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像一声叹息。
玄关的声控灯应声而灭,世界陷入一片温和的黑暗。
我没有开灯,就这么站着,背靠着冰凉的门板。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杂着普洱茶香和风油精的味道。
这味道,在过去的三年里,是我夜晚安然入睡的保障。
而现在,它像一根极细的针,扎在我最柔软的地方。
不疼,但酸楚得厉害。
旅行箱还立在客厅中央,上面贴着昆明长水机场的行李托运标签,崭新得刺眼。
箱子的一角,蹭上了一点灰。
我记得,是在大理古城,他拉着箱子,为了躲一个横冲直撞的小孩,轮子在石板路上颠了一下,蹭到了墙根。
当时他皱着眉,念叨了好几句:“这孩子,家里人怎么看的。”
我当时在看墙角开得正盛的一丛三角梅,阳光下,那花瓣薄得像蝉翼,透着光,艳丽得有些不真实。
我没接他的话。
那一刻,我好像就已经知道,我们走不下去了。
我们,我和老宋,一个五十二,一个六十。
在旁人眼里,是黄昏恋里最稳妥的搭配。
孩子们都大了,各自成家,我们没有负担,只有彼此。
他退休前是单位里的中层领导,做事周全,为人稳重。
我呢,自己开了个小小的花店,侍弄些花花草草,日子清净。
我们是在一个朋友的茶会上认识的。
他能把每一泡茶的来龙去脉讲得头头是道,从山头到年份,从工艺到口感。
我喜欢听他说话时那种不疾不徐的语调,像温水,能把人心里所有的褶皱都熨平了。
我们在一起,就像两块严丝合缝的榫卯,所有人都说,天作之合。
我也这么觉得。
直到这次云南之行。
去云南,是我提的。
我这辈子,年轻时忙着生计,中年时忙着孩子,没怎么为自己活过。
现在,花店有女儿帮衬着,我总算能喘口气了。
我想去看看苍山洱海,看看玉龙雪山,看看那些只在书里、在电视里见过的风景。
我跟老宋说的时候,眼睛里是放着光的。
他当时正在用一个小刷子,细细地清理他的紫砂壶。
他头也没抬,说:“好啊,你想去就去。我来做攻略,保证你玩得舒舒服服。”
我当时心里是感动的。
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搭伴养老。
我负责天马行空的想,他负责脚踏实地的做。
多好。
出发前,他果然做了一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Excel表格。
从每天几点起床,到每个景点停留多长时间,甚至连路上可能会遇到的骗局和应对方法,都一一列了出来。
他打印了两份,用文件夹夹好,一份他拿着,一份给我。
“你这份好好收着,万一咱俩走散了,你就照着上面的地址和电话找。”他叮嘱我,像叮嘱一个要去春游的小学生。
我笑着接过,心里暖洋洋的。
可我没想到,这份周全的计划,成了我们旅途中第一道无形的墙。
飞机落地昆明,一股湿润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不知名野花的甜香。
我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肺腑都被洗涤了一遍。
“慢点吸,小心醉氧。”老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已经戴上了遮阳帽和墨镜,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我笑了笑,没在意。
我们按照计划,坐上了去酒店的专车。
车窗外,是完全陌生的城市景象。
高大的棕榈树,开得如火如荼的凤凰花,一切都新鲜得让我忍不住把脸贴在玻璃上。
“别看了,跟咱们那的街景也差不多,就是树不一样。”老宋在旁边翻看着他的攻略,“司机师傅,您这路对吧?我查了导航,应该走前面那个路口右转。”
司机是个憨厚的本地人,笑着说:“老师傅,放心吧,我天天跑这条路,闭着眼睛都能开到。”
老宋“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但身体还是微微前倾,紧盯着前方的路况。
那一刻,我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点点说不出的别扭。
我们是来旅行的,不是来视察工作的。
这种紧绷感,让我有点透不过气。
到了大理,住在洱海边的一家民宿。
推开窗,就是一片湛蓝的湖水,水面上浮着几艘白色的小船,远处是苍山隐隐约约的轮廓。
美得像一幅画。
我激动得像个小女孩,拉着他的手说:“老宋,快看,太美了!”
他走过来,往窗外看了一眼,点点头:“嗯,不错,跟网上图片没差。就是这窗户有点漏风,晚上睡觉得关严实了。”
说着,他走过去,仔细检查窗户的卡扣。
我的兴奋,像被针扎了一下,漏了气。
下午,计划里是租车环洱海。
老宋早就联系好了一辆七座的商务车,司机兼导游。
可我看着民宿门口停着的一排排颜色鲜亮的电瓶车,心里痒痒的。
我想象着,自己骑着一辆小车,载着他,沿着洱海慢慢地骑,风吹起我的头发,阳光洒在我们的身上。
那该多浪漫。
“老宋,我们租个电瓶车吧?你看多自在。”我试探着问。
他立刻皱起了眉,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那怎么行?不安全。这路上车来车往的,万一磕了碰了怎么办?再说,晒不晒啊?紫外线多强。”
他顿了顿,指着攻略说:“车我已经订好了,司机在门口等着了。咱们按照计划走,省心。”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不容置喙”的脸,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最后,我们还是坐上了那辆宽敞舒适的商务车。
车里冷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和阳光。
司机很健谈,一路都在介绍景点。
老宋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拿出小本子记上几笔。
而我,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风景很美,美得像一张张明信片。
可我总觉得,这风景是别人的,与我无关。
我只是一个被拉着,从一张明信片前,走到另一张明信片前的观众。
车子停在一个叫“双廊”的地方。
司机说,这里是看洱海最好的角度。
我们下了车。
游客很多,熙熙攘攘。
老宋拉着我的手,生怕我走丢了。
他的手心很干,很暖,很有力。
可我却觉得,那像一条绳子,拴着我。
我看到路边有卖鲜花饼的,刚刚出炉,香气扑鼻。
我想去尝尝。
老宋拉住我:“别乱吃,不卫生。攻略上说了,要买就去那家最大的连锁店,有牌子的,吃着放心。”
我看到有白族的老阿妈在卖自己扎染的头巾,蓝白相间的花纹,在阳光下特别好看。
我想去挑一条。
老宋又拉住我:“这种都是骗游客的,义乌小商品市场批发的。回头我带你去正规的专卖店买。”
我看到有年轻的情侣在洱海边拍照片,女孩穿着红色的长裙,裙摆被风吹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花。
男孩笨拙地帮她整理着头发。
我看得有些出神。
“看什么呢?来,我给你也拍一张。”老宋拿出他的单反相机,让我站在一块刻着“洱海”的石头旁边。
他指挥着我:“笑一笑,身体站直了,别驼背。好,一、二、三!”
咔嚓一声。
他很满意地看着相机里的照片:“不错,人也拍进去了,石头也拍进去了,后面的洱海也拍进去了,要素齐全。”
我凑过去看。
照片里的我,穿着他给我选的米色防晒服,戴着遮阳帽,笑得有些僵硬。
像一个被摆放在风景里的道具。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很悲哀。
晚上,我们去了大理古城。
古城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有弹着吉他唱歌的流浪歌手,有摆着地摊卖手工艺品的年轻人,有吵吵闹闹的酒吧。
整个古城,都弥漫着一种自由而热烈的气息。
我的心,也跟着活泛起来。
我想去那家叫“风花雪月”的酒吧坐坐,听听歌,喝杯酒。
我指给老宋看。
他的眉头又拧成了疙瘩。
“吵死了,里面乌烟瘴气的,都是年轻人去的地方,咱们这岁数,去凑什么热闹。”
他拉着我,走进了一家看起来很“正经”的茶馆。
茶馆里很安静,放着古筝曲。
服务员穿着民族服饰,给我们泡了一壶普洱。
老宋很享受。
他端起茶杯,细细地品了一口,然后开始给我讲这茶的门道。
“你看这汤色,红浓明亮,这就是上了年份的好茶。你闻这香气,陈香显著,这就是时间沉淀下来的味道。”
他说得眉飞色舞。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我们明明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喝着同一壶茶。
可我感觉,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他活在他的“时间沉淀”里,安稳,妥帖,一切都有规矩,有章法。
而我,却向往着外面那个吵闹的,鲜活的,甚至有点“乌烟瘴气”的世界。
我想犯点错,想走点弯路,想去闻闻那些没有被“沉淀”过的,带着生猛气息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听着身边老宋平稳的呼吸声,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洱海上空那轮清冷的月亮。
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
我父亲是个木匠,一辈子都跟木头打交道。
他最喜欢的是山茶花。
我们家院子里,就种着一棵山茶。
每年冬天,别的话都谢了,就它,一朵一朵,开得又大又艳。
父亲总说,山茶花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越是冷,它越是开得好。
他说,人也要有这股劲儿。
我小时候不懂。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我心里那棵山茶,好像也想开了。
它不甘心就这么在温室里,被妥帖地照料着,安安稳稳地等待凋零。
它想去外面的风雪里,开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
离开大理,我们去了丽江。
丽江比大理更商业化,也更喧闹。
老宋的眉头,从进了古城就没舒展开过。
他嫌人多,嫌吵,嫌石板路不好走,拉着箱子咯咯噔噔的。
我却很喜欢。
我喜欢看那些穿着纳西族服装的姑娘们笑着走过。
我喜欢闻空气中飘着的烤乳扇和鸡豆凉粉的混合香味。
我喜欢听店铺里传出来的手鼓声,咚咚,咚咚,敲在心坎上。
我们住的客栈,有一个种满了花草的小院子。
院子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树,开满了紫色的花。
客栈老板说,那是蓝花楹。
我第一次见。
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晃晃悠悠,感觉自己快要融化在这片紫色的光影里。
老宋没我这么闲。
他安顿好行李,就开始研究第二天的行程——玉龙雪山。
“明天要早起,山上气温低,得多穿点。氧气瓶和羽绒服,我已经让客栈老板联系好了,一人一套。还有,上山前不能吃太饱,容易高反。”
他拿着他的小本子,一条一条地跟我说。
我看着他严肃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我们是来度假的,怎么搞得像要去执行什么艰巨的任务。
“老宋,你别那么紧张,放松点。”我说。
他推了推眼镜,说:“这能不紧张吗?都说玉龙雪山高反很厉害,咱们年纪大了,身体可开不起玩笑。万事,安全第一。”
安全第一。
又是这四个字。
我突然觉得很累。
我发现,老宋的世界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危险”。
不安全的电瓶车,不卫生的路边摊,骗人的小商品,吵闹的酒吧,以及,可能会让人高反的雪山。
他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消防员,时刻准备着,扑灭一切可能出现的“火苗”。
而我,偏偏是那个有点想玩火的人。
第二天,我们天不亮就出发了。
坐着缆车上山,脚下是连绵的云海和墨绿的原始森林。
随着海拔的升高,空气越来越稀薄,温度也越来越低。
我有点轻微的耳鸣,但更多的是兴奋。
当缆车门打开,看到外面一片皑皑白雪时,我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太壮观了。
雪山之巅,在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下,闪着银色的光。
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我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老宋已经开始吸氧了。
他的脸冻得有点发白,嘴唇也有点紫。
“怎么样?难受吗?”我问他。
他摆摆手,声音有点发虚:“还行,还能撑住。你呢?”
“我没事,好着呢!”我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我们顺着栈道往上走。
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心跳得很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我看着远处的雪峰,看着脚下的冰川,感觉自己离天空那么近。
那种感觉,无法形容。
是一种挣脱了所有束缚的,极致的自由。
栈道的尽头,是海拔4680米的观景平台。
很多人都在那里拍照。
我拉着老宋,想快点走过去。
“慢点,慢点走,不着急。”老-宋-喘-着-粗-气,-拉-住-了-我。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要不,咱们就到这儿吧?别往上走了。风景都差不多。”他说。
我指着上面的平台:“就差一点了,老宋,我们上去吧!你看上面的人,多开心啊!”
他摇摇头,固执地说:“不行,太危险了。我的心跳得厉害,再往上走,我怕我出事。你也别去了,万一高反了怎么办?咱们就在这,安全。”
又是安全。
我看着他,他正抱着氧气瓶,大口大口地吸着。
他的眼神里,是真实的恐惧和疲惫。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他不是不爱我,也不是故意要扫我的兴。
他是真的,老了。
他的身体,他的精力,他的心态,都已经进入了一个需要不断“规避风险”的阶段。
他的人生,从“开拓”,转向了“守护”。
他想守护的,是他自己安稳的晚年,也包括我在内。
他爱我的方式,就是把我圈进他的安全区里,为我挡住一切可能的风雨。
可是,我不想进那个圈。
我还想淋雨,还想吹风,还想去看看圈外面的世界。
我们没有谁对谁错。
我们只是,走在了不同的人生轨道上。
我沉默了。
我没有再坚持要上去。
我扶着他,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
我看着那些成功登顶的人,在4680米的牌子前欢呼,合影。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征服的喜悦。
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感觉,我跟老宋之间,也隔着这样一座雪山。
他停在了半山腰,气喘吁吁,再也走不动了。
而我,还想往上爬。
我看得见山顶的风景,我知道那上面有多美。
可我,没办法一个人上去。
更没办法,拖着他上去。
下山的时候,我们俩一路无话。
缆车里,他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像睡着了。
我知道他没睡。
他的眉头,还是紧紧地皱着。
回到丽江古城,天已经黑了。
路过一家卖明信片的小店,我走了进去。
店里挂着各种各样的风铃,叮叮当当,很好听。
我挑了一张玉龙雪山的明信片。
雪山在蓝天下,圣洁而孤傲。
我坐在店里的小桌子前,想写点什么。
我想写给老宋。
我想告诉他,我看到了他眼里的疲惫和恐惧。
我想告诉他,我理解他。
可我提着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我能写什么呢?
写“没关系,我们下次再来”?
我们都知道,不会有下次了。
他的身体,不允许。
写“安全第一,你的决定是对的”?
那是在骗他,也是在骗我自己。
我的心里,明明充满了遗憾。
最后,我什么也没写。
我把那张空白的明信片,和笔一起,还给了老板。
老板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她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姐姐,有什么心事,写下来,寄给远方的朋友,会好受一点。”
我摇摇头,说:“我没有远方的朋友。”
我的朋友,就在我身边。
可我们之间,比远方还要远。
旅程的最后一站,是香格里拉。
如果说,玉龙雪山让我看清了我们之间的“高度”差异。
那么香格里拉,则让我看清了我们之间“精神世界”的鸿沟。
我们去了普达措国家公园。
那里有高山草甸,有镜子一样的湖泊,有成群的牛羊。
空气里,都是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导游说,这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我信了。
走在公园的木栈道上,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洗干净了。
我看到一朵小小的,蓝色的野花,从木板的缝隙里钻出来,开得特别倔强。
我蹲下来,看了好久。
我觉得,它好像我。
老宋走过来,问我在看什么。
我指给他看。
他看了一眼,说:“哦,就是一朵野花。快起来吧,地上凉。”
他不懂。
他不懂我为什么会为一朵野花停留。
就像他不懂,我为什么想骑电瓶车,为什么想去酒吧,为什么想登上雪山之巅。
在他的世界里,花,就是植物。
山,就是石头。
湖,就是水。
一切,都是具象的,可以被定义,被归类的。
而在我的世界里,花会说话,山有灵魂,水有情绪。
我所有的感受,都是抽象的,飘忽的,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的。
我们就像,一个在说中文,一个在说英文。
我们都在努力地表达,可谁也听不懂谁。
在松赞林寺,我看到了最虔诚的朝拜者。
他们一步一叩首,绕着寺庙,一圈又一圈。
他们的眼神,那么平静,那么坚定。
我被那种力量深深地震撼了。
我在大殿前,站了很久。
我没有许愿。
我只是看着那些跳动的酥油灯,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藏香味,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老宋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觉得,这都是“封建迷信”。
他在外面找了个有太阳的地方,坐着刷手机,等我。
我从大殿出来,找到他。
他正在看一个养生公众号的文章,题目是《警惕!旅行中的六大健康杀手》。
他看得津津有味。
看到我,他把手机递给我:“你也看看,写得挺好的,很科学。”
我没有接。
我看着他,突然问了一句:“老宋,你觉得,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被我问得一愣。
“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为了什么?不就为了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老了能有个伴,别给儿女添麻烦。”
他的回答,无懈可击。
很实际,很正确。
可那不是我的答案。
我想说,人活着,是为了体验,为了感受,为了爱,为了创造,为了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
可我看着他那张茫然的脸,我知道,我说了,他也不会懂。
他只会觉得,我是在说胡话,是被这里的“氛围”给洗脑了。
那一刻,我彻底死心了。
回程的飞机上,我们依然没有说话。
我靠着窗,看着窗外翻滚的云海。
云海之上,是万丈金光。
很美。
我想起出发时,我也是这样看着窗外,心里充满了期待。
短短几天,物是人非。
飞机开始下降。
透过舷窗,我看到了我们熟悉的城市。
高楼林立,道路纵横,像一个巨大的,规整的棋盘。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知道,我的旅行,结束了。
我和老宋的旅行,也结束了。
回到家,一打开门,一股熟悉的,安稳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
可我却觉得,有些窒息。
老宋很自然地换上拖鞋,走进厨房,烧水,准备泡茶。
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仿佛那趟云南之行,只是一场梦。
他把泡好的茶端给我,坐在我对面。
“还是家里的茶好喝。”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他。
他的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回来了”的松弛感。
他回家了。
回到了他的安全区。
而我,却感觉自己,被关进了一个笼子。
我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客厅中央。
那个被蹭了一块灰的旅行箱,还安静地立在那里。
像一个沉默的证人。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我转过身,对老宋说:“老宋,我们分手吧。”
他的表情,先是错愕,然后是震惊,最后是不解。
“你说什么?分什么手?好端端的,怎么了这是?”
“我们不合适。”我说。
这四个字,我说得很轻,但很坚定。
“不合适?我们在一起三年了,你说不合适?哪里不合适了?”他站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
哪里不合适?
我该怎么跟他说?
是说,我想骑电瓶车,而你只想坐商务车?
是说,我想听酒吧的民谣,而你只想喝茶馆的普洱?
是说,我想爬上雪山之巅,而你却只想停在半山腰?
是说,我为一朵野花感动,而你却觉得它只是植物?
这些话说出来,都太小了。
小得像一些无理取闹的抱怨。
可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像一根根的刺,扎在我们之间。
最后,变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老宋,你想去的地方,是安全、舒适、安稳的港湾。而我想去的地方,是还有风浪的大海。”
“我们想看的风景,不一样。”
他愣住了,似乎在消化我的话。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着嗓子说:“大海有什么好的?风浪那么大,会翻船的。港湾里不好吗?安安稳稳的,有什么不好?”
我摇摇头。
“对你来说,是好的。对我来说,那是牢笼。”
我的话,可能伤到他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我心里也不好受。
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
我们之间,没有争吵,没有背叛,没有那些狗血的剧情。
我们只是,不合适。
就像一把钥匙,开错了锁。
你不能说钥匙不对,也不能说锁不好。
只是,它们不属于彼此。
“你让我想想……我……我有点乱……”他颓然地坐回沙发上,双手抱着头。
我没有再说话。
我走到我的房间,拿出我自己的那个小行李箱。
来的时候,我只带了这么一个小箱子。
我的东西不多。
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我养的那盆小小的多肉。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放回箱子里。
就像把这三年的过往,一点一点,打包封存。
我听到客厅里,传来他压抑的,低低的抽泣声。
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砸在箱子里的那本书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那本书,是《瓦尔登湖》。
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有一页,我用红笔划了一句话: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吸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我从没有活过。
这几个字,像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每天看着他精心伺服他的紫砂壶,听他讲那些养生道理,然后在一个风平浪静的下午,安详地闭上眼睛。
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我不想在我生命终结的时候,发现自己,从没有真正地活过。
我拉着箱子,走出了房间。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挽留,有不舍,有痛苦,还有一丝被抛弃的委屈。
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心软了。
差一点,我就要说出“要不,我们再试试”这样的话。
可我脑海里,又浮现出玉龙雪山的样子。
那座高耸入云的,冷峻的,圣洁的雪山。
我想起了那种稀薄的,却让人兴奋的空气。
我想起了那种心脏狂跳,却无比自由的感觉。
不。
我不能回头。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握住他冰凉的手。
“老宋,对不起。”
我说。
“这三年,你对我很好,我都知道。你是个好人,真的。”
“只是,我们想要的不一样。你没错,我也没错。”
“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吗?”
他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了下来。
一个六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疼得像被撕开了一样。
可我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有些事,必须当机立断。
我站起身,狠了狠心,说出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你快离开。或者,我走。”
我不想让这最后的告别,变得拖泥带幕,充满拉扯。
那对我们俩,都是更大的伤害。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最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擦了擦眼泪。
他什么也没说。
默默地走到玄关,换上鞋,拿上他的车钥匙。
在他拉开门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
我读不懂。
然后,门开了,又关上了。
世界,安静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哭到最后,眼睛又干又涩,喉咙也哑了。
我走到阳台,推开窗。
夜晚的风,吹了进来,带着城市的喧嚣和烟火气。
楼下,车来车往,灯火辉煌。
这个城市,那么大,那么热闹。
可我,却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
手机响了。
是女儿打来的。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喂,囡囡。”
“妈,你们回来啦?玩得怎么样?”女儿的声音,轻快活泼。
“嗯,回来了。挺好的。”
“宋叔叔呢?他没跟你在一起啊?”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我沉默了几秒钟,说:“他……他回家了。”
女儿何等聪明。
她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妈,你们怎么了?吵架了?”
“没有。”我吸了吸鼻子,“我们分手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女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啊?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为什么?
我又一次问自己。
这一次,我好像有了一个更清晰的答案。
“因为,我想去爬山,可他恐高。”
我说。
这是一个比喻,但女儿听懂了。
“妈……”她叹了口气,“你决定了就好。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嗯。”
“那你……一个人,没事吧?”
“没事。”我说,“我好着呢。挂了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夜景。
心里,那股尖锐的疼痛,慢慢地平复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我不是不爱老宋。
我爱过他。
爱他的稳重,爱他的体贴,爱他给我带来的那种,尘埃落定的安稳感。
可我,更爱我自己。
我更爱那个,还想去看看世界的,还想让生命变得更精彩的,不服输的自己。
我不能为了任何人,放弃成为更好的自己。
哪怕,那个人,是我爱的人。
第二天,我把花店暂时交给了女儿。
我给自己报了一个徒步团。
去西藏。
去那个,离天空更近的地方。
出发前,我整理东西。
在那个云南带回来的旅行箱的夹层里,我发现了那张空白的明信片。
玉龙雪山,依然在蓝天下,圣洁,孤傲。
我拿出笔,在背面,写下了一行字。
“你好,新的世界。”
没有收件人。
也没有寄件人。
因为,这是写给我自己的。
我把它,夹在了《瓦尔DEN湖》里。
然后,我拉上行李箱,关上门,走了出去。
阳光很好。
我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天。
天很蓝,云很白。
像香格里拉的天空。
我知道,未来的路,可能会有很多困难。
我可能会孤单,可能会累,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风浪。
可是,我不怕。
因为,我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了。
我终于,可以去爬那座,属于我自己的山了。
我的父亲,如果他还在,他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因为他的女儿,活出了那股子,山茶花的劲儿。
越是冷,越要开得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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