么更具羞辱性的条件?
我掐灭了手中的烟,烟头在地上划出一道小小的弧线,火星熄灭。
然后,我推开车门,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
我站到我的车头前,高大的车身像是我沉默的盟友。
我面对着李大叔一家人,面对着所有看热闹的村民。
“十五年前,”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环境里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秤砣一样沉重,“也是在这个地方,我的婚车,被拦下了。”
我的目光,笔直地射向李老横。
“李大叔说,要一千块喜钱,那是村里的规矩。”
李大叔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却还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回敬道:“那又怎么样!那是老规矩!”
“规矩?”我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我摇了摇头,然后从口袋里,缓缓掏出了我的智能手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接着,我举起手机,把屏幕对准了脸色已经由红转青的李大叔。
我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今天来,不是来捣乱的。”
“是来跟您算一笔账的。”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和他家人惊疑不定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这人,不喜欢占人便宜,也不喜欢被人占便宜。当年的一千块,按现在的通货膨胀、购买力来算,我也不跟您多要,就……”
我的话在这里突然停住。
整个村口,霎时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我,等待我报出那个决定性的数字。
李大叔的脸,已经变成了难看的猪肝色,额头上青筋暴起。
我看着他,缓缓地,缓缓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我做出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