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琳,快上车,吉时要误了!”母亲在车里焦急地催促。
我提着大红色的裙摆,正要踏上那辆系着红绸带的婚车,一只粗糙如树皮的大手却猛地从人群中伸出,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惊愕回头,是村里的哑巴默叔!
他满脸涨得通红,嘴里发出“啊啊”的急切声,不由分说地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硬塞进我怀里。
他想干什么?
这八年来送的柴火,难道真的另有隐情?
01
我们村子不大,坐落在两座山的褶皱里。
村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多打了二两酒,谁家婆媳吵了嘴,不出半天就能传遍整个村子。
可就有这么一个人,明明住在村里,却好像活在所有人的世界之外。
他就是默叔。
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因为他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声,大家就都管他叫“哑巴”。
后来我觉得这称呼不好听,就因为看他总是沉默着,私下里叫他“默叔”。
默叔一个人住在村东头那间快要塌了的土坯房里,靠给人家打零工,或是去镇上捡些废品过活。
他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大褂子,裤腿一高一低。
他很瘦,背总是微微佝偻着,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像个影子。
村里的孩子们都怕他。
大家会远远地朝他扔小石子,然后尖叫着跑开,看他笨拙地回头,茫然地望着,孩子们就笑得更开心了。
我小时候也怕他。
他看人的眼神很专注,直勾勾的,好像能看到你心里去。
我总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什么我看不懂的东西,所以每次远远看到他的身影,我都会绕路走。
这种害怕,一直持续到我十三岁那年冬天。
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一夜之间,整个村子都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被。
我爹上屋顶扫雪的时候,脚下一滑,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嗷”的一声惨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我爹的腿摔断了。
那根曾经能挑起百斤重担的腿,就那么软绵绵地耷拉着,看得我心里直发慌。
家里一下子就塌了半边天。
我娘白天要照顾我爹,晚上还要纳鞋底挣点零用钱,整个人迅速地憔悴下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
家里的柴火不多了。
在农村,冬天没有柴,就意味着炉子是冷的,锅是凉的,整个家都没有一丝热乎气。
我娘看着墙角那最后一点柴火,急得直掉眼泪。
“这可咋办啊……”她一遍遍地念叨着,声音里全是无助。
我也跟着发愁,夜里睡觉都觉得手脚冰凉,仿佛那股寒气已经从屋外钻进了我的骨头缝里。
就在全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透,我被我娘的惊呼声吵醒。
“孩儿她爹,你快看!”
我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走到院子里,也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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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院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整整齐齐地码好了一堆劈好的干柴。
木柴被劈得大小匀称,一看就是个行家干的活。
上面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新雪,说明是后半夜送来的。
“谁啊?这是谁送的?”我娘围着柴火堆转了两圈,满脸的不可思议。
我爹拄着拐,也一瘸一拐地挪到门口,他盯着那堆柴,眉头紧锁,什么话也没说。
村里人日子都不宽裕,谁会平白无故给我们家送这么一大堆柴火?
第二天,谜底揭晓了。
我娘起得早,刚打开门,就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拖着一辆吱呀作响的板车,停在我家不远处。
是默叔。
他把车上的柴一捆捆抱下来,轻手轻脚地码放在昨天的柴火堆旁边。
他的动作很轻,好像生怕吵醒我们。
码好之后,他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拉起空板车,佝偻着背,转身就融进了清晨灰蒙蒙的天色里。
我娘呆呆地站了半天。
“是他?怎么会是他?”她喃喃自语。
吃早饭的时候,我娘把这事儿跟我爹说了。
“孩儿她爹,是哑巴送的柴。你说这……咱们要不要给他送点钱去?”我娘有些不安。
村里人都说默叔脑子有点不灵光,性子也古怪,我娘怕惹上什么麻烦。
我爹正喝着粥,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他没有看我娘,而是把头转向窗外,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雪。
过了很久,他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我听不懂的沉重和复杂。
“收下吧。”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他……是个好人。”
我爹很少评价别人,尤其是这么肯定的一句“是个好人”。
我看着他满是风霜的侧脸,心里那个关于默叔的疑惑,在那一刻,悄悄埋下了一颗种子。
从那天起,默叔给我家送柴,就成了一件雷打不动的事。
这一送,就是整整八年。
02
八年的时光,足以让一棵小树长成可以遮阴的大树,也足以让我从一个懵懂无知的黄毛丫头,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而默叔送来的柴火,也成了我家院子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春天,山上的树刚冒出新芽,空气里还带着一丝湿冷。
默叔就会送来一捆捆晒干的松针和细小的枯枝。
这些东西不耐烧,但特别容易引火,我娘每次生火,都能省下不少力气。
夏天,日头毒辣,连狗都趴在树荫下伸着舌头。
默叔送来的,都是最结实的硬木,比如橡木和槐木。
这些木头烧起来火旺,烟小,炖一锅肉,香味能飘出好远。
秋天,是默叔最忙碌的时候。
他好像要把整个山上的枯枝都搬回来。
每天清晨,我家的柴火堆都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高、变大。
到了深秋,院墙边已经码起了一座像小山一样的柴火垛,整整齐齐,密不透风,足够我们家烧一整个冬天。
我娘总会站在柴火垛前,一边拍着手,一边念叨:“这哑巴,真是个实诚人,这柴火劈得,比豆腐还齐整。”
冬天,大雪封山,出门一脚踩下去,雪能没过膝盖。
村里家家户户都窝在家里不出门。
可即便是这样的天气,我家门口的柴火也从未断过。
我好几次在深夜里被院子里的轻微声响惊醒,偷偷扒着窗户缝往外看。
都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艰难地拖着板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我家走来。
他的眉毛和头发上都结了冰霜,呼出的热气瞬间变成一团白雾。
他就那么沉默地,固执地,把一捆捆柴火从车上卸下,码好。
然后拉着空车,再次消失在风雪里。
有好几次,我看见他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半天爬不起来。
可他只是躺一会儿,然后默默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继续往前走。
那个背影,在清冷的月光和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有力量。
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酸酸的,涨涨的。
我对他的感情,也从最初的害怕,慢慢变成了不解,再到习惯,最后是深深的感激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我不再绕着他走了。
我开始尝试着用我的方式,去回应这份无声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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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总是在天不亮的时候来,于是我会在头天晚上,就用一个旧军用水壶装满热水,再用棉袄包好,悄悄放在柴火堆旁边。
第二天早上我去看,水壶总是空的,被整齐地放在原地。
有时候,我娘蒸了热腾腾的白面馒头,我也会偷偷拿两个,用布包好,和水壶放在一起。
馒头也总会不见。
我们就像两个打哑谜的孩子,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交流。
他从不在我面前拿走那些东西,我也从不当面戳穿他。
这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开始偷偷观察他。
我发现他虽然不爱干净,但他的手却很巧。
他送来的柴火,不仅劈得大小均匀,连捆柴的藤条都编得很好看。
他给我家修过漏雨的屋顶,换过吱呀作响的门轴。
他从不要钱,也从不进屋喝口水。
干完活,他就摆摆手,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看我爹,然后就走了。
村里人对我家和默叔的这番“来往”,自然是议论纷纷。
东头的张大娘说:“老林家是不是捏着哑巴什么把柄啊?这柴送的,比亲儿子还勤快。”
西头的李二叔则咂着嘴说:“我看八成是哑巴看上人家阿琳了,这是提前献殷勤呢。”
每当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我娘都会叉着腰骂回去:“你们嘴巴都放干净点!人家心善,见我们家困难搭把手,到你们嘴里就没好话了!”
骂完,她又会忧心忡忡地对我说:“阿琳啊,你以后见到哑巴,还是躲着点好,免得人家说闲话。”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我知道默叔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他的眼神那么干净,像山里的泉水,没有一丝杂质。
那样的眼神,怎么会有坏心思呢?
真正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爹的态度。
我爹的腿好了之后,虽然不能再干重活,但日常行动已经没问题了。
可对于默叔送柴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不用了”。
他只是默许。
每次默叔来送柴,如果我爹在院子里,他就会立刻转身进屋,或者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感激,但更多的是躲闪和愧疚。
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面对自己的债主。
有好几次,我想开口问我爹。
“爹,你跟默叔……以前是不是认识啊?”
我爹手里的烟杆猛地一抖,烟灰掉了一身。
他抬起头,眼神有些慌乱,很快又避开了我的目光。
“小孩子家,别瞎打听大人的事。”他含糊地应付了一句,就拄着拐杖走开了。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的疑惑就越深。
这八年的柴火,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笼罩在我们家,也笼罩在我心头。
直到我长大了,要出嫁了。
时光就像指缝里的沙,不知不觉就溜走了。
一转眼,我就二十一了。
媒人踏破了我家的门槛。
最后,我娘给我相中了邻村的一个叫阿健的小伙子。
阿健人长得高高大大,一脸憨厚相。
他家是开拖拉机的,在村里也算是不错的条件。
他见到我,会脸红,说话也磕磕巴巴,但眼神很真诚。
我对他印象不坏,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03
出嫁的日子定在了十月初,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消息传开,我家立刻就热闹了起来。
我娘开始忙着给我准备嫁妆,脸上整天都挂着笑。
我爹也一反常态,话多了起来,整天坐在门口,跟来往的乡亲们说着我定亲的事,一脸的骄傲。
家里到处都贴上了大红的喜字,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也挂起了红灯笼。
整个家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里。
只有我,在高兴之余,心里总有一丝莫名的牵挂。
我发现,那段时间,默叔来送柴的次数没变,但他总会站得更远一些。
他会把柴火放在离我家门口很远的地方,然后就站在那棵大槐树的阴影里,默默地看着我家院子里挂起的红灯笼和喜字。
他的背好像更驼了,整个人都显得很失落。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似于哀伤的落寞。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出嫁了,以后就不在这个家了。
那默叔还会继续送柴吗?
爹娘还能照顾好自己吗?
这个无声守护了我们家八年的人,以后会怎么样?
出嫁那天很快就到了。
天还没亮,我就被我娘从被窝里拽了起来,开始梳妆打扮。
镜子里的人儿,描着眉,涂着唇,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既熟悉又陌生。
院子里人声鼎沸,鞭炮声、唢呐声、人们的说笑声,交织成一片。
我按照规矩,拜别了父母。
我给我爹娘磕头的时候,看到我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
我娘更是哭得泣不成声,抱着我,一遍遍地嘱咐:“到了婆家,要孝顺公婆,要勤快……”
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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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个家的不舍,对未来的憧憬,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心乱如麻。
在一片祝福声和鞭炮声中,阿健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往外走。
婚车就停在门口,车头扎着一朵大红花,看起来特别喜庆。
就在我的脚即将踏上婚车踏板的那一刻,意外发生了。
一只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大手,突然从拥挤的人群中伸了出来,紧紧地,甚至有些用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一瞬间,周围的喧闹声仿佛都消失了。
鞭炮声,唢呐声,亲友们的祝福声,全都远去了。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到了我和那只手上。
我惊愕地回头。
抓住我的人,是默叔。
他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他满头大汗,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了。
那身万年不变的旧褂子,今天好像洗过了,但依旧能看出陈旧的痕迹。
他的脸涨得通红,像是跑了很远的路,嘴里发出焦急而短促的“啊啊”声,像是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恳切、紧张和不舍。
这是他八年来,第一次主动靠近我。
也是他第一次,触碰到我的身体。
“你干啥!放手!”我哥第一个反应过来,就要上来拉开他。
周围的亲戚也都露出了诧异和不满的神情。
“大喜的日子,这哑巴来添什么乱!”
“就是,快把他拉开!”
可默叔抓得很紧,力气大得出奇,我哥竟然一时没能拉开他。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我。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不由分说地硬塞进了我的怀里。
那是一个布包。
一个用灰布缝制的布包,洗得已经发白,上面还打了好几个颜色不一的补丁。
布包被绳子紧紧地捆着,沉甸甸的,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樟脑丸和汗水的混合味道。
他把布包塞给我之后,并没有立刻松手。
而是用那只空出来的、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了指我怀里的布包,又指了指我。
然后,他非常用力地,朝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下,仿佛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那个眼神,不像是在给我一件礼物,更像是在交代一件无比重要、无比庄严的事情。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松开了手。
在众人诧异、困惑、甚至有些鄙夷的目光中,他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
然后,他便像来时一样突然,转身,佝偻着背,挤出了人群,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阿琳,没事吧?”阿健紧张地扶住我。
“快,快上车!吉时真的要误了!”我娘在车里急得快哭了。
我整个人都还是懵的,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还带着默叔体温的布包,被众人半推半就地塞上了婚车。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
车子缓缓开动了。
窗外的景象开始慢慢后退,我熟悉的家,熟悉的村庄,熟悉的人群,都变得越来越小。
车里,阿健和我娘还在讨论着刚刚那场小小的骚动。
“那哑巴真是奇怪,大喜的日子跑来拉拉扯扯的。”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他塞给阿琳的是个啥玩意儿,别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呆呆地看着怀里这个神秘的布包。
它的分量很重,压在我的腿上,也压在我的心上。
默叔到底想干什么?
这八年的柴火,这最后决绝的拉扯,这沉甸甸的布包,这一切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的心跳得很快,一种前所未有的预感,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我的手,有些颤抖地,伸向了那个用麻绳系得死死的结。
我解开了一圈,又一圈。
布包的口子终于松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布包打开。
04
当我看清里面的东西时,整个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