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第一章
农历小年刚过，城里年味还没散尽，空气里还偶尔能嗅到零星的炮仗味儿。五十五岁的赵桂芹从工作了三十五年的市第二实验小学退休了。
手续昨天刚办完，几个老姐妹凑钱在附近饭店给她摆了一桌，算是欢送。
此刻，她正站在办公室，把自己的东西——一个印着“优秀教师”的搪瓷杯，几本教案，一盆养了十来年、依旧没啥精神的绿萝——往一个纸箱里收拾。
校长拍拍她肩膀：“赵老师，辛苦一辈子，这下可算能享清福喽！带带孙子，旅旅游，跳跳广场舞，美好生活刚开始啊！”
赵桂芹笑着应和，心里也确实松快了不少。儿子李强在北京成了家，生了孩子，亲家母带着，不用她操心。
老头子前年走了，她一个人守着这套老房子，就盼着退休后能轻松点，也许真能像校长说的，出去走走，或者，就只是在家看看书，晒晒太阳，把自己从三十多年的教案和粉笔灰里解脱出来。
抱着纸箱走出校门，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连空气都是自由的。盘算着晚上给自己炒个小菜，喝杯红酒，好好规划一下接下来的闲适日子。
刚走到自家楼下，手机就响了。是远在深圳的小姑子李秀娟打来的。赵桂芹心里咯噔一下，这秀娟，没事很少主动给她打电话。
“喂，秀娟啊？”她腾出一只手接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李秀娟又急又快的嗓音，带着南方口音：“嫂子！你退休手续办利索了吧？”
“嗯，刚办完，正从学校出来。”赵桂芹答着，心里那点不安在扩大。
“哎呀那可太好了！正好！”李秀娟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我跟你说啊嫂子，出大事了！妈那个护工，就那个张姐，我给她辞了！今天早上刚让她走的！”
“什么？”赵桂芹手一抖，差点把纸箱摔了，“辞了？为啥呀？张姐干得不是挺好的吗？妈都习惯她了！”婆婆快八十了，年前摔了一跤，腿脚不便，脑子也有些糊涂，请个住家护工是儿女们商量好的，钱是三家平摊。护工张姐是赵桂芹托人多方打听找的，人勤快，有耐心，婆婆还挺依赖她。
“好什么呀！”李秀娟语气带着夸张的不满，“我就说你这人太实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昨天不是回来看看妈嘛，你猜怎么着？我亲眼看见她偷吃妈柜子里的蛋白粉！那么贵的东西！这还得了？手脚不干净！能用吗？万一哪天偷摸拿妈的钱呢？我当场就让她结账走人了！”
赵桂芹皱紧眉头：“蛋白粉？是不是误会了？那罐子快过期了，是我让张姐尽快吃完别浪费的……”
“嫂子！”李秀娟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你就是太好说话！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妈这么大年纪了，身边放个不放心的人怎么行？反正人我已经辞了，工资结清了！”
赵桂芹抱着沉重的纸箱，站在冰冷的楼道口，刚才那点退休的轻松感荡然无存。她了解李秀娟，精明算计，无利不起早。她突然跑回去，又这么快辞掉护工，绝不仅仅是为一罐快过期的蛋白粉。
果然，李秀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嫂子，你看啊，现在这快过年了，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合适的护工？就算找到，过年期间工资翻倍不说，人也未必靠谱。妈现在离不了人，强子在北京回不来，我家那位你也知道，忙得脚不沾地，孩子又小……想来想去，现在就只有嫂子你最合适了！你刚退休，正好有空，又是自家人，照顾妈我们最放心！妈就辛苦你先照顾着，等过了年，咱们再慢慢找新的护工，啊？”
图穷匕见。
赵桂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到谷底。她看着怀里那盆无精打采的绿萝，感觉自己就像它一样，刚以为能见点阳光，转眼就要被搬进更暗的角落。照顾婆婆？那不是一天两天，婆婆那个情况，请护工都折腾，何况自己上手？
端屎端尿，半夜折腾，饮食调理……她这把年纪，刚熬退休，难道就要无缝衔接，去当免费的老妈子？
“秀娟，这……这事太突然了。”赵桂芹试图挣扎，“我这才刚退，身体也不比年轻人，自己还有一摊子事……”
“哎呀嫂子！能有什么事比照顾妈更重要？”李秀娟的声音带着理所当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你是长媳，妈平时最疼强子，现在你闲着，不出力谁出力？难道让我这个嫁出去的姑娘天天往回跑？还是让大哥丢下生意回来？嫂子，做人要讲良心，可不能光想着自己清闲啊！”
“良心”两个字像石头一样砸在赵桂芹心上。她想起婆婆年轻时对她的种种挑剔，想起丈夫去世后婆婆更依赖小姑子，对自己这个儿媳始终隔着一层。现在需要人伺候了， “长媳”、“良心”的大帽子就扣下来了。
“妈现在一个人在家？”赵桂芹忍住气问。
“哪能啊！我走之前叫了对门王阿姨暂时看一会儿，但不能总麻烦人家吧？嫂子你赶紧收拾一下，最好今天就买票过来！妈可就指望你了！”李秀娟说完，不等赵桂芹再开口，就以“孩子哭了”为由，匆匆挂了电话。
电话里只剩忙音。赵桂芹抱着纸箱，僵立在寒风中。退休第一天的好心情，被这个电话砸得粉碎。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暗无天日的日子：被困在婆婆那个充满老人味的老房子里，失去自由，失去自我，从一个桃李满园的退休教师，变成一个围着灶台和尿盆转的老妈子。
不行！绝对不行！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从心底涌起。她辛苦了一辈子，为工作，为家庭，为儿子，现在好不容易为自己活了，凭什么还要被这样安排？
她没回家，抱着纸箱，直接走向小区门口的火车票代售点。边走，边用手机查最近去深圳的高铁票。
不是让她去照顾吗？好，她去！但她不是去当老妈子的！她要当面去问问那个精明的姑子，到底想干什么！这个“老妈子”，她赵桂芹不当！
第二章
一小时后，赵桂芹已经坐在了开往深圳的高铁上。她只背了个简单的双肩包，里面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和退休证、身份证。家里那盆绿萝和纸箱，被她暂时寄存在了门口小卖部。
车厢里暖气很足，窗外是飞驰而过的、冬日略显萧瑟的田野。赵桂芹靠在窗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五十五岁，头发白了不少，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但眼神里却有一股很久没有过的决绝。
她没给儿子李强打电话。儿子在北京压力大，跟他说了，除了让他担心，和稀泥，也解决不了问题。这是她和她婆家的事，得她自己去了断。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年轻时婆婆嫌她娘家穷，对她没个好脸色；丈夫在世时，婆婆什么都偏向小姑子李秀娟；丈夫去世后，分家产，婆婆把积蓄大半给了李秀娟，说是贴补她做生意，留给赵桂芹和李强的，只有这套老房子和一堆人情债；这次请护工，说好三家平摊，李秀娟却总能找出各种理由拖欠，最后还是赵桂芹垫付了大半……
以前，为了家庭和睦，为了不让丈夫为难，也为了儿子有个完整的家，她都忍了。总觉得忍一忍就过去了，都是一家人。可现在，丈夫不在了，儿子成人了，她也退休了，她凭什么还要忍？
李秀娟把她当傻子，当软柿子捏。辞退护工是假，想省下护工钱，把她这个刚退休的嫂子绑去当免费劳动力才是真！说不定，还惦记着把她现在住的这套老房子也想办法弄到手呢！赵桂芹越想心越冷，越觉得自己的决定没错。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她没合眼，脑子里反复盘算着到了之后该怎么说，怎么做。这次，她绝不妥协。
下午四点，高铁准时抵达深圳北站。赵桂芹没通知李秀娟，直接打了个车，报上婆婆家的地址。那是李秀娟在深圳买的一套三居室，婆婆摔伤后，就被接来了深圳，说是方便照顾，其实主要还是护工张姐在忙。
站在熟悉又陌生的防盗门前，赵桂芹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对门的王阿姨，看到赵桂芹，愣了一下：“桂芹？你咋来了？秀娟没说你要来啊？”
“王阿姨，辛苦您了，我过来看看妈。”赵桂芹挤出一个笑，侧身进门。
屋里有一股老人和药物混合的特殊气味。婆婆歪在客厅沙发上，盖着毯子，眼神浑浊，看到赵桂芹，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含糊地叫了声：“桂芹来啦……”然后又自顾自地念叨起来，“秀娟呢？我渴了……”
赵桂芹心里一酸，但很快又硬起心肠。她给婆婆倒了杯水，看着她喝下。
就在这时，钥匙开门声响起，李秀娟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回来了，看到客厅里的赵桂芹，明显吓了一跳，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哎呀嫂子！你这么快就到啦！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车站接你啊！你看你，真是的，快坐快坐！”
她放下菜，就要来拉赵桂芹的手，眼神却不住地往赵桂芹身后瞟，似乎在确认她有没有带行李。
赵桂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在沙发上坐下，看着李秀娟：“秀娟，电话里说不清楚，我过来看看妈，也问问护工的事。张姐到底为什么被辞的？”
李秀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哎呦，还不是为那罐蛋白粉！嫂子，我知道你心善，觉得是误会，可我这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万一出点什么事，后悔都来不及！”
“是吗？”赵桂芹语气平静，“我来的路上，给之前介绍张姐的中介打了个电话。人家说，张姐在他们那干了五六年，口碑一直很好，从没出过这种事。人家还觉得奇怪呢，好好的怎么就辞了。”
李秀娟的脸色瞬间变了，声音也尖了起来：“嫂子你什么意思？你信一个外人都不信我？我是你亲小姑子！我能害妈吗？”
“我没说你要害妈。”赵桂芹看着她，“我就是想知道，辞了张姐，妈的护理问题怎么解决？你说让我来照顾，我怎么照顾？长期住深圳？我那边的房子怎么办？我的生活怎么办？”
“这有什么难的！”李秀娟立刻接话，语气带着理所当然，“你那老房子租出去呗，还能赚点租金贴补这里。你就安心在这照顾妈，平时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我跟大明（她丈夫）又不会亏待你，生活费我们出！等过了年，找到合适的护工，你再回去，不就行了？嫂子，妈也是你婆婆，你伺候不是天经地义吗？”
“天经地义？”赵桂芹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悲凉，“秀娟，我伺候婆婆是情分，不是本分。我辛苦一辈子，刚退休，不是来给你当免费保姆的！你要真为妈好，为什么不等找到新护工再辞退张姐？为什么急着把我推上来？不就是想省下每月那几千块钱护工费吗？”
“赵桂芹！你胡说八道什么！”李秀娟被戳中心事，脸涨得通红，猛地站起来，“我好心好意让你来照顾妈，你倒打一耙？你怎么这么自私？就想着自己享福！妈白疼强子那么多年了！”
“妈是疼强子，但没疼过我。”赵桂芹也站了起来，目光直视着李秀娟，毫不退让，“我今天把话放这儿，妈，是大家的妈，赡养责任，三家平分。出钱，或者出力，都可以商量。但想让我一个人扛，当这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免费老妈子，没门儿！我不是以前那个任你们拿捏的赵桂芹了！”
她说完，不再看气得浑身发抖的李秀娟，转身走进婆婆的房间，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到婆婆手里：“妈，这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您收好。照顾您的事，等李秀娟和你儿子李大明都在的时候，我们再坐下来，白纸黑字，签协议，明确好每家出多少钱，出多少力，找个可靠的护工。在这之前，对不起，我管不了。”
说完，她拎起自己的背包，径直朝门口走去。
“赵桂芹！你给我站住！”李秀娟在她身后尖叫，“你走了妈怎么办？你个没良心的！我要告诉强子！告诉所有亲戚！”
赵桂芹在门口停下脚步，回过头，眼神冰冷：“你爱告诉谁告诉谁。顺便也告诉他们，你是怎么为了省几千块钱，把照顾老母亲的责任，硬塞给刚退休的嫂子的。看看到底是谁没良心。”
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后传来李秀娟气急败坏的哭骂声和婆婆含糊的询问声。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又亮。赵桂芹走进电梯，按下1楼。电梯下行时轻微的失重感，让她有些恍惚，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知道，这事没完。李秀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儿子李强的电话可能马上就会打来，还有那些亲戚的指责……一场更大的风暴恐怕还在后面。
但她不怕。当了三十多年老师，她教会孩子要诚实、勇敢、有尊严。现在，她得先教会自己，以及那些还想把她当软柿子的人——退休教师赵桂芹，从此，只为自己而活。
她走出单元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拿出手机，订了最近一班返回的高铁票。这个“家”，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