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把一杯满冰的柠檬水“砰”地一声砸在我面前的桌上,冰块撞着杯壁,发出垂死挣扎般的脆响。
“乔然,你是不是疯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后槽牙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燥热。
周围有几道目光飘了过来,又迅速识趣地挪开。
盛夏午后的奶茶店,冷气开得像不要钱,但我还是觉得闷,像被泡在温吞的糖水里,腻得人喘不过气。
我抬起眼,看着她。
林夕画着精致的妆,柳叶眉拧着,眼线都快飞到太阳穴去了,写满了“我在生气,你快哄我”的潜台词。
我拿起那杯柠檬水,吸管在冰块里搅了搅。
“没有。”
我轻轻摇头,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你没有?”林夕的音调瞬间拔高八度,“你没疯你把南大填成第一志愿?”
“你知不知道你的分,超了南大录取线五十分!五十分!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清华北大的门槛你都摸到了!”
她伸出五根手指,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指甲上新做的碎钻闪着刺眼的光。
“沈驰在南大,我知道。”
我平静地陈述事实。
这句话像一勺滚油泼进了烈火里。
林夕炸了。
“你知道?你当然知道!乔然我真是想撬开你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浆糊!你们已经分手一年了!一年!是他提的!是他不要你的!你现在上赶着去他的大学,你是想干嘛?上演破镜重uen的年度情感大戏吗?你觉得他会回头多看你一眼?”
她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子,砸在我的神经上。
我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着柠檬水。
酸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了心里那点翻涌的烦躁。
“你说话啊!”
林夕见我不吭声,更急了。
我放下杯子,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全世界都以为我爱惨了沈驰,爱到不惜拿自己的前途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包括我最好的朋友,林夕。
也包括,我的父母。
我手机开始震动的时候,林夕正说到“你这样作践自己,叔叔阿姨得多伤心”。
来电显示是“妈”。
我摁了静音,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林夕看着我的动作,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然然,我知道你难受。但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你值得更好的,真的。”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林夕刚刚酝酿出的温情瞬间被我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打得烟消云散。
她大概是觉得,跟我这种茅坑里的石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们俩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坐着,直到那杯柠檬水里的冰块全部融化。
手机在我手心里固执地震动了三次,然后归于沉寂。
我知道,家里的暴风雨,才刚刚开始。
回到家,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爸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我妈坐在他对面,眼圈红红的,看见我进来,嘴唇哆嗦了一下,却没说出话。
这种沉默的审判,比任何声嘶力竭的质问都更让人窒息。
“我回来了。”
我换了鞋,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爸摁灭了手里的烟,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失望和疲惫。
“乔然,你跟爸爸说实话,为什么要报南大?”
他的声音很沙哑。
我妈终于忍不住了,带着哭腔说:“然然,是不是……是不是还因为沈驰那个孩子?”
“你别提他!”我爸猛地一拍沙发扶手,“我们乔家是欠了他什么吗?我女儿凭什么要为他糟蹋自己的前途!”
我看着我爸暴怒的样子,心里一片平静。
甚至有点想笑。
是啊,我们乔家欠他什么了呢?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不是因为他。”
我说谎了,眼睛都没眨一下。
“那是为什么?”我妈追问,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喜欢南城,也喜欢南大。”
我扯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虚假的理由。
“你喜欢南城?你从小到大连旅游都没去过南城!你喜欢的明明是北方的四季分明!”我爸显然不信我这套说辞,他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乔然,你是不是觉得你长大了,翅膀硬了,爸妈的话就可以当耳旁风了?”
“我没有。”
“你没有?你的分数,我和你妈这几天问遍了所有招生办的老师,清华的王牌专业都稳了!你现在给我报个南大?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你让那些等着看我们家笑话的亲戚怎么想?”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脸面,亲戚,笑话。
这些词像一把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我的神经。
我忽然觉得很累。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志愿是我自己填的,以后的人生也是我自己过。脸面那么重要吗?”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你……”
我爸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指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好,好,你长大了,有主见了。”他连说两个好,气得笑了起来,“以后的路你自己走,我不管了!我没你这个女儿!”
他吼完,摔门进了书房。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我妈,还有一室的烟味和尴尬。
我妈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然然,你别跟你爸犟。他也是为你好。你再好好想想,明天还能改的,我们去求求招生办的老师……”
我轻轻抽回自己的手。
“妈,不用了。”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我不改。”
说完,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是我妈压抑的哭声。
我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房间里没开灯,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
我把脸埋进膝盖里。
我没疯。
真的。
我只是在还债。
一笔没人知道,只有我自己记得的债。
我和沈驰,曾经是老师和同学眼中的金童玉女。
我们从高一就在一起,一个是年级第一,一个是紧随其后的年级第二。
我们一起在图书馆刷五三,一起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散步,讨论着物理最后一道大题的解法,和遥不可及的未来。
那时的沈驰,眼睛里有光。
是一种对未来笃信不疑、锐不可当的光。
他说,乔然,我们一起考京大,学物理。
我说,好。
那是我听过最动人的情话。
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顺理成章地走下去,走进同一所大学,然后拥有光明的未来。
我也这么以为。
直到高三上学期的那场物理竞赛。
沈驰是那种为物理而生的人,他的思维逻辑清晰得像一道光,能穿透所有复杂的迷雾,直抵问题的核心。
那场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对他来说,是稳拿的保送名额。
是通往京大物理系最平坦的一条路。
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包括我。
我记得决赛前一个星期,他带我去学校后面的小吃街吃麻辣烫。
热气腾腾的烟火气里,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乔然,等我拿了奖,我们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高考的压力,志愿的烦恼,统统都没有了。”
“我们就等着,一起去北京。”
我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他最爱吃的鱼豆腐。
“好,我等你。”
那时候的我们,以为未来就像碗里这碗麻辣烫,热辣滚烫,一切都在我们自己的掌握之中。
我们都没想到,命运这玩意儿,最擅长的就是给你猝不及不及的一巴掌。
变故发生在他去参加决赛的前一天晚上。
那天晚自习,我看见他接了个电话,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什么都没说,抓起书包就往外冲。
我追了出去,在校门口拉住了他。
“沈驰,怎么了?”
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嘴唇都在抖。
“我爸……我爸在工地上出事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沈驰的家境不好,我知道。
他父亲是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做工,母亲在超市做收银员,他是家里全部的希望。
我陪他打车去了医院。
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我现在都还记得。
浓得化不开,像绝望本身的味道。
他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腿断了,还有轻微的脑震荡。
躺在病床上,一个精壮的汉子,一夜之间就变得脆弱不堪。
沈驰的母亲守在床边,哭得几乎晕厥。
他站在病房门口,背影僵直得像一尊雕塑。
我走过去,想安慰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任何语言在那种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转过头看我,眼睛里那束光,熄灭了。
“乔然,你先回去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得可怕。
我没走。
我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看见他从病房里走出来,眼下一片乌青。
我站起来:“竞赛……”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
“不去了。”
他说。
“为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驰,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机会?”他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爸躺在里面,手术费还没凑齐,工地那边想拿一万块钱把我们打发了。我妈一个女人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哭。我现在要去为了我自己的前途去比赛?”
“乔然,你告诉我,我怎么去?”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我哑口无言。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被现实扼住喉咙的无力感。
后来的事情,像一部失控的默片。
沈驰放弃了竞赛。
他开始为他父亲的工伤赔偿四处奔波。
他一个还没成年的高中生,要去跟那些油滑世故的工地负责人、公司法务打交道。
我看着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棱角被磨平,眼神里的光一点点黯淡。
我试图帮忙。
我回家求我爸。
我爸在建管部门有点人脉,我想他或许能帮上忙。
那天我爸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告诉我,那个项目……背后的公司很复杂,水很深。
他说他会“尽量问问”。
这个“尽量”,最后变成了一句轻飘飘的“按流程走吧,该赔多少是多少”。
我爸给了我五万块钱,让我拿去给沈驰应急。
“然然,这是爸能帮你的极限了。”
“别再掺和进去了,好好学习,你跟沈驰……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拿着那叠厚厚的钞票,感觉烫手。
我把钱拿给沈驰的时候,他拒绝了。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疏离,还有一丝我当时看不懂的……屈辱。
“乔然,谢谢你。”
“但是不用了。”
“这是我们家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他的语气很硬,像一块石头。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他不再跟我一起去图书馆,不再跟我讨论题目,甚至在走廊上遇见,也只是匆匆点一下头。
我知道他在躲我。
他那点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我面前展现出任何的狼狈和不堪。
他父亲的赔偿问题,最后还是解决了。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只知道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他回到了课堂,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沈驰了。
他上课会走神,成绩也一落千丈。
我们从并驾齐驱,变成了我遥遥领先。
分手是高考前一个月。
他约我在我们常去的那个操场。
晚风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但他的人,却冷得像冰。
“乔然,我们分手吧。”
他说得那么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今晚月色不错”。
我心脏猛地一缩,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为什么?”
我问。
他看着远处的篮球场,没有看我。
“我们不合适。”
“以前怎么就合适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终于转过头,眼神里一片荒芜,“乔然,你往前看,别回头了。”
“我的人生,已经跟我预想的不一样了。”
“我不想把你拖下水。”
我死死地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不舍。
但是我没有找到。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沈驰,你是不是觉得我爸没帮你,所以恨我?”
我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桓了很久的问题。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不关你爸的事,更不关你的事。”
“是我自己的问题。”
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
我以为我们的结束,是因为他那该死的自尊心,和被现实击碎的骄傲。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从一个我爸的酒后闲聊的同事那里,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那个建筑公司,是我舅舅公司旗下的一个子公司。
而沈驰之所以能那么快拿到远超预期的赔偿款,是因为他签了一份协议。
协议的内容是,他,沈驰,放弃追究那家公司所有的安全生产责任,并且,放弃参加那届全国物理竞赛。
我爸的同事说,这是“一箭双雕”。
既堵住了沈驰这个“刺头”的嘴,让他没精力去闹事。
也让我舅舅公司的一个重要竞争对手的儿子——那个在物理竞赛里仅次于沈驰的男生,顺利拿到了金牌和保送名g额。
那个男生,恰好是我舅舅合作伙伴的儿子。
我听到这些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
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原来,我爸那句“水很深”,是这个意思。
原来,我爸那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这个意思。
原来,沈驰放弃的,不仅仅是一个竞赛,一个保送名额。
他放弃的,是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天赋,是他通往梦想最光明的一条路。
他用自己的前途,换来了他父亲的救命钱。
而这场肮脏交易的背后,影影绰綽地站着我的家人。
我成了那个受益者——如果沈驰参加竞赛,也许我的年级第一,就不会那么稳。
我也成了那个亏欠者。
我拿着我爸给我的五万块钱,自以为是地想要“帮助”他。
却不知道,我的家人,正是把他推入深渊的推手之一。
沈驰的骄傲,他的自尊,他对我刻意的疏离。
在这一刻,我全都懂了。
他不是不想把我拖下水。
他是怕我被这肮脏的现实,烫伤。
他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高考结束,他考上了南大。
一所很好的985,但在我们这种顶尖高中,对于他这种级别的人来说,是一种“陨落”。
而我,考出了能上清华北大的分数。
所有人都为我欢呼,恭喜我终于摆脱了沈驰这个“拖累”,可以鹏程万里。
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的高分,是用他的牺牲换来的。
我欠他的。
我欠他一个本该属于他的、光芒万丈的未来。
所以,我要去南大。
我不是去追回他,也不是去上演什么破镜重圆的戏码。
我只是想,把他丢掉的东西,用我自己的方式,还给他。
我放弃的这五十分,这一个去顶尖学府的机会。
就当是我代我的家人,向他偿还的,利息。
这很蠢,很幼稚,很自我感动。
我知道。
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安放我那份无处可逃的愧疚的方式。
我没疯。
我只是,意难平。
我在房间里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房门,我爸妈都坐在客厅里,一夜没睡。
我妈的眼睛肿得像核桃,我爸的头发好像都白了几根。
看到我出来,他们欲言又止。
“爸,妈。”我走到他们面前,很平静地说,“志愿我已经提交了,不会改了。”
“大学四年,我不会再问家里要一分钱。我会申请奖学金,去做家教,我自己养活自己。”
“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吧。”
说完,我没看他们的表情,转身回房,开始收拾行李。
我听到身后传来我妈的哭声,和我爸沉重的叹息。
我知道我很残忍。
但比起他们的伤心,我更无法忍受心里的那根刺。
那根刺,叫沈驰。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南城下了一场暴雨。
红色的EMS信封被雨水打湿了一角,显得有些狼狈。
我拿着那封信,心里没有任何喜悦。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林夕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乔然,你真行。”
“南大就南大吧,反正我也在南城上大学,以后我罩着你。”
我笑了笑:“好。”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世界,忽然有一种冲动。
我想去见沈驰。
不是为了解释,也不是为了求得原谅。
我只是想,在去那个我们共同的未来之前,跟他做个了断。
为我们死去的爱情,也为我即将开始的赎罪。
我查到了他打暑假工的地方。
城西一家很偏僻的物流仓库。
我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又走了十几分钟,才找到那个地方。
巨大的仓库像一头钢铁巨兽,在阴雨天里显得更加压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纸箱味和汗味。
我隔着铁丝网,看见了沈驰。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工字背心,浑身都是汗,正在跟其他人一起,把一箱箱的货物从大卡车上搬下来。
他的手臂晒得黝黑,肌肉线条很明显,已经完全没有了高中时那种清瘦的少年感。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弯腰、抬起、搬运的动作。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
那一刻,我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
那个曾经站在物理竞赛领奖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
那个曾经跟我说“我们一起去京大”的少年。
现在,却在这里,为了生计,出卖着最廉价的劳动力。
而这一切,都跟我,跟我的家庭,脱不了干系。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中途休息,走到一旁喝水。
他拧开一瓶廉价的矿泉水,仰起头,大口大口地灌下去。
喉结滚动,性感又野性。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一道冰冷的铁丝网。
他的眼神,先是惊讶,然后是疑惑,最后,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冷漠。
他放下了水瓶,转过身,没有理我,继续去搬货。
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幻影。
我站在原地,雨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了起来,细细密密地打在我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没有走。
我就那么站着,像一尊固执的雕塑。
我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从我面前经过,却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腿都麻了。
直到仓库里传来下工的哨声。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看见我这个浑身湿透的女生站在门口,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沈驰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T恤,但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比这雨天还冷。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准备了一路的腹稿,那些关于愧疚,关于偿还的话,在看到他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时,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说不出口。
我怎么能在他面前,赤裸裸地揭开他用自尊心维护得那么辛苦的伤疤?
我怎么能告诉他,我知道了那场肮脏的交易,知道了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那不是在偿还。
那是在施舍,是在用我高高在上的姿态,提醒他有多失败。
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乔然,你不会是看了什么狗血电视剧,以为自己是来拯救我的女主角吧?”
“来看看我过得有多惨,然后满足一下你那泛滥的同情心?”
“还是说,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插进我最痛的地方。
我摇了摇头,脸色苍白。
“不是的……”
“那是什么?”他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你来这里,是想证明什么?证明你比我过得好?证明你上了清华北大,而我只能在这种地方卖苦力?”
“哦,不对。”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得更讽刺了,“我忘了,你也放弃了清华北大。”
“你报了南大。”
“乔然,你可真是……太伟大了。”
“为了我这么一个废物,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我是不是应该跪下来感谢你?”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沈驰,你别这样……”
“我哪样了?”他看着我哭,眼神里却没有一丝动容,“我说错了吗?”
“你走吧。”
他不再看我,转身就要走。
“沈驰!”
我冲动之下,从后面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的背很宽阔,也很坚硬,隔着薄薄的T恤,我能感觉到他贲张的肌肉,和滚烫的体温。
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廉价洗衣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对不起。”
我把脸埋在他的背上,声音哽咽。
“真的,对不起。”
我只能说这三个字。
我欠你的,又何止是一句对不起。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们就那么在雨里站着,像一场荒诞的默剧。
过了很久,我感觉到他轻轻地,掰开了我的手。
“乔然。”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那片冰冷的湖面,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你没有对不起我。”
“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报南大,也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们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抬起手,似乎想帮我擦掉脸上的雨水,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最后,他只是轻轻地说:
“回去吧,别感冒了。”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幕里。
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终于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是我最后一次,为我们的过去流泪。
开学那天,是我一个人去的南大。
我爸妈到底还是没狠下心,给我卡里打了一大笔钱,但我没动。
我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站在南大校门口的时候,心里很平静。
阳光很好,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
这里就是我未来四年的战场。
也是我的赎罪之地。
我办好入学手续,找到了我的宿舍。
一推开门,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夕。
她正指挥着她爸妈帮她铺床挂蚊帐,看见我,眼睛一亮。
“哟,我的大小姐,你可算来了!”
我愣住了:“你怎么在这儿?”
林夕不是报的隔壁师范大学吗?
“改志愿了呗。”她得意地一扬下巴,“本小姐掐指一算,你这个死脑筋一个人在南大肯定过得凄凄惨惨戚戚,我于心不忍,只好屈尊降贵,来陪你了。”
“反正我那分,上哪儿都一样。”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
为了我这个“疯了”的朋友,她放弃了她更喜欢的师范专业,来到了这所综合性大学。
“傻子。”
我骂她,声音却带着笑。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忙碌得多。
我申请了最高额度的助学贷款,又找了两份家教,把自己的时间排得满满当g。
我选了最难的数学系。
每天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图书馆,或者是在去做家教的路上。
我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陀螺,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因为一旦停下来,我就会想起沈驰。
想起我欠他的那些东西。
我没有刻意去打听他的消息,但南大就这么大,总能听到一些。
他在计算机系,是他们那一届出了名的学神。
大一就跟着导师进了实验室,大二就在核心期刊上发了论文。
他还拿了国家奖学金,是学校各种活动的风云人物。
他好像……过得很好。
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他没有被那场变故打倒,反而以一种更强悍的姿态,重新站了起来。
我偶尔会在校园里碰到他。
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在食堂里,在教学楼的拐角。
他总是形色匆匆,身边围着很多人,有男有女。
他变得更成熟,也更耀眼了。
我们每次遇见,都只是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
没有点头,没有对视,仿佛从来不曾认识。
林夕说:“乔然,你看,他过得很好。你也可以放下了。”
我点点头,说:“嗯。”
可我心里清楚,我放不下。
那根刺,已经长在了我的肉里。
只要他还在我眼前,那根刺就会时不时地提醒我,它的存在。
大二那年,我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在图书馆晕倒了。
醒来的时候,人在校医院。
林夕守在我床边,眼睛红得像兔子。
“乔然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看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
她一边骂我,一边给我削苹果。
我看着天花板,觉得很可笑。
我以为我在赎罪,在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来寻求心里的平衡。
可到头来,感动的只有我自己。
我伤害了爱我的父母,拖累了关心我的朋友。
而那个我想要“偿还”的人,他根本就不需要。
他有他自己的骄傲和战场,并且,他打赢了。
我躺在病床上,第一次开始怀疑,我当初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
出院后,我辞掉了一份家教,开始逼自己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我依然很努力地学习,但不再是为了那种近乎自虐的“偿还”。
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那个曾经也对未来充满期待的,乔然。
我开始参加学校的数学建模比赛,跟着导师做项目。
我发现,当我沉浸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和逻辑里时,心里的那份沉重,会减轻很多。
原来,我也可以有自己的光。
虽然微弱,但它属于我。
大三下学期,学校有一个去国外顶尖大学交流一年的项目。
名额很少,竞争非常激烈。
林夕怂恿我去试试。
“乔然,你的成绩完全够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我有点犹豫。
去交流一年,意味着一大笔开销,也意味着我要离开这个我已经熟悉了的环境。
离开这个有沈驰的城市。
我心里那根刺,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是在害怕吗?
害怕离开这里,我那场长达数年的“赎罪”,就成了一个笑话?
那天晚上,我在操场上走了很久。
我想起了高中的时候,我和沈驰也经常在这里散步。
那时的我们,聊着永远也聊不完的未来。
现在,未来已来。
我们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一个声音在我心里说:乔然,够了。
真的够了。
你已经用你三年的青春,偿还了你自以为是的亏欠。
你该有你自己的人生了。
第二天,我提交了交流项目的申请。
经过几轮面试和筛选,我成功拿到了那个名额。
去的是麻省理工,全世界最好的理工科学院。
我爸妈知道后,高兴得差点哭出来。
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给我卡里又打了一大笔钱。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出发前,林夕请我吃饭。
她喝了点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乔然,我真为你高兴。”
“你终于,肯放过你自己了。”
我笑了笑,喝了一大口果汁。
是啊,我终于肯放过我自己了。
去机场那天,林夕来送我。
我们在安检口抱了很久。
“到那边照顾好自己,别又瘦成一把骨头了。”她叮嘱我。
“知道了,管家婆。”
我笑着推开她,转身准备进去。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驰。
他就站在不远处的柱子旁边,静静地看着我。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背着一个双肩包。
像我们高中时,最常见的打扮。
我们隔着川流不D息的人群,遥遥相望。
我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林夕也看见了他,她碰了碰我的胳膊,小声说:“他怎么来了?”
我摇摇头。
我看见他朝我走了过来。
他穿过人群,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最后,他停在我面前。
“乔然。”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有点哑。
“一路顺风。”
我看着他,看着他深邃的眼睛。
那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情绪在翻涌。
像深海下的暗流。
“谢谢。”
我说。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广播里开始催促我这个航班的旅客登机。
“我该走了。”
我说。
“好。”
我转身,拖着行李箱,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我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乔然!”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
“当年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浑身一震。
“我爸妈,前段时间告诉我的。”
“关于你舅舅,关于那份协议。”
“也关于,你为什么报了南大。”
我的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
原来,他都知道了。
“所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不用再觉得亏欠我什么。”
“你从来,都不欠我。”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我不该用那种方式推开你。”
“我只是……”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原来,这三年,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着自己。
他用拼命的努力,来证明他没有被打倒。
我用近乎自虐的偿还,来寻求内心的安宁。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
却不知道,对方也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进行着同样一场战争。
“乔然。”
他又叫了我一声。
“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去闪闪发光。”
“就像你本来应该的那样。”
我终于忍不住,回过头。
他站在那里,对我露出了一个笑。
像我们高中时那样,干净,明朗,带着一点点少年人的羞涩。
仿佛我们之间,没有那些沉重的过去,没有那些不堪的交易,没有那些言不由衷的伤害。
只有那个,在盛夏的午后,说要一起去京大的少年,和那个笑着说“好”的少女。
我也对他笑了。
含着眼泪。
“好。”
我拖着行李箱,走进了安检口。
这一次,我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根刺,终于被拔掉了。
虽然伤口还在,还会隐隐作痛。
但它,终于不再是我人生的主旋律。
沈驰,再见了。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青春里。
也谢谢你,最后,还给了我自由。
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
属于我,乔然,一个人的,光芒万丈的未来。
一年后,我从麻省理工交流回来。
我变了很多。
我剪了短发,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人也自信开朗了不少。
我拿到了麻省理工一位教授的推荐信,准备申请那边的研究生。
我的未来,一片光明。
回到南大办手续的时候,我又见到了林夕。
她还是老样子,咋咋呼呼,但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欣慰。
“可以啊乔然,出去镀了层金,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她捏捏我的胳膊,“长肉了,不错。”
我笑着打掉她的手。
我们一起去吃了我们大学四年吃了无数次的那家麻辣烫。
老板娘还记得我们,多给我们加了两个蛋。
“对了,”林夕一边吃,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沈驰,保研去京大了。”
我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京大。
那个我们最初的梦想之地。
他终究,还是用自己的方式,抵达了。
“哦。”
我应了一声,继续吃东西,好像只是在听一个无关紧ry要的八卦。
“他走之前,找我问过你的联系方式。”林夕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我没给。”
“我跟他说,乔然有她自己的生活了,你也别去打扰她了。”
“我做得对吗?”
我抬起头,对她笑了笑。
“对。”
“太对了。”
吃完饭,我们俩在校园里散步。
梧桐大道还是那么美,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我们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个操场。
有很多情侣在操场上散步,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看着他们,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穿着白T恤的少年。
他牵着我的手,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他说,乔然,我们一起考京大。
我说,好。
一阵风吹过,吹起了我的短发。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青草的味道,有阳光的味道,还有……青春的味道。
林夕问我:“乔然,你后悔吗?”
“为了他,放弃了那么多。”
我睁开眼,看着远处的天空,那里的云,很白,很自由。
我摇了摇头。
“不后悔。”
那是我为我的青春,付出的代价。
也是我成长的一部分。
虽然疼,但值得。
“那……你还爱他吗?”
林夕又问。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我自己很多次。
爱吗?
或许还爱着那个记忆中,穿着白衬衫,眼中有光的少年。
但对于现在这个,已经变得耀眼而陌生的沈驰,我不知道。
我们的爱,早就被现实的洪流冲刷得面目全非了。
剩下的,更多的是意难平,是愧疚,是彼此生命中一道深刻的疤。
我没有回答林夕。
我只是笑着说:“走吧,不是说要去看电影吗?快迟到了。”
我们转身,离开了操场。
把那些属于过去的记忆,留在了那片绿茵场上。
办完所有手续,我离开了南城。
走的时候,我谁也没告诉。
就像我来的时候一样,一个人,一个行李箱。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心里一片平静。
南城,再见了。
沈驰,再见了。
还有那个,曾经为了一个执念,画地为牢的乔然,也再见了。
我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林夕发来的微信。
是一张截图。
是沈驰的朋友圈。
他很少发朋友圈,上一次更新,还是一年前。
这一次,只有一张图片。
是京大物理学院的门口。
配文是:
“终点,也是起点。”
我看着那张图片,看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
是啊,终点,也是起点。
他到了他的终点,也开启了他的新起点。
而我,也即将飞往我的新起点。
我们终究,还是在各自的轨道上,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就够了。
我关掉手机,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阳光透过舷窗,暖暖地照在我的脸上。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高中的那个夏天。
我和沈驰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洒在我们身上。
他转过头,对我说:
“乔然,我们一起去更高的地方,看更远的风景吧。”
我笑着对他说:
“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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