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小陈，你刚刚说的，雷霆朝你‘挥手’告别，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热火朝天的团建晚宴上，园长李建国沉稳的声音，像一块冰投入了滚油里，瞬间让周围的嘈杂都安静了下来。
陈玥正被同事们的称奇和赞美包围着，脸颊微微泛红，她有些不解地看向园长，笑着回答：“有小半年了吧，李园长。它特别通人性，每次都……”
“你描述一下，”李建国打断了她，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严肃的、探究的神情，“它‘挥手’的时候，整个动作，是什么样的？一点细节都不要漏。”
01
三年前，“雷霆”来到野生动物园的时候，不像一头熊，更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散发着恶臭的破烂。
它被一个非法野生动物交易团伙关在一个狭小到无法转身的铁笼里，不知道关了多久。被解救出来时，它半边身子的毛都因为蹭着铁笼而磨秃了，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皮肤。它的眼神，没有猛兽该有的凶悍，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对一切活物的恐惧和敌意。
它被命名为“雷霆”，是希望它能恢复棕熊该有的威猛和力量。
可现实是，它成了一颗真正的“雷霆”，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的炸弹。
猛兽区里，最资深的饲养员老张，一个和狮子老虎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硬汉，只是尝试着靠近它的兽舍，就被它那种不要命的、疯狂撞击隔离钢板的举动给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不是示威，而是一种同归于尽式的自毁。
“这熊……废了。”老张摇着头，下了结论，“心理上，已经彻底垮了。它不信任任何东西，只想摧毁靠近它的一切，包括它自己。”
换了两个经验丰富的男饲养员，结果都是一样。只要有人靠近，雷霆就会发了疯一样地嘶吼、冲撞，好几次都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渐渐地，没人再敢轻易靠近雷霆的兽舍。它被单独隔离在猛兽区最偏僻的一角，像一个被遗忘的、等待死亡的囚犯。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头可怜的棕熊只能在无尽的狂躁和恐惧中，慢慢走向生命终点时，陈玥站了出来。
陈玥，二十六岁，来动物园工作刚满四年。在猛兽区，她是个资历尚浅的“小姑娘”，平时负责一些性格相对温顺的食草动物。
她找到了园长李建国的办公室。
“园长，我想……试试照顾雷霆。”
李建国正对着一堆报表头疼，闻言抬起头，皱起了眉头：“小陈，这不是闹着玩的。那头熊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连老张他们都束手无策。太危险了。”
“我知道危险。”陈玥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但我看过了，它每次撞击，都避开了自己的要害。它不是真的想死，它只是太害怕了。它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吓退所有靠近它的人。”
“园长，他是个受害者。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它。”
李建国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语气却无比执着的女孩，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
“只有一条，”李建国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任何时候，都必须严格遵守安全操作规范。你和它之间，必须永远隔着那道安全隔离设施。绝对，绝对不允许有任何直接接触。”
“是！园长！”陈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她知道，这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也是一份巨大的挑战。
02
陈玥没有急着去给雷霆喂食。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一头扎进了动物园的资料室。她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棕熊行为学和心理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资料。她把自己的心得和计划，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她为雷霆制定了一套专属的“食疗+心理疏导”方案。
她开始尝试着靠近雷霆的兽舍。
和别人不同，她不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也不发出任何大的声响。她只是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搬个小马扎，坐在距离兽舍十米开外的一棵大树下。
那个位置，既在雷霆的视野范围内，又不会让他感觉到强烈的威胁。
她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她不看它，只是用一种很轻、很柔和的声音，自言自语。
“雷霆，今天天气真好啊。”
“我叫陈玥，以后，由我来照顾你。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块棉花糖？我小时候，最喜欢吃棉花糖了……”
她就像在和一个老朋友聊天，说的都是一些轻松、温暖的日常。
起初，雷霆的反应和对别人一样。狂躁的嘶吼，疯狂地撞击隔离钢板，发出“砰砰”的巨响。
陈玥不为所动。她依旧每天准时来，准时走。她的声音，始终保持着一个平稳、温和的语调，像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试图渗透进那片早已干涸龟裂的土地。
半个月后，雷霆撞击的次数，减少了。
一个月后，当陈玥的声音响起时，它不再发出那种充满敌意的嘶吼，而是会从它藏身的洞穴里，探出半个脑袋，用那双依旧充满警惕的眼睛，远远地，观察着这个奇怪的人类。
陈玥知道，这是第一个积极的信号。
她开始尝试着喂食。
她准备的食物，不再是简单的生肉和杂粮。她会把苹果切成小块，淋上雷霆最喜欢的蜂蜜；她会把新鲜的鱼，和捣碎的玉米、蔬菜混合在一起，做成营养丰富的“饭团”。
她把食物通过特制的长杆，小心翼翼地，送到兽舍最里面的投食口。然后，她会立刻退回到那个安全的距离，继续用她那温和的声音，和她说话。
“雷霆，吃饭了。今天有你喜欢的蜂蜜苹果哦。”
又过了两个多月。
有一天，当陈玥像往常一样，把食物送过去时，雷霆没有立刻冲上来，把食盆打翻。它只是安静地，从洞穴里走了出来。
它看着陈玥，陈玥也看着它。
一人一熊，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冰冷的钢铁护栏，对视了足足有半分多钟。
然后，雷霆缓缓地，走到了食盆前，低下头，开始小口地，吃了起来。
那一刻，陈玥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知道，雷霆心中那座坚硬的冰山，终于，被她融化了一个小小的角。
03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在陈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耐心照料下，雷霆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它身上的伤，早已痊愈。一身棕色的毛发，变得油光水滑，充满了生命的光泽。它的体重，恢复到了健康的水平，体型庞大，充满了力量感。
更重要的是，他眼中的那种恐惧和敌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猛兽独有的、威严而平静的气质。
他和陈玥之间，形成了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陈玥甚至能通过雷霆喉咙里发出的不同频率的咕噜声，来判断它是开心，还是不耐烦。
而雷霆，也熟悉了陈玥的一切。它能分辨出陈玥的脚步声，每次只要陈玥一进入猛兽区的范围，它就会主动地，从自己的洞穴里走出来，踱到隔离护栏前，安静地等着她。
这在全园的饲养员看来，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而那个只属于陈玥一个人的、更大的惊喜，发生在半年前。
那天，陈玥像往常一样，给雷霆喂完食，打扫完外部的清洁区。她收拾好工具，对着里面的雷霆说了一句：“雷霆，我明天再来看你哦。”
说完，她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不同寻常的响动。
她下意识地回头。
然后，她看到了让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庞大的雷霆，竟然像人一样，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它庞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前掌，对着陈玥的方向，轻轻地，挥动了一下。
那动作，和人类挥手告别的姿态，一模一样。
陈玥整个人都惊呆了。她站在原地，愣了足足有十几秒，才反应过来。
她试探着，也抬起手，对雷霆挥了挥。
雷霆就那么站着，黑豆般的小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直到陈玥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从那天起，这个“挥手告别”，就成了陈玥和雷霆之间，一个专属的、神圣的仪式。
每天，当陈玥完成工作，转身离开时，雷霆都会准时地，站起来，为她“挥手送行”。
陈玥把这当成是雷霆彻底接纳了自己、信任了自己的证明。这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幸福和成就感。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这是她和雷霆之间的秘密。一个用三年时间，用无数的耐心和爱，才交换来的、独一无二的秘密。
期间，园长李建国来猛兽区视察过几次。
他对于雷霆的良好状态，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也多次在公开场合，表扬了陈玥的敬业和专业。
但每一次，他都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的口吻，重复那句他三年前就说过的话。
“小陈，做得很好。但一定要记住安全守恒，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和猛兽之间，不存在百分之百的安全。永远要保持警惕，永远要保持距离。”
陈玥每次都认真地点头，答应着：“知道了，园长。”
04
野生动物园的年度团建晚宴，设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店里。
这对于平时和动物打交道多过和人打交道的饲养员们来说，是一年一度难得的放松和热闹。
晚宴的气氛很热烈。大家推杯换盏，分享着工作中的趣事和辛劳。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园里那些“最有灵性”的动物身上。
有人说起长臂猿区的“老爹”，会模仿游客的动作；有人说起海豚馆的“安琪”，能听懂复杂的指令。
这时候，和陈玥关系不错的一个同事，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大声说：“要说最有灵性，那还得是猛兽区的‘雷霆’啊！你们是不知道，那家伙，现在被我们陈玥调教得多好！简直就跟个成精了似的！”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到了陈玥的身上。
陈玥被大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也涌起一股强烈的、难以抑制的骄傲。
在同事们的再三追问和起哄下，她喝了口果汁，润了润嗓子，终于决定，把那个属于她和雷霆的“秘密”，分享给大家。
“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她带着一丝羞涩的笑容，说道，“就是雷霆它……它会跟我挥手告别。”
“挥手？”桌上的人都愣住了。
“对。”陈玥的语气里，充满了幸福和温情，“就是和我们人一样的挥手。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了，每天我下班走的时候，它都会站起来，抬起它的熊掌，对着我挥一挥，好像在说‘明天见’一样。”
“哇——”
整个宴会厅，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充满惊奇的感叹声。
“真的假的？棕熊还会挥手？”
“天啊，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小陈你太厉害了！”
“这要是拍下来，发到网上去，肯定火了啊！”
陈玥被这些赞美和羡慕包围着，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她觉得，自己这三年的付出，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完美的肯定。
然而，她没有注意到，在宴会桌的主位上，园长李建国，脸上的表情，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没有参与同事们的讨论，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露出惊奇的表情。
他只是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身体微微前倾，一双锐利的眼睛，穿过喧闹的人群，死死地，锁在了陈玥的脸上。
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凝重，甚至……有些苍白。
等周围的喧闹声稍稍平息，李建国沉稳的、带着一丝压迫感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陈，你刚刚说的，雷霆朝你‘挥手’告别，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玥有些不解园长为何如此严肃，但还是笑着回答：“有小半年了吧，李园长。它特别通人性，每次都……”
“你描述一下，”李建国不容置喙地打断了她，脸上的神情，已经不能用严肃来形容，而是一种近乎严峻的审视，“它‘挥手’的时候，整个动作，是什么样的？一点细节都不要漏。”
“它会先用后腿站起来，身体站得很直。”陈玥努力回忆着，“然后，抬起它的右前掌，大概……抬到和它肩膀差不多的高度，然后，掌心会有一个轻微的、向内摆动的动作，幅度不大，就一下。”
李建国追问道：“它挥动的时候，它的头，是抬着还是低着？耳朵是向前，还是向后贴着？”
“头……头是微微向下的，好像在看我。”陈玥被问得有些发懵，“耳朵……耳朵好像是向后贴着的。”
随着陈玥的每一句回答，李建国的脸色，就变得更难看一分。到最后，他的脸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多年前，他还在一线做饲养员时，一位从俄罗斯来的老专家，在一次讲座上，提到过的一个、早已被绝大多数人淡忘的、关于西伯利亚棕熊的危险习性。
那个场景，那个动作……和陈玥的描述，一模一样！
宴会厅里，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渐渐都安静了下来，不解地看着脸色铁青的园长，和一脸茫然的陈玥。
05
晚宴，不欢而散。
所有人都看得出，园长李建国的心情，已经差到了极点。
他几乎是命令式地，让司机立刻送他回动物园。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只是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可他不断收紧的拳头，和他额角暴起的青筋，都显示出他内心，正经历着一场剧烈的风暴。
一回到动物园，他立刻把动物管理部的主管，从家里叫了过来。
主管睡眼惺忪地赶到办公室，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故。
“园长，这么晚了，是……”
“老王，”李建国没有一句废话，直接下达了命令，声音又冷又硬，“你现在，立刻，把猛兽区的应急转移小组，全部叫起来。”
“啊？”主管王明彻底懵了，“应急小组？出什么事了？是哪只动物……”
“棕熊，雷霆。”李建国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今天晚上，必须把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明天天一亮，就把雷霆，转移到后山隔离区的1号兽舍去。”
后山隔离区1号兽舍！
王明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整个动物园里，安保级别最高的地方。三层隔离，全天候视频监控，只有在处理最极端、最危险的猛兽时，才会启用。建成十年来，只用过一次。
“园长……这……这到底是怎么了？雷霆的情况，不是一直很稳定吗？陈玥那孩子，把它照顾得……”
“就是因为她！”李建国猛地一拍桌子，把王明吓了一大跳，“就是因为她的大意和无知，才把它，也把自己，推到了最危险的边缘！”
看着园长那张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脸，王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远超自己的想象。他不敢再多问一句，立刻点头：“是！我马上去办！”
王明走后，李建国一个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园区里一片静谧。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陈玥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陈玥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委屈和不解。
“园长？”
“你现在，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李建国的声音，冷得像冰。
半个小时后，陈玥站在了园长办公室里。
李建国没有让她坐，也没有看她，只是背对着她，看着窗外。
“陈玥，”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决定，从明天开始，将雷霆，转移至后山隔离区。并且，你将不再担任它的饲养员。”
“为什么？！”陈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就叫了起来，“园长，您不能这么做！雷霆它离不开我，它……”
“离不开你？”李建国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像鹰一样，死死地盯着她，“陈玥，你知不知道，在过去的半年里，你每一天，都站在生死线上？”
陈玥被他眼里的寒意，惊得后退了一步。
“我……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李建国向前一步，逼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你把它那个所谓的‘挥手’，当成是温情的告别，是吗？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创造了一个人与自然的奇迹？”
“难道不是吗？”陈玥不服气地反驳。
李建国看着她，眼神里，突然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沉痛的惋惜。
“你知道吗，在过去那3年里，你很多次，差一点就没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