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当苏沁用手术刀一样精准的力道给我系好领带时,我还是会想起那个下午,在咖啡馆里,我像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样,只想钻进地缝里。
从那张逃跑未遂的餐桌,到后来她牵着我的手走进民政局,中间隔着无数个我想放弃的夜晚,和她一次又一次云淡风轻的“怎么了?”。
那段路,是我前半生走过最长的路,每一步都踩在自己脆弱的自尊心上。
故事,得从我妈王秀兰打来的那个催命电话说起。
第1章 晴天霹雳
“陈默,你人呢?都三点零五分了,人家姑娘早到了!你是不是又想放我鸽子?”我妈王秀兰的声音尖锐得像能穿透手机信号,直接在我耳膜上钻孔。
我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无奈地看着前面堵得像凝固猪油膏一样的车流。“妈,我堵路上了,真不是故意的。你跟阿姨说一声,我最多十分钟就到。”
“十分钟,十分钟!你每次都说十分钟!”王秀兰在那头痛心疾首,“我跟你说,这次的姑娘条件特别好,市一院的医生,长得又漂亮,性格又好。你刘阿姨拍着胸脯跟我保证的,说是她娘家侄女,知根知底。你今天要是敢给我搞砸了,过年就别想进家门!”
我叹了口气,挂了电话。对于这种“最后通牒”,我早已免疫。自从过了三十岁生日,相亲就成了我生活的主旋律,王秀兰女士则是我人生的总导演,乐此不疲地为我安排着一场又一场的女主角面试。而我,这个男主角,演得早已麻木。
车子总算挪到了商场的地下停车场。我对着后视镜扒拉了一下被安全带压得有些塌陷的头发,又扯了扯衬衫领口,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去奔赴一场毫无胜算的谈判。
约定的咖啡馆在商场三楼,叫“慢时光”。我一眼就看到了靠窗的那个座位,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的轮廓很柔和,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看起来,刘阿姨这次没夸大其词。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至少外形上,不是王秀兰女士之前给我找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潜力股”。
我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而有礼貌:“你好,请问是苏小姐吗?我是陈默,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
女人闻声抬起头。
就在她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阳光、咖啡的香气、周围的嘈杂人声,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她那张脸在我瞳孔里无限放大。
那是一张清秀而冷静的脸,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意味。这张脸,就算烧成灰我都认得。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尽数褪去,手脚冰凉。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也认出了我,先是微微一愣,随即那双冷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讶,但很快就被一种职业性的平静所取代。她甚至还对我礼貌性地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
“陈先生,你好。”她的声音和我记忆中一样,清冷、平稳,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请坐吧。”
坐?我怎么可能还坐得下!
我的双腿像是灌了铅,又像是踩在棉花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跑!快跑!
半年前,我因为一个难以启齿的男性健康问题,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走进了市一院的泌尿外科。而为我主刀进行那个“私密手术”的,正是眼前这位,苏沁,苏医生。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时我躺在手术台上,被麻醉了下半身,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周围是冰冷的器械和刺眼的无影灯,而苏沁医生戴着口罩和手套,眼神专注而平静,用一种讨论番茄怎么切片才好看的语气,对旁边的实习医生说:“注意看,这里的组织比较脆弱,下刀的角度要精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所有的尊严、隐私,都被那把冰冷的手术刀剥得一干二净。我只是一个编号,一个病例,一个人体组织样本。
术后换药,也是她。她每次都用镊子夹着棉球,动作麻利,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处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流水线产品。而我,每次都羞耻得想把头埋进地里。
我以为,出院之后,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我可以把这段尴尬的记忆永远封存起来,假装它从未发生过。
可我万万没想到,命运的剧本如此荒诞。王秀兰女士和刘阿姨联手,竟然把我最大的梦魇,堂而皇之地推到了我的相亲桌上。
这哪里是相亲,这分明是公开处刑!
苏沁看着我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她没有催促,只是端起面前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她的平静,像一根针,狠狠刺穿了我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不行,我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那个……苏小姐,我突然想起来公司还有个紧急的会要开,我得马上回去。”我语无伦次地编造着蹩脚的理由,声音都在发抖,“今天真的非常抱歉,改天……不,就这样吧,再见!”
说完,我甚至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转身就想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我的身体已经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逃跑,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然而,我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那只手,手指修长,带着一丝医生特有的凉意,但力道却出奇地大,像一把精准的手术钳,牢牢地钳住了我的脉搏。
我浑身一僵,回过头,对上了苏沁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陈先生,”她看着我,语气依然是那种医生对病人的、不容置疑的冷静,“你的伤口,应该已经完全愈合了吧?这么剧烈的动作,不怕撕裂吗?”
第2章 被迫的延续
苏沁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周围似乎有几道目光朝我们这边瞥来,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她的话里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打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伤口”、“愈合”、“撕裂”,这些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冷冰冰的、医学解剖般的穿透力,瞬间将我拉回了那个冰冷的手术室。
我挣扎了一下,想把手腕抽回来,但她的手像铁箍一样纹丝不动。
“你……你放开我。”我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带着一丝自己都能察觉到的哀求。
“坐下。”苏沁的语气不容置疑,她微微偏了偏头,示意我对面的座位,“我们谈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或许是她的气场太强大,或许是我已经窘迫到了极点,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我就像一个被老师抓到作弊的小学生,垂着头,双手无措地放在膝盖上,连看一眼桌上的咖啡杯的勇气都没有。
“一杯美式,不加糖不加奶,是吗?”她开口了,声音恢复了正常的社交频率。
我猛地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口味?
苏沁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解释道:“你住院的时候,我查房,看到你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咖啡杂志,上面用红笔圈出来的都是关于手冲美式的文章。而且你每天早上都会让家人带一杯不加糖的美式过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原来,在她眼里,我不仅仅是一个手术台上的病例,她还观察到了我生活中的细节。这种被“看透”的感觉,非但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欣喜,反而让我更加恐慌和无措。这意味着,我在她面前,几乎是完全透明的。
“我……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干巴巴地说道。
“做医生,记性好是基本功。”她轻描淡写地带过,然后将菜单推到我面前,“想喝点什么?”
我胡乱地点了一杯柠檬水,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还有邻桌情侣的窃窃私语。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被凌迟。
“陈先生,”苏沁再次打破了沉默,“我知道现在的情况很尴尬。说实话,我也很意外。我来之前,我小姨只说对方是个很不错的IT工程师,叫陈默,我没想到会是你。”
“我……我也是。”我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了她一下,又迅速低下头。
“既然遇到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像普通朋友一样聊聊。毕竟,我们之间除了医患关系,现在还多了一层‘相亲对象’的关系。”她的话说得坦然而直接,没有丝毫的扭捏。
可我做不到。我无法把眼前这个穿着优雅连衣裙的女人,和那个穿着白大褂、拿着手术刀在我最私密部位“精雕细琢”的医生分割开来。她的每一次注视,都像是在进行一次无形的术后复查。
“苏医生,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合适。”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今天真的非常抱歉,浪费了你的时间。账单我来付,我先走了。”
说着,我再次准备起身。
“陈默。”她叫了我的全名,语气里多了一丝严肃,“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愣住了。
怕什么?我怕我的窘迫,怕我的难堪,怕我作为一个男人最脆弱的一面被她看得清清楚楚。我怕我们以后就算真的在一起,每当气氛暧昧,我脑子里都会自动播放手术室里的场景和她那句“这里的组织比较脆弱”。这种心理阴影,要怎么克服?
“我没有怕什么。”我嘴硬地否认。
苏沁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仿佛能洞察人心。“是因为那次手术吗?你觉得在我面前很没面子,很尴尬?”
她一针见血,戳破了我所有的伪装。
我涨红了脸,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陈默,对我来说,那只是一台很常规的手术,和我做过的成百上千台手术没有任何区别。在手术台上,你只是我的病人,我的职责是治好你。下了手术台,我甚至可能很快就会忘记你的脸。如果不是今天在这里遇到你,我可能都想不起来你的具体情况。”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请你明白,那是我的工作。我不会用医生的眼光去审视我的……相亲对象。在我眼里,你现在只是陈默,一个IT工程师,不是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
她的话很真诚,也很理智。道理我都懂,可情感上,那道坎就像珠穆朗玛峰一样,横亘在我心头。
这次相亲最终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服务员送来的柠檬水都没碰一下,抢着付了账就冲出了咖啡馆。
回到家,王秀兰女士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见我进门,立刻丢下瓜子迎了上来。
“怎么样怎么样?见到小苏了吗?姑娘是不是特别好?”她一脸的期待,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芒。
我换着鞋,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聊得好不好啊?人家对你印象怎么样?加微信没有?”王秀兰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
“妈,我们不合适。”我疲惫地说道,只想赶紧回房间把自己关起来。
王秀兰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什么叫不合适?你们才见第一面,话都没说几句,怎么就不合适了?陈默我跟你说,你别总是用这种借口敷衍我!人家小苏哪里不好了?医生,多好的职业!长得也漂亮,配你绰绰有余了!”
“不是她不好,是我不好,行了吧?”我心里的烦躁和憋屈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你怎么不好了?我儿子哪里不好了?有房有车有正经工作,不抽烟不喝酒,你跟我说你哪里不好?”王秀兰也上了火。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跟她说不清楚。那件事,我连我爸都没告诉,只说是做了个小手术,更不可能跟我妈详细解释。
“反正就是不合适,您以后别再给我安排了,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我扔下这句话,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了房门。
身后传来王秀兰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你这个臭小子!翅膀硬了是吧?我不管,刘阿姨说了,人家小苏对你印象还不错!微信我已经帮你推过去了,你必须给我主动点!”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拿出手机一看,果然,一个新的好友申请弹了出来,头像是一朵淡雅的睡莲,昵称是“苏沁”。
验证信息只有简单的一句话:“陈先生,我是苏沁。”
我的手指悬在“通过”按钮上,像悬在一块烙铁上,迟迟不敢按下去。
第3章 尴尬的复查
我在床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了大半夜,最终还是在凌晨三点,鬼使神差地点了“通过”。
或许是出于一种病态的好奇,我想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又或许是王秀兰女士的“最后通牒”还在耳边回响,我不敢做得太绝。
通过好友申请后,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像扔掉一个烫手的山芋。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三十秒,手机屏幕就亮了。
是苏沁发来的消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早点休息。”
后面跟了一个晚安的月亮表情。
我盯着那三个字和那个表情,心里五味杂陈。她表现得越是正常、越是云淡风轻,就越是反衬出我的小题大做和狼狈不堪。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默契。她没有再主动找我,我也乐得清静,假装手机里从来没有多出这么一个联系人。我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试图用繁忙的工作来麻痹自己,把那场尴尬的相亲从脑海里删除。
王秀兰女士倒是每天一个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我进展如何。我每次都用“在聊了”、“还行吧”这种模糊的词语来敷衍她。
就在我以为这件事会像之前无数次相亲一样,无声无息地结束时,周五下午,我收到了苏沁的第二条信息。
“陈默,你这周末有空吗?正好你术后半年了,按理说应该来医院做个复查。如果你没时间,我们可以约在外面,我顺便帮你看看恢复情况。”
看到“复查”和“恢复情况”这几个字,我手里的鼠标差点没握住。
她这是什么意思?以医生的名义约我?还是……以相亲对象的名义?这种公私不分的邀约,让我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
我几乎是立刻就想回绝她。但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半天,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我能怎么拒绝?说我恢复得很好,不需要复查?那岂不是显得我此地无银三百两?说我没空?她肯定会问我下周有没有空。
我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最终,我回了一句:“我周末有空,去医院就行了。”
去医院,至少是在她的专业领域,我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的病人,而不是一个尴尬的相亲对象。在医院里,我们之间只有医患关系,这能让我稍微自在一点。
“不用那么麻烦,医院人多,也吵。”她的信息很快回了过来,“周六下午三点,还是上次那家咖啡馆吧,环境清静一些。我请你。”
我看着屏幕上的地址,头皮一阵发麻。她竟然还要在那个“案发现场”进行这次所谓的“复查”?
这女人,到底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还是故意在挑战我的心理防线?
周六下午,我怀着一种英勇就义的心情,再次踏进了那家“慢时光”咖啡馆。
苏沁已经到了,还是坐在上次那个靠窗的位置。今天她没穿连衣裙,而是一身干练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头发扎成了利落的马尾,看起来比上次更添了几分专业人士的飒爽。
见我过来,她朝我笑了笑,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坐吧,还是柠檬水?”
“不用了,白水就好。”我拉开椅子坐下,身体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别那么紧张。”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局促,语气放缓了一些,“今天我不是苏医生,你也不是我的病人。我们就当是朋友,随便聊聊。”
嘴上说着不是医生,可她一开口,那股挥之不去的职业气息还是扑面而来。
“你最近……工作忙吗?”我没话找话,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还好,外科医生都差不多,忙起来没日没夜,闲下来也能喘口气。”她说着,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很自然地问道:“你呢?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来了,还是来了。我最怕的话题,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抛了出来。
我的脸颊又不争气地开始发烫,只能含糊地回答:“挺好的,没什么不舒服。”
“那就好。”她点点头,像是在确认一份病历报告,“恢复期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很重要。你从事IT行业,久坐是常态,记得每一小时起来活动一下,对血液循环有好处。”
“哦,好,谢谢。”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学生在听老师训话。
接下来,她又“顺便”问了我一些关于饮食、作息的问题,每一句都像是在进行远程问诊。我机械地回答着,脑子里一片混乱。这到底算什么?约会?复查?还是健康讲座?
就在我快要忍受到极限的时候,她话锋一转,突然问:“你平时有什么爱好?”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终于把话题从“下半身”转移到了“上半身”。
“我……我喜欢看看电影,玩玩游戏,有时候会自己在家琢磨一下手冲咖啡。”我老实回答。
“手冲咖啡?”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我一直想学,但总觉得很复杂。你都用什么豆子?”
这大概是整场对话中,唯一一个让我能稍微放松下来的话题。我开始跟她聊起了咖啡豆的产地、风味、研磨的粗细和水温的控制。她听得很认真,时不时会提出一些很专业的问题,比如“不同的萃取时间对酸度和苦度的影响曲线是怎样的?”
她的问题精准而富有逻辑性,让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个门外汉聊天,而是在和一个严谨的科研人员进行学术探讨。
不知不觉间,我们聊了很久。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咖啡馆里的人也换了一拨。我发现,当抛开那层尴尬的医患关系,苏沁其实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她聪明、专注,懂得倾听,也能给出有见地的回应。
就在气氛逐渐融洽,我几乎要忘记最初的尴尬时,她忽然看着我,很认真地问了一句:“陈默,你是不是觉得,做了那个手术,自己就不完整了,或者说,在女性面前会没有自信?”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再一次,精准地剖开了我内心最深处的、一直在逃避的那个脓疮。
第4章 手术台上的记忆
苏沁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浪。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刚刚建立起来的轻松氛围荡然无存,只剩下被窥探内心的惊慌和羞耻。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她说对了。这正是我所有尴尬、逃避和自卑的根源。那不仅仅是一个小手术,它像一个烙印,刻在了我的潜意识里,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身体的一部分,曾被一个陌生的、冷静的女人,用最理性的方式“修整”过。
见我沉默,苏沁并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平视的、尊重的等待。
我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半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时期。公司项目赶进度,连续一个月的高强度加班,让我的身体发出了警报。最初只是些小毛病,但我仗着年轻,一直没当回事。直到一次体检,医生用一种很严肃的口气建议我,为了长远的健康和生活质量,最好去泌尿外科咨询一下,做一个小手术。
“包皮环切术”,这个词我并不陌生,但当它和我自己联系在一起时,就变得无比沉重和羞耻。在我的认知里,这是小孩子才做的事情。我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还要去处理这种“历史遗留问题”,本身就足够丢人了。
我拖了很久,直到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明显,才在网上匿名挂了一个专家号。挂号的时候,我特意选了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大的男主任医师,想着在同性面前,总归能少一点尴尬。
可天不遂人愿。我去的那天,那位老主任临时有紧急会议,给我看诊的,是他的学生——苏沁。
我至今还记得走进诊室的那一刻。她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冷静的眼睛。她看了看我的病历,然后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裤子脱了,躺到那边的检查床上去。”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在明亮的灯光和一个陌生女人的注视下,褪去自己最后的遮掩,那种感觉,比当众演讲失败还要难堪一百倍。我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是在她的催促下,硬着头皮照做了。
检查的过程很迅速,也很专业。她没有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需要检修的机器零件。
“情况我了解了,确实需要手术。”她一边写病历,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这是个很小的手术,门诊就能做,大概二十分钟。你考虑一下,确定了就去预约手术时间。”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ah,能不能换个男医生?但这句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口。在医生面前,提出这种基于性别的要求,似乎显得我特别矫情和不大方。
最终,我还是预约了她的手术。
手术那天,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躺在手术台上,无影灯明晃晃地照着,我能听到器械在盘子里碰撞的清脆声响。麻药渐渐起了作用,我的下半身失去了知觉,但我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苏沁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
“苏老师,今天这台是包皮环切。”实习医生说。
“嗯,”苏沁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有些沉闷,但依旧清晰冷静,“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然后,就是那段让我至今想起来都头皮发麻的对话。
“看到没有,这个位置的系带需要保留,避免影响以后的功能。切缘要平滑,缝合要对齐,这样愈合后才会美观。”她一边操作,一边对旁边的实习医生进行现场教学。
“美观”……我当时听到这个词,感觉自己像案板上的一块肉,正在被一个顶级厨师精心雕琢,而这块肉的最终形态,还要接受美学标准的评判。我的尊严,在那一刻被彻底碾碎。
我闭上眼睛,不敢听,也不敢想,只希望这二十分钟快点过去。
术后的恢复期更是煎熬。每一次换药,都是一次酷刑。我需要再次在她面前暴露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接受她的检视。她每次都会用镊子轻轻翻看伤口,确认愈合情况,然后用碘伏消毒,换上新的纱布。整个过程,她都专注而沉默。
而我,只能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数着上面的斑点,用这种方式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抵御那排山倒海而来的羞耻感。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男人,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的不堪和狼狈。
这段记忆,就像一个隐藏在身体里的病毒,平时相安无事,但一旦遇到合适的触发条件——比如再次见到苏沁——它就会立刻发作,让我全身的防御系统瞬间崩溃。
“陈默?陈默?”
苏沁的声音将我从混沌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我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攥紧了拳头,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我……”我喉咙发干,艰难地开口,“我只是觉得,这很……奇怪。”
“奇怪?”
“对,很奇怪。”我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把积压在心里的情绪都倒了出来,“我们认识的场景太奇怪了。你见过我最……最狼狈的样子。而我,对你一无所知,除了知道你是个医生。这种不平等的关系,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们根本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开始。”
我说完,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完成了一场耗尽心力的马拉松。
苏沁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等我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明白你的感受了。信息不对等,让你觉得没有安全感,对吗?”
我点了点头。
“那好,”她拿起手机,点开了相册,“现在,我们来创造一些‘平等’。”
她把手机推到我面前,屏幕上是一张张她的生活照。有她在马拉松终点线,满头大汗,笑得像个孩子的照片;有她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笨手笨脚地学做蛋糕,弄得满脸都是面粉的照片;还有她和朋友去旅行,在雪山下冻得鼻头通红,却依然笑得灿烂的照片……
这些照片,和我印象中那个冷静、专业、不苟言笑的苏医生,判若两人。照片里的她,是一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会笑会闹的普通女孩。
“我叫苏沁,今年二十九岁,市一院泌尿外科主治医师。我喜欢跑步,参加过三次全马,成绩很烂,但喜欢冲过终点线的感觉。我喜欢旅行,但方向感极差,经常在陌生城市迷路。我厨艺很糟糕,只会做西红柿炒鸡蛋,而且经常炒糊。我……”
她像做自我介绍一样,把自己的优点和缺点,一点一点地摊开在我面前。
“现在,你觉得,我们之间还那么不平等吗?”她看着我,认真地问道。
我看着她坦诚的眼睛,再看看手机里那些充满烟火气的照片,心里的那块坚冰,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第5章 旁观者的清醒
那次在咖啡馆的“信息交换”之后,我和苏沁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微妙的阶段。我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躲避她,但要说能像普通朋友一样自然相处,也还差得很远。
我们开始在微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天的内容很安全,从最近上映的电影,到哪家新开的餐厅味道不错,再到彼此工作中的一些趣事。我发现她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高冷,她也会发一些搞笑的表情包,也会吐槽医院食堂的饭菜难吃。
王秀兰女士对我这种“龟速”进展很不满意,隔三差五就要敲打我一番。“陈默,你到底行不行啊?人家小苏那么好的姑娘,你不主动点,当心被别人抢走了!你就不能约人家出来吃个饭,看个电影吗?”
“在约了,在约了。”我只能含糊其辞地应付。
其实,不是我不想约,而是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约她。每一次和她聊天,我都需要做一番心理建设,提醒自己她现在只是苏沁,不是苏医生。可聊到一半,脑子里总会不受控制地跳出手术室的画面,然后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轻松感就瞬间烟消云散。
这种反复的内心拉扯,让我疲惫不堪。
周末,我约了我的发小李浩出来喝酒。李浩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人称“胖子”,虽然他现在已经减肥成功,但这个外号一直保留了下来。他是我唯一一个倾诉过那次手术经历的人。
烧烤摊上,烟火缭acteur,我们一人一瓶冰啤酒,几盘烤串下肚,我把最近和苏沁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
李浩听完,撸了一口肉串,嚼得满嘴是油,然后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我说陈默,你是不是有病?”
“我就是有病才去找她做的手术啊。”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说的不是那个病!”李浩把签子往盘子里一扔,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说你脑子有病!这都什么年代了,一个包皮手术,多大点事儿?你至于这么扭扭捏捏、要死要活的吗?”
“你不懂,那感觉不一样。”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里的燥热。
“我怎么不懂了?”李浩掰着手指头给我分析,“第一,人家是医生,医生眼里无性别,只有器官和组织。你在她眼里,跟一块猪肉没区别,哦不,可能还不如猪肉,猪肉还能吃呢。她每天看那么多‘兄弟’,早都麻木了,你以为你的是金子做的,能让她记一辈子?”
我被他粗俗的比喻噎了一下,没好气地说:“你能不能文明点?”
“跟你这种钻牛角尖的人,就得用这种糙话才能把你骂醒!”李浩不理我,继续他的长篇大论,“第二,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对你印象深刻,那说明什么?说明你恢复得好,形态优美,是她的得意之作啊!这是荣誉,是勋章!你应该挺起胸膛,骄傲地对她说:‘看,这就是你的杰作!’你倒好,把它当成耻辱柱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被他气笑了。
“我胡说八道?”李浩瞪着眼,“你看啊,这件事的关键点在哪儿?不在于她看过你,而在于你怎么看待这件事。你把它当成一个污点,所以你看她的时候,总觉得她的眼神里带着审视和嘲笑。可实际上呢?人家可能早就忘了,就算记得,也只是觉得‘哦,这是我以前的一个病人’,仅此而已。你所有的内心戏,都是自己加给自己的。”
他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继续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现在不是以病人的身份在跟她接触,你是在跟她相亲!你得把你的关注点从你的‘那儿’转移到她这个人身上。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的三观跟你合不合?这才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你整天纠结于过去那点破事,连了解她的第一步都没迈出去,怎么知道你们合不合适?”
李浩的一番话,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虽然粗暴,却让我瞬间清醒了不少。
是啊,我一直在纠结的是什么?是我的自尊,我的面子。我害怕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不完美,害怕那段经历会成为我们关系里的一个污点。可我却忘了,真正构成一段关系的,是两个人的性格、思想和灵魂的碰撞,而不是身体上的一点“历史遗留问题”。
我一直在用“病人”的视角看待自己,却要求她用“相亲对象”的视角来看待我,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
“而且你想想,”李浩看我陷入沉思,又补了一刀,“这事儿往好了想,也是个优势啊。你们这叫什么?这叫‘知根知底’!身体最私密的部分都让她检查过了,以后还有什么秘密可言?这信任基础,多牢固啊!别人谈恋爱还得担心对方有没有什么隐疾,你这倒好,主刀医生亲自给你把关,原厂质检,终身保修,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滚你的!”我笑骂了一句,心里却轻松了不少。
虽然李浩的话糙理不糙,但要我立刻就做到他说的那么坦然,还是很难。可至少,他为我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让我从那个自怨自艾的牛角尖里,探出了一个头。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跟李浩聊了很多。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看着手机里苏沁的微信头像,第一次没有感到那么强烈的抵触和恐慌。
我点开对话框,犹豫了很久,终于敲下了一行字。
“周末有空吗?想请你看场电影。”
消息发出去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飞快,既紧张,又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这一次,我想试着,不做一个病人,而是做一个追求者。
第6章 无声的爆发
苏沁很快就回复了:“好啊,什么电影?”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们约好周六晚上去看一场新上映的科幻片。为了这次“真正”的约会,我提前做了不少功课,订好了电影票和附近一家评价很好的西餐厅。周六下午,我甚至还花了半个小时,在衣柜前挑选要穿的衣服,这种久违的、带着些许青涩的紧张感,让我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
见面后,一切似乎都很顺利。我们先去餐厅吃饭,聊着电影的剧情和演员,气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轻松自然。苏沁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话比以前多了些,脸上也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
吃饭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邻桌一个小孩不小心把果汁洒到了苏沁的白色衬衫上。我赶紧递上纸巾,苏沁却摆摆手,自己从包里拿出一小瓶免洗消毒液和湿巾,动作娴熟地处理着污渍,一边处理还一边安慰那个快要哭出来的小孩和连声道歉的家长,说没关系,回去洗洗就好了。
那一刻,我看着她冷静而温柔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触动。她身上那种从容不迫的气质,无论是在手术台上,还是在生活中,都始终如一。
看完电影,已经快十点了。我们并肩走在商场外的广场上,晚风吹来,带着夏夜特有的燥热。
“电影还不错,特效很棒。”我打破沉默。
“嗯,就是剧情有点老套。”苏沁说,“不过,能放松一下也挺好的。”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慢地朝停车场走去。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群年轻人,看起来像是苏沁的同事或朋友。
“哎,苏沁?这么巧!”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看到她,惊喜地叫了一声。
“是你们啊。”苏沁也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跟朋友看电影啊?”那个男人说着,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带着一丝探究和八卦的意味。
“嗯,我朋友,陈默。”苏沁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我礼貌地朝他们点了点头。
“哟,苏大医生终于肯约会了,不容易啊!”另一个女孩打趣道,“我们还以为你打算跟你的手术刀过一辈子呢。”
“别胡说。”苏沁嗔怪了一句,但脸上带着笑。
“说真的,苏沁,”眼镜男凑过来说,“你男朋友可得心理素质过硬才行。不然一想到你每天对着那么多……咳咳,还能面不改色地吃饭,估计都得有阴影。”
他说着,还朝我挤了挤眼睛,一副“你懂的”表情。
这句玩笑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瞬间刺进了我的心脏。
刚刚还轻松愉快的气氛,瞬间凝固。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血液“嗡”的一下冲上头顶。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那暧昧的眼神和意有所指的“咳咳”,分明就是在暗示苏沁的工作内容。而我,这个站在她身边的男人,恰好就是她那特殊工作的“产品”之一。
我感觉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把我从里到外照得通通透透。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努力,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李浩的话,王秀兰的催促,我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
原来,在别人眼里,我就是那个“需要心理素质过硬”才能接受她的男朋友。原来,我们之间的那段经历,永远都会是别人眼中一个猎奇的、可以随时拿来调侃的笑料。
我看到苏沁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一下,她皱了皱眉,对那个眼镜男说:“周凯,别乱开玩笑。”
“哎呀,开个玩笑嘛,别当真。”那个叫周凯的男人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别介意啊,我们平时跟苏沁开玩笑开习惯了。她可是我们科室的一把刀,技术好得很,你……有福气。”
他最后的“有福气”三个字,说得意味深长,让我感觉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他的手从我肩膀上拂开,后退了一步。
“我们还有事,先走了。”苏沁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拉着我就想离开。
“别啊,一起去吃个宵夜呗!”
“不了,改天吧。”苏沁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一丝冷淡。
告别了那群人,我们继续朝停车场走去。刚才还算融洽的气氛,此刻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我一言不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走得异常沉重。
我能感觉到苏沁在偷偷地看我,但她也没有说话。
到了我的车旁,我拿出钥匙解锁。
“陈默,”她终于开口了,“你别往心里去,周凯他们没有恶意的,就是嘴巴比较欠。”
我没有看她,只是拉开了车门,声音沙哑地说:“我送你回去吧。”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走到我面前,试图看着我的眼睛。
我避开了她的目光,钻进了驾驶座。“没有。上车吧,太晚了。”
我的反应,就是一次无声的爆发。没有争吵,没有质问,只有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我用沉默,在我俩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车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把她送到楼下,她解开安全带,却没有马上下车。
“陈默,”她在黑暗中轻声说,“今天……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我看着前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以为我可以不在意,但事实证明,我高估了自己。”
“那不是你的问题。”她说,“是他们的玩笑太过分了。”
我苦笑了一下:“或许吧。但如果我不是你的病人,他们的玩笑,对我来说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玩笑,我甚至会跟着一起笑。可我偏偏是。苏沁,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张手术台。这个事实,我逃不掉,你也抹不去。”
说完,我转过头,第一次在黑暗中,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们,还是算了吧。”
第7章 手术刀与情书
我说出“算了吧”那三个字之后,车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苏沁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在昏暗的路灯光下,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镜片上反射出的、零碎的光。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直接开门下车,她才轻轻地开口:“陈默,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答应跟你出来吃饭、看电影?”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个。
“因为……我妈和我小姨的关系?”我猜测道。
她摇了摇头:“我小姨的面子,在我第一次见到你,认出你之后,就已经还清了。我没有义务,也没有兴趣,去应付一个让我或者让对方都感到尴尬的相亲对象。”
“那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很有趣。”
“有趣?”我自嘲地笑了,“是指我在手术台上紧张得像只鹌鹑的样子,还是我在咖啡馆里落荒而逃的样子?”
“都不是。”苏沁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记得你住院的时候,你的床头柜永远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别人床头都是水果、补品,乱七八糟,只有你的,左边是几本专业书,右边是一套手冲咖啡的器具,连滤纸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查房的时候,别的病人都在玩手机、看电视,只有你,经常戴着耳机在听英语播客。”
她说的这些,都是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细节。
“我当时就在想,这是一个很自律,也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他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并且把这个世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相亲遇到你,我很惊讶。但我更惊讶的是你的反应。你很尴尬,很想逃跑,这说明你是一个自尊心很强,很在乎别人看法的人。这或许是个缺点,但换个角度看,也说明你很真诚,不懂得伪装。”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一直以为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病例编号,一个需要被处理的身体部件。我从没想过,她竟然在观察我,甚至在分析我。
“至于周凯他们开的玩笑,”她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歉意,“我很抱歉,那让你感到被冒犯。但我想告诉你,那份工作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转过身,面向我,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选择做泌尿外科医生,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是因为我父亲。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肾癌去世了。从那时候起,我就立志要当一名医生,一名能帮助像我父亲那样的病人,解除痛苦的医生。”
“我的手术刀,在别人看来,可能是一个笑料,一个谈资。但对我来说,它是我对抗病魔的武器,是我实现自我价值的工具。我用它,把一个个被病痛折磨的人,从痛苦的深渊里拉出来,让他们可以重新有尊严地、健康地生活。这其中,也包括你。”
“陈默,我为你做手术,不是为了让你感到羞耻。恰恰相反,我是为了让你摆脱困扰,让你变得更健康、更完整。在你看来,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但在我看来,那是我履行自己职责的、再正常不过的一段工作经历。我为你感到骄傲,因为你勇敢地面对了自己的问题,并且恢复得很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一件让你变得更好的事情,当成自己的耻辱?”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层一层地剥开我内心的脓疮,将那些我刻意回避、不敢正视的懦弱和自卑,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我一直以为,是那场手术让我变得不完整。但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真正让我感到不完整的,不是那把手术刀,而是我自己那颗脆弱、敏感、不堪一击的自尊心。
是我自己,给自己判了刑。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苏沁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接过来,感觉信封有点厚度。
“本来想过几天再给你的。”她说,“但现在看来,还是现在给你比较好。你回去再看吧。”
说完,她推开车门,下了车。
“苏沁!”我下意识地叫住她。
她回过头,看着我。
“我……对不起。”我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道。
她笑了笑,那笑容在夜色里,像一朵悄然绽放的昙花。“早点回去吧,开车小心。”
我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拆开了那个信封。
信封里没有信,而是一沓打印出来的A4纸。
第一页的标题是:《关于陈默先生的术后观察报告及长期相处可行性分析》。
我的心猛地一跳,继续往下看。
报告的格式,像一篇严谨的医学论文。
“患者姓名:陈默。
基本情况:男,30岁,IT工程师,性格内向,自尊心强,有轻度社交回避倾向。
临床表现:在面对主刀医生时,表现出极度尴尬、紧张、逃避等应激反应。心理根源在于无法正确处理医患关系与社交关系的转变,将手术经历视为个人污点,导致自信心受损。
观察与分析:
1. 生活习惯:通过观察其住院期间及后续社交软件分享,发现该对象生活规律,自律性强,有手冲咖啡、阅读等良好爱好,显示其内心世界丰富,具备成为一个优质伴侣的潜力。
2. 性格特点:虽然表面内向,但逻辑清晰,在谈论其擅长领域(如咖啡)时,能表现出自信和专注。本质善良,有责任心,但心理防御机制过强。
3. 核心症结:‘手术创伤后应激障碍’(非典型)。其困扰并非来自手术本身,而是来自手术所带来的‘被审视感’和‘隐私暴露感’。
治疗方案及预后:
1. 脱敏治疗:通过增加非医疗环境下的接触,使其逐渐适应并区分‘医生苏沁’与‘女性苏沁’的角色。
2. 认知重建:通过坦诚沟通,帮助其重建对‘手术’一事的认知,将其从‘耻辱记忆’转变为‘健康投资’。
3. 建立信任:分享个人信息,打破信息不对等,建立平等、互信的交流基础。
可行性结论:陈默先生作为潜在发展对象,综合评分良好。其主要障碍为心理因素,该因素可通过积极沟通和引导,有较大概率被克服。若能成功突破心理障碍,预计未来关系稳定性较高。”
在报告的最后,还手写了一行清秀的字:
“陈默,这可能是我写过的最不专业的一份‘病历’,但却是我写过的,最认真的一封‘情书’。手术刀能治愈身体的伤,我希望,我的坦诚,能治愈你心里的伤。”
我拿着那几张纸,手在微微颤抖。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涌了出来。
第8章 一场新的手术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把苏沁写的那份《可行性分析报告》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几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心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M。
我第一次,从一个完全客观的、甚至带着些许临床研究意味的角度,审视着自己这段时间的种种表现。那些被我视作天大的尴尬和难堪,在她的笔下,都变成了可以被分析、被理解、甚至被“治疗”的临床表现。
这很荒谬,但又异常的治愈。
当最大的恐惧被条分缕析地摊开在阳光下,它似乎就不再那么可怕了。苏沁用她最擅长的方式——理性、专业、直击要害——为我进行了一场心理上的“手术”。她没有用温柔的话语来安慰我,而是用一份冷静的报告,给了我最深刻的安抚。
她告诉我,我的所有“不正常”,在她眼里,都是正常的。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给王秀兰女士打了个电话。
“妈,你帮我个忙。”
“什么事啊?你跟小苏怎么样了?昨天约会顺利吗?”王秀兰在那头照例开启了盘问模式。
“顺利,特别顺利。”我打断她,“你现在就给刘阿姨打电话,然后让刘阿姨跟苏沁的小姨说,就说……就说我妈对苏沁特别满意,想请她和她家人一起吃个饭,正式见个面。”
“啊?”王秀兰显然被我这180度的态度大转弯给弄懵了,“你……你小子吃错药了?前几天还死活不乐意,今天怎么就想着见家长了?”
“您就别问了,按我说的做就行。越快越好,最好就定在下周末。”我语气坚定地说。
挂了电话,我深吸一口气,点开了苏沁的微信对话框。我想了很久,没有发任何文字,而是直接拨通了语音通话。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了起来。
“喂?”苏沁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听起来有些慵懒。
“是我,陈默。”我的心跳得很快,“吵醒你了吗?”
“没有,我也刚醒。”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她坐了起来,“怎么了?这么早。”
“苏沁,”我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请你,再给我做一次‘手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她带着笑意的声音:“什么手术?”
“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关系建立手术。”我说,“主刀医生,必须是你。而我,愿意当你的终身‘病例’,随时接受你的观察和治疗。”
这一次,电话那头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久到我开始怀疑是不是信号断了。
“陈默,”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柔软的笑意,“你知道吗?外科医生最忌讳的,就是跟自己的病人谈恋爱。”
我的心一沉。
“不过,”她话锋一转,“鉴于你这个病例比较特殊,恢复情况良好,而且有强烈的、持续接受‘治疗’的意愿……我可以为你,破个例。”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束。我感觉自己心里那间关了很久的小黑屋,终于被人打开了窗户,阳光,就这么毫无保留地照了进来。
我们的“见家长”饭局,定在了下周六。
那一天,我特意穿上了新买的衬衫,还去理了发。王秀兰女士更是容光焕发,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菜单,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苏沁带着她的父母和小姨一起来的。她的父亲是一位温和儒雅的中学教师,母亲则是社区工作人员,热情又健谈。完全不是我想象中那种高知家庭的严肃模样。
饭桌上,气氛出奇地好。王秀兰和我妈,两个母亲一见如故,聊得热火朝天。我爸和苏沁的爸爸则在讨论着钓鱼和书法。
我和苏沁坐在中间,偶尔相视一笑。
饭后,苏沁的母亲把我拉到一边,笑着说:“小陈啊,我们家苏沁,从小就主意大。她选择学医,我们都挺意外的,还选了那么辛苦的外科。她跟我说,她认定你了,说你是个特别靠谱、踏实的人。我们做父母的,就希望她能幸福。以后,她就拜托你多担待了。”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阿姨您放心,我会的。”
送他们一家人下楼的时候,我跟苏沁走在最后面。
“我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我小声说。
“我也没想到,”苏沁看着我,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你的‘应激反应’,比我预估的要好得快。”
我笑了:“因为主刀医生技术好。”
她也笑了。
我们走到她的车旁,她停下脚步,忽然对我说:“陈默,把手伸出来。”
我不明所以地伸出手。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我的手心。是一把小巧的、制作精美的银色手术刀钥匙扣。
“送给你。”她说,“这是我的武器,也是我的勋章。现在,我把它分你一半。”
我握紧了手里的钥匙扣,金属的冰凉触感,此刻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让我恐惧、让我逃避,如今却让我感到无比心安的女人。我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来,伸手回抱住我。
“苏医生,”我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的下半辈子,就交给你了。”
我能感觉到她在笑,胸腔微微震动。
“嗯,”她回答,“病人陈默,请多指教。”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想起过手术台上的尴尬。因为我知道,那把曾经让我感到羞耻的手术刀,最终,为我剖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也为我带来了一个,最好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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