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东北。
天跟漏了一样,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
地里的泥能陷到小腿肚子,每走一步都得使出吃奶的劲儿把脚拔出来。
我叫江河,下乡第二年,十九岁。
每天睁开眼就是上工,收工哨吹响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身上那件的确良衬衫早就看不出本色,汗碱、泥点子,混成一种地图似的灰黄。
知青点的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潮乎乎的霉味,混着烟草和廉价雪花膏的味道。
这天收工,我跟死狗一样把自己摔在炕上,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寒气。
同屋的赵磊用他那个破锣嗓子喊:“江河,有你信!”
信?
我一个猛子坐起来。
心“咚”地一下,像是被人拿锤子砸了一下。
爹妈来信了。
他们总是一个月一封,掐着日子算,也该到了。
信封是牛皮纸的,被邮递员揣得有点潮,边角都软了。
上面是我爸那手熟悉的钢笔字:江河(收)。
力透纸背,一笔一划,跟拿尺子量过一样。
我爸是厂里的八级钳工,一辈子就信奉这个,规矩,精准。
我撕开信封,贪婪地闻了一下里面的味道。
有上海家里那个小阳台上,肥皂和阳光混在一起的味道。
信纸是三页。
我心里还嘀咕,这次话怎么这么多。
第一页,是我妈的字。
家长里短,叮嘱我注意身体,别跟人起冲突,钱够不够花,缺不缺粮票。
每一个字都像是她人就站在我面前,絮絮叨叨。
看到最后,她说:“你爸有话跟你说,在后面。”
我翻到第二页。
是我爸的字。
“江河吾儿。”
就这四个字,我眼眶一下就热了。
我爸这人,一辈子不苟言笑,在家里话比谁都少,对我更是严厉得像个教官。
他从来没这么叫过我。
我继续往下看。
“见信如晤。有件事,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你。”
我的心提了起来。
直觉告诉我,不是好事。
“你来我们家那年,是57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
“你不是我和你妈亲生的。”
轰隆。
窗外好像打了个雷,又好像没打,是我耳朵里在响。
我把那行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反反复复地看。
“你不是我和你妈亲生的。”
每个字我都认识,拼在一起,我他妈就不懂了。
什么意思?
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爹是王建国。
我妈是李秀兰。
我在上海延庆路那条弄堂里,从穿开裆裤长到一米八。
我怎么就不是他们亲生的了?
信纸在我手里抖得像秋风里的破叶子。
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累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雪覆盖的东北荒原,啥也没有。
赵磊看我脸色不对,凑过来问:“咋了?家里出事了?”
我摇摇头,把信纸胡乱塞回信封,揣进怀里。
那里贴着胸口,可一点温度都没有,冰得我一哆嗦。
“没事。”我说。
声音干得像砂纸。
那一晚上,我睁着眼,看着房梁上那个孤零零的灯泡,看了一宿。
知青点的夜里不静,磨牙的,说梦话的,打呼噜的,此起彼伏。
搁平时,我早烦得用被子蒙住头了。
可那天晚上,我什么都听不见。
耳朵里就反复回响着那句话。
“你不是我和你妈亲生的。”
那我算什么?
一个被捡来的野种?
一个他们为了完成“传宗接代”任务找来的替代品?
我开始发疯一样地回忆。
回忆我那十九年的人生。
我妈对我,确实比对院里其他孩子严。
考不好要挨骂,跟人打架要挨揍,吃饭掉个饭粒她能念叨半天。
我一直以为那是“严母”。
现在想来,那是不是嫌弃?一种对我这个“外人”的不耐烦?
我爸,他话一直很少。
他喜欢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小时候想让他抱,他总是把我推开,说:“男孩子,要自己站稳。”
我以为那是“严父”。
现在想来,那是不是疏离?一种天生的、血缘上的隔阂?
他们给我起名叫江河。
是希望我像江河一样,奔流不息,有出息。
还是因为,我就是顺着哪条不知名的河,漂到他们家门口的?
心像是被掏空了,塞了一把冰碴子,又冷又疼。
第二天上工,我整个人都是飘的。
队长喊我去铡猪草,我一刀下去,差点把自己的指头给剁了。
血“哗”地一下就冒出来了。
周围的人都围过来,七嘴八舌。
“哎呀,江河你咋这么不小心!”
“快,找卫生员包一下!”
我看着那血,红得刺眼,心里却异常平静。
原来我的血,也是红的。
跟王建国和李秀兰,大概不是一个型号吧。
我得回去。
我必须回去。
我要当面问问他们。
问问王建国,问问李秀兰。
我他妈到底是谁!
请假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难。
队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苍蝇。
他斜着眼看我:“家里有事?啥事啊?信上咋说的?”
我能怎么说?
我说我刚发现我活了十九年,爹妈都不是亲的,我得回去搞清楚自己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非得把我当成送去批斗。
我捏着那封信,撒了这辈子第一个弥天大谎。
“我妈……病了,很重。”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在滴血。
李秀兰,那个骂我、揍我、但也会在深夜我发烧时用温毛巾给我擦身的女人。
我对不起她。
队长将信将疑地看了我半天,最后还是在假条上盖了章。
“早去早回,队里活儿多,不养闲人。”
我连夜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破衣服,一本被翻烂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赵磊塞给我几个煮鸡蛋。
“路上吃,别饿着。”
他拍拍我的肩膀:“家里事别急,都会好的。”
我点点头,没敢看他的眼睛。
去县城的路,要走三十里。
天还没亮,我就出发了。
雨停了,但路更烂了,一脚深一脚浅。
我心里揣着一团火,又揣着一坨冰,整个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我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
但我知道,我必须回去。
从我们那个穷乡僻壤的小县城,到上海,绿皮火车要晃荡三天两夜。
车厢里挤得像个沙丁鱼罐头。
汗味、脚臭味、方便面味,各种味道混在一起,熏得人头疼。
我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把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非常有节奏。
每响一下,我的心就跟着沉一下。
我拿出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第三页。
还是我爸的字。
“你的亲生父母,最近通过一些关系,找到了我们。”
“他们姓林,当年……情况特殊,迫不得已才把你送走。”
“他们现在想见见你。”
“地址在下面。”
“江河,这件事,是爸妈对不起你。但我们养了你十九年,是真心把你当儿子待的。”
“你怎么选,我们都认。”
怎么选?
你们他妈的给我选择了吗?
你们在十九年前,在我还是个裹在襁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时,就替我做了选择!
现在又跑出来一群姓林的,说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大人犯下的错,要我来承担这个结果?
我算什么?
一个可以被随意赠送、又可以被随时要回去的物件吗?
愤怒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
我把信纸捏得死紧,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旁边的座位上,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正在给他对面的姑娘献殷勤。
“侬看,我从上海带来的蝴蝶酥,尝尝看。”
那姑娘羞涩地笑笑,捏起一小块,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真甜。”
我看着他们,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
蝴蝶酥。
我小时候最爱吃。
每次我爸发了奖金,都会去老大昌给我买二两。
他会板着脸递给我,说:“吃吧,别吃得到处都是。”
那时候我觉得,我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现在想来,那是不是一种补偿?
一种对我这个“外来者”的、带着愧疚的施舍?
我闭上眼睛,过去十九年的画面,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一帧一帧地过。
三岁,我从楼梯上滚下来,磕破了头,李秀兰抱着我,一路哭着冲向医院。
七岁,我第一次考双百,王建国破天荒地笑了,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摸了摸我的头。
十三岁,我学着抽烟,被他发现,他没说话,默默地抽了一晚上烟,第二天,他咳得很厉害。
十六岁,我响应号召下乡,他们去火车站送我。
李秀兰哭得站不住,王建国站在一边,眼圈通红,一个劲儿地说:“到了地方,要好好干,别给爹妈丢脸。”
爹妈。
他说的是爹妈。
那一刻,他的悲伤是真的吗?
还是在为终于甩掉了我这个包袱而松了一口气?
我不敢想,也不能想。
越想,心越乱,越疼。
火车到上海站的时候,是个黄昏。
熟悉的、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子市井的喧嚣。
我走出车站,看着眼前的高楼和穿梭的人群,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里是我的家。
可我好像,已经没有家了。
我没直接回延庆路。
我在车站广场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天彻底黑下来。
我害怕。
我怕推开那扇门,看到的是两张陌生的、充满愧疚的脸。
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会说出一些无法挽回的话。
可我终究还是得回去。
弄堂里,邻居张阿婆正在水池边洗菜。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花。
“哎哟,这不是江河嘛!回来啦!你妈前两天还念叨你呢!”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
“张阿婆好。”
“瘦了,也黑了,在乡下吃苦了伐?”
“还好。”
“快上去吧,给你妈一个惊喜!”
惊喜?
或许是惊吓吧。
我一步一步地走上那熟悉的木楼梯。
楼梯被踩得“咯吱”作响,跟我的心跳一个频率。
家门虚掩着。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我妈压低了的啜泣声,和我爸沉闷的咳嗽声。
我伸出手,推开了门。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台灯。
李秀兰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
王建国坐在他对面,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脚下的地板上,已经落了一地烟头。
听到开门声,他们同时回过头。
看到我,李秀兰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是震惊,是慌乱,是无措。
王建国手里的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想站起来,又跌坐了回去。
“你……你怎么回来了?”他声音沙哑。
我走进屋,把背包扔在地上。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两张我叫了十九年“爸妈”的脸。
他们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李秀兰的鬓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了白发。
王建国的背,也不再像我记忆中那么挺拔了。
我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摔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冷得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李秀兰“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
她想过来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江河……儿子……你听妈说……”
“别叫我儿子。”我打断她,“我担不起。”
王建国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混账!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地瞪着我。
这是我熟悉的那个王建国,严厉的,不容置疑的。
可我不再怕他了。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问:“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说?我是不是应该跪下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骗了我十九年?”
“你!”王建国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就要打我。
李秀兰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
“建国!你别这样!是我们对不起孩子!”
她哭着对我说:“江河,是妈的错,都是妈的错……当年妈结婚好几年都生不出孩子,在弄堂里抬不起头……你爸在厂里也被人戳脊梁骨……”
“正好你爸一个远房亲戚的同学,在医院当医生,说有一户人家,成分不好,生了个男孩,养不了,想找个殷实人家送了……”
“我们就……我们就动了心思……”
“我们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才刚满月,那么小一点点,攥着我的手指头不放……”
“我们是真心疼你的啊,江河!”
真心疼我?
真心疼我,就是让我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真心疼我,就是在我最需要知道真相的时候,用一封信把我打发了?
“那户人家,姓林的,是谁?”我冷冷地问。
王建国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别问了。”
“我为什么不能问?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吗?你们不是说,他们想见我吗?”我咄咄逼人。
“江河!”王建国低吼道,“你听爸一句劝,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他们家……成分复杂!”
“成分复杂?”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当年你们不就是因为他们成分复杂,才捡了个大便宜,把我抱回来,好给你们王家传宗接代吗?”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是王建国打的。
他这辈子,第二次打我。
第一次,是我为了邻居家的女孩,跟小流氓打架,打得头破血流。
这一次,是因为我戳破了他埋藏了十九年的秘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李秀兰压抑不住的哭声。
王建国的手在发抖,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愤怒,有痛苦,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恐惧。
“你走。”他哑着嗓子说。
“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那家人在哪吗?我告诉你!”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纸,扔给我。
“地址就在上面。你去吧。去了,就别再回这个家了。”
我捡起那张纸。
上面是一个我陌生的地址。
“华亭路。”
我知道那个地方。
旧上海的法租界,都是一栋栋漂亮的小洋楼。
跟我家这个挤在弄堂里的鸽子笼,是两个世界。
我的心,彻底凉了。
他赶我走。
这个我叫了十九年“爸”的男人,他不要我了。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秀兰。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千里迢迢地跑回来,不是为了吵架,不是为了挨打。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我是谁”的答案。
现在,答案好像就在那张纸上。
我把纸条揣进口袋,转过身,没有再说一句话,走出了这个我生活了十九年的家。
身后,传来李秀兰撕心裂肺的哭喊。
“江河!江河你别走!儿子!”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从延庆路到华亭路,不远,我走路过去的。
上海的夜晚,梧桐树的叶子在路灯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这座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华亭路很安静。
一栋栋独立的小洋楼,掩映在绿树丛中。
我找到了那个门牌号。
一栋三层的小楼,带着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的蔷薇花开得正盛。
铁门是虚掩的。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
我该怎么说?
我是谁?
我是来……认亲的?
这个词让我觉得恶心。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门开了。
一个穿着得体,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走了出来。
她保养得很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眼角有皱纹,但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那双眼睛,在我脸上一寸一寸地扫过。
那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审视,有……一丝不易察れません的激动。
“你……是江河?”她试探着问。
她的声音很轻,很好听,带着一股子上海女人特有的嗲糯。
我点点头。
“我是。”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走上前来,想拉我的手,又好像不敢。
“像,真像……”她喃喃自语,“跟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父亲?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无比刺耳。
“你就是……林女士?”我问。
“哎,是,是。”她连忙点头,“快,快进来,外面凉。”
她把我让进屋。
屋里的陈设,跟我家的拥挤杂乱截然不同。
光洁的木地板,柔软的沙发,墙上挂着我看不懂的油画。
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咖啡香。
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孩从楼上走下来。
她穿着一条漂亮的连衣裙,看到我,好奇地打量着。
“妈,这位是?”
林女士拉过我,对那女孩说:“倩倩,这是……这是你哥哥。”
哥哥?
我看着那个叫倩倩的女孩。
她长得很漂亮,皮肤很白,眼睛很大。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审视。
“哥哥?”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抗拒。
“先进来坐,坐下说。”林-女士热情得有些不自然。
她给我倒了一杯水,是温的。
“江河,这些年……苦了你了。”她坐在我对面,眼泪又下来了,“当年我和你爸爸,也是没有办法……”
她开始讲述那个老套的故事。
54年,公私合营。
他们家是开纺织厂的,一夜之间,从“老板”变成了“被改造对象”。
57年,我出生。
那时候风声鹤唳,他们自身难保,怕我跟着他们受牵连,就把我送了出去。
“我们找了很多人家,都怕惹麻烦,不敢要。”
“后来通过关系,找到了你养父母。他们是工人家庭,成分好,人也老实,我们才放心的。”
“这些年,我们一直偷偷打听你的消息。知道你学习好,考上了高中,我们特别高兴。”
“你下乡的时候,我们……我们也没办法。”
她说得很动情,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可我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只觉得讽刺。
为了我好?
为了我好,就把我像个包袱一样扔给别人?
为了我好,就在我最需要父母的时候,让我成了别人家的“儿子”?
现在,风头过去了,你们的生活又好起来了,就想把我认回去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你爸爸……他前几年,已经不在了。”林女士擦了擦眼泪,声音低沉下去。
我“哦”了一声。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我没有任何感觉。
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存在于别人描述里的符号。
“我这次找你回来,就是想……补偿你。”林女士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真诚。
“补偿?”我重复着这个词。
“对。”她点点头,“我知道你在乡下很苦。我已经托了关系,可以把你调回上海,安排进一个好单位。”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这是你的家。倩倩是你妹妹,你们要好好相处。”
她规划着我的未来,语气理所当然,仿佛我只是一枚走错了位置、现在需要被归位的棋子。
旁边的倩倩,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敌意。
我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我也是个外人。
一个突然闯入、要来分一杯羹的、不速之客。
我笑了。
我看着这个雍容华贵、试图用物质来弥补亲情的女人。
我又想起了王建国和李秀兰。
他们给了我一个充满谎言的童年。
而这个女人,想给我一个充满算计的未来。
他们谁都没有问过我。
我想不想要。
“不必了。”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林女士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不必了。”我站起身,“我在乡下挺好的。”
“江河!”她急了,“你别说气话!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但是……”
“我没有怨。”我打断她,“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我活了十九年,叫了十九年的爸妈。他们虽然骗了我,但也养了我。”
“我下乡,是我自己的选择。苦是苦了点,但至少活得明白。”
“至于你们,”我看着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叫倩倩的女孩,“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也有我的。”
“我们……就当没见过吧。”
说完,我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站住!”
倩倩突然开口了。
她走到我面前,仰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你以为你是谁啊?在这里装清高?”
“我妈好心好意想帮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你不就是嫌补偿不够吗?想要什么,你直说!钱?房子?只要我们家给得起的!”
她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戳在我心上。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回来,就是为了要好处的。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漂亮脸蛋。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跟她,流着一样的血。
可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没有理她,绕过她,拉开了门。
“江-河!”林女士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我。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华亭路的夜,依旧安静。
我走在路上,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了大马路上。
一个家,不要我了。
另一个家,我也不想要。
天大地大,我好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延庆路的弄堂口。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黑漆漆的窗户。
心里五味杂陈。
我该去哪儿?
回东北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吗?
然后呢?
一辈子在那儿刨土,最后化成一撮黄土?
还是……接受林女士的“安排”,回到上海,当一个被人指指点点的“被找回来的少爷”?
我蹲在弄堂口,抱住头。
我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过去那个叫王建国和李秀兰“爸妈”的江河。
一半是现在这个无家可归的、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江河。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道里的灯亮了。
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走了下来。
是王建国。
他手里拎着两个酒瓶,喝得醉醺醺的。
他看到我,愣住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没说话。
他走到我面前,身上一股浓重的酒气。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手,像是想摸我的头,又缩了回去。
“回去吧。”他哑着嗓子说,“你妈……她一晚上没吃饭了。”
我跟着他,上了楼。
李秀兰还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看到我,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桌子上摆着几个冷掉的菜。
是我小时候爱吃的,红烧肉,油焖笋。
王建国把酒瓶墩在桌上。
“吃饭。”
他说。
没人动。
屋子里的空气,凝固得像块铁。
最后,还是王建国先开了口。
“你去过了?”他问。
我点点头。
“他们……都跟你说了?”
我又点点头。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江河,”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爸……我对不起你。”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见他说“对不起”。
“我不该打你。我也不该……瞒着你。”
“当年把你抱回来,我是有私心的。我怕被人笑话,怕断了香火。”
“可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早就不是什么外人了。你就是我儿子。”
“我怕。我怕他们把你抢走。我怕你认了他们,就不要我们了。”
“我今天赶你走,是气话。我怕你去了那个地方,就真的不回来了……”
他说着说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哽咽了。
李秀兰在旁边,已经哭成了泪人。
我看着他们。
看着这个为了所谓“面子”和“香火”骗了我十九年的男人。
看着这个因为无法生育而自卑了一辈子的女人。
他们是自私的。
他们是懦弱的。
可他们,也是爱我的。
那种爱,或许不完美,或许带着杂质,或许充满了小市民的算计和卑微。
但那是实实在在的,十九年的养育之恩。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了温水里,一点一点地软了下来。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肉已经冷了,凝固的油脂腻在嘴里,一点都不好吃。
可我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
那晚,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再提那家姓林的人。
我们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坐在一起,吃了一顿沉默的晚饭。
第二天,我跟他们说,我要回东北了。
李秀兰的眼睛又红了。
“不走了,好不好?妈去求人,把你调回来……”
我摇摇头。
“妈,我想回去。”
我看着她,也看着王建国。
“那里虽然苦,但我想回去。我想……自己闯闯看。”
我不想再活在别人的安排里了。
无论是王建国和李秀兰出于愧疚的安排,还是林女士出于补偿的安排。
我的人生,从现在开始,我想自己做主。
王建国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他点了点头。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长大了。”
走的时候,他们又来送我。
还是那个熟悉的火车站台。
李秀兰给我塞了一个布包,里面是新做的棉衣,还有一沓钱和粮票。
“穷家富路,别亏了自己。”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记得按时写信回来。”
我点点头。
王建国站在一边,还是不怎么说话。
火车要开的时候,他突然走上前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一个非常用力的,笨拙的拥抱。
“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他在我耳边说,“你永远是我们的儿子。”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火车开动了。
我看着他们在站台上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回到东北的时候,天已经放晴了。
地里的泥开始变硬,秋收的号角即将吹响。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还是知青江河。
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我心里,那块悬了很久的石头,落了地。
我不再纠结于“我是谁”这个问题。
我是王建国和李秀兰的儿子。
我也是那个姓林的家庭,遗弃在人间的血脉。
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是江河。
一个独立的,活生生的人。
我的人生,不取决于我的出身,不取决于我的血缘。
只取决于我自己的选择。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了我们这个偏僻的角落。
知青点一下子就炸了锅。
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地找书,复习。
我也加入了这支大军。
白天,我在地里拼命地干活,挣工分。
晚上,我在煤油灯下,把中学课本翻了一遍又一遍。
那段日子很苦,很累。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因为我知道,我在为什么而活。
我为我自己而活。
我给上海写信,告诉他们我要参加高考。
李秀兰回信说,让我别太累,考不上也没关系,家里总有我一口饭吃。
王建国在信的末尾,用他那刚劲的笔迹,只写了一句话。
“尽力而为,无问西东。”
我没有再收到过华亭路的来信。
他们就像我生命中一个短暂的、光怪陆离的梦。
梦醒了,就散了。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
是北方的一所师范院校。
离开知青点的那天,赵磊他们都来送我。
我们这些曾经一起哭过、笑过、迷茫过的年轻人,即将奔赴各自不同的人生。
“江河,以后常联系!”
“到了大学,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刨土的兄弟!”
我笑着,跟他们一一拥抱。
四年后,我大学毕业,选择留在了那座北方的城市,当了一名中学老师。
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的妻子,是我大学同学,一个善良、朴实的北方姑娘。
我的生活,平淡,安稳。
我偶尔会回上海。
延庆路的老房子还在,只是更破旧了。
王建国和李秀兰都老了,走路都有些颤巍巍。
每次回去,李秀兰还是会絮絮叨叨,王建国还是会板着脸,默默地给我做我爱吃的红烧肉。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那个秘密。
那个秘密,像一道伤疤,已经愈合了,虽然丑陋,但已经不再疼痛。
有一次,我带着妻子和孩子,路过华亭路。
我鬼使神差地,朝那个门牌号望了一眼。
小洋楼还在,蔷薇花也还在开。
一个中年女人,正领着一个看似是她孙子的小男孩,在院子里玩耍。
她看起来比我记忆中苍老了一些,但依旧很体面。
我没有上前。
我们只是两个不相干的路人。
我收回目光,拉着妻子的手,继续往前走。
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的儿子坐在我肩膀上,咯咯地笑着。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王建国对我说的那句话。
“男孩子,要自己站稳。”
我想,爸,你看。
我站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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