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380块钱,像一根刺,在我心里扎了整整三年。直到今天,我甚至已经记不清那家饭店的菜是什么味道,却清晰地记得王军和他妻子李梅在服务员拿出账单时,那种心照不宣的沉默。
那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精准地罩在了我的头上,让我动弹不得。
从那天起,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懂得,成年人之间的许多关系,其实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博弈。你退的每一步,都会成为别人得寸进尺的台阶。而我这堂关于边界感的课,学费就是那张印着380元的小票,以及此后漫长岁月里,每每想起便如鲠在喉的憋闷。
故事,要从那个临近五一假期的周五下午说起。
第1章 顺路的请求
办公室里的空气已经开始躁动,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水,每个人头顶都冒着名为“放假”的热气。我正在把手头最后一份报表的数据核对完毕,心里盘算着下班后是先去加满油还是先回家收拾行李。我的老家在邻省的安县,离我们所在的这座省会城市大概有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开车回去,不堵车的话三个小时足够。
“小陈,今年五一也回老家啊?”
王军的声音从我工位的隔板后面探了过来。他手里端着个泡满枸杞的保温杯,笑呵呵地看着我。王军是我斜对面的同事,比我大七八岁,平时大家都客气地叫他一声“王哥”。他为人算不上坏,就是那种典型的办公室“老油条”,精于算计,尤其擅长利用各种微小的“人情”来为自己谋方便。
“是啊,王哥,回家看看我爸妈。”我笑着回应,手里的鼠标点下了保存键。
“巧了,我跟你嫂子也回她娘家,她娘家就在你们安县隔壁的青县,顺路,顺路得很呐!”王军把“顺路”两个字咬得特别重,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般迅速笼罩过来。我太了解王军这种铺垫的含义了。果不其然,他慢悠悠地喝了口水,然后用一种商量的、甚至带着点请求的语气说道:“你看,小陈,我跟你嫂子两个人都没摇到号,买高铁票吧,时间点又不好,大包小包的也折腾。你反正一个人开车回去,车上空着也是空着……要不,捎我们一程?”
办公室里人多口杂,他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同事听见。我几乎能感觉到几道目光已经不动声色地投了过来。
我承认,我性格里有很懦弱的一部分,俗称“讨好型人格”。我害怕拒绝别人后那种尴尬的气氛,也总觉得同事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撕破脸不好看。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婉拒的借口:车上要带很多东西?不行,我的后备箱空空如也。我要去别的地方接人?不行,我一向独来独往。
就在我犹豫的这几秒钟里,王军已经把这事儿当成了既定事实。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里充满了熟稔和亲切:“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下班地库见。你嫂子还说呢,省了车票钱,回头让你嫂子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她娘家那边的好姑娘可多着呢!”
他用一个虚无缥缈的“介绍女朋友”作为交换,轻而易举地堵住了我所有可能说出口的拒绝,然后端着他的保温杯,迈着胜利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周围的同事收回了目光,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段对话只是我的幻觉。
我僵在座位上,心里五味杂陈。其实这已经不是王军第一次这样“顺便”占我的便宜了。部门聚餐,他总能找到理由“忘了带钱包”,让我先垫付,然后那笔钱就像石沉大海,你不提,他永远记不起来。我帮他顶过两次班,他口头上的感谢说得天花乱坠,却从未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真正搭过一把手。还有一次,我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两条香烟,本来是给我爸的,他看见了,顺手就拿走一包,说是“尝尝”,也再没下文。
这些事情,单拎出来,都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不值得去计较。可就像鞋里进了一粒沙,不致命,却让你每走一步都感到硌得慌。我无数次在心里告诫自己,下次一定要学会拒绝,要强硬一点。可每一次,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没事”、“好的”、“可以啊”。
我叹了口气,关掉电脑。算了,反正也是顺路,就当是积攒同事友谊了。我这样安慰自己,却忽略了心底那一丝越来越清晰的不安。我总觉得,这趟两百多公리의顺风车,可能不会像我想象中那么“顺”。
第2章 迟到的乘客
下午六点,公司地库。我提前十分钟就把车开了出来,停在B区的电梯口旁。我的车是一辆大众朗逸,买来三年了,虽然算不上什么豪车,但被我打理得干干净净。我特意把副驾和后座都用湿巾擦了一遍,还从后备箱里拿出两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放在了杯架上。我想,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应该做得周到一些,这是我的习惯,也是我妈从小对我的教导。
我给王军发了条微信:“王哥,我到地库了,在B区电梯口等你。”
王军很快回复:“收到收到,马上就来,你嫂子在补个妆。”
这一“马上”,就是二十分钟。地库里信号不好,我刷着手机短视频,看着那个小圆圈不停地转啊转,心里的那点耐心也跟着被一圈圈磨掉了。六点半,我终于看见王军拉着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旁边跟着一个穿着时髦、妆容精致的女人,慢悠悠地从电梯里走了出来。那应该就是他的妻子,李梅。
“哎呀,小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王军远远地就堆起笑脸,快走几步过来,“女人嘛,出门就是麻烦。”
李梅白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娇嗔和一丝理所当然。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的车,嘴唇微微撇了一下,虽然动作很细微,但我还是捕捉到了。那种眼神,就像是在审视一件商品,而且是对这件商品不太满意的样子。
“这就是你的车啊?”她开口了,声音有点尖,带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朗逸啊……空间有点小哦,我们这个大箱子,不知道后备箱放不放得下。”
我的后备箱明明很大,平时放三个这样的箱子都绰绰有余。我压下心里的不快,挤出笑容:“没事儿,嫂子,放得下。”
我主动下车,打开后备箱。王军把箱子往里一塞,果然轻松得很。李梅却又发话了:“哎,你这后备箱垫子该换了呀,都起球了。”
我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哦,好。”
他们坐上车,李梅很自然地坐到了后排,王军则拉开了副驾的门。我心里想着,长途开车,副驾有人聊聊天能解乏,倒也还好。可他一坐下,一股浓烈的烟味就扑面而来。我知道王军抽烟,但没想到他烟瘾这么大,估计是临下楼前又在楼梯间里“解决”了一根。我的车里从不抽烟,对烟味也格外敏感,只能不动声色地按下了车窗。
“走吧,小陈,出发!”王军系上安全带,一副领导视察的派头。
车子驶出地库,汇入周五晚高峰拥堵的车流。导航屏幕上,一片刺眼的红色。原本三个小时的路程,看样子至少要四个小时了。
为了缓和气氛,我主动开口:“王哥,嫂子,你们喝水吗?杯架上有。”
“我不喝矿泉水,没味道。”后排的李梅说道,“我老公带了茶。”
说着,王军就拧开了他那个标志性的保温杯,一股浓郁的茶味混合着他身上的烟味,在小小的车厢里弥漫开来。我有点反胃,但不好说什么。
“小陈,你车里怎么不放点音乐?”王呈问道,“这样干开车多没劲啊。”
“哦,我平时开车喜欢安静点,听听导航就行。”
“那不行,太闷了。”他说着,就自顾自地伸手去戳我的中控屏幕,“我来给你找点带劲的!”
他完全没问我的意见,就开始在我的音乐APP里翻找起来,最后选了一个节奏感极强的网络神曲合集,巨大的“动次打次”声瞬间充满了整个车厢。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跟着那鼓点一跳一跳地疼。
“怎么样?这个带劲吧!开车不犯困!”王军得意地晃着脑袋。
后排的李梅显然也很满意,甚至拿出手机开始刷起了短视频,手机里传出的各种搞笑配音和音乐,与车里的音乐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让我濒临崩溃的噪音。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我准备了一些水果,洗干净放在保鲜盒里,本想路上大家可以吃。我把保鲜盒递过去:“王哥,吃点水果吧,我今天刚买的。”
王军看了一眼,里面是切好的苹果和橙子。“哎呀,太麻烦了。”他摆摆手,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大袋瓜子,递给后座的李梅,“老婆,吃这个。”
于是,在“动次打次”的音乐和短视频的噪音中,又加入了“咔嚓咔嚓”的嗑瓜子声。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些瓜子壳从李梅的手中滑落,掉在了我刚刚擦干净的脚垫上。
我的心里,那股被压抑的火气,正在一点一点地积蓄。我开始无比后悔,后悔下午在办公室里那几秒钟的犹豫。我这才明白,免费的东西,往往最贵。因为它搭上的,是你的情绪,你的精力,和你作为一个独立个体本该拥有的尊重。
第3章 变味的路途
车子在拥堵的市区里蠕动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挣扎着上了高速。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路灯在车窗外飞速倒退,连成一条条橘黄色的光带。
“动次打次”的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王军似乎毫无察觉我的不适,甚至还跟着哼唱起来。后座的李梅嗑完了一阵瓜子,开始打电话。她的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尤其是在这种密闭的空间里。
“喂,妈,我们已经上高速了……对,坐小陈的车,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我老公的同事……车啊?就那样吧,一辆大众,旧旧的,空间也小,挤死了……嗯,他开车还行,就是有点慢,磨磨蹭蹭的……”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扎在我的神经上。我开得慢,是因为高速上车流量大,为了安全起见。我的车买了三年,怎么就成“旧旧的”了?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路况上,假装没有听到她的抱怨。
可她接下来的话,让我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哎呀,你别提了,他车里什么味儿都有,也不知道放个香薰。我闻着都快晕车了……对对对,还是坐高铁舒服,又快又干净。要不是这次没抢到票,谁愿意受这个罪啊……”
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她脸上那种毫不掩饰的嫌弃。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一个好心捎带同事的司机,而是一个收费低廉、服务又差的网约车师傅,正在接受乘客最苛刻的检阅。
王军似乎也觉得妻子说得有些过分,回头小声说了句:“行了行了,说那么多干嘛。”
李梅却不以为然:“我跟我妈说说话怎么了?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车厢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王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试图转移话题:“咳咳,小陈啊,你这车,当初买的时候多少钱啊?”
“办下来十三万多吧。”我淡淡地回答。
“哦哦,这价格还行,代步够用了。”他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点评道,“不过年轻人嘛,还是得努力,争取早日换个BBA,开出去才有面子。你看我们小区那个小李,比你还小两岁,去年就提了辆宝马三系。”
我没有接话。我买车是为了自己方便,不是为了给别人看,更不是为了所谓的“面子”。我跟他的价值观,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音乐声不知何时停了,可能是王军自己也觉得尴尬,手动关掉了。没有了噪音的填充,这沉默显得更加沉重和漫长。
过了许久,后座的李梅又开口了,这次是冲着王军说的:“老公,我饿了。”
王军立刻来了精神:“饿了?那咱们找个服务区吃点东西?”
“服务区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又贵又难吃。”李梅立刻否决,“我看导航,前面不远有个出口,下去应该有吃饭的地方。开了这么久车,小陈也辛苦了,咱们找个好点的地方,正经吃顿饭,犒劳犒劳小陈。”
她把“犒劳犒劳小陈”这几个字说得格外响亮,仿佛真的是在全心全意地为我着想。
我心里一沉,立刻说道:“不用了,王哥,嫂子。我不饿,咱们赶路要紧。服务区随便买点面包对付一下就行。”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顿“好点”的饭,会成为一个新的麻烦。
“那怎么行!”王军立刻反驳,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你辛辛苦苦给我们当司机,我们怎么能让你饿着肚子开车?必须吃!就这么定了!你看前面那个‘清河古镇’出口,就从这儿下。我听说这边的河鲜是一绝,正好带你尝尝鲜!”
他完全没有给我任何拒绝的余地,仿佛他才是这辆车的主人,而我,只是一个负责执行命令的司机。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开始用手机搜索附近的美食推荐。
我看着导航上那个越来越近的出口指示牌,心里充满了无力和烦躁。我感觉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走,去往一个我完全不想去的地方,参加一场我完全不想参与的饭局。这趟回家的路,从他们上车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偏离了我预想的轨道,变得面目全非。
第44章 “犒劳”
车子在王军的指挥下,驶离了高速,拐进了一条通往县城的省道。路两边的灯光渐渐多了起来,也看到了一些饭店的招牌。
“随便找个家常菜馆就行了,王哥。”我再次尝试争取主动权。
“那不行,说了要犒劳你,就不能太随便。”王军举着手机,像个美食家一样点评着,“这家不行,评分太低。这家……环境太差。哎,有了!就这家,‘临江渔府’,网上评价很高,说是本地最新鲜的河鱼,环境也好。”
他把手机递到我面前,屏幕上是一家看起来装修得古色古香的饭店,门口挂着红灯笼,还有一个小桥流水的景观。一看就知道,价格不便宜。
“王哥,真不用这么破费……”
“哎,小陈,你再说这话就是看不起我了啊!”王军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丝“你太客气了”的责备,“一顿饭而已,我跟你嫂子还能差你这顿饭?让你吃你就吃,别磨叽了,跟着导航走!”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拒绝,就显得我太不识抬举,太小家子气。我只能在心里苦笑,默默地跟着导航,把车开到了那家“临江渔府”的门口。
饭店的停车场里停了不少车,其中不乏一些好车。我们走进去,一个穿着旗袍的服务员热情地迎了上来。饭店里果然是小桥流水的格局,装修得颇有格调。王军和李梅显然对这个环境非常满意,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服务员把我们引到一个靠窗的卡座。王军大马金刀地坐下,把菜单递给我:“小陈,你来点,别客气,想吃什么点什么。”
我接过菜单,翻开看了两眼,心就凉了半截。最便宜的素菜都要三四十,一条招牌的清蒸白鱼,标价288。这哪里是随便吃顿便饭,这分明是商务宴请的级别。
“王哥,还是你来吧,我没什么忌口,吃什么都行。”我把菜单推了回去。
“那行,我来点。”王军也不客气,拿过菜单,直接对服务员说:“你们这儿的招牌菜都给我们介绍介绍。”
服务员立刻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王军听得连连点头,然后大手一挥:“行,这个清蒸白鱼,来一条!这个酱爆螺蛳,来一份!还有这个……老婆,你爱吃的那个红烧肉,要不要?”
“要!”李梅在一旁玩着手机,头也不抬地应道。
“好,再来个红烧肉。嗯……再来个汤,就那个鱼头豆腐汤吧。素菜……小陈,你有什么想吃的素菜?”他象征性地问了我一句。
“我随便,点个清炒时蔬就行。”
“行,那就一个清炒时蔬。”王军合上菜单,递给服务员,然后补充道,“再来三碗米饭。哦对了,喝点什么?小陈,你开车,不能喝酒。要不咱们来一扎鲜榨的玉米汁?”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点头。
很快,菜就一道道上来了。不得不说,这家饭店的菜品确实不错,色香味俱全。那条清蒸白鱼,肉质鲜嫩,汤汁鲜美。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吃在嘴里,却感觉味同嚼蜡。
饭桌上,王军和李梅吃得不亦乐乎,两个人有说有笑,聊着他们单位的八卦,聊着这次回家要给亲戚带什么礼物,完全把我当成了空气。他们偶尔会夹一筷子菜到我碗里,说一句“小陈,多吃点,别客气”,然后就继续他们自己的话题。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一个功能性的存在。我的功能就是把他们从A点送到B点,顺便在他们饿了的时候,陪他们吃一顿他们选定的“大餐”。
这顿饭,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吃了一个多小时。我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地喝着那杯甜得发腻的玉米汁。
终于,李梅放下了筷子,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吃饱了。”
王军也打了个饱嗝,靠在椅子上,摸着肚子说:“嗯,这家味道确实不错。下次还可以再来。”
他冲着不远处喊了一声:“服务员,买单!”
我的心,随着他这一声喊,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第5章 沉默的账单
服务员拿着账单和POS机,微笑着走了过来。
“您好,一共消费380元。”她把账单轻轻地放在桌子中央,正对着王军的方向。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王军靠在椅子上的身体,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他拿起桌上的牙签,慢条斯理地剔着牙,眼睛看着窗外,仿佛在欣赏夜景,对眼前的账单视而不见。
李梅则低头专注地玩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好像正在看什么极其精彩的内容,连头都舍不得抬一下。
他们两个人,用一种惊人的默契,同时进入了一种“与我无关”的状态。
桌子不大,那张白色的消费小票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的黑色数字“380”显得格外刺眼。服务员站在桌边,脸上职业性的微笑开始变得有些尴尬。她看看王军,又看看我,似乎在判断究竟谁才是那个该付钱的人。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一样,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的跳动声,脸上也开始发烫。
我不是傻子,我瞬间就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什么“犒劳我”,什么“差不了这顿饭”,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们为了满足自己口腹之欲而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付这笔钱。他们把我从高速上叫下来,带到这家他们选定的昂贵饭店,点了一桌子他们爱吃的菜,最后,却等着我这个“被犒劳”的人来买单。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屈辱感,像火山一样在我胸中翻涌。我真想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指着王军的鼻子问他:“王哥,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你不是说差不了这顿饭吗?”
我想质问他,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把别人的善意和情面,当成可以肆意践踏和利用的工具?
可是,这些话就像被一块巨石堵在了我的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的性格弱点在这一刻暴露无遗。我害怕争吵,害怕撕破脸皮后那种无法收场的难堪。我甚至能想象到,如果我真的质问出口,王军会如何用他那套“你太计较了”、“开个玩笑而已”的话术来反击我,最后把责任都推到我“小气”、“不懂人情世故”的头上。
在公共场合,在服务员的注视下,我丢不起那个人。
我的理智和我的愤怒在脑海里激烈地交战。理智告诉我,算了,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以后离这种人远一点。而愤怒则在叫嚣,凭什么?凭什么要我来承担这一切?
最终,还是那该死的“面子”和懦弱占了上风。
我看着王军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看着李梅那张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侧脸,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像是灌了铅,沉重地压在我的肺里。
“我来吧。”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干涩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我从钱包里拿出银行卡,递给服务员,尽量不让自己的手抖得太厉害。
“密码六个零。”我低着头,不敢看服务员的眼睛,也不敢看对面那对夫妻的表情。
在我说出“我来吧”的那一刻,我能感觉到,王军和李梅那两座“雕像”瞬间就“活”了过来。
“哎呀,小陈,你看你,怎么还真让你付钱了呢!”王军的语气里充满了夸张的意外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责备,“我刚才就是跟你开个玩笑,想看看你反应。我这正准备掏钱呢,你动作也太快了!”
他说着,还真的装模作样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做出一个掏钱包的动作。
李梅也终于抬起了头,笑着说:“就是啊,小陈,你这孩子也太实诚了。你王哥说请你,还能让你花钱?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啊。”
他们的表演天衣无缝,仿佛真的是我误会了他们,是我太心急,抢着付了钱。
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去戳穿他们这拙劣的谎言。我只是觉得无比的恶心和疲惫。
服务员很快把卡和消费单递了回来。我接过,默默地塞回钱包。那张380元的小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的指尖生疼。
“吃饱了,走吧。”我站起身,语气冰冷,不想再多看他们一眼。
第6章 冰冷的归途
从饭店出来,外面的夜风格外凉,吹在脸上,让我滚烫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王军和李梅跟在我身后,还在继续着他们的表演。
“小陈,这顿饭让你破费了,真不好意思。回头我把钱转给你。”王军拍着我的肩膀说。
“是啊是啊,或者下次我们回请你。”李梅在一旁附和。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向我的车。我知道,那句“回头转给你”的钱,我永远也收不到。那句“下次我们回请”,也永远不会有下一次。这些话,不过是他们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而说的场面话,廉价得就像路边的尘土。
回到车上,我一言不发地启动了车子。车厢里的气氛,比来的时候更加压抑和冰冷。之前那种虚伪的客套和热闹荡然无存,只剩下令人窒管的沉默。
王军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情绪,没再像之前那样自说自话地放音乐,只是偶尔没话找话地评论一句路况:“哎,这边路修得还挺好。”
我用“嗯”或者“哦”来回应,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李梅则彻底安静了下来,靠在后座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装睡。
车子重新驶上高速,汇入夜色中的车流。我把车窗开了一道缝,让冷风灌进来。风声盖过了一切,也仿佛吹散了一些我心里的憋闷。
我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刚才在饭店里发生的一切。那张账单,王军剔牙的侧脸,李梅低头玩手机的专注,以及我自己,在屈辱中掏出银行卡的那个瞬间。每一个画面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清晰无比。
我感到愤怒,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深深的失望。我气自己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为什么不能当场戳穿他们的谎言。我气自己为什么总是把“面子”看得比自己的感受还重要。就为了那点可怜的、虚假的和谐,我宁愿委屈自己,吞下这只苍蝇。
这380块钱,对我来说,不是一笔小钱。我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六千多,去掉房租和日常开销,所剩无几。这380块,是我四五天的饭钱,是我省吃俭用才能攒下的一部分。可现在,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为别人的自私和无耻买了单。
更重要的是,它买断了我对“同事关系”最后一点温情的幻想。我一直以为,办公室里,就算没有真正的朋友,至少也该有基本的尊重和体谅。可王军和李梅的行为告诉我,在有些人眼里,你所有的善意和退让,都只是他们可以利用的资源。你越是“好说话”,他们就越是得寸进尺。
剩下的一个多小时路程,车里再也没有人说过一句话。我把车开得很快,只想早点结束这场令人身心俱疲的旅程。
晚上十点半,车子终于驶入了青县县城。
“在前面那个路口把我放下就行。”王军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十字路口说。
我把车缓缓停在路边。
“行,那我们就在这儿下了。小陈,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啊!”王军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说。
“是啊,太麻烦你了。”李梅也睡眼惺忪地打开了车门。
他们拿了行李,站在车边,冲我挥了挥手。王军又重复了一遍:“那顿饭钱,我回头微信转你啊!”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脚油门,迅速地离开了那个路口,把他们和他们那句虚伪的承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我没有直接回安县,而是把车开到了县城边的一条河边,停了下来。我熄了火,打开车窗,点了一根烟。这是我上车后抽的第一根烟。
冰冷的河风吹进来,带着水汽的腥味。我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心里空落落的。我没有因为终于摆脱了他们而感到轻松,反而有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悲哀涌了上来。
我为那380块钱感到不值,更为那个在饭桌上连一句反抗的话都说不出来的自己,感到悲哀。
第7章 迟到的醒悟
回到安县的家里,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爸妈还没睡,给我留着一碗热腾腾的排骨汤。看到他们,我心里那股在外面积攒的委屈和烦躁,才稍微消散了一些。
“怎么这么晚才到?路上堵车了?”我妈一边给我盛汤一边问。
“嗯,堵了一会儿,顺便捎了两个同事。”我轻描淡写地带过,不想让他们担心。
假期那几天,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件不愉快的事。但那种感觉就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王军的微信头像,在我的联系人列表里,始终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动静。那句“回头转你”的承诺,也像我说预料的那样,蒸发在了空气里。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了姐姐陈默涵的电话。她嫁在邻市,我们姐弟俩感情很好,无话不谈。
“怎么样啊,小默,这次回家给你介绍对象没?”姐姐在电话那头打趣道。
“姐,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苦笑一声,不知道怎么的,那股压抑了几天的情绪,突然就有了倾诉的出口。我把五一回家路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讲了一遍。从王军的请求,到路上的种种不快,再到那顿憋屈的380块钱的晚餐。
我讲得很平静,但姐姐在电话那头却听得火冒三丈。
“什么?还有这种人?这不就是明摆着欺负你老实吗!”她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陈默我跟你说,你就是脾气太好了,太好说话了!换做是我,当场就跟他翻脸了!他不是说开玩笑吗?我就跟他说,‘王哥,这个玩笑可不好笑,380块呢,我半个月生活费了,您赶紧把钱付了吧!’看他脸往哪儿搁!”
听着姐姐为我抱不平的话,我的眼眶有点发热。其实我心里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但我就是做不到。
“我……我当时就是觉得,大家都是同事,撕破脸不好看。”我小声地为自己辩解。
“不好看?他把你当猴耍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想过不好看?你给他当免费司机,他还挑三拣四,吃你的喝你的,最后还让你买单,他要脸吗?”姐姐的话像连珠炮一样,“你就是从小到大都这样,总怕得罪人,总想着委屈自己成全别人。你记不记得,小时候邻居家的小胖抢你新买的变形金刚,你明明都快哭了,还不敢跟他要回来,最后还是我冲过去帮你抢回来的。妈总说你懂事,性子稳,可我觉得你这是傻!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个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呢?”
姐姐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我想起了很多往事。从小到大,我似乎一直扮演着那个“不懂拒绝”的角色。同学借我的复习资料,借了就不还,我不好意思去催;朋友找我帮忙,哪怕我自己手头的事情堆积如山,我也硬着头皮答应;亲戚让我办一些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我也只会说“我试试看”。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条件一般,父母总是教导我要谦让、要懂事,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有一次,我因为一件小事跟院里的孩子王起了冲突,被他推倒在地,膝盖都磕破了。我哭着回家,本以为会得到安慰,结果我爸却先把我训了一顿,说我“为什么要去招惹他”。从那以后,我好像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冲突和矛盾是可怕的,是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避免麻烦最好的方式,就是退让和顺从。
这种深入骨髓的讨好型人格,让我在人际交往中,始终处于一种被动的、卑微的位置。我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害怕被孤立,于是不断地降低自己的底线,去迎合别人。而王军,恰恰就是那种最擅长精准识别并利用我这种性格弱点的人。
“姐,你说得对。”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悲哀,“我就是太傻了。”
“现在明白也不晚。”姐姐的语气缓和了下来,“那380块钱,就要不回来了,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但你以后必须得改!你要记住,你的善良,要带点锋芒。对于那些懂得感恩的人,你可以加倍对他好;对于王军这种人,你连一个好脸色都不用给他。工作是工作,人情是人情,别混为一谈。你越是没底线,别人就越是敢欺负你。”
挂掉电话,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夜风吹过,带着初夏的气息。我突然觉得,那380块钱,虽然让我憋屈,但也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我给打醒了。它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懦弱,也让我看清了某些人虚伪的面具。
这堂课的学费,确实贵了点。但如果它能让我从此学会设立边界,学会爱护自己的感受,那或许,也算是物有所值。
第8章 无声的边界
回到公司的第一个周一,我在茶水间碰到了王军。
他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笑呵呵地跟我打招呼:“哟,小陈,假期过得怎么样啊?”
“还行。”我点了点头,表情平淡,没有像以前那样热情地回应。
“哎,你看我这记性!”他一拍脑门,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天的饭钱,我给忘了!我现在就转给你!”
他说着,就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要打开微信。
如果是在以前,我可能会立刻摆手说“不用了王哥,没多少钱”,然后这件事就又不了了之了。但这一次,我没有。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他。
我的沉默,显然让他有些意外。他打开微信的手指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僵了僵。他大概没想到,我竟然会默认他这个提议。
空气安静了两秒。他干咳一声,继续操作手机,然后把屏幕对着我:“转过去了啊,你收一下。”
我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果然收到了一个380元的转账。
我点了收款,然后抬起头,看着他,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收到了,谢谢王哥。”
说完,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接了水,离开了茶水间。
我能感觉到,他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跟随着我,那目光里,有惊讶,有尴尬,或许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他一定觉得,我这个“老好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懂事”了。
从那天起,我和王军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我们依然是同事,见面会点头,工作上也会有正常的交流。但我不再主动跟他搭话,不再对他有求必应。
有一次,他又想像以前一样,让我帮他顶半天班,说他要去接一个重要的亲戚。我直接告诉他:“不好意思,王哥,我下午也有事,走不开。”
我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给他任何可以继续纠缠的余地。他愣了一下,悻悻地走开了。
后来,我又听别的同事说,王军在背后抱怨我“变了”,“越来越不好说话了”,“有点小钱就翘尾巴了”。我听到这些话,心里毫无波澜。我终于明白,在王军这样的人眼中,所谓的“好说话”,不过是“可以随便占便宜”的同义词。当他无法再从你身上获取便利时,你自然就成了“不好说话”的人。
我不再在乎他是怎么评价我的。我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上。我学会了拒绝那些不合理的请求,学会了在感到不舒服的时候,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感受。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我依然会感到紧张和不适,但每一次成功的拒绝,都让我感觉自己内心的力量又强大了一分。
那辆大众朗逸,我依然每天开着它上下班。只是,我的副驾驶和后座,只留给我认可的朋友和家人。我车里的音乐,也只播放我自己喜欢的歌曲。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傍晚,想起那家“临江渔府”,想起那张380元的账单。那根扎在我心里的刺,似乎还在,但已经不再那么疼痛了。它更像一个警示牌,时刻提醒着我,与人交往,要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善良很珍贵,但如果没有边界,它就会变成一把伤害自己的利刃。那380块钱,是我为自己的懦弱和糊涂支付的学费,也是我为自己的成长,购买的一张昂贵的门票。从此以后,我知道了,回家的路,要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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