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这套房子首付一百二十万,我们这边凑了六十万,您看……”
儿子赵志军搓着手,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旁边的儿媳张莉莉,理直气壮地挺着肚子,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老赵没说话,他只是从那张精美的户型图上,一个一个地数着房间:主卧、次卧、儿童房、书房,还有一个保姆间。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儿子,声音沙哑地问:
“那……我的房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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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老赵叫赵建国,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
清晨五点,天刚蒙蒙亮,鸡叫了第一遍。赵建国就起了床,他动作很轻,怕吵醒隔壁屋的儿子一家。
他熟练地挽起袖子,走到院子里的水井边,摇起辘轳。冰凉的井水打上来,他用毛巾浸了水,胡乱在脸上一把,人顿时清醒了不少。
院子不大,但被他拾掇得井井有条。左边是菜畦,种着青椒、豆角,上面还挂着清晨的露水。右边搭着个鸡窝,几只老母鸡正咯咯哒地叫着,准备下蛋。
这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儿子赵志军是他的骄傲。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娶了城里媳妇,生了孙子。在村里人看来,老赵这辈子是熬出头了,该享福了。
赵建国也是这么想的。
他走到厨房,开始生火做饭。今天的早饭是小米粥,再烙几张葱油饼。儿媳张莉莉是城里人,吃不惯他做的粗粮,但儿子和孙子爱吃。
他把火烧得旺旺的,灶膛里映出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
那年,赵志军考上了大学,坐火车去省城念书。临走前一晚,赵建国也是在这个灶台前,给儿子煮了十几个鸡蛋,让他带在路上吃。
“爸,我走了,您在家保重身体。”一米八的儿子,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赵建国没哭,他只是拍着儿子的肩膀,一遍遍地说:“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别惦记家里。钱不够了,就跟爸说,爸给你寄。”
儿子走后,他一个人种着十几亩地。农忙的时候,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回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有好几次,他都累倒在了田埂上。
可一想到儿子在大学里能有出息,他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
他把烙好的饼切成小块,小心地装在盘子里。小米粥也熬得喷香。
“爸,我来吧。”
儿子赵志军打着哈欠走出房间,身上还穿着睡衣。他想接过赵建国手里的盘子。
“不用,你快去洗漱,我去叫莉莉和宝儿起床。”赵建国笑着说,端着盘子走出了厨房。
他觉得,只要儿子孝顺,他这辈子,就没白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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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早饭桌上,气氛有点闷。
小孙子宝儿很开心,一手抓着葱油饼,一手拿着鸡蛋,吃得满嘴是油。
赵志军也吃得很香,连喝了两碗粥。
只有儿媳张莉莉,皱着眉头,用勺子在碗里搅来搅去,一口没动。
“莉莉,怎么不吃?不合胃口?”赵建国小心翼翼地问。
张莉莉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把勺子往碗里一扔,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没胃口。”她说,然后从包里拿出了一小袋面包和一盒牛奶。
赵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端着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赵志军赶紧打圆场:“莉莉她早上就爱吃这个,爸,您别管她。您烙的饼真好吃,跟小时候一个味儿。”
吃完饭,赵志军要去镇上送一批货,他自己开了个小小的装修队。
“爸,今天您跟我一起去城里吧。”赵志军说。
赵建国愣了一下:“去城里干啥?”
“莉莉她们公司,最近刚接了个新楼盘的销售,位置特别好。我们……我们想去看看房子。”赵志军的眼神有些飘忽。
“看房子?你们不是有房子住吗?”赵建国更不解了。儿子结婚的时候,他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跟亲戚借了一圈,才勉强凑够了首付,在城里买了一套两室一厅。
“那房子太小了,宝儿也大了,需要自己的房间。而且……而且莉莉她,快生二胎了。”赵志军的声音越说越小。
赵建国猛地抬起头。
“啥?又有啦?”
“嗯,刚查出来的。”旁边的张莉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模样,但那笑,带着一丝得意。
赵建国心里又惊又喜。喜的是赵家要添丁了,愁的是,这又是一大笔开销。
“那……那看看也好。”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儿子有需要,他这个当爹的,砸锅卖铁也得帮。
他回屋,换上了那件出门才舍得穿的蓝色夹克,又把脚上的布鞋在石头上蹭了蹭,才跟着儿子上了那辆半旧的面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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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这是赵建国第二次来儿子的家。
第一次是儿子结婚。那次他没待几天就回去了,城里的楼房,住着憋屈,上个厕所都得排队,远不如乡下的院子舒坦。
儿子的家在五楼,没有电梯。
赵建国跟着儿子儿媳,一口气爬上去,已经有些气喘。
一开门,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扑面而来。房子不大,客厅里堆满了小孩的玩具和各种杂物,显得拥挤不堪。
“爸,您先坐。”赵志军给赵建国倒了杯水。
张莉莉一进门,就捏着鼻子,大声喊:“哎哟,这家里怎么一股味儿啊!赵志军,是不是你爸又把你那些臭袜子到处乱扔了?”
赵志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赶紧过去开窗通风。
赵建国局促地站在门口,他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一股烟草味混着汗味,在城里这干净的套间里,确实显得格格不入。
他想去洗手间洗把脸,刚走到门口,就被张莉莉拦住了。
“爸,您等一下。”她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新的塑料拖鞋,扔在地上,“换上这个,别把你鞋底的泥带进来了。”
赵建国默默地换了鞋。
“还有,洗手用洗手液,毛巾别用我那条粉色的,用挂在最边上那条灰色的。”张莉莉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像是在监工。
赵建国一句话没说,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
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苍老、黝黑的脸,和他身后那个窗明几净,却处处透着冷漠的家,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起了儿子小时候。
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新衣服。赵志军的衣服,都是赵建国自己用缝纫机改的。有一次,他不小心被针扎了手,血流了出来,滴在了一件白衬衫上。
赵志军看见了,抱着他的手就哭,说这件衣服他不穿了。
赵建国笑着说没事,洗洗就掉了。
可后来,那件带着血点子的白衬衫,赵志军穿了整整一个夏天。村里的小孩笑话他,他把头昂得高高的,说:“这是我爸的血,比新衣服金贵!”
镜子里的水汽模糊了,赵建国的眼眶,也跟着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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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就去了张莉莉说的新楼盘。
售楼处建得跟宫殿一样,金碧辉煌的。穿着西装套裙的售楼小姐,个个都长得跟电视里的明星似的。
张莉莉显然是这里的熟面孔,她一进去,就好几个小姑娘围上来,“莉莉姐,莉莉姐”地叫个不停。
“这就是我老公,这是我公公。”张莉莉指了指身后的赵志军和赵建国。
那些售楼小姐的目光在赵建国那身洗得发白的夹克和脚上的旧皮鞋上扫过,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但脸上还是堆着职业的笑容。
“叔叔好。”
赵建国不自在地点点头。
一个叫小张的售楼小姐,领着他们去看沙盘。
“莉莉姐,您看,我们这次主推的就是这个户型,五室两厅两卫,一百八十平的大平层。南北通透,采光无敌。”
赵建国听着那些他听不懂的词,只觉得头晕。他一辈子住的院子,加起来也没这么大。
“爸,您看,这房子多好。”赵志军凑过来,指着那个模型,眼睛里闪着光。
赵建国没说话。他知道,这么大的房子,肯定不便宜。
看完沙盘,又去看样板间。
装修得确实好,地板光得能照出人影,厨房里的电器,赵建国一个都不认识。
“爸,您看这客厅,多敞亮!”
“爸,这个房间给宝儿,等二宝出生了,他们俩住,正好。”
“这个房间,朝南,阳光好,给我爸妈住,他们年纪大了,住着舒服。”张莉莉挽着赵志军的胳膊,一脸幸福地规划着。
赵建国跟在他们身后,像个局外人。
他听着儿媳把她的父母、她的弟弟,都安排进了这栋未来的房子里。
他心里那个不安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他看着那五间房,一间主卧,一间儿童房,一间留给了张莉莉的父母,还有一间书房,据说是要给张莉莉的弟弟,因为他“马上要考研,需要个安静的地方学习”。
最后一间,是最小的,在厨房旁边,还没有窗户。
“那……那个房间是干啥的?”赵建国指着那间小黑屋,忍不住问。
张莉莉回头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哦,那个是保姆间啊。以后我们肯定要请保姆的,总得有地方住吧。”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05.
“爸,这套房子首付一百二十万,我们这边东拼西凑,再加上我跟莉莉的积蓄,大概能凑出六十万。”
从售楼处出来,在一家餐厅的包厢里,赵志军搓着手,终于把话说出了口。
“剩下的六十万,您看……”
他没敢说下去,只是低着头。
赵建国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面前的茶杯里,茶叶已经泡得舒展开,可他一口也没喝。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那张五室的户型图,和那间没有窗户的保姆间。
“爸,您别有压力。”旁边的张莉莉开口了,语气却听不出半点体谅,“我们也不是逼您。主要是为了孩子,为了宝儿,还有我肚子里这个。您是当爷爷的,总不能看着自己孙子以后挤在那个破房子里吧?”
“再说,我们买了新房,您不也跟着享福吗?以后住这么大的房子,多舒坦。”
赵建国慢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儿子,声音沙哑地问:
“那……我的房间呢?”
赵志军的身体猛地一僵。
张莉莉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你什么意思?我们辛辛苦苦换房子,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怎么就光想着自己呢?我爸妈过来住,我弟过来住,那不都是亲戚吗?大家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不好吗?”
“再说了,你一个老头子,在乡下住院子住惯了,来城里住楼房,你能习惯吗?到时候天天往楼下跑,跟人说闲话,给我们丢人!”
“你……”赵建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莉莉,你少说两句!”赵志军终于开口了,但声音软绵绵的,毫无力度。
“我少说两句?赵志军我告诉你,这房子要是没我爸妈的房间,我可不乐意!我爸妈养我这么大,我给他们养老送终,天经地义!”张莉莉杏眼圆睁,寸步不让。
包厢里,死一般地寂静。
赵建国看着自己的儿子,那个曾经为了他一句责骂就掉眼泪,为了他手上一个针眼就心疼不已的儿子,此刻,却像个鹌鹑一样,在自己媳妇面前,连头都不敢抬。
他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行了。”他站起身,“我累了,先回去了。”
他没再看那对夫妻一眼,转身走出了包厢。
“房子的事,你们自己想办法吧。需要我的时候,再找我。”他留下最后一句话。
回到儿子那拥挤的家里,他没停留,收拾好自己那个小小的布包,下楼,坐上了回乡下的长途汽车。
车子开动,城市的霓虹灯火被远远地甩在身后。赵建国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一行老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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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刚亮。
赵建国正在院子里喂鸡,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家门口。
车门打开,赵志军跑了下来,跪在了院子门口的泥地上。
“爸!我错了!爸!你原谅我!”他哭得鼻涕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