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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我参军入伍,被舅舅举报,现在舅舅一家来巴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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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天阴沉得厉害,像是被人用一块巨大的、浸了水的灰色抹布给胡乱擦过,到处都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

空气里有股子泥土和烂叶子混合在一起的腥气,风一吹,就往人鼻子里钻。

我正坐在窗边的老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我的眼镜片,也模糊了窗外那棵老樟树的轮廓。

门铃就在这个时候响了。

突兀,尖锐,像一根针,猛地扎破了这满屋子的安静。

我有些意外,这个时间点,几乎不会有人来。我的住处偏僻,算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平日里,连个推销员都懒得爬这边的坡。

透过猫眼往外看,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了一下。

是舅舅,还有舅妈,旁边站着的,是我的表弟,王伟。

他们三个人,局促地挤在小小的门廊下,衣服都有些湿了,头发蔫蔫地贴在头皮上。舅舅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像是一只煮熟的虾米。舅妈的脸上,堆着我记忆里从未见过的、近乎讨好的笑容。

而王伟,我那个从小就跟我别苗头的表弟,此刻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猫眼里的那张笑脸都开始变得僵硬。

最终,我还是拧开了门锁。

“吱呀”一声,像是拉开了一段尘封了三十年的往事。

“小军啊,在家呢?”舅妈的声音又高又细,带着一种刻意的热情,钻进我的耳朵里,很不舒服。

我没说话,只是侧身让他们进来。

一股子潮气和着他们身上廉价洗衣粉的味道,瞬间涌进了我的客厅。舅舅换鞋的时候,腰弯不下去,动作显得特别笨拙。王伟赶紧蹲下身,帮他把鞋带解开。

这一幕,看得我有些恍惚。

记忆里,舅舅的腰杆,一直都是笔直的。

尤其是在我爸面前。

“快坐,快坐。”我指了指沙发,转身去给他们倒水。

厨房里,我听着客厅里传来的、刻意压低了的交谈声。

“你看这房子,真大。”这是舅妈的声音。

“爸,你别乱动人家的东西。”这是王伟的声音。

我端着三杯水走出去,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玻璃杯和木质茶几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

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了。

像是一锅滚开的水,突然被倒进了一大块冰。

我们相对无言,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不紧不慢,像是在丈量着我们之间这三十年的距离。

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

1990年,我18岁。

那一年,我拿到了入伍通知书。

那张红色的纸,在我眼里,比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金贵。我们那个大院里,谁家孩子要是能当上兵,那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我爸是个老兵,转业后在厂里当个小干部。他一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他那身已经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他把通知书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手都在抖。

我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我收拾行李,嘴里念叨着:“好男儿,志在四方,去了部队,要好好干,别给你爸丢人。”

那天晚上,我们家请客,就在院子里摆了两桌。

舅舅一家也来了。

舅舅是我妈的亲弟弟,在同一个厂里上班,是个普通的工人。他和我爸,关系一直很微妙。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就是那种见面会点头,递根烟,但坐在一起超过十分钟,就会没话说的亲戚。

那天,舅舅喝了很多酒,脸喝得通红。

他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拍着我的肩膀,话说得很大声:“小军,有出息!以后当了大官,可别忘了你舅舅!”

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说不清的光。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嫉妒。

王伟比我小一岁,成绩不好,人也蔫,我爸常说他“没点年轻人的朝气”。那天,他一直闷头吃饭,一句话也没说。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的月亮,被乌云遮住,院子里的灯泡,昏黄昏黄的,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空气里,飘着饭菜的香气,还有我爸珍藏的桂花酒的甜味。

那是我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一天。

我以为,我的未来,会像那张红色的通知书一样,鲜亮,滚烫。

我做梦都没想到,仅仅三天后,一盆冰水,就从我的头顶,兜头浇下。

那天,我正在家里,一遍遍地抚摸我爸给我准备的军绿色挎包,想象着自己穿上军装的样子。

街道武装部的干事,突然找上了门。

他的脸色很严肃,把我叫到一边,问我:“你前段时间,是不是在厂子弟学校后面,跟人打过架?”

我愣住了。

是有这么回事。

就是跟隔壁厂的一个小子,因为打篮球起了点冲突,推搡了几下,连皮都没破。这种事,在我们那个年纪,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我点了点头。

干事的脸色,更难看了。

“有人举报你,说你聚众斗殴,思想品德有问题,不适合参军。”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像是有一颗炸弹,在我的耳朵边炸开。

聚众斗殴?思想品德有问题?

这帽子扣得也太大了。

我爸闻声赶过来,急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跟干事解释,说那就是小孩子闹着玩,算不上什么大事。

干事叹了口气,说:“老张,这事,是实名举报,直接捅到区里了。我们也没办法,政审这关,怕是过不去了。”

我爸的身子,晃了一下。

我扶住他,感觉他的胳膊,在不停地抖。

那个下午,阳光明明很好,可我却觉得,天,一下子就黑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地想,是谁?到底是谁,要这么害我?

我把所有可能的人,都想了一遍。

最后,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是舅舅。

打架那天,王伟也在场。他当时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而这件事,除了当时在场的几个人,就只有王伟回家后,可能会当个笑话,说给家里人听。

而有动机,又有胆子去举报我的,只有舅舅。

为什么?

我那时候想不明白。

我冲出家门,跑到了舅舅家。

他家和我家,就隔着两条巷子。

我到的时候,他们家正在吃饭。饭桌上,有我最讨厌吃的芹菜炒肉。那股子芹菜味儿,冲得我直犯恶心。

我站在门口,喘着粗气,眼睛死死地盯着舅舅。

“是你干的,对不对?”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在发抖。

舅舅放下筷子,抬起头,一脸的茫然:“小军,你说什么呢?”

舅妈也站了起来,一脸紧张:“这孩子,怎么了这是?火急火燎的。”

只有王伟,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饭碗里。

“别装了!”我吼了一声,“是不是你,去武装部举报的我?!”

舅舅的脸色,变了。

那一瞬间的慌乱,虽然只有一秒钟,但我捕捉到了。

就是他。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好心好意去给你庆祝,你倒反过来咬我一口?你爸就是这么教你的?”

“你敢不敢跟我去武装部对质!”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开始躲闪。

“我没空跟你这小孩子瞎胡闹!”他说完,就想往屋里走。

那一刻,我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全都涌了上来。

我冲上去,抓住了他的衣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舅妈尖叫着上来拉我,王伟也吓得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我们三个人,扭打成一团。

最后,是我爸赶了过来,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

“混账东西!给你舅舅道歉!”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看着我爸。他的眼睛里,全是失望和痛苦。

我知道,他信了。或者说,他宁愿相信,是我误会了,也不愿意相信,他的小舅子,会用这么卑劣的手段,来毁掉自己外甥的前程。

那天,我是怎么被我爸拖回家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爸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一夜。

他的背影,被月光拉得好长,好长。

第二天,他拿着家里所有的积蓄,去区里,找了他当年的老战友,托关系,送礼,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

一个星期后,事情有了转机。

政审,勉强通过了。

但是,我原本要去的海军陆战队,去不成了。

我被分到了西北边疆,一个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地方。

走的那天,是在一个清晨。

天还没亮,我爸帮我背上行囊,一路沉默地送我到车站。

临上车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到了部队,好好干,别多想。家里,有我。”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他最宝贝的那枚军功章。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看着窗外,我爸站得笔直,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那一刻,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不是为了给谁看,就是为了我爸这个军礼,为了他那一夜之间,多出来的白头发。

“小军,小军?”

舅妈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发现他们三个人,都正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和探寻。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舅妈干笑着说。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

“没什么,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我的语气,很平淡。

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舅舅搓了搓手,似乎是想开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王伟,鼓起了勇气。

“哥,”他叫我,“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卡住了。

我看着他。

三十年的时间,在他脸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眼角的皱纹,两鬓的白发,还有那双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眼睛。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闷不吭声的少年了。

“有事就直说吧。”我说。

我的直接,似乎让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舅妈抢过话头,脸上又堆起了那种让我不舒服的笑容。

“小军啊,你看,咱们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这么多年没走动,是舅妈不对。”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这不是……你弟弟家的小子,强强,也大了嘛。今年大学毕业,工作不好找。我们寻思着,你现在是大老板,公司那么大,手底下那么多人,能不能……给强强安排个位置?”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脸上那种混杂着期盼、紧张、还有一丝理所当然的表情,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三十年了。

他们大概以为,三十年的时间,足以冲淡一切。

足以让我忘记,那个阴冷的下午,武装部干事严肃的脸。

足以让我忘记,我爸为了我,是如何低声下气地去求人。

足以让我忘记,在西北戈壁滩上,那些被风沙和孤独包裹的日日夜夜。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一股子夹杂着雨气的冷风,吹了进来,让我清醒了不少。

窗外那棵老樟树,是我搬来的时候,亲手种下的。现在,已经长得很高大了。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这栋房子。

我闻到了樟树叶子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清苦的香气。

这股味道,让我想起了我爸的那个旧木箱。

那是一个樟木箱子,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宝贝。他的军装,他的军功章,还有他写给我的,那些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信。

我去了西北之后,整整五年,没有回过一次家。

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所在的那个地方,叫“风口哨所”。

名副其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天,在刮风。那种风,不是我们内地这种温柔的风,而是像刀子一样,裹着沙子,往你脸上、骨头缝里钻。

冬天,大雪封山,能封大半年。

夏天,太阳毒得能把地上的石头烤裂。

我们一个班,十几个人,守着一个光秃秃的山头,守着一段几百公里长的边境线。

日子,过得像那里的天空一样,单调,苍白。

唯一的乐趣,就是盼着邮车。

邮车一个月来一次,带来家里的信,还有报纸。

每次邮车来,都像是过节。

我最盼望的,就是我爸的信。

他的信,总是写得很短,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注意身体,搞好团结,听领导的话。

但我知道,每一个字背后,都是他沉甸甸的牵挂。

我的那份档案,跟着我,从新兵连,一直到了风口哨所。

它就像一个无形的烙印,刻在了我的身上。

同年兵,有的提了干,有的学了技术,有的去了更好的单位。

而我,就像一棵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野草,在那个风沙弥漫的地方,一待,就是五年。

我不是没有怨过。

在那些站岗的深夜,面对着满天的星辰和无边的荒野,我常常会想,如果,没有那封举报信,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我会不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海军陆战队员?

我会不会,像我爸期望的那样,在部队里,干出一番事业?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怨恨,就像沙漠里的沙子,你抓得越紧,它流失得越快。到最后,除了满手的空虚,什么也留不下。

是我们的老班长,点醒了我。

老班长是个快四十岁的山东汉子,一脸的络腮胡,手掌像砂纸一样粗糙。

他看出了我的心事。

一个晚上,他把我叫到哨所后面的山坡上,递给我一瓶白酒。

戈壁的月亮,又大又圆,亮得像一盏灯。

“心里有事?”他问我。

我没说话,只是猛地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觉得不公平?”他又问。

我还是没说话。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军,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说,他刚当兵的时候,也被人穿过小鞋。就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了人,结果在炊事班,烧了三年的火。

“那三年,我把这辈子能烧的火,都烧完了。我当时也想不通,凭什么?我来当兵,是来保家卫国的,不是来当火头军的。”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我忍不住问。

“后来,”他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后来,我想通了。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烧火,也能烧出名堂来。我烧的饭,是全团最好吃的。后来,团里搞比武,炊事班也要参加。我一个人,背着几十斤的锅碗瓢盆,跑了个全团第一。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小瞧我。”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智慧。

“是金子,还是沙子,不是别人说了算的。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风,能吹走沙子,但吹不走金子。”

那一晚,老班长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是啊。

风,能吹走沙子,但吹不走金子。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怨天尤人。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训练和学习中。

别人跑五公里,我跑十公里。

别人练射击,打一百发子弹,我打两百发。

戈壁滩上,能看的书不多,我就把那些军事条例、战术手册,翻来覆覆地看,看得滚瓜烂熟。

我开始学着修理哨所里那些老旧的设备,无线电,发电机。一开始什么都不懂,就对着图纸,一点点地摸索。满手的油污,有时候几天都洗不干净。

慢慢地,大家开始对我刮目相看。

两年后,军区搞大比武。

我代表我们边防站,去参加。

武装越野,射击,战术……我一路过关斩将,最后,拿了个全能第一。

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我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突然就想起了我爸。

我想,如果他能看到这一幕,该有多高兴。

那次比武之后,我的人生,终于迎来了转折。

我被破格提了干。

离开了那个我待了五年的风口哨所。

后来,我一路从排长,干到连长,再到营长。

转业的时候,已经是副团级。

我没有选择回到老家的那个小城。

我选择了南下,在一个沿海城市,用我的转业费,开始创业。

那又是另一段艰苦的岁月。

商场,比战场,更复杂,也更残酷。

我栽过跟头,被人骗过,最惨的时候,连房租都交不起。

但是,在戈壁滩上磨练出来的那股子韧劲,支撑着我,走了过来。

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那段往事。

包括我的妻子。

那段记忆,就像我爸那个樟木箱子里的东西,被我小心翼翼地,锁在了心底最深处。

我以为,它会永远地尘封在那里。

直到今天。

直到他们,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哥?哥?”

王伟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转过身,看着他们。

“工作的事,我可以帮忙。”我说。

舅妈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你说!只要我们能办到!”舅妈急切地说。

我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了舅舅的身上。

他从我进门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此刻,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注视,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舅舅,”我叫他。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客厅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我想知道,三十年前,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空气,再一次凝固了。

比刚才,还要冷。

舅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王伟的脸,涨得通红。

舅舅的头,埋得更低了。他的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发白。

“小军……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舅妈结结巴巴地,想打圆场。

“对我来说,过不去。”

我打断了她。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响着。

像是在为我,倒数着一个迟到了三十年的答案。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开口的时候。

舅舅,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眼眶,是红的。

“小军,”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舅舅……对不起你。”

他说完这句话,浑浊的眼泪,就从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滚了下来。

“当年……当年厂里有一个招工指标,是给子弟的。你爸是干部,你学习又好,所有人都说,那个指标,肯定是你的。”

“可是……你那时候,不是要去当兵了吗?”我问。

“是,”他点了点头,“但是政策说,如果是去当兵,这个指标,就要优先给家里困难的职工。我们家那个情况,你也知道……你表弟他,学习不好,除了进厂,没有别的出路。”

我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是为了一份工作。

一个在当年看来,可以决定一个人一辈子的,“铁饭碗”。

“所以,你就去举报我?”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舅舅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是舅妈,哭着开了口。

“小军,你别怪你舅舅。当年,是我们鬼迷了心窍。我们想着,你那么优秀,就算当不成兵,以后也肯定有出路。可你弟弟不一样啊,他要是进不了厂,这辈子就完了啊!”

“我们当时,真的没想着要害你。我们以为,最多就是让你晚一年去,或者去个普通点的部队。我们哪知道,他们会把你分到那么远,那么苦的地方去啊!”

她一边说,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我们后来,也后悔了。真的,我们天天都在后悔。尤其是你爸……你爸走的那天,你舅舅他,在家里,跪了一晚上……”

我爸。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爸是在我转业后第二年走的。

肝癌。

从发现,到走,不到半年。

我接到电话,赶回老家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昏迷。

他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遗言。

临走前,他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眼睛,一直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直在为当年的事,而自责。

他是不是觉得,如果不是他当初没有保护好我,我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

我爸的葬礼上,舅舅也来了。

他跪在灵堂前,磕了三个响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就彻底断了来往。

“哥,”王伟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了。

“哥,对不起!这件事,我也有错。我当年,就知道。但是我胆小,我不敢说。我爸妈做的这些事,我都知道。”

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和愧疚。

“这些年,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我拿着那个本该属于你的工作指标,进了厂。可是,我心里,没有一天是踏实的。我总觉得,我像个小偷,偷了你的人生。”

“后来,厂子效益不好,我也下岗了。做生意,赔了。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我总觉得,是报应。”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王伟,看着沙发上,哭得老泪纵横的舅舅和舅妈。

我心里,那堵了三十年的墙,好像,突然就裂开了一道缝。

我没有感觉到报复的快感。

也没有感觉到,大仇得报的畅快。

我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悲哀。

为了一个工作指标。

就为了那么一点点,自私的念头。

两个家庭,三十年的隔阂。

我失去的,是平坦的青春,是和我爸最后相处的时光。

而他们,得到的,也并不是安稳的人生。而是三十年,日日夜夜的,良心上的谴责和不安。

谁,又是赢家呢?

我走过去,把王伟扶了起来。

“起来吧。”

我的声音,有些疲惫。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舅妈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小军,你……你原谅我们了?”

我摇了摇头。

“谈不上原谅,也谈不上不原谅。”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

“我只是,不想再背着这些东西,过下去了。”

是的。

我不想再背着了。

这三十年,我一直背负着这段往事,像背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它让我变得坚强,也让我变得孤僻。

它让我取得了今天的成就,也让我在无数个夜里,无法安然入睡。

现在,我不想再背了。

我累了。

“强强的工作,我会安排。”

我看着王伟。

“明天,让他直接去我公司的人事部报道。从基层做起,能干成什么样,看他自己的本事。”

王伟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送他们到门口。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乌云散去,露出了天边一抹淡淡的晚霞。

空气,清新得像水洗过一样。

临走前,舅舅转过身,看着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

最后,他只是说:“小军,好好……保重身体。”

我点了点头。

看着他们三个人,相互搀扶着,远去的背影。

那个曾经在我眼里,无比高大,甚至有些可憎的背影,现在,只剩下了,两个字。

苍老。

我关上门,回到客厅。

屋子里,还残留着他们带来的,那种潮湿的,混杂着廉价洗衣粉的味道。

我走到窗边,又推开了窗户。

让带着晚霞和青草气息的风,吹散这一切。

我回到书房,打开了那个,跟我爸的旧木箱,一模一样的樟木箱子。

这个箱子,是我后来,特意找老师傅定做的。

里面,也装着我的宝贝。

我的军装,我的军功章,还有,那张已经泛黄的,三十年前的,入伍通知书。

我把它拿了出来。

红色的纸,已经变得很脆。上面的字,也有些模糊了。

我把它,放在手心。

很轻,很薄。

却曾经,承载了我整个青春的,梦想和重量。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笑了。

就像老班长说的。

风,吹走了沙子。

但留下了金子。

那些在戈壁滩上,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流过的汗,都变成了我生命里,最宝贵的财富。

它们让我,成为了今天的我。

一个,能站在这里,坦然面对过去,并且,有能力,去选择放下的人。

我把那张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放回了箱子里。

合上箱盖的那一刻,我闻到了,满屋子的,樟木的清香。

那味道,不再是苦涩的。

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释然。

第二天,强强,也就是王伟的儿子,来公司报道了。

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眼睛很亮,有点像年轻时的王伟,但比他,多了几分自信和朝气。

我把他交给了人事部经理,只交代了一句:“按规矩办,一视同仁。”

之后,我就没再过问他的事。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在公司的食堂里,碰到了他。

他正在跟几个同事,一起吃饭,有说有笑。

看到我,他立刻站了起来,有些拘谨地叫了一声:“大……董事长。”

我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工作还习惯吗?”我问。

“习惯,习惯。”他连忙点头,“同事们都很好,领导也很照顾我。”

“那就好,好好干。”

我端着餐盘,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他显得更紧张了,吃饭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吃饭。

快吃完的时候,他突然,小声地对我说:“董事长……谢谢您。”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里,是真诚的感激。

“谢我什么?”

“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也谢谢您……原谅了我爷爷,和我爸。”

我放下筷子,看着这个年轻人。

“我没有原谅谁。”我说,“我只是,选择和我自己和解。”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记住,”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爷爷和你爸,他们犯过的错,跟你没有关系。你的人生,在你自己的手里。不要让上一辈的恩怨,成为你的包袱。”

“是金子,还是沙子,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这句话,是当年老班长送给我的。

现在,我把它,送给了这个年轻人。

他愣愣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点了下头。

“我明白了,董事长。”

那天之后,我再在公司里看到强强,感觉他,好像变了。

眼神,更坚定了。

做事,也更沉稳了。

听说,他工作很努力,经常加班,跟着老员工,学到了不少东西。

半年后,人事部经理在做汇报的时候,特意提到了他。

“董事长,王强这个小伙子,不错。是个可造之材。”

我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波澜不惊,按部就班。

只是,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睡眠,变好了。

很少再做,那些关于戈壁,关于风沙的梦。

周末的时候,我开始有心情,去侍弄我院子里的那些花草。

那棵老樟树,我也让人,修剪了枝叶,在树下,摆了一套石桌石凳。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坐在那里,喝喝茶,看看书,一坐,就是一下午。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很温暖。

又过了一年。

快过年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王伟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哥……过年,有空吗?我……我妈她,包了你最爱吃的酸菜饺子,想……想请你过来,吃个年夜饭。”

我沉默了。

说实话,我没想过,我们还会,有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的一天。

电话那头,王伟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迟疑,急忙说:“哥,你要是没空,也没关系,我就是……就是问问。”

“有空。”

我说。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他带着哽咽的,一声“哎”。

除夕那天,我是一个人去的。

我的妻子和孩子,回了她南方的娘家。往年,我都是跟他们一起回去的。

今年,我告诉他们,我有些事,要留在本地处理。

舅舅家,还是那个老旧的小区。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饭菜和油烟混合的味道。

是那种,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味道。

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强强。

看到我,他一脸的惊喜:“大伯!您来了!”

这一声“大伯”,叫得我,心里,微微一动。

屋子里,很热闹。

舅舅,舅妈,王伟,还有他的妻子,都在。

桌子上,摆满了菜。

舅妈系着围裙,还在厨房里,忙活着。

看到我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欢迎。

“小军来了,快,快坐。”舅舅招呼着我。

他的气色,看起来,比上次,好了很多。

腰,似乎也直了些。

那顿年夜饭,我们吃得很慢。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拘谨,说话都客客气气的。

后来,喝了点酒,话,就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聊起了小时候的趣事。

聊起在大院里,一起爬树,一起掏鸟窝。

聊起我爸,那个不苟言笑,却总是偷偷给我们塞糖吃的老兵。

聊着聊着,舅妈的眼圈,就红了。

舅舅的眼睛里,也闪着泪光。

那些被尘封的,温暖的记忆,一旦被打开,就像决了堤的河水,汹涌而出。

原来,在那些怨恨和隔阂的下面,还埋藏着,这么多,我们曾经共同拥有过的,美好的东西。

吃完饭,强强神秘地把我拉到一边。

“大伯,给您看个东西。”

他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一个,笑得没心没肺,露着两颗大门牙。

另一个,跟在他身后,笑得有些靦腆。

那是我,和王伟。

“这张照片,我爸一直收着。”强强说,“他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

我看着照片,久久没有说话。

照片的背景,是那个我们从小长大的,工厂大院。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还在。

只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走的时候,已经有些醉了。

王伟坚持要送我。

我们俩,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就像三十年前,那个庆祝我入伍的夜晚。

“哥,”他突然开口,“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肯回来,吃这顿饭。”他说,“也谢谢你,还认我这个弟弟。”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王伟,”我说,“你知道吗,在部队的时候,我最想的,不是别的,就是我妈包的酸菜饺子。”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过去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

快到我家的时候,他突然问我。

“哥,你恨过我爸吗?”

我想了想。

“恨过。”

我说。

“那现在呢?”

“现在……”

我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除夕的夜空,很干净,月亮,又亮又圆。

“现在,不恨了。”

我把他送走,一个人,回到了空荡荡的家里。

我没有开灯。

只是借着月光,走到了书房。

我打开了那个樟木箱子。

月光,洒在那些,已经泛黄的,见证了我整个青春的物品上。

军装,军功章,入伍通知书。

我突然觉得,我的人生,就像这个箱子。

曾经,装满了,委屈,不甘,和怨恨。

但是,当我选择,打开它,让阳光照进来的时候。

我才发现,里面,还装着,那么多,更宝贵的东西。

亲情,成长,坚韧,和释怀。

我轻轻地,合上了箱盖。

这一次,我没有闻到樟木的清香。

我闻到的,是饺子的香气。

是年夜饭的,味道。

是家的,味道。

新的一年,就这么来了。

春天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老家。

那个我从小长大的工厂大院,已经拆了。

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高楼。

物是人非。

我找到了,当年那棵老槐树的位置。

那里,现在,是一个小小的,社区花园。

几个老人,正在那里,下着象棋。

几个孩子,正在那里,追逐嬉戏。

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他们身上。

我站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

我突然觉得,人生,就像这片土地。

旧的,总会被新的,所代替。

重要的是,在新的土地上,能否,开出,新的花。

离开老家前,我去给我爸,扫了墓。

我带了一瓶他最爱喝的桂花酒。

我把酒,洒在他的墓碑前。

“爸,”我说,“我来看你了。”

“我,过得很好。你不用,再担心了。”

“还有,爸,当年的事,我都放下了。舅舅他们,也过得挺好。强强那孩子,很争气。”

“您要是知道了,也该,放心了吧。”

一阵风,吹过。

墓碑旁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在,回应我。

我对着墓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就像当年,在火车站,他送我时,一样。

只是,这一次,我的脸上,没有眼泪。

只有,微笑。

回到我生活的城市,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强强在公司里,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业务骨干。

王伟,偶尔会给我打电话,跟我聊聊家常。

舅舅和舅妈,身体都还硬朗。

我们,就像,最普通的亲戚一样,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不远不近地,走着。

有时候,我也会想。

如果,三十年前,没有那封举报信。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海军。

也许,我会留在部队,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

也许,我会,过上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生活,没有如果。

它给你的每一块糖,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它给你的每一个伤口,也都会,在未来,变成你,最坚硬的铠甲。

我很庆幸。

庆幸,在那些最艰难的岁月里,我没有,被怨恨,所吞噬。

庆幸,我遇到了,像老班长那样,点醒我的人。

庆幸,我最终,选择了,与自己,与过去,和解。

因为,我终于明白。

人生,最难的,不是战胜别人。

而是,放过自己。

那个初秋的午后,那个不请自来的门铃声,仿佛还在耳边。

但现在,当我想起他们,出现在门口时,那局促不安的样子。

我的心里,已经,再也没有了,波澜。

只剩下,一片,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一样的,平静。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王伟的号码。

“喂,哥?”

“周末有空吗?”我问。

“有,有空,怎么了哥?”

“没什么,”我笑了笑,“就是,院子里的那棵樟树,结果子了。你们,过来摘点,泡酒喝。”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他带着笑意的,一声。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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