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伟,你这小破店跟你这个人一样,真是越来越上不了台面了。”
前妻刘丽用两根涂着蔻丹的纤长手指,嫌恶地捏起桌角的一点油渍,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
她身边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她的新欢黄总,则靠在椅子上,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扫视着我这家只有六张小桌的“张家菜馆”,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
我刚从后厨端出一盘刚出锅的拍黄瓜,闻言只是脚步顿了顿,随即便恢复了平静。我把菜放在他们桌上,用早已被油烟浸润的嗓音说道:
“小店地方小,招待不周,两位多担待。”
说完,我转身就想回厨房。我不想看她,更不想听她说话。
刘丽却不肯放过我,她那尖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哎,别走啊。今天我跟黄总特意来给你捧场,你怎么还是这副死人脸?在我们面前,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我的手,在围裙上悄悄攥成了拳头,但很快又松开了。
张伟啊张伟,你跟她置什么气呢?路是她自己选的,你只要守好你的店,守好你的心,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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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我叫张伟,今年四十五岁。从我记事起,我爹就在这家“张家菜馆”的灶台前颠勺。我长大后,子承父业,也拿起了这把炒勺。
我和刘丽结婚二十年。她嫁给我的时候,也曾是个朴素单纯的姑娘。她会挽着我的胳膊,坐在店里的小板凳上,看着我为客人们炒菜,一脸幸福地说:“张伟,你做饭的样子,真男人。”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把店里所有的收入都交给她,自己只留下一点买菜的钱。我让她辞了工作,在家享福,我说,我一个大男人,还养不起自己的媳妇吗?
可日子久了,人心就变了。
随着我们生活的这片老城区开始拆迁改造,周围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刘丽的攀比心也越来越重。她不再满足于我这家小饭馆带来的收入,开始嫌弃我满身的油烟味,嫌弃我这辈子都发不了大财。
两年前,她向我提出了离婚。
理由很简单,她跟上了一位“能让她过上好日子”的黄总。
她带走了我们二十年的所有积蓄,带走了我们共同抚养的儿子,只给我留下了这家她口中的“破饭饭馆”。
离婚那天,她站在门口,指着我说:“张伟,你这辈子,就守着你爹这破菜谱,当个没出息的厨子吧!”
我爹临终前,把一本手抄的、已经泛黄卷边的菜谱交给我,他说:“儿啊,这世上,山珍海味再好,也抵不过人心。守好这门手艺,守好你的本心,比什么都重要。”
我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所以,我没有跟刘丽争吵,也没有挽留。我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坐上那个黄总的豪车,绝尘而去。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到此就该画上句号了。
没想到,两年后,她会以这样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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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来,黄总,您尝尝这个。”刘丽夹起一块黄瓜,递到黄总嘴边,声音嗲得能拧出水来,“这可是他的招牌菜,当年我就是被他这手拍黄瓜给骗了。现在想想,真是瞎了眼。”
黄总嚼了两下,皱着眉头咽了下去,然后抽出纸巾擦了擦嘴,一脸不屑地评价道:“味道一般,食材更是一般。这种路边摊的东西,也就骗骗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他俩一唱一和,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精准地扎进我的耳朵里。
店里还有两桌客人,都是街坊邻居,听到这话,都朝这边投来了异样的目光。我的脸,火辣辣地烧着。
服务员小马是个刚从乡下来的小伙子,才十八岁,血气方刚。他听不下去了,走过去涨红着脸说:“我们张哥的菜,用料都是最新鲜的!不好吃你们可以不吃!”
“哟,你个小服务员,还敢跟客人顶嘴了?”刘丽眼睛一瞪,“张伟!这就是你店里的规矩?你的人,就是这么没教养的?”
我从厨房里走出来,拍了拍小马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我看着刘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这顿饭,算我请了,你们吃完就请回吧。”
我的退让,在刘丽看来,是懦弱的表现。
她笑了,笑得花枝乱颤,满眼的得意。
“请客?张伟,你拿什么请?拿你这一身洗不干净的油点子吗?”她从她那崭新的鳄鱼皮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看到没有?这才是底气!你一个颠勺的,永远不会懂。今天这顿饭,我们不仅要吃,还要给钱。因为我不想占你这种穷鬼的任何便宜,晦气!”
那沓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脸上。
周围的客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任人围观。
04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对我来说,是漫长的煎熬。
刘丽和黄总,就像两个监工,坐在那里,对我做的每一道菜,都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
“这鱼香肉丝,肉丝切得比我眉毛都粗,张伟,你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麻婆豆腐?这种东西,狗都不吃!黄总,我跟你说,上次我们去香港吃的那家私房菜,人家一份豆腐,卖八千八,那才叫艺术品!”
“还有这个汤……寡淡无味,跟刷锅水似的。”
他们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把我引以为傲的手艺,踩在脚底下,碾得粉碎。
我没有反驳,只是一道接一道地,默默地把菜端上去。
小马气得眼圈都红了,好几次想冲上去跟他们理论,都被我拦了下来。
“张哥!他们这哪是来吃饭的?这分明是来砸场子的!”小马压低声音,愤愤不平地对我说。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算了,小马。跟他们争,没意义。把我们自己该做的做好就行了。”
我的内心,真的像我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吗?
不。
我的心在滴血。
当刘丽说我的鱼香肉丝切得粗时,我想起了我爹。他曾手把手地教我,说这道菜的肉丝,就要稍微粗一点,这样才能锁住肉汁,吃起来才有嚼劲。
当她说我的麻婆豆腐是“狗食”时,我想起了她自己。她以前最爱吃我做的这道菜,每次都能就着它,吃下三大碗米饭。
当她说我的汤像刷锅水时,我想起了我们的儿子。儿子小时候肠胃不好,我爹就用这道汤的方子,给他调理身体。
这些菜,每一道,都藏着我的记忆,我的心血,我的情感。
可在他们眼里,这些,都一文不值。
我感觉,他们羞辱的,不只是我,还有我逝去的父亲,还有我们那段早已死去的婚姻。
我默默地回到后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的脸。他皱着眉头,对我说:“儿啊,守好你的本心。”
是啊,爸,我记着呢。
我不能跟他们一样,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05
一顿饭,他们吃了快两个小时。
终于,在我端上最后一道拔丝地瓜的时候,刘丽放下了筷子。
她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然后,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
照片上,是我们的儿子。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打着领带,站在一栋豪华的别墅前,笑得阳光灿烂。
“看到了吗?这是我儿子,现在叫李天宇了,跟黄总一个姓。”刘丽的语气里,充满了炫耀和得意。
我的心,像被一把钝刀子,狠狠地割了一下。
“黄总已经给他联系好了英国的学校,下个月就送他出去。你看看他现在,多有出息,多有气质。这要是还跟着你,天天闻着油烟味,现在不定是什么样呢。”
她收回手机,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我。
“张伟,说到底,我今天来,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我沙哑着嗓子问。
“天宇出国,开销不小。黄总虽然不差钱,但你这个当亲爹的,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她顿了顿,伸出了五个手指,“五十万。你拿出来,就当你为儿子的前途,尽了最后一点力。这事儿以后,咱们就两清了,我也不会再来打扰你。”
五十万。
她真敢开口。她明明知道,当初离婚,她带走了所有的钱。我这家小饭馆,累死累活一年,也就能剩下个十来万。
她不是来要钱的。
她就是来,看我笑话的。
她就是想让我当着她新欢的面,亲口承认,我没钱,我没用,我这个当爹的,连儿子的前途都给不了。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了“优越感”的脸,突然觉得很累。
我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包。里面,是我今天刚取的,准备给小马发工资的五千块现金。
我把钱全部拿了出来,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了。”我的声音,很轻,很低。
刘丽看着那薄薄的一沓钱,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
“哈哈哈哈!五千块?张伟,你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旁边的黄总,也跟着嗤笑出声,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行了,丽丽,别为难他了。”黄总假惺惺地出来打圆场,“跟一个厨子,有什么好计较的呢?走吧,待会儿我给你买个新包,就当是……扶贫了。”
他从桌上那沓百元大钞里,抽出了一张,扔在我面前的钱堆上。
“这顿饭钱,不用找了。剩下的,就当是爷赏你的。”
说完,他搂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刘丽,趾高气扬地,走出了饭馆。
我站在原地,看着桌上那堆被羞辱过的钱,一动不动。
小马冲过来,气得浑身发抖:“张哥!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我们报警吧!”
我摇了摇头,慢慢地,一张一张地,把钱收了起来。
“算了,小马。”我对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把桌子收拾了吧。”
我的心,已经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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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刘丽和黄总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张家菜馆”。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刘丽得意地戴上了她的香奈儿墨镜,挽着黄总的胳膊,感觉自己像个打了胜仗的女王。
“黄总,你刚才是没看到,张伟那副样子,真是太可笑了!跟个丧家之犬一样!”她咯咯地笑着,“我今天,总算是把憋了这么多年的恶气,全都出了!”
“跟那种小人物,有什么好气的。”黄总搂着她的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走,老公带你去逛商场,给你买包去!”
“谢谢老公!你真好!”
两人腻歪着,一边说笑,一边朝他们停在路边的宝马车走去。
刘丽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家她待了二十年、如今却无比嫌弃的小饭馆。
她想把张伟那副落魄潦倒的衰样,再好好地看上一眼,永远刻在心里,用来提醒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多么的明智。
然而,就是这一眼。
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墨镜下的那双眼睛,猛地瞪大了。
她那挽着黄总的胳膊,也像触了电一样,瞬间松开。
“怎……怎么了,宝贝?”黄总被她这一下搞得莫名其妙。
刘丽没有回答。她像个木雕泥塑一样,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饭馆门口的某一个方向,仿佛看到了什么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她的嘴巴,微微张开,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迷惑、荒谬、以及……巨大恐惧的表情。
“丽丽?你看什么呢?魂都丢了。”黄总有些不耐烦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可那边,除了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看起来像是保镖的陌生男人,正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红旗轿车旁,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啊。
她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可她越是看得清楚,脸上的表情就越是惊骇。
下一秒,她突然像疯了一样,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不——!!!”
紧接着,在黄总和所有路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个刚才还像个贵妇一样趾高昂的女人,突然双腿一软,毫无征兆地,瘫倒在了地上!
她一边打滚,一边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坚硬的水泥地,嘴里发出含混不清、却又充满了无尽怨毒的哭嚎: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张伟!你这个骗子!你凭什么……凭什么过得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