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理整个治河史,最成功的一次大举乃是王景治河。王景治河的目标在于河汴分流。而技术上的关键点是什么?设置分流口滞洪及防沙。个人看法,在无能力修建防洪水库的时代,此治河之要术!此文一并讲述明白,什么叫十里设一水门。
翻阅《河渠纪闻》(三):
王景治河——河汴分流及十里立一水门
(一)
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
(二)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以上两首《汴河怀古》,乃唐人皮日休所作。读过不少有关汴渠的诗词,这两首比较熟,特别是后一首咏史,可随口诵出。汴渠出大名,盖因隋唐大运河,其实汴渠的历史很长久。开篇引用古人诗,目的在于引出汴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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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河渠纪闻》第四卷,是汉明帝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议治汴渠的内容。看似在议汴,实际上是论治河,其引自《后汉书·王景》。
接着,康氏给出了长长的按语。按:“东汉建都洛阳,东方之漕,全资汴渠。不曰河成,而曰汴渠成,重运道也!”……
画龙点睛,以治汴带出治河。
此次治河,是中国治河史上效果最好的一次。
治河,是一项复杂的工程,为便于理解,这里做最大程度的简化:
王景治河,是在黄河与汴渠之间筑起了一道堤防,黄河在北,汴渠在南,堤防既成,则做到了黄、汴分流。换句话说,汴渠漕运,不再受到黄河“漫流”的影响,这既是王景治河的开发目标,也是其伟大的地方,对后人影响大,比如对曹操经营淮水流域,影响非常大。至于因何有“漫流”,技术关键点是什么,下边慢慢说说。
汴渠,就是经行开封的漕运渠道,人们常见到的宋代《清明上河图》(局部),描绘的就是汴渠虹桥段的场景。汴渠变迁史非常复杂,不同渠段、不同时期又有不同的名字,通视其主河道为汴渠即可。古时以“渠”名之,而非用“水”(如渭水,洛水)则是在天然河流的基础上有人力的成分,不可不察。
由康氏上边的描述,知道漕运对东汉很重要。若将宋太宗的话向前延拓,则东汉汴渠之于洛阳,恰如后世北宋汴渠对开封的重要,京城的百万军民,所仰给者,在此一渠水。
确实,漕运,自秦汉到清末,对中国来说,都是大事。
西汉定都长安时,留侯张良曾言长安漕挽天下,这其实不符合事实。无论是陆路车挽、还是通过水路漕运,对长安城来说,都太艰难了。漕运的困难一是从今孟津至潼关,直线距离400里,为峡谷形河道,飞流激湍,船行艰难,尤其是三门峡河段,有三门之险,艰难异常;困难之二是漕船由黄入渭后,河道浅、乱,吃水深度不足,行船一样困难。东汉定都洛阳后,虽没了上述困难,但走汴渠这一段是免不了的。汴渠是运河,水源是大问题,无水自然不能通舟楫,但受到洪流侵害同样危及漕运,比如黄河漫流入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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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孟津至潼关的黄河峡谷)
虽说,黄河“善决、善於、善徙”,可怎会“漫流”入汴渠呢?
王莽始建国三年(公元11年),河决魏郡(大约在魏郡邺城附近,今河北临漳西南一带,准确地点未有定论),泛清河以东数郡,即清人胡渭所谓的黄河第二次大改道。此次改道,王莽初忧其家墓受到影响,及至黄河东去,家墓不再忧水,则放任黄河泛滥而不治,此班固《汉书》所记。有鉴于此,每遇大的水涨水落,泛滥的黄河总会殃及济水、汴渠,这就是黄河“漫流”入汴的原因。
《后汉书·王景》曰:
夏,遂发卒数十万,遣景与王吴修渠筑堤,自荥阳东至千乘海口千余里。景乃商度地势,整山阜,破砥绩,直截沟涧,防遏冲要,疏决壅积,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无复溃漏之患。景虽简省役费,然犹以百亿计。明年夏,渠成。【1】
此段描述,知工期一年,不算长,但花费却不小,此古今治河之“通病”,故善治水者能为国家节省巨量公帑。荥阳在今郑州西北,荥阳故城在今郑州惠济区(附近有战国时的鸿沟),与荥阳市所在地不是一回事。千乘在今山东高青县,也是今黄河经过的地方。由高青向东丈量至今黄河入海口,已在130公里之外,东边平原皆母亲河造陆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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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治河示意(摄于中国水利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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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青县位置及东边陆地)
我以为,漫流几十年的黄河,一定自己找出了自己的最佳流路,所谓最佳,一定是河道最短(意味着坡度最大,坡度最大又意味着流速最大,便于行洪),至入海消耗能量最小的河道。夏日开工,容易辨识出主河道(黄河下游,河道常常呈现宽浅散乱状态,非汛期可能不易辨识出主流)。
“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是后人常常提及的“疑问”,说古文太简单,失却了对细节的记录,弄不清其确切含义。我今对此试作进一步的解释。其实,水利史家姚汉源先生已经解说清楚【2】,我只是“抽象”一番,用最简单的语言再述而已。
这句话本质的意思,是设置分流口滞洪,此治河之关键措施。
为防洪,国家今有规划的滞洪区。何为滞洪区?滞洪区与分洪区不同,滞洪区的意思是在上游分流,进入滞洪区的水流经迟滞之后(可减小河道洪峰流量),再在下游回到原河道,这就是“洄注”了。如现在黄河上的北金堤滞洪区,上游渠村大闸为分洪闸门,下游张庄闸为“洄注”黄河的闸门。“十里”则是分洪闸门与洄注闸门的大致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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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与北金堤滞洪区示意)
这种治河思想被后代所继承,如《元史•郭守敬》言北京城之永定河防洪:“当于金口西预开减水口,西南还大河……”开减水口就是上游的分洪口门,分出去的水由减河(或滞洪区)流走——海河流域有数量众多的减河,“还大河”就是减河的水再“洄注”永定河。
如果眼界再大一点,地理视野再远一点,清人靳辅治河,善在黄河南岸多留减水口,遇见黄河大水,洪流通过减水口溢流南岸,进入淮河支流,再汇入淮河,蓄水于洪泽湖,再由湖流出,进入黄河(淮安清口)以下河道,此亦上游留分水口,下游“洄注”之思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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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南溢入淮再入黄示意)
咦,治水人就得有大的视野!古之贤者所创设的源远流长、泽被后人的水利工程无不如是。后人读治水史,也该有大视野,从大处理解。
自觉扯得远,且看姚汉源先生所绘之图以及进行的描述。按姚先生的意思,黄河南岸有数个口门,这些口门与南岸的河网相连接,汴渠为河网中的一枝。对黄河而言,这些口门均可溢流,于汴渠而言,这些口门又都是引水口。
这里插入强调:从黄河流出,称“溢”;流入黄河,称“洄注”。所以,《后汉书·王景》所言,是以黄河为“参照物”的。
汴渠取水口位于最上游,位置高程自然最高,如若进入汴渠的水量偏多,则通过河网,下游汴渠中多余的水则会“洄注”入黄河。不止是最上游的黄河溢水可洄注,任何两相邻的口门,上游多余的水都可于下游“洄注”,此则为“更相洄注”之意。自然,这些口门不是永远敞开,而是有控制的闸门。百十里内,能导致河、汴相通的水口有石门(汴口)、荥口、宿须口、阴沟口、济隧口、濮水口(引濮十字沟口)等六个,稍远还有酸水口,按约数,“十里立一水门”也算说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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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渠引水口与黄河南侧相互贯通的河网(修改于姚汉源))
关于河汴分开,除却上边提到的二河之间有堤防外,《汉书•王景》中还有别的信息:
“时有荐景能理水者,显宗诏兴将作谒者王吴共修作浚仪渠。吴用景堰流法,水乃不复为害。”
此条记载为王景治河前之事,当仍是修汴渠。王景有此治绩在先,才有朝廷委派其治河在后。浚仪渠,当为开封的一段汴渠。
汴渠为运河,所谓的“水乃不复为害”,不当是汴渠发洪水,而是来自黄河的水为汴渠带来了灾害,或进流大、或带来了泥沙淤积。而采用“堰流法”,就是在引水渠之渠首,设立溢流堰,堰顶设有控制闸门(比如木质叠梁门,此最易控制,古代水利工程常用),这是此次治河的又一关键措施!溢流堰挡住了下部的泥沙——相当于拦沙坎,而上部含沙量相对较少的水流,则溢进了汴渠,以为汴渠水源。
其实,在王景治河之前,汴渠的进水口也应当有溢流堰存在。《汉书•王景》:
“后汴渠东侵,日月弥广,而水门故处,皆在河中……”
这能给我们提供什么信息呢?自始建国三年河决魏郡始,至永平十二年,约60年的时间,无论是黄河还是汴渠,河道都发生了变迁,原来的渠首被淹没进了黄河,即原来的进水口废了。
如此说来,汴渠上游水源直接引用的黄河水,自然泥沙多。这也为河汴分开、进行治理提出了要求。
汴渠的前身可追溯至战国时代魏惠王所开掘的鸿沟,《水经・渠水注》引《竹书纪年》:“入河水于甫田,又为大沟而引甫者水”【3】。目的在于航运。魏惠王开掘的鸿沟,其水源也是黄河水,鉴于中间有郑州东、开封西的大湖圃田泽,湖有沉沙作用,故运渠为清流的保证性大。多说一句,日后圃田泽的堙废,与引黄河水入湖有关。
西汉时汴渠之入口已上沿至荥泽——该是秦人之功,秦人于中国古代水利,贡献良多。大约公元一世纪时荥泽开始淤积,至东汉末,荥泽已经淤平,东汉末年的经学家郑玄对此有记述。联想到《汉书•王景》的记载,可推测,荥泽在东汉初年已经有相当程度的淤积,所以王景治河才直接引黄河水。
王景为乐浪郡人(今朝鲜平壤附近),乐浪郡为汉武帝时期所设。读史而知汉家江山的历史疆域。
王景在水利上的治绩主要有治理汴渠,治理黄河以及对芍陂(今安徽安丰塘)所进行的浚淤扩大,并在水利管理条例上有所贡献。
汉明帝与其子汉章帝时期并称“明章之治”,河患既平,当为此“明章之治”提供了社会基础,体现出水利的基础作用。
王景治河之后,有黄河八百年安流之说,此以前所写文稿中涉及过,不再赘述。此后直至唐末,虽不免有大的决口,却无大的改道。大的河决已到北宋庆历八年(1048年)的河决商胡埽,这就是胡渭所谓的第三次大改道。
此后数十年时间内黄河大患不断,朝廷焦头烂额,文彦博、欧阳修、苏辙、司马光等一帮中国文学史上有名的人物都卷入了治河之争(当然,治水是政务,他们或多或少都算是治水人。至于文学上的青史留名,只能看作是“副业”。),这为王安石“熙宁变法”提出了客观要求,此后朝堂上有了新旧党争。随着官场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又影响到汴渠引水口,或言引黄保证水量,或曰引伊洛河保证清流,引水口变换反复,与官场斗争相同步,此政治对工程的影响;反过来,而工程的成败,对官场也会带来了影响。
此文到此写完了,又想画蛇添足补写两句。宋代所开的引伊洛河水的渠长50里,开凿于元丰三年。由于汴渠的淤废,今难以知道汴口的准确位置。今地图上有鸿沟的位置。近似以鸿沟为汴口,西量50里,约在今焦平公路东侧,距离伊洛河尚远;量到伊洛河入黄口,距离近80里。由此推测,宋代至今,已有一段伊洛河消失于黄河的南侵过程中。黄河在这一带南侵是肯定的,唐代的河阴县城早已不见踪影。河南岸于这一带为凹岸(广武山之西),正是冲刷的一侧。南岸为山形地貌,为秦岭的东延部分邙山,河北岸则一片大平原,也就是说,邙山在不断地塌进黄河中。(马吉明,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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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南朝宋]范晔 撰,[唐]李贤 等 注, 后汉书 > 卷七十六 循吏列传第六十六 > 王景,中华书局,1965年05月24 64~2465
姚汉源,黄河水利史研究,年黄河水利出版社,2003年,第155~175页。
[北魏]郦道元 著,陈桥驿 校证,水经注校证 > 卷二十二 > 渠,中华书局,2007年,第5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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