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陈屿,37岁,一家不大不小的设计公司的结构工程师。
这是介绍人王阿姨给我的第三版资料。
第一版,只有名字、年龄、职业和一张证件照。照片里的他,戴着黑框眼镜,表情严肃,像要去参加一场技术研讨会,而不是相亲。
我回了王阿姨一个“哦”。
王阿姨秒懂,立刻发来第二版,加了一句“有房有车,无贷”。
我回了一个“嗯”。
王阿姨急了,直接甩过来一个电话,声音高了八度:“小林啊,你都32了!这个陈屿人很老实的,不抽烟不喝酒,工作稳定,长得也周正,你还挑什么?”
我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老实,周正。这两个词,是我妈形容楼下超市那个胖乎乎的已婚收银员的用词。
我敷衍道:“王阿姨,我不是挑,就是……没感觉。”
“感觉能当饭吃吗!”王阿姨的经典名言穿透听筒,“我跟你说,这次你必须去见。我把话都说出去了,你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
行吧。
面子大过天。
于是就有了第三版资料,附带一句王阿姨的语音:“他亲口跟我保证的,会对女方好!你放心去!”
我对“保证”这种东西,过敏。
尤其是男人在相亲市场上做的保证,保质期可能比冰箱里的牛奶还短。
见面的地点约在一家商场新开的咖啡馆,人不多,冷气开得像不要钱。
我提前五分钟到的,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能看见楼下广场上小孩子在追着鸽子跑。
我刚搅了两下杯子里的拿铁,一个身影就停在了桌边。
“你好,是林澜吗?”
声音很稳,有点低。
我抬头。
就是他,陈屿。
比照片上稍微生动一点,摘了眼镜,眼角有几条浅浅的纹路。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不是什么潮牌,就是那种超市里几十块钱一件的,但很干净,领口没有卷边。
“是我,你好,陈屿。”我站起来,又觉得有点多余,便顺势坐了回去。
他也坐下,动作有点拘谨,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来面试的毕业生。
服务员过来,他要了一杯美式,不加糖不加奶。
是个狠人。
我心里默默给他贴了个标签。
接下来的十分钟,堪称相亲尬聊模板大全。
“你做什么工作的?”
“市场部,做活动策划。”
“哦,挺好的,挺有创意的。”
“你呢?结构工程师,是不是要算很多数据?”
“嗯,主要是保证建筑安全。”
“哦,挺重要的,责任重大。”
然后就是沉默。
冷气呼呼地吹,我感觉我裸露在外的胳膊肘都快冻僵了。
我开始后悔,我为什么要为了王阿姨的面子,在这里浪费一个美好的周六下午。
我甚至开始盘算,待会儿是去逛街,还是回家补个觉。
就在我准备找个借口结束这场酷刑时,他忽然开口了。
“林小姐。”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表情严肃得像在宣布一项重大工程的最终方案。
“有件事,我觉得我必须在最开始就跟你说清楚。”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相亲局上的“但是”环节。
通常,“但是”后面跟着的,不是“我其实有个忘不掉的前女友”,就是“我可能暂时不想要孩子”,再或者是“我希望婚后你能辞职在家”。
我身经百战,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
我端起咖啡杯,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你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要养两个侄子。”
我手一抖,咖啡差点洒出来。
什么玩意儿?
我怀疑我听错了,或者是他表达错了。
养侄子?一个?还是两个?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搜索着这个词组背后可能隐藏的含义。
是他哥嫂暂时把孩子放他家?还是周末帮忙带一下?
这年头,相亲市场上能遇到的奇葩事太多,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稳住心神,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气问:“是……周末兴趣班那种?”
他摇摇头,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我有点发慌。
“不是。是以后,一直要养。”
“我哥和我嫂子,去年出了意外,走了。”
“两个孩子,一个上小学二年级,一个上幼儿园大班。法院判给我了。”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个什么东西炸了。
整个咖啡馆的嘈杂声瞬间消失,我只能听见自己“嗡嗡”作响的耳鸣。
我看着他。
他还是那个姿势,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
他没有试图表现出悲伤来博取同情,也没有任何闪烁其词。
他就那么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足以把任何一个相亲对象,直接炸飞到外太空的事实。
37岁,带着两个“拖油瓶”。
不,这不是拖油瓶。
这是两个活生生的人,是两个需要投入无限时间、金钱和精力的孩子。
而他,希望找一个女人,来跟他共同承担这一切。
不,他甚至没说共同承担。
他只是在“通知”我。
我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这算什么?
年度最佳相亲惊悚故事吗?
王阿姨说的“老实人”,就是这么个老实法?直接上来就扔王炸?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他那杯冰美式上面的冰块都快化没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节哀顺变”?太虚伪。
说“你好伟大”?太讽刺。
说“对不起,我们不合适”?又显得我太冷血。
我感觉自己被架在了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上,进退两难。
最终,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知道,这很难让人接受。”
“王阿姨不知道这件事,我没跟她说。我觉得,这种事,应该我自己当面说。”
“所以,今天把你约出来,主要就是想把这个情况告诉你。”
我点点头,嗓子有点干:“谢谢你的坦诚。”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最得体的回答。
他又喝了一口那杯苦得要命的美式。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让我记了很久很久的话。
“不过,你放心。”
他的眼神穿过镜片,异常认真地看着我。
“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一定会对你好。”
我愣住了。
在那一刻,我甚至忘了去思考那两个侄子,忘了思考这背后意味着的沉重负担。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人……是不是有点缺心眼?
都这种配置了,他还哪来的自信,说出“你放心,我会对你好”这种话?
他拿什么对我好?
下班后给我辅导奥数吗?
还是周末带我参加亲子运动会?
我们俩的约会,是不是得带着两个小灯泡,去儿童乐园或者麦当劳?
我忽然觉得,整件事荒诞到了极点。
我看着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再也忍不住,低头笑出了声。
不是嘲笑,就是觉得……又心酸又好笑。
他被我笑得有点不知所措:“林小姐?”
我摆摆手,好不容易止住笑,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没什么。”
“陈屿,我觉得你人很好,也很坦诚。”
“但是,这件事,我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这是场面话。
潜台词是:大哥,咱俩这事儿,基本没戏了。
他点点头,很理解的样子:“应该的。没关系。”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来的。”
“好。”
结账的时候,他抢着付了钱。
走出咖啡馆,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
我们俩站在商场门口,像两个刚谈崩了生意的伙伴。
“那,再见。”我说。
“再见。”他说。
我转身,走向停车场,一步都没有回头。
坐进车里,我趴在方向盘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
我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广播里放着一首情歌,歌词甜得发腻。
我关掉广播,车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的脑子里,却像开了个菜市场,乱哄哄的。
陈屿。
两个侄子。
“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
这几句话,像魔音绕耳,不停地在我脑中循环播放。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进沙发里,第一时间给我的闺蜜肖雨发了条微信。
“我今天见到了一个神人。”
肖雨秒回:“怎么个神法?是丑出天际,还是抠得像只铁公鸡?”
我打字:“都不是。”
“他37岁,相亲的时候跟我说,他要养两个侄子。”
一个红色感叹号的表情包弹了出来。
紧接着是肖雨的语音,声音尖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什么?!林澜你没开玩笑吧?养两个侄子?亲生的?不是,亲侄子?我的天,这是什么骨骼清奇的男人?你赶紧把他拉黑!别再联系了!这是个天坑啊!”
“他哥嫂出意外去世了,法院判给他的。”我补充道。
肖雨那边沉默了几秒。
“那……那也很惨。但是!澜澜,同情不能当饭吃!你清醒一点!你今年32,不是22,你没有那么多青春和试错成本,去给别人当后妈,还是两个!”
“而且是侄子!不是亲儿子!以后养大了,跟你亲不亲还两说呢!万一养出两个白眼狼,你找谁说理去?”
“你图他什么?图他年纪大?图他有孩子?图他给你的人生开启困难模式?”
肖雨的连环炮,字字句句都打在我的理智上。
是啊。
我图他什么?
我一个一线城市独立女性,有房有车(虽然是小户型和代步车),有份还算体面的工作,长得也不差。
我为什么要去找这样一个“高难度”的伴侣?
我的人生,本来就是普通模式,我为什么要手贱,去调成地狱模式?
“我知道。”我回了三个字。
“你知道就好!赶紧的,删了删了!就当今天出门踩了坨狗屎,晦气!”肖雨恨铁不成钢地说。
我嘴上应着:“好,我知道了。”
可我却没有动。
我打开微信,点开那个灰色的,只说过几句话的头像。
他的朋友圈,一片空白。
像他的人一样,干净,但也乏味。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删掉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出于他那份罕见的坦诚。
或许是出于他那句,听起来傻得可笑的“我会对你好”。
又或者,我只是单纯地,对这个“故事”的后续,产生了一点点该死的好奇心。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风平浪浪静。
我照常上班,下班,周末跟肖雨逛街看电影。
我以为陈屿这件事,就会像我以前相过的无数个男人一样,沉入记忆的深海,再也不会泛起波澜。
王阿姨没有再来烦我,估计是陈屿跟她说了什么。
我甚至都快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直到周三晚上,我加完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手机亮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
来自那个空白的头像。
“林小姐,打扰了。上次见面,你好像有点着凉,最近降温,注意加衣服。”
就这么一句话。
没有问我考虑得怎么样,没有再约我见面,甚至连个表情包都没有。
就是一句平平淡淡的,甚至有点像我妈会发来的关心。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戳了一下。
很奇怪的感觉。
这些年,追我的人里,有送花送包的,有天天早安晚安的,有说尽了甜言蜜语的。
但从没有人,会注意到我那天在咖啡馆里,因为冷气太足而下意识摩挲胳膊的小动作。
我回了一句:“谢谢,你也注意。”
发完,我就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回?
我不回,这件事就彻底结束了。
我一回,就好像……给了对方一点念想。
肖雨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骂我圣母心泛滥。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决定不再理会。
可是,到了周末,我一个人在家看电影,看着屏幕上男女主角拥抱接吻,我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陈屿。
我想象不出他谈恋爱的样子。
我只能想象出,他早上五点半起床,睡眼惺忪地给两个孩子做早饭。
一个煎蛋,两片吐司,一杯热牛奶。
然后手忙脚乱地催他们起床,刷牙,穿衣服。
送完大的去小学,再送小的去幼儿园。
然后自己踩着点,赶到公司打卡。
白天,他要对着电脑上那些复杂的结构图,计算着成千上万个数据,不能有丝毫差错。
晚上,他要辅导一个二年级学生的语文数学,还要应付一个大班孩子的十万个为什么。
周末,当别人都在睡懒觉,约会,聚餐的时候,他可能要带着两个孩子,去上各种补习班,或者去公园里,耗上一整天。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自己的生活。
我打了个冷战。
光是想象,我就觉得要窒息了。
他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
他不会累吗?不会烦吗?不会崩溃吗?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
我想去看看。
我不是想去约会,也不是想去发展什么。
我就是想亲眼看看,他过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林澜,你疯了吗?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好奇心害死猫,你不知道吗?
我和心里的另一个自己,激烈地辩论着。
最终,那个该死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点开了那个空白的头像。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删删改改。
最后,我发过去一句话。
“你那两个侄子,多大了?”
他几乎是秒回。
“大的叫小远,八岁。小的叫小杰,五岁。”
“男孩还是女孩?”
“都是男孩。”
我仿佛已经听见了屋顶被掀翻的声音。
两个男孩,一个八岁,一个五岁。
正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年纪。
我停顿了一下,继续打字。
“他们……好带吗?”
这次,他隔了一会儿才回。
“谈不上好带。小孩子,都淘气。”
后面跟了一个苦笑的表情。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用表情。
我看着那个简单的符号,竟然觉得,他离我近了一点点。
不再是那个严肃、刻板的结构工程师。
而是一个,被两个调皮捣蛋的侄子,折磨得焦头烂额的,普通男人。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我问出了我最想问的问题。
“还好。请了个钟点工阿姨,帮忙做晚饭和打扫卫生。白天他们都在学校和幼儿园。”
“周末呢?你不用加班吗?”
“尽量不加。周末带他们去上兴趣班,或者去科技馆、公园。”
我看着他的回复,脑子里勾勒出一幅画面。
一个男人,左手牵着一个,右手抱着一个,背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双肩包,里面装着水、零食、纸巾和各种玩具。
他的身影,在周末人山人海的公园里,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扎眼。
“你……没想过把他们送回老家,给爷爷奶奶带?”我还是问出了这个有点残忍的问题。
我知道,这可能是最“省事”的解决办法。
他的回复,再次出乎我的意料。
“想过。”
“但是我爸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而且,小远已经上小学了,老家的教育条件跟不上。”
“最重要的是,我哥走之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照顾好他们。”
“我答应了。”
我答应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忽然觉得,我之前那些关于“地狱模式”的调侃,显得那么浅薄和可笑。
这不是游戏。
这是承诺。
是一个男人,对他死去的哥哥,许下的,一辈子的承诺。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
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过了很久,我才回了一句:“你很了不起。”
这次,我是真心的。
他回:“谈不上。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没有暧昧,没有试探。
就像两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聊着一些日常的琐事。
他跟我说,小远数学不好,一道简单的应用题能错三种方法。
他跟我说,小杰特别喜欢奥特曼,把家里所有的床单都当成披风,从沙发上往下跳。
他跟我说,有一次他出差,把孩子托付给邻居,结果小杰半夜想他,哭着跑出来找他,差点走丢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自嘲的无奈。
但我能听出,那平静背后,隐藏着多少心力交瘁和后怕。
挂掉微信语音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
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肖雨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
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巨大的旋涡,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可是,我的心,却不受控制地,对他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同情,有敬佩,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
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我打开购物软件,鬼使神差地,搜索“八岁男孩礼物”和“五岁男孩礼物”。
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乐高、遥控汽车和奥特曼模型,我竟然开始认真地研究起来。
研究哪个系列小远可能会喜欢,哪个奥特曼是小杰的最新偶像。
我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
林澜,你到底在干什么?
你还没怎么样呢,就开始考虑给孩子买礼物了?
你这是入戏太深了吧!
我赶紧关掉软件,猛灌了一大杯冰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
你只是好奇。
对,只是好奇。
周末,肖雨约我去做SPA。
躺在美容床上,闻着精油的香气,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肖雨一边享受着按摩,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那个‘侄子男’,后来没再联系你吧?”
我心虚了一下:“没……没了。”
“那就好。”肖雨长舒一口气,“我就怕你这种人,看着挺精明的,其实心软得一塌糊涂。别人卖点惨,你就上钩了。”
我没说话。
“说真的,澜澜,咱不找这种高难度的。咱就找个简简单单的,门当户对的,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周末一起看看电影,放假一起旅旅游。他不用太有钱,也不用太帅,只要真心对你好,人品没问题,就行了。”
肖雨描绘的,是所有普通女孩,对爱情和婚姻最美好的想象。
也是我曾经,深信不疑的蓝图。
可是现在,我听着这些话,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陈屿那张平静的脸。
他给不了我这样的生活。
和他在一起,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二人世界的旅行,不会有说走就走的浪漫。
我们的生活,会被两个孩子的哭闹、作业和兴趣班,填得满满当当。
我真的,能接受吗?
我不知道。
从SPA馆出来,我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你好。”
“林小姐吗?我是陈屿。”
是他的声音。
我心里一紧:“有事吗?”
“嗯……有点急事。我现在在公司,走不开。但是幼儿园老师刚打电话,说小杰发烧了,让我赶紧去接。我……”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罕见的焦急和为难,“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我愣住了。
“让我……去帮你接孩子?”
“对。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也很唐突。我实在是找不到别人了。钟点工阿姨下午才来,我爸妈又不在身边。我……”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他,肯定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个平时那么沉稳的男人,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绝对不会向我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相亲对象求助。
“幼儿园在哪个位置?”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问完我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林澜,你是不是疯了!
你答应他干什么!
“就在我公司附近,叫‘金色童年’幼儿园。我把地址发给你。老师的电话我也发给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感激。
“好。”
挂了电话,肖雨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你要去帮他接孩子?”
我点点头,表情有点麻木。
“林澜!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你跟他什么关系啊你就去帮他接孩子?万一孩子出点什么事,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肖雨快要气疯了。
“他说他走不开,孩子发烧了。”我小声辩解。
“那他不会请假吗?工作比孩子还重要?再说了,他没有别的亲戚朋友了吗?凭什么找你啊!”
“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只知道,我拒绝不了。
我无法想象,一个发着烧的五岁孩子,孤零零地在幼儿园里,等着那个永远在忙的叔叔。
“我先过去看看情况。”我拿起车钥匙,“你先回去吧。”
“我跟你一起去!”肖雨不放心。
“不用,我自己可以。”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开着车,按照他发来的定位,一路导航过去。
我的心,跳得飞快。
有紧张,有忐忑,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隐秘的期待。
我终于,要见到那个只存在于他描述中的,叫“小杰”的男孩了。
金色童年幼儿园,门口的滑梯漆成了彩虹的颜色。
我给老师打了电话,报上了陈屿和小杰的名字。
很快,一个穿着黄色小马甲的老师,牵着一个小孩走了出来。
那孩子,小脸烧得通红,眼睛水汪汪的,没什么精神。
他穿着一件奥特曼的T恤,小小的身子缩在老师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
“你是……陈小杰小朋友吗?”我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点。
他点点头,不说话。
老师跟我交待了几句,说孩子量了体温,38度5,让我赶紧带他去医院。
我签了字,牵过他那只滚烫的小手。
他的手很小,很软。
被我牵着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我心里一酸。
“小杰,别怕。我是你叔叔的朋友,林阿姨。叔叔在加班,让阿姨先来接你,我们现在去找叔叔,好不好?”
他抬起头,那双酷似陈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嗯”了一声。
我把他抱上车,给他系好安全带。
一路上,他都很安静,不哭不闹,就睁着那双大眼睛,看着窗外。
我从后视镜里看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么小的孩子,生病了,没有妈妈在身边,该有多难过。
我把车开到陈屿公司楼下。
他已经等在门口了。
看见我的车,他快步跑了过来。
他拉开车门,第一眼看的不是我,而是后座上的小杰。
“小杰!”
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怎么这么烫。”
他解开安全带,把孩子一把抱了出来。
那个平时在我面前,总是显得有些笨拙的男人,抱孩子的姿势,却异常熟练和稳妥。
小杰一到他怀里,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带着委屈,带着依赖,带着找到靠山的安心。
他把小脸埋在陈屿的肩膀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屿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柔声哄着:“不哭了不哭了,叔叔在呢。是叔叔不好,叔叔来晚了。”
我坐在车里,看着这一幕,鼻子莫名地发酸。
陈屿抱着孩子,走到我的车窗前。
他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表情里是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歉意。
“林澜,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我……”
“别说了,”我打断他,“赶紧带孩子去医院吧。我送你们去。”
“不用不用,太麻烦你了。我自己打车去就行。”他连忙摆手。
“现在是下班高峰期,不好打车。上车吧,别耽误了。”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抱着孩子坐进了后座。
去医院的路上,一路堵车。
小杰还在低声地抽泣。
陈屿不停地给他擦眼泪,喂他喝水,给他讲故事。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笨拙地模仿着故事里小猪的叫声,看着他脸上那种混杂着疲惫、心疼和温柔的表情。
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一点也不“缺心眼”。
他只是,把所有的聪明和算计,都用在了如何撑起这个家上。
把他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这两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到了医院,挂号,排队,看医生。
儿科急诊,永远是人满为患。
孩子的哭闹声,家长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让人头昏脑胀。
陈屿抱着昏昏欲睡的小杰,在长椅上坐下。
我跑去缴费,拿药。
等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他正拿着一个小风扇,对着小杰的脸,轻轻地吹着。
他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紧紧地贴在背上。
我走过去,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他。
“喝口水吧。”
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但很真实。
“谢谢。”
“今天,真的给你添了天大的麻烦。”
“没什么。”我说,“孩子怎么样了?”
“医生说是病毒性感冒,开了点药,说回去多喝水,物理降温。”
我点点头。
看着他怀里那个烧得小脸通红的孩子,我忽然动了恻行之心。
“要不……今晚我帮你一起照顾他吧?”
我说完就后悔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主动申请,进入他的生活。
他果然愣住了,惊讶地看着我。
“不用了,林澜。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我一个人可以的。”他立刻拒绝。
“你明天还要上班,一个人怎么行?他晚上肯定要闹的。”我坚持。
我们俩,在医院嘈杂的走廊里,为了“谁来照顾孩子”这件事,推让了半天。
最后,他拗不过我,只好同意了。
“那……就麻烦你,送我们回去吧。我家离这儿不远。”
我开车,把他和孩子送回了家。
他家在一个老小区,没有电梯。
他抱着小杰,我提着药,一口气爬上五楼。
打开门,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那种,独居男人和两个小男孩混合在一起的,生活的味道。
有点乱,但还算干净。
客厅的沙发上,扔着几个奥特曼的玩具。
茶几上,放着一本没做完的,小学的数学练习册。
阳台上,晾着几件小小的,卡通图案的T恤。
这就是他的世界。
一个完全属于,他和那两个孩子的世界。
小远还没放学。
陈屿把小杰放到他的小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然后他走进厨房,给我倒了一杯水。
“家里有点乱,你别介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挺好的。”我说的是实话,“很有生活气息。”
他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
陈屿去开门,是一个看起来很机灵的小男孩,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
“叔叔,我回来了。”
他看见客厅里的我,愣了一下,躲到了陈屿身后。
“小远,这是林阿姨。”陈屿介绍道。
“阿姨好。”小远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这就是那个,数学不好的,小远。
他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要瘦小一些。
“小远,弟弟发烧了,在睡觉。你先自己去写作业,好不好?”陈urry温和地说。
小远点点头,乖乖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看着这个懂事的孩子,心里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没有父母在身边,他们被迫,要比同龄的孩子,更早地学会长大。
晚上,钟点工阿姨来做好了饭。
很简单的三菜一汤。
陈屿没什么胃口,随便扒了两口,就去看小杰的情况。
我陪着小远,在饭桌上吃饭。
“阿姨,你是我叔叔的女朋友吗?”小远一边扒着饭,一边冷不丁地问。
我差点被一口米饭呛到。
“不……不是。”我含糊地回答。
“哦。”他低下头,继续吃饭,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以前也有好多阿姨来过,但是她们后来都不来了。”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说的,是那些来和陈屿相亲的女人吧。
她们来了,看到了这个家的情况,然后,就都走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吃完饭,我帮着收拾了碗筷。
小杰的烧,一直没退。
到了半夜,他开始说胡话,哭闹不止。
陈屿抱着他,在客厅里来回地踱步。
我用温水,一遍一遍地给他擦拭身体。
那个晚上,我们俩几乎都没合眼。
天快亮的时候,小杰的烧,终于退了一点,沉沉地睡了过去。
陈屿也累得,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看着他,睡梦中依然紧皱的眉头,和他眼下那片浓重的青黑。
我忽然觉得,那句“我会对你好”,是那么的苍白。
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他拿什么,来对别人好?
可是,我又觉得,那句话,又是那么的重。
因为,那可能是他唯一能给的东西了。
一个男人,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承诺。
我给他盖上了一条毯子。
然后,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窗外,天一点点地亮起来。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让肖雨,把我骂到狗血淋头的决定。
我想试试。
我想走进这个,看起来混乱不堪,却又充满了烟火气的世界。
我想看看,我们能不能,把这个“地狱模式”的人生,打出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早上,陈屿醒来,看到我还在,一脸的惊讶和愧疚。
“林澜,你……你一晚上没睡?”
我摇摇头:“我眯了一会儿。小杰怎么样了?”
“好多了,体温降下来了。”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我去给他们做早饭。你……你再睡会儿吧。”
“我来吧。”我说。
我走进他家的厨房。
冰箱里,食材很有限。
鸡蛋,吐司,牛奶。
我做了最简单的三明治,煎了两个荷包蛋。
小远起床,看到我在厨房里忙碌,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早饭。
气氛有点奇怪,但并不尴尬。
吃完早饭,陈屿要去上班,小远要去上学。
“小杰怎么办?”我问。
“我请了假,今天在家陪他。”陈屿说。
我看着他疲惫的脸,说:“你昨天一晚没睡,怎么陪?你去上班吧。今天周末,我休息,我来陪他。”
“这怎么行!”他立刻反对,“绝对不行!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
“就这么定了。”我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把你的工作做完,才能安心照顾他们,不是吗?”
“而且,”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试试。”
他愣住了。
“试试……什么?”
“试试,能不能给小杰,当一天‘临时妈妈’。”
他彻底呆住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没再给他反驳的机会,把他和小远推出了门。
关上门,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听见卧室里,传来小杰均匀的呼吸声。
我走到他的床边,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烫了。
我松了一口气。
然后,我开始打量这个家。
我卷起袖子,开始收拾。
把沙发上的玩具,收进玩具箱。
把茶几上的练习册,整理好。
把阳台上晾干的衣服,收进来,叠好。
我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于是,我拿着手机,下楼,去了附近的菜市场。
我买了新鲜的蔬菜,排骨,和鱼。
我还记得陈屿说过,小远喜欢吃可乐鸡翅。
我拎着大包小包,回到那个五楼的,没有电梯的家。
爬到一半,我就气喘吁吁。
我忽然明白,这就是陈屿的日常。
中午,我炖了排骨汤,做了可乐鸡翅,还炒了两个素菜。
小杰醒了,精神好了很多。
他看见我,有点害羞,但没有再躲。
我喂他喝汤,他乖乖地张开嘴。
下午,我陪他一起,在客厅的地板上,拼他最喜欢的奥特曼乐高。
我们俩,谁也不说话。
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下午,也挺好。
没有电影,没有SPA,没有精致的下午茶。
只有,一个需要你照顾的孩子,和一份,实实在在的,被需要的感觉。
傍晚,陈屿和小远回来了。
他们打开门,闻到满屋的饭菜香,都愣住了。
“叔叔,好香啊!”小远叫了起来。
陈屿看着焕然一新的客厅,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看着我,眼神复杂。
“林澜,你……”
“快去洗手,准备吃饭。”我像个女主人一样,自然地发号施令。
那顿晚饭,我们四个人,吃得其乐融融。
小远吃了很多可乐鸡翅,嘴上全是油。
小杰也喝了一大碗排骨汤。
陈屿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一直说着“谢谢”。
我说:“你要是真想谢我,以后就别跟我说‘谢谢’这两个字。”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
吃完饭,他坚持要送我回家。
楼下,我们俩站在我的车旁。
晚风习习,小区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林澜,”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沙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什么都别说。”
“我……”他欲言又止,“我怕……这对你不公平。”
“公平?”我笑了,“陈屿,生活里哪有那么多绝对的公平。”
“我只知道,昨天晚上,看着你抱着发烧的小杰,在客厅里一圈一圈地走,我忽然觉得,如果那个时候,你身边有个人,哪怕只是帮你倒杯水,你可能都不会那么无助。”
“我不想你那么无助。”
他沉默了,眼眶有点红。
“但是,我给不了你很多东西。”他说,“我没有时间陪你逛街看电影,可能也没钱给你买很贵的礼物。我甚至……可能连一个像样的二人世界都给不了你。”
“我知道。”我点点头,“我都知道。”
“那你……图什么呢?”他问出了和肖雨一样的问题。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老实的,笨拙的,却又无比坚韧的男人。
我想了想,说:
“我图你,在相亲的时候,会坦诚地告诉我,你要养两个侄子。”
“我图你,在我注意到你之前,就先注意到了我怕冷。”
“我图你,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会笨拙地模仿小猪叫,去哄一个生病的孩子。”
“我还图……”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还图你那句,听起来傻得可笑的,‘我会对你好’。”
“陈屿,我不要你给我买包,也不要你带我去浪漫的土耳其。”
“我只想要,以后你再抱着发烧的孩子,手足无措的时候,我能站在你身边,帮你倒一杯水。”
“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个37岁的,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笑了。
我知道,我选择了一条,最难走的路。
我知道,这条路上,会有数不清的困难和争吵。
会有孩子的教育问题,会有和他们亲疏远近的尴尬,会有我们俩因为疲惫而产生的摩擦。
肖雨可能会气得跟我绝交。
我妈可能会觉得我疯了。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很亮,很圆。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发动车子前,我给他发了条微信。
“明天早上想吃什么?我顺路买了带过来。”
他很快回复。
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海誓山盟。
只有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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