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书可以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当村长的大伯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我的心脏。
我死死地盯着他压在录取通知书上的那只粗糙的手,那封鲜红的信封,是我跳出农门、改变命运的唯一希望。
他到底想要什么?是钱,是地,还是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东西?
我不敢想下去,只觉得整个喉咙都烧了起来,连呼吸都带着灼痛。
01
我叫陈立。
1993年的夏天,热得像是要把人烤化。
我们村叫陈家沟,一个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北方小村庄。
村里的土路被太阳晒得滚烫,脚踩上去,能闻到一股尘土烧焦的味道。
知了在光秃秃的树杈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一声声,像是要把人的脑髓都给钻出来。
高考结束已经快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我每天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我爹陈建军不止一次地叹气,说我这身子骨,别大学没考上,先把自己给熬垮了。
我娘则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家里攒了许久都舍不得吃的鸡蛋,煮一个塞给我,看着我吃下去才放心。
她说,费脑子,得补补。
我爹娘都是老实巴셔的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在他们眼里,我考上大学,就是陈家祖坟冒青烟的头等大事。
不,不只是我们家,是整个陈家沟的大事。
我们村太穷了,穷得只剩下黄土和石头。
几十年来,村里飞出去最远的“金凤凰”,也不过是镇上的一个中学老师。
而我,是几十年来,最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的那个。
我的估分很高,高到连镇中学的校长都亲自骑着自行车来我家,拍着我爹的肩膀,一口一个“老陈家要出龙了”。
从那天起,我家的土坯房就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
乡亲们路过,总要探头进来看一眼,嘴里啧啧称赞,眼神里混杂着羡慕、好奇和一丝丝的敬畏。
“立子这娃,从小就聪明!”
“以后当大官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啊!”
我爹每次都咧着嘴笑,脸上的褶子像盛开的菊花,一边递烟一边说着“哪能呢,哪能呢”。
可我知道,他比谁都紧张。
他每天最大的盼头,就是扛着锄头去地里转一圈,然后绕个大弯,去村委会大院门口蹲着。
村委会是全村唯一能通邮的地方。
所有人的信件,都由乡里的邮递员送到那里,再由我大伯,也就是村长陈建国分发。
我爹就蹲在村委会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眼巴巴地瞅着通往乡里的那条土路。
只要看到邮递员那辆绿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出现,他就立刻站起来,紧张地搓着手。
可一天天过去,希望变成了一天天的失望。
其他村的孩子,已经陆续收到了师专、中专的录取通知书。
唯独我的,迟迟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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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多了起来。
“立子是不是估分估高了?”
“唉,这高考的事,谁说得准呢。”
这些话像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让我更加焦躁不安。
但我心里有底,我的分数,绝对够得上那所我填报的重点大学。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
我们家和我大伯家,就隔着一个打谷场。
他家是村里第一户盖起二层小楼的,青砖红瓦,院子里还用水泥铺了地,干净又敞亮。
不像我家,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土坯房,一下大雨屋里就漏。
大伯陈建国是村长,在村里说一不二。
他为人精明,脑子活,当年靠着倒腾山货挣了第一桶金,后来当上村长,更是混得风生水起。
他对我家,也算有接济。
逢年过节,会送来点米面油,我爹妈去看病,也都是他骑着摩托车送去镇上。
我爹,陈建军,是他亲弟弟。
但我爹性格老实懦弱,一辈子活在大伯的阴影下。
在他心里,哥哥就是天,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所以,哪怕大伯给的接济里总带着一种施舍的姿态,我爹也总是感恩戴德。
这也让我家在他面前,永远都直不起腰杆。
大伯家有个儿子,我堂哥,陈强。
他比我大一岁,也参加了今年的高考。
但他从小就不爱读书,高中复读了一年,成绩依然一塌糊糊。
高考成绩还没出来,他就已经跟人说,准备去南方打工了。
这事儿,成了大伯的一块心病。
他自己是村里的能人,最爱面子,却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
所以,当我考出高分的消息传遍全村时,大伯的脸色就一直不怎么好看。
每次在路上碰到,村里人对我都是笑脸相迎,唯独他,只是板着脸点点头。
他还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我爹面前念叨。
“大学生现在遍地都是,不值钱了。”
“上了大学又怎么样?毕业了还不是找不到工作,得回村里种地。”
他说的这些话,像一盆盆冷水,浇在我爹妈火热的心上。
我爹不敢反驳,只是尴尬地笑。
我却从他那不咸不淡的语气里,听出了一股子酸味,一股子压抑不住的嫉妒。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像一根小刺,扎在我心里。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02
转眼到了八月初,天气愈发闷热,像是要下暴雨。
邻村的王胖子兴高采烈地跑来找我,手里攥着一张师范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见人就显摆。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立子,你的肯定是重点大学的,比我的晚,再等等!”
我笑着应和,心里却像是被猫爪子挠一样。
那天下午,我爹从地里回来,脸色却一反常态。
不再是愁眉苦脸,而是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丝的慌张。
他把我拉到里屋,压低了声音,激动得手都在抖。
“立子,有了!有了!”
“什么有了?”我心里一咯噔。
“通知书!你的通知书!”
我爹说,他下午在回村的路上,碰到了乡里的邮递员李叔。
李叔跟他很熟,停下车聊了几句,还好心地提醒他:“建军,你家大喜事啊!前两天我送了一封大学的红信封过来,看着挺厚实,上面是你家立子的名字。我直接交给你哥了,让他转交呢!”
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前两天就到了?
交给了大伯?
那他为什么一个字都没跟我们提?
我爹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脸上的喜悦迅速褪去,换上了一种复杂而不安的神情。
“走,咱去问问你大伯!”我再也忍不住了,拉着我爹就要往外走。
“哎,等等,等等!”我爹一把拽住我,“立子,别急,可能……可能是你大伯忙忘了。”
我知道,他又在为大伯找借口了。
可这是我的录取通知书!是我拿命换来的前途!怎么能忘!
我不管不顾地甩开他的手,大步冲向了大伯家。
我爹叹了口气,也只能快步跟了上来。
我们到的时候,大伯正跟几个村干部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打扑克。
他光着膀子,手里抓着一把牌,正为出哪张犹豫不决。
“大哥。”我爹怯生生地喊了一句。
大伯抬起眼皮,看了我们一眼,没什么表情,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坐。”
“大哥,我们不坐了。”我爹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开口,“就是想问问,前两天……邮递员有没有送一封我的信来?”
我把“我”字说得很重。
大伯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把一张“3”甩在桌上,头也不抬地问:“什么信?”
“就是……就是大学的通知书。”我爹的声音更低了。
“哦?”大伯像是才想起来似的,脸上露出一种恍然大悟又带着点不耐烦的表情。
“有吗?我没印象啊。”
他慢悠悠地说。
“村里每天文件那么多,报纸信件一大堆,可能随手放哪儿了,找找看吧。”
他又补了一句:“也可能邮递员记错了,根本没给过我。是你的东西还能跑了不成?急什么!”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一刻,我的心,凉了半截。
我死死地盯着他,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我,眼神一直在牌桌上游离。
他在撒谎。
我无比确定。
他那躲闪的眼神,那敷衍的语气,已经戳穿了一切。
我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但我不敢当场拆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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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的长辈,是这个村最有权势的村长。
我爹已经吓得不敢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让我别冲动。
我强忍着心头的怒火,看着大伯继续若无其事地打牌,心里像是被刀割一样。
从大伯家回来,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娘看我们爷俩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顺,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大伯咋说的?到底有没有?”
我爹把旱烟袋拿出来,装上烟叶,划了根火柴,狠狠地吸了一口,才闷声闷气地说:“他说……可能放忘了,让再找找。”
“忘了?这么大的事能忘?”我娘的音量一下子高了起来,“他是成心的!他就是见不得我们家立子有出息!”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爹立刻呵斥道,“他可是我亲哥!他还能害我们不成!”
“亲哥?亲哥能扣着自己亲侄子的大学通知书?”我娘气得直哭。
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知道我爹心里也明白,但他不敢承认,更不敢去跟大伯撕破脸。
他怕。
怕以后在村里被大伯穿小鞋,怕地里的灌溉用水被掐断,怕申请个什么补助大伯不给盖章。
在这个小小的陈家沟,得罪了村长,就等于断了活路。
可我等不了。
开学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再拿不到通知书,一切都完了。
我的大学梦,我爹娘的期盼,我们全家人的未来,都会化为泡影。
我不能就这么认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揣着兜里仅有的几块零花钱,偷偷跑了出去。
我走了十几里山路,才到镇上。
镇上邮局里有一部摇把子的公用电话,打电话贵得吓人。
我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递给管电话的大妈,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阿姨,我想打个长途。”
我照着报考指南上的号码,把电话摇到了那所我日思夜想的大学的招生办。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喂,是XX大学招生办吗?我想查一下录取信息。”
“姓名,考生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干脆利落的女声。
“陈立,考生号是……”
我报上了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是纸张翻动的声音。
“陈立是吧?恭喜你同学,你被我校机械工程系录取了。”
那一瞬间,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老师!”我急切地问,“那我的录取通知书……”
“录取通知书?”老师顿了顿,说道,“我们是半个月前就通过邮政EMS寄出去了啊,按理说早该到了。你没收到吗?”
“没……没有。”我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不可能啊,你再回家问问,是不是家里人帮你收了。地址没错的,是河西省安平县陈家沟村村委会转陈立收。”
挂掉电话,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
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灭了。
通知书就在大伯手里。
他不是忘了,他是故意的。
他就是要把我的前途,死死地攥在他的手心里。
一股冰冷的愤怒,从我的脚底板,一路冲上了天灵盖。
好啊。
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我擦干眼泪,攥紧拳头,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我不再迷茫,不再畏惧。
我要为自己的命运,放手一搏。
03
傍晚,天边的晚霞烧得像火一样。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走进了大伯家的院子。
他家正在吃饭。
一张八仙桌摆在院子当中,桌上是三菜一汤,还有一盘金黄的炒鸡蛋,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大伯坐在主位上,正喝着小酒。
伯母在旁边给他夹菜。
堂哥陈强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看到我闯进来,他们都愣了一下。
“立子?吃过没?没吃就坐下一块吃。”伯母客气地招呼道。
我没有理她,径直走到大伯面前。
我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他的脸上。
“大伯。”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下面,是压抑不住的火山。
“我今天去镇上,给大学打了个电话。”
我看到大伯端着酒杯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一向在他面前跟个闷葫芦一样的我,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继续说道:“学校的老师说,我的录取通知书,半个月前就寄到了村委会。”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葡萄架上的叶子,一动不动。
连远处狗叫的声音都消失了。
堂哥陈强停下了筷子,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又看看他爹。
大伯的脸色由阴转青,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在我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沉默。
漫长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他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被冒犯的怒意。
“没错,是在我这儿。”
他承认了。
他终于承认了。
他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里面的酒洒了出来。
“你跟我进来。”
他站起身,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里屋走。
我跟了上去。
我能感觉到背后伯母和堂哥惊疑不定的目光,但我没有回头。
今天,我必须从他手里,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里屋的光线很暗,只有桌上一盏昏黄的台灯亮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发霉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大伯走到一张老旧的木头书桌前,从腰上解下一大串钥匙,找到其中一把,插进抽屉的锁孔里。
“咔哒”一声,锁开了。
他从抽屉的最深处,拿出了一个信封。
那个我日思夜盼、魂牵梦绕的信封。
鲜红的颜色,上面烫金的大学校名,在昏暗的灯光下,刺得我眼睛生疼。
他没有立刻给我。
他用粗糙的手指,慢慢地摩挲着信封,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
那里有嫉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快感。
他就那么把通知书放在桌上,用宽大的手掌压住,像是压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又像是在压着一个不听话的囚徒。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在村里看惯了阿谀奉承的眼睛,像鹰一样锁住我。
他的声音很低,却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我的心上。
“通知书可以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