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儿媳给我1000，给亲家公2000，我半夜打车回了老家

01 六月的晴天

六月的阳光，透过枝叶繁茂的香樟树，在阳台上筛出一地明明暗暗的光斑。林建国正蹲在地上，用一把小小的刷子，仔细地刷洗着孙子小宝的凉鞋。泡沫细腻，带着淡淡的柠檬香，像这个初夏的早晨一样，清爽而充满希望。

再过三天，就是父亲节了。

林建国心里是敞亮的。老伴走得早，他一个人把儿子林远哲拉扯大，供他读完大学，在省城扎了根。去年，他卖掉了老家的旧房子，把大半辈子积蓄凑了个整数，给儿子儿媳付了这套三居室的首付。他没觉得这是牺牲，这是老雄鸟给小鸟搭的最后一个窝。从此，他也搬了进来，名义上是养老，实际上是这个家的“后勤总长”——买菜做饭，接送孙子，包揽了所有能让儿子儿媳安心上班的杂活。

他很知足。远哲孝顺，虽然性子软了点，但心里有他这个爹。儿媳王晨曦，人漂亮，工作能干，就是有点太“现代”，凡事喜欢讲道理、算投入产出，但对他这个公公，面子上总还过得去，一口一个“爸”叫得也算亲热。

“爸，别刷了，那鞋子等下我放洗衣机搅一下就行。”王晨曦化好了妆，从房间里出来，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裙。

林建国抬起头，眯着眼笑了笑，露出几颗被岁月染黄的牙：“洗衣机哪有手刷得干净？小宝的脚嫩，鞋里头得弄利索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指甲去抠鞋底缝里嵌着的一粒小石子。

王晨曦没再坚持，走到餐桌边，端起林建国早就备好的温牛奶和三明治，三两口解决掉。“爸，周末就是父亲节了，我跟远哲商量好了，周日晚上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家，我下厨，给您跟……我爸，一起过个节。”

“哎，好，好。”林建国心里一热。晨曦亲自下厨，这可是难得的待遇。他高兴地应着，手里的刷子刷得更起劲了。

“对了爸，”王晨曦喝完最后一口牛奶，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信封，放在餐桌上，“这是我爸妈昨天给小宝的。他们说好久没见着外孙了，这是端午节的红包，忘了给。您帮小宝收着。”

林建国擦干手，走过去拿起那个信封，入手很薄。他没拆，只是点点头：“行，我先给他放着。”

王晨曦“嗯”了一声，拿起车钥匙，“我跟远哲晚上都回来吃饭，您看着买点菜，简单点就行。”

“知道了，路上开车慢点。”

门“咔嗒”一声关上。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林建国拿起那个信封，对着阳光照了照，隐约能看到里面一张红色的百元钞。他笑了笑，摇摇头，把信封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亲家是城里人，退休金高，时常给小宝买些玩具衣服，或是这样不年不节地塞个红包，他都习惯了。他从不跟人攀比这个，他给孙子的，是钱买不来的陪伴。

他走到阳台，看着那双被刷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泛着白色光芒的小凉鞋，心里像这六月的天气一样，晴朗无云。他开始盘算着周日的菜单，清蒸鲈鱼是远哲爱吃的，晨曦口味重，可以做个毛血旺，再给小宝炖个玉米排骨汤。他这个当父亲的，没什么大本事，让孩子们吃口热乎的、顺口的，就是他最大的满足。

这几天，林建国的心情都很好。他去菜场，总会多绕一圈，看看有没有最新鲜的食材。连小区里一起带孙子的老头老太太们都看出他脸上的喜气。

“老林，捡到钱了？乐成这样。”

“去你的，”林建国笑骂道，“周末孩子说要给我过节呢。”

那份期待，像一坛正在发酵的米酒，一天比一天醇厚。他甚至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找出那件远哲前年给他买的、只在过年时才舍得穿的深蓝色夹克，准备周日那天穿上。

一个父亲的节日，过的不是形式，是儿女那份沉甸甸的心意。林建国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辛苦，都值了。

02 一千块与两千块

周日黄昏，王晨曦果然兑现了承诺，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林建国想去帮忙，被她笑着推了出来：“爸，今天您是寿星，歇着吧。”林远哲陪着他在客厅看电视，小宝在两人腿边用积木搭着城堡。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是王晨曦的父母到了。亲家公姓王，是个退休干部，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亲家母则是一脸和气，提着大包小包的进口水果和零食。

“哎呀，亲家，你好你好。”林建国连忙站起来迎接。

“老林，身体还好吧？”王干部跟他握了握手，力道很足。

一番寒暄后，两个父亲并排坐在沙发上，林远哲和丈母娘在旁边陪着，四个大人看着一个小人儿，气氛倒也其乐融融。

王晨曦的厨艺确实不错，八个菜摆了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她解下围裙，脸上带着汗珠，笑意盈盈地招呼大家：“爸，王叔，阿姨，快入座吧。今天是我们家两位大家长的节日，祝你们父亲节快乐！”

“好好好，晨曦辛苦了。”林建国率先鼓起掌来。

王干部也满意地点点头：“嗯，女儿长大了，懂事了。”

林远哲开了瓶好酒，给两位父亲都满上。林建国端起酒杯，杯沿凑到唇边，酒是好酒，闻着就香醇。他心里那坛发酵了几天的米酒，此刻已经到了最浓郁的顶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晨曦忽然拍了拍手，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今天除了这顿饭，我还给两位爸爸准备了点小礼物。”她笑着，从包里拿出了两个红色的信封。

林建国心里一动，他不喜欢这些虚的，但这是儿媳的心意，他自然是高兴的。

王晨曦先走到自己父亲面前，把其中一个信封递过去，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爸，这是我跟远哲的一点心意，祝您节日快乐，身体健康。您养我这么大不容易，以后我们俩会好好孝顺您的。”

王干部接过红包，呵呵地笑：“你这孩子，还来这套。”他嘴上说着，手却很自然地把红包收进了口袋，脸上的笑容很是受用。

然后，王晨曦拿着另一个信封，走到了林建国面前。她的笑容依旧标准，但语气里少了那份女儿家的娇憨，多了一丝客气和公式化。

“爸，这一年您也辛苦了，帮我们带小宝，让我们能安心工作。这也是我跟远哲的一点心意，您别嫌少，买点烟酒，或者添件衣服。”

“哎，晨曦，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林建国摆着手，想要推辞。

“爸，您就收下吧，应该的。”林远哲也在一旁劝道。

林建国拗不过，只好接了过来。红包入手，他下意识地捏了捏。厚度……似乎比刚才给亲家的那个要薄一些。这个念头像一根微不可察的细针，在他心里轻轻扎了一下。他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是自己想多了吧，红包纸的材质不一样，厚薄自然也不同。

饭桌上的气氛依旧热烈，亲家母开始讲起了王晨曦小时候的趣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林建国也跟着笑，只是那笑意，不知怎么的，就有点浮在了脸上。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烧得胃里有些发烫。他把手伸进口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红包的边缘。他告诉自己，别多心，都是一家人，心意到了就行。

饭后，王晨曦的父母要回去了。林远哲去楼下送他们。林建国和王晨曦在门口道别。

“亲家慢走，路上小心。”

“好，老林你也早点休息。”王干部临走前，拍了拍林建国的肩膀。

就在那一瞬间，林建国眼角的余光，瞥见王干部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红包，抽出一张卡准备刷门禁。红包的封口是开着的，一沓红色的钞票露了出来，崭新，厚实。林建国看得分明，那厚度，绝不是十张。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送走亲家，王晨曦开始收拾碗筷，小宝吵着要爷爷讲故事。林建国恍惚地抱着孙子进了房间，拿出故事书，嘴里念着小红帽和大灰狼，脑子里却全是刚才那一瞥。

他不是贪钱的人。当初卖房子的几十万，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给了儿子。他在乎的，是那份被摆在天平上称量的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日复一日地付出，买菜做饭，接送孩子，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而亲家呢，一年到头来不了几次，每次都是客客气气地坐着，享受着最隆重的招待。

到头来，在儿媳心里，这两种“父亲”，价值是不一样的。她的父亲，值两千。而他这个公公，只值一千。

那一千块的差额，像一个无情的耳光，火辣辣地扇在他的脸上。这不是钱，这是价格。是他这个“外人”和人家那个“亲爹”的价格。

讲完故事，哄睡了小宝，林建国轻轻带上房门。客厅里，林远哲和王晨曦正在说话。

“……你今天怎么想的？给两个红包，还不一样多？”是林远哲压低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解和责备。

“这有什么？我爸妈养我快三十年，你爸养你，花的钱和精力能一样吗？我给我爸两千，给你爸一千，我觉得很公平啊。再说了，你爸现在吃我们的住我们的，平时也没什么花销，一千块不少了。”王晨曦的声音理直气壮。

“话不是这么说的，晨曦。钱多钱少是小事，你这样……我爸心里会怎么想？他会觉得你不尊重他。”

“他一个老人，哪有那么多想法？你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再说了，我花的也是我们俩的钱，我对我爸好点，不应该吗？”

林建国站在门后，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王晨曦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进他的心脏。

原来，他吃他们的，住他们的。

原来，他这个老人，不该有那么多想法。

原来，他所有的付出，在她眼里，都可以用“公平”二字来量化，然后得出一个减半的折扣价。

他没有再听下去，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屋里没有开灯，一片黑暗。他坐在床沿上，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红包，没有拆，只是死死地攥在手里。红包的硬角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感觉自己像个笑话。一个自作多情，以为用付出就能换来真心，结果却被明码标价的老笑话。那份积攒了几天的喜悦和期待，此刻碎得像被车轮碾过的玻璃，每一片都闪着寒光，扎得他体无完肤。

03 没有告别的深夜出租

夜深了。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了十二点，又慢慢滑向一点。

林建国毫无睡意。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天花板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压抑的灰白色。隔壁主卧已经安静下来，大概是吵累了，都睡了。他能想象出儿子林远哲最后一定是选择了妥协和沉默，一如既往。

“我爸心里会怎么想？”——儿子问了。

“他一个老人，哪有那么多想法？”——儿媳回答了。

林建国在黑暗中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是啊，他能有什么想法呢？他只是觉得冷。这六月的深夜，他盖着薄被，却感觉自己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了西伯利亚的冰原上，寒风从四面八方灌进他的骨头缝里。

他这一辈子，活得像块石头，坚硬，沉默，为儿子遮风挡雨。他以为自己退休了，搬到儿子这里，石头终于可以歇歇了，可以被当成一块有温度的玉，小心地供起来。却没想到，他被当成了一块碍事的门槛石，虽然每天都在用，却随时可以被估价，被衡量，被漫不经心地踩在脚下。

尊严，这个他年轻时看得比命还重的东西，在老年，变得如此廉价。

他慢慢地坐起身，没有开灯，就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的城市霓虹，开始穿衣服。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一个正在执行秘密任务的间谍。

他打开衣柜，拿出那个小小的旅行包，这是他当年搬来时带的，里面还留着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他把那件准备过节穿的深蓝色夹克叠好，放了进去。然后，他又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的最深处，放着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本子。本子已经很旧了，封面都起了毛边。他拿出本子，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封面，上面没有字，却刻满了时光的痕迹。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借着窗外的光，他看到桌上还放着那只没动的红包。他拿起红包，迟疑了一下，然后将它和那个牛皮纸包着的本子，一起放进了旅行包的夹层里。

最后，他环顾了一下这个他住了快一年的房间。房间不大，但很整洁，床头的相框里，是他和老伴年轻时的黑白合影，照片上的女人笑得温婉。他伸出手，想摸一摸，指尖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他走到孙子小宝的房门口，轻轻推开一道缝。小家伙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林建国在门口站了很久，贪婪地看着，像是要把这张小脸刻进心里。他终究没有进去，怕惊醒了孩子。

轻轻带上房门，他回到客厅。茶几上还放着没收拾的果盘。他从自己的钥匙串上，取下这间屋子的钥匙，放在了果盘旁边，金属和玻璃碰撞，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叮”。

在玄关换鞋时，他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上，他抱着小宝，林远哲和王晨曦一左一右地靠着他，三代人，笑得都很开心。那笑容，此刻看来，像一场巨大的讽刺。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然后轻轻地、不带一丝声响地，将门关上。

楼道里的声控灯没有亮。他在黑暗中一步步走下楼梯。午夜的城市依旧没有完全睡去，远处传来隐约的车流声。他走出小区，站在路边，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他觉得自己像个逃兵，丢盔弃甲，仓皇出逃。可他不知道自己要逃向哪里。老家的房子已经卖了，他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已经没有一个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了。

他茫然地站在路口，一辆亮着“空车”牌子的出租车缓缓驶来，在他面前停下。

司机探出头：“老师傅，去哪儿？”

去哪儿？林建国愣住了。是啊，他能去哪儿？

他想起了自己长大的那个小县城，想起了县城边上那条四季长流的河，想起了河边那些被磨得光滑的鹅卵石。虽然房子没了，但那片土地还在。

“师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去长途汽车站。”

出租车启动，汇入了城市的车河。林建国回头望了一眼那栋高耸的居民楼，他住的那个楼层，一片黑暗。没有一盏灯是为他亮的。

他转过头，不再去看。车窗外的霓虹飞速倒退，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他靠在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索要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需要离开。离开那个用“公平”来计算亲情的家，离开那个让他感到窒息的、用金钱和理性构筑起来的精致牢笼。他要去寻回一点东西，一点叫做“体面”的东西。哪怕，那意味着孑然一身，漂泊无依。

04 一本不会说话的账

第二天早上，林远哲是被王晨曦推醒的。

“远哲，醒醒！爸不见了！”王晨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

林远哲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脑子还有些懵：“什么不见了？是不是去买早饭了？”

“不是！我六点多起来上厕所，就发现爸的房门开着，里面没人。他的床铺得整整齐齐，像是根本没睡过。桌上的钥匙也不见了，是他自己那串上的家门钥匙！”王晨曦的语速很快，“我刚刚看了，他那个小旅行包也不见了！”

林远哲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立刻跳下床，冲进父亲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确实如王晨曦所说，除了床头柜上老妈的遗像，几乎看不出一点个人生活的痕迹。他猛地拉开衣柜，里面空了一半，父亲常穿的几件衣服和那件他买的深蓝色夹克，都不在了。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立刻拿出手机，拨打父亲的电话。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系统女声传来，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他又连着拨了几遍，全都是一样的结果。

“怎么办？他能去哪儿啊？”王晨曦也慌了，她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他是不是……因为昨天红包的事生气了？”

林远哲没有回答，他猩红着眼睛瞪着王晨曦，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失望。他不想吵架，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他冲出房门，在屋子里疯了似的寻找。

“爸！爸！”他喊着，明知道不会有回应。

小宝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走出房间：“爸爸，爷爷呢？爷爷今天不送我上学吗？”

一句话，让林远哲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沙哑：“爷爷……爷爷有点事，回老家了。”

“回老家？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爷爷？”

林远哲说不出话来。

王晨曦的脸色也白了。她看着丈夫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儿子天真的脸庞，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手足无措的恐惧。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区区一千块钱的事，是老人家一时想不开，睡一觉就过去了。她从未想过，那位平日里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公公，会用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来表达他的不满。

这已经不是不满，这是断裂。

林远哲像一头困兽，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停地拨着那个关机的号码。他给老家的亲戚打电话，所有人都说没见到林建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恐慌变成了绝望。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一条短信。

发信人是父亲。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我没事，勿念。床头柜抽屉最里面，有个本子，你拿给晨曦看看。”

林远哲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疯了似的冲回父亲的房间，拉开那个抽屉，在最深处，他摸到了那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

他颤抖着手，撕开牛皮纸。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封面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褪色发白。他翻开第一页，一股陈旧的纸张气味扑面而来。

第一页上，是父亲那熟悉的、遒劲有力的钢笔字：

“一九八八年三月。远哲出生。奶粉，8元一罐。”

“一九八八年五月。远哲百日，办酒席，花费120元。”

“一九九零年九月。远哲上幼儿园，学费每学期50元。”

“一九九四年六月。远哲发高烧肺炎，住院半个月，花费435元。我与你母轮流陪夜，心急如焚。”

“一九九七年八月。远哲想要一辆凤凰牌自行车，160元。我当月工资280元。”

“二零零六年九月。远哲考上大学，学费5500元。为父平生第一次坐火车送你远行，为你购齐所有生活用品，共计花费1280元。”

一页，一页，又一页。

林远哲跪坐在地上，一页一页地翻着。那不是一本简单的账本，那是一个父亲用爱和心血写就的、一个孩子的成长史诗。从几块钱的奶粉，到几千块的学费；从一次感冒的医药费，到一件新衣服的价格。每一笔记录后面，都浓缩着父母的辛劳和期盼。

他的手开始发抖，视线变得模糊。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地记录着这些数字。那个永远坚强得像座山的男人，把所有的爱，都藏在了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

他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页的记录，是去年。

“二零二二年八月。远哲购房，我与你母毕生积蓄，共计45万元，助你安家。此生再无牵挂。”

而在这一行字的下面，是父亲刚刚写下的、墨迹未干的几行字。

“远哲，晨曦：

一个父亲的爱，是一本无法结算的账。它不是用来偿还的，而是用来传承的。

今日，我将此账本赠予你们，作为我给你们的、真正的父亲节礼物。

愿你们，懂得如何为人父母。

——林建国”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了“为人父母”四个字上，迅速晕开了一圈墨迹。

林远哲再也控制不住，他抱着那本沉重的账本，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王晨曦站在门口，已经看傻了。她慢慢走过来，从丈夫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本账本。她看着那些泛黄的纸页，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看着最后那几行字。

“一个父亲的爱，是一本无法结算的账……”

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引以为傲的“公平”，她那套理性的、现代的逻辑，在这本沉默的账本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又如此地……残忍。

她终于明白，她用一千块钱，羞辱的不是一个爱占小便宜的老人，而是一份长达三十多年、倾其所有、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深沉父爱。

林远哲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晨曦，我们都错了。我错在，以为沉默是维持和平的办法，结果却默许了对我父亲的羞辱。你错在，以为凡事都能用钱算清楚，却忘了家不是公司，爸不是员工。这本账，不是我爸在讨债，他是在提醒我，我是怎么长大的。也是在教我们，将来该怎么当父母。”

他站起身，擦干眼泪，拿起了车钥匙。

“现在，我们一起回老家，把爸接回来。不是求他回来，”他一字一顿地说，“是请他回来。”

05 “爸，我们回家”

从省城到林建国的老家县城，开车要四个多小时。

一路无话。

林远哲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绷紧的下颌线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王晨曦坐在副驾驶，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深蓝色的账本，像抱着一件无比珍贵的圣物。她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任何语言，此刻都显得多余且虚伪。

车里的空气是凝滞的。曾经，这条路是他们节假日回家的路，车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而今天，这条路变成了一条赎罪之路。

四个小时后，车子驶入了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小县城。县城变化不大，只是街边的店铺换了一些新的招牌。林远哲凭着记忆，把车开到了以前老房子的那片区域。

房子已经卖了，拆了，变成了一片等待开发的长满荒草的空地。他们没有地方可去。

“爸会去哪儿呢？”王晨曦喃喃自语。

林远哲熄了火，沉默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我知道了！去河边！”

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最喜欢带他去城外的那条河边。父亲说，心里有烦心事的时候，去看看流水，听听水声，心里的疙瘩就能被冲开。

他重新发动汽车，朝着城郊的方向开去。

果然，在河边的老槐树下，他们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孤单的背影。

林建国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一块被河水冲刷得光滑的石头上，望着眼前缓缓流淌的河水。他没有回头，似乎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显得那么萧瑟，那么苍老。

林远哲和王晨曦下了车，一步步地朝他走去。每走一步，他们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走到林建国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两人停住了脚步。

林远哲张了张嘴，一声“爸”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叫不出来。他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王晨曦深吸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她走到了林建国的面前，面对着他。

林建国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是一种看透世事后的淡然。这种淡然，比任何责骂都让王晨曦感到心痛。

王晨曦没有说话。她只是将怀里抱了一路的账本，双手捧着，递到林建国的面前。然后，她退后一步，在林建国诧异的目光中，深深地、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她的腰弯得很低，头几乎要垂到膝盖。

“爸，”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我错了。”

仅仅三个字，却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脸上滚落，砸在脚下的泥土里。

林建国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账本，沉默了很久。河水在他身后哗哗地流淌，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却没有去接那个账本，而是拍了拍王晨曦的肩膀。

“起来吧，地上凉。”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王晨曦直起身，早已泪流满面。

林远哲也走上前来，站在父亲身边，眼圈通红：“爸……”

林建国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儿媳，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本账本上。他摇了摇头，说：“这本账，已经算完了。我给你们，不是让你们记着，是让你们忘了。”

忘了那些数字，记住那份情。

他站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望向远方天边绚烂的晚霞。

“走吧。”他说。

“去哪儿，爸？”林远哲急切地问。

林建国回过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原谅，也有一位父亲对孩子永远的包容。

他看着眼前的儿子和儿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