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方慧那屋的门关着,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墙上老挂钟一下、一下的摆动声。那声音,像是在丈量着我和那扇门之间的距离,也像是在提醒我,这屋子里,住着两个人。从一开始的浑身不自在,到现在的习以为常,我用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才慢慢咂摸出方慧当初那个“条件”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滋味。
那滋味,有点涩,有点空,但回味过来,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我和方慧,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说好听点叫黄昏恋,说实在点,就是俩孤寡老人搭伙过日子。这事儿,得从我老伴儿秀琴走了之后说起。
秀琴走了三年,我的天就塌了三年。我们俩是厂里自由恋爱的,从黑头发到白头发,一辈子没红过脸。她是个利索人,家里家外一把抓,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只要一踏进家门,闻到她做的饭菜香,骨头都能轻三两。她走了,也把这个家的魂儿给带走了。偌大的三居室,空得能听见回声。我一个人守着,白天还能去公园跟老伙计们杀两盘象棋,一到晚上,那孤单就像潮水一样,没过头顶,让人喘不过气。
儿子林涛和儿媳小雅,看我这样不是个事儿。他们工作忙,孙子又要上辅导班,不可能天天陪着我。隔三差五地,小雅就会提着大包小包的菜过来,一边帮我收拾屋子,一边旁敲侧击:“爸,您看您一个人,吃饭也没个热乎的。要不,我们给您找个保姆?”
我一听就摆手:“不去不去,家里多个外人,我别扭。”
林涛就接过话茬:“爸,不是保姆的事。您这个年纪,身边得有个人说话。我跟小雅商量了,托社区的王姐给您物色物色,找个合得来的阿姨,相互做个伴儿。”
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在我心里,秀琴的位置,谁也替代不了。可看着儿子儿媳期盼又带着点疲惫的眼神,拒绝的话就堵在了嗓子眼。我知道,他们是真心为我好,但这份好里,也夹杂着一丝甩包袱的轻松。我成了他们的心病,一个需要被妥善“安置”的问题。我不想让他们为难。人老了,就怕给儿女添麻烦。
于是,我闷着头,点了一下。就像是签了个什么协议,把自己后半辈子的清静,交了出去。
第1章 初见
王姐是个热心肠,在小区里出了名的“红娘”。得了我儿子的授意,她第二天就揣着个小本本找上了门。
“老林哥,我可跟你说,这回给你找的这个,绝对是上品!”王姐嗓门大,人还没进屋,声儿就先到了,“方慧,以前是小学的老师,文化人!退休金比你还高呢!人长得也周正,白净,看着比实际年龄小十岁。”
我一边给她倒茶,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什么老师,什么退休金,于我而言,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我一个退休的老钳工,满手的老茧,跟文化人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她老伴儿也走了五六年了,一个女儿在国外,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跟你一样,也是个苦命人。”王姐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你们俩要是能成,那真是天作之合。她会照顾人,你呢,这房子也宽敞。多好!”
我没搭腔,只是默默地看着茶杯里浮起的茶叶梗。王姐看我兴致不高,拍了拍我的胳膊:“老林哥,我知道你忘不了嫂子。可人得往前看啊!你总不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到老吧?就当是多认识个朋友,去见见,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拒绝就显得不近人情了。我叹了口气,说:“行吧,王姐,那就……见见吧。”
见面的地点约在小区旁边的街心公园。那天天气不错,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暖洋洋的。我特意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也用水抹得整整齐齐。可心里,却像是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这感觉,比当年跟秀琴第一次约会还紧张。那时候是盼,现在是怕。
我到的时候,王姐已经和一个女人坐在长椅上说话了。那女人背对着我,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薄呢外套,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露出一截干净的脖颈。
“方妹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老林,林卫国。”王姐眼尖,看见我,立刻站起来招手。
那个叫方慧的女人闻声转过身。我心里“咯噔”一下。她确实像王姐说的,很白净,脸上没什么皱纹,但眼角的几道细纹却透着岁月的沉淀。她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亮而静,像一潭深水。她没有像一般相亲对象那样热情地打量我,只是朝我微微点了点头,嘴角牵起一个礼貌的弧度。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审视的物件。我那身自认为体面的蓝布褂子,在她那身素雅的穿着面前,显得有些土气。我搓了搓手,呐呐地说了句:“你好,方老师。”我听王姐说她是老师,这么叫总没错。
“你好,林师傅。”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王姐看我们俩这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架势,赶紧打圆场:“哎呀,你们俩都别站着了,坐,坐下聊。我那边还有点事,你们先聊着,啊!”说完,她给我们俩使了个眼色,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长椅上,只剩下我和她。空气里弥漫着尴尬。我这辈子,除了跟厂里的师傅们插科打诨,就是跟秀琴说贴心话,实在不擅长跟一个陌生的、还是“文化人”的女人找话题。
沉默了半晌,还是她先开了口。“听王姐说,你以前是厂里的八级钳工?”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我挺了挺胸膛,这算是我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了。“是,干了一辈子。年轻时候,厂里进口的机床坏了,德国专家都没修好,最后还是我给弄好的。”说起这个,我的话匣子稍微打开了点。
她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专注。等我说完,她才慢慢地说:“手艺人,了不起。我父亲以前也是个木匠,他说,能靠手艺吃饭的人,心里都踏实。”
她的话,让我心里一暖。她没有瞧不起我这个“工人阶级”,反而给了我一份尊重。这让我对她的好感,多了几分。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聊我的钳工活,聊她的教书生涯;聊我儿子一家,聊她远在国外的女儿。我们说话都很克制,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的世界。我发现,她虽然是老师,但说话并不端着架子,很平和。只是,她的话不多,很多时候都是我在说,她在听。她听的时候,总是那么专注,仿佛能看到我话语背后的东西。
临走的时候,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瘦削但挺拔,我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女人,和我认识的所有女人都不同。她像一本需要慢慢读的书,封面素雅,内容却让人捉摸不透。
第2章 试探
自从公园那次见面后,我和方慧开始有了断断续续的联系。大多是我主动打给她。有时候是问她吃了没,有时候是告诉她天气预报说明天要降温。她总是很客气地回应,说一句“谢谢你,我知道了”,然后就没有下文。
我有点摸不准她的心思。王姐那边催得紧,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样怎么样”,儿子林涛也时不时地打探“爸,跟方阿姨有进展吗”。我被他们催得有点急,决定主动出击。
我知道她喜欢看书,就从旧书摊上淘了几本自己年轻时爱看的《林海雪原》、《红岩》,想着能跟她找到点共同话题。我把书送到她家去。她住的是教师家属院的老房子,两居室,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花香。阳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长得郁郁葱葱。
她接过书,翻了翻,对我说了声谢谢,然后就给我倒了杯白开水,坐在我对面,又陷入了那种安静的聆听模式。我搜肠刮肚地想找话说,从书里的情节说到当年的社会环境,说得口干舌燥,她也只是偶尔点点头,或者“嗯”一声。
我心里有点发毛。这种感觉,就像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台下唯一的观众,表情淡漠,让你不知道是该继续唱下去,还是该鞠躬下台。
从她家出来,我心里挺失落的。我觉得,她可能没看上我。我一个粗人,她一个文化人,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
没想到,过了两天,她却主动给我打了电话。
“林师傅,你上次送来的书,我看了。写得真好。”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比当面说话要柔和一些。
我激动得差点把手里的遥控器给扔了。“是吧?我就说好看!特别是杨子荣,那家伙,英雄!”
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十几分钟,比任何一次见面聊得都多。挂了电话,我心里美滋滋的,感觉这事儿有门。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候是一起去逛超市,有时候是去公园散步。我发现,她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我有关节炎,走路久了腿会疼,她会主动提议在长椅上歇一会儿。我爱吃面食,她会特意带我去一家她常去的面馆。
我们之间的相处,没有年轻人那种干柴烈火,更像温水煮青蛙。一切都那么平淡,那么顺理成章。我渐渐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虽然她话不多,但只要她在旁边,我就觉得心里踏实。
那天,我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我看着她认真挑选西红柿的样子,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把这个人,留在我的生活里。
回家的路上,我状似无意地提起:“方老师,你看,我们俩年纪也都不小了。孩子们也都有自己的家。我们这样一个人过着,也不是个事儿。你看……要不,我们凑合凑合,搭个伙?”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太直接,太粗俗了。“搭伙”这个词,从我这个老钳工嘴里说出来,充满了烟火气,却少了份尊重。
我偷偷地看她的反应。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惊讶,只是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依旧平静如水。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拒绝我了。我心里已经开始打退堂鼓,想着怎么找话把这尴尬的场面圆过去。
可她却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在我耳朵里:“林师傅,你说的搭伙,是指……搬到一起住?”
我赶紧点头,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是,是这个意思。我家地方大,三居室,你搬过来,住得也宽敞。我呢,做饭还行,家务活也能干。我的退休金,加上你的,生活上肯定没问题。你要是愿意,我的工资卡都可以交给你管。”
我一口气把我的“条件”都摆了出来。在我看来,这已经是我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一个男人,愿意把房子给你住,愿意把钱交给你管,这不就是过日子的最高承诺吗?我满心以为,她会就这些“条件”跟我讨价还价,比如房产要不要加名字,钱要怎么分配。
我甚至都做好了准备,只要她提,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我都答应。毕竟,我图的,是身边有个人,图的是晚上回家有口热饭,图的是生病了有人递杯水。
然而,她的反应,却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第3章 意外的条件
方慧听完我那番掏心掏肺的“表白”,既没有表现出欣喜,也没有流露出算计。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穿透我的心思,看到我心底最深处的孤单和渴望。
“林师傅,”她缓缓开口,语气严肃而认真,“钱,我自己有,够花。房子,我这边的我也住习惯了。做饭家务,我自己也能应付。我如果答应你,图的不是这些。”
我愣住了。不图这些?那图什么?我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子,没钱没貌,除了这点实在的东西,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难道她有什么别的难处?需要我帮忙?还是……她对我这个人,真的有那么点意思?我心里一阵窃喜,又有点不敢相信。
“那……那你图啥?”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看着远处公园里嬉笑打闹的孩子,眼神有些悠远。“我图的,也是个伴儿。一个能说说话,能一起散散步,能在我看书的时候,在旁边安安静静待着的人。一个让我在这个城市里,不觉得自己是一座孤岛的人。”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一下子涌进了我干涸的心田。原来,她和我一样,也是个孤独的人。这份理解,瞬间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很瘦,但很温暖。“方慧,我……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
“你先别激动。”她轻轻地把手抽了回去,表情又恢复了那种平静,“搬到一起住,我可以同意。”
我心里一喜,以为这事儿就这么成了。没想到,她话锋一转。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别说一个,十个都行!”我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们可以住在一个屋檐下,但我们要有各自独立的房间。而且,我需要一间带锁的房间。当我把房门关上的时候,就代表我需要独处。那个时候,除非是着火或者地震这种天大的事,否则,你不能来敲我的门,不能打扰我。”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什么?住在一起,还要分房睡?还要关门上锁?不许打扰?
这算什么搭伙过日子?这不就是合租吗?我找个伴儿,是想找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不是想找个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她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这个老工人配不上她这个知识分子?还是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需要在自己的房间里做?或者,她只是想利用我的房子,找个免费的住处,却不愿意尽一个“伴侣”的义务?
我心里的那点暖意,瞬间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我把一颗真心捧出来,她却用一把锁,把它拒之门外。
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我闷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方慧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林师傅,你可能觉得我这个要求很奇怪,很伤人。但这是我的底线。”
“底线?”我忍不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火气,“我们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不是在单位里划分楚河汉界!你这道门一关,心不也跟着关上了吗?那我们还叫什么伴儿?”
“正因为是要在一起过日子,才更需要有各自的空间。”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丝毫退让,“两个人整天腻在一起,好的时候是蜜里调油,可一旦有了摩擦,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那才是最可怕的。距离,有时候不是疏远,是保护。”
我听不进去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我跟秀琴过了一辈子,我们的卧室门,除了睡觉,从来没关过。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我觉得,这才是夫妻,这才是家人。
方慧提出的这个条件,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它挑战了我几十年来对“家”和“伴侣”的所有认知。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我把她送到她家楼下,一路上谁也没说话。看着她上楼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女人,像个谜,让我好奇,又让我畏惧。
我开始怀疑,我到底能不能打开她那扇上了锁的心门。或者说,我还有没有必要去打开它。
第4章 儿子的“高见”
我揣着一肚子的困惑和憋屈回了家。一进门,那股熟悉的冷清气息就扑面而来。看着墙上秀琴的遗像,她笑得那么灿烂,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秀琴,要是你还在,该多好。你肯定不会给我提这么些个莫名其妙的“条件”。
晚上,儿子林涛打来电话,照例询问我和方慧的“进展”。
我憋不住,把今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跟他学了一遍。我本以为,儿子会跟我同仇敌忾,一起声讨方慧的“不近人情”。
没想到,林涛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我完全没想到的语气说:“爸,我觉得……这挺好的啊!”
“好?好在哪儿?”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明摆着是防着我吗?把我当外人!这日子还怎么过?”
“爸,您想多了。”林涛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甚至带着点兴奋,“您想想,您这个年纪,找个伴儿图什么?不就是图个说话的人,图个生活上有个照应吗?方阿姨这个条件,简直是完美!你们住在一起,相互是伴儿,但又互不干涉。她有她的空间,您有您的自由。这不就是现在最流行的‘室友式养老’吗?高级!”
“什么乱七八糟的‘室友’!”我被他这些新潮词汇搞得头昏脑涨,“我要的是老婆,是家人!”
“爸,都什么年代了,您思想怎么还这么老套?”林涛开始给我上课,“您跟方阿姨,又没有几十年的感情基础,也没有共同的孩子需要抚养。说白了,就是找个合作伙伴,共同抵御晚年的孤独和风险。人家方阿姨把话说在明处,先小人后君子,多好!省得以后住在一起了,因为生活习惯不一样,天天吵架。您看我跟小雅,有时候还为牙膏从中间挤还是从尾巴挤吵架呢,恨不得有两间卧室。人家方阿姨这是有智慧!”
儿媳小雅在旁边听到了,也凑过来说:“是啊,爸。您想想,您爱看抗战剧,方阿姨是老师,肯定喜欢看点别的。您爱吃咸的,她可能口淡。您睡觉打呼噜,她可能神经衰弱。这要真住一个屋,没几天就得闹翻。现在这样,各住各的,吃饭的时候一起吃,散步的时候一起散,多好。既有陪伴,又有距离。这距离产生美啊!”
我听着儿子儿媳妇一唱一和,感觉自己像个老古董。他们说的那些话,什么“合作伙伴”,什么“距离产生美”,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只觉得,他们根本不理解我。
他们不理解,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合作伙伴”,我想要的是一个家。一个像我和秀琴那样,可以毫无保留、完全交融的家。在那个家里,没有上锁的门,也没有所谓的“私人空间”。我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我的。我们是一个整体。
儿子儿媳的“高见”,不但没有安慰到我,反而让我更加失落和孤独。我感觉,我和他们之间,也隔着一扇无形的门。他们站在门外,用他们那个年轻人的、理性的、精于计算的世界观,来分析我的情感需求,然后给我贴上一个“老糊涂”的标签。
他们关心的,不是我能不能得到真正的温暖,而是我这个“养老问题”能不能用一种最省事、最没有后患的方式被解决掉。方慧的条件,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我得到了“陪伴”,他们也规避了未来可能出现的财产纠纷和家庭矛盾的风险。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客厅里的灯光惨白惨白,照得屋子里的一切都失去了温度。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时代真的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像一桩生意,需要明确条款,划清界限。
而我,连同我对“家”的全部想象,都被这个时代,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第5章 锁住的往事
那一晚,我失眠了。
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我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方慧那张平静的脸,和她说出的那个冰冷的条件。那扇“带锁的门”,像一个幽灵,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忍不住开始回忆我和秀琴的一辈子。
我和秀琴结婚的时候,住的是厂里分的筒子楼。十几平米的小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蜂窝煤炉子,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那时候,哪有什么“私人空间”的概念。我们俩恨不得像连体婴一样,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我下班回来,她总是在门口等着我。我一身的机油味,她也不嫌弃,一边帮我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今天厂里发生的趣事。
我们的卧室门,永远都是虚掩着的。儿子林涛小的时候,半夜里一哭,我们俩总有一个人会第一时间冲过去。后来林涛长大了,住校了,那扇门就更没有关严实的必要了。有时候我起夜,都能听到秀琴在睡梦中均匀的呼吸声,那声音,比任何安眠药都管用,让我觉得心安。
秀琴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高兴了,她会抱着我的胳膊,像个小女孩一样又笑又跳。受了委屈,她会趴在我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们之间,就像两个透明的玻璃杯,对方心里装了什么,一清二楚。
我记得有一年,厂里效益不好,我的奖金被扣了一大半。我心里憋着火,回家也没跟她说。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小马扎上抽闷烟。秀琴什么也没问,就默默地给我端来一盘刚炒好的花生米,一瓶二锅头。她给我倒上酒,自己也倒了一小杯。
“卫国,有啥事,别一个人扛着。你跟我说,就算我帮不上忙,也能陪你一起发发愁。”她举起杯子,跟我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辣得直咳嗽。
看着她通红的脸和被泪水呛出的眼睛,我心里的那堵墙,一下子就塌了。我把她搂在怀里,把厂里的事一股脑地都倒给了她。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不时地拍拍我的背。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虽然问题没有解决,但我心里的石头,却落了地。因为我知道,不管遇到多大的难事,我身边都有一个人,会毫无保留地跟我站在一起。
这就是我理解的“伴儿”,是同舟共济,是荣辱与共,是生命完全地交织在一起。
秀琴走的前几年,得了很严重的病,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吃喝拉撒,全靠我一个人伺候。很多人都劝我把她送到养老院,说那样我能轻松点。我没同意。我把卧室的床换成了可以升降的护理床,就在她旁边支了个小床。日日夜夜,我守着她。
那段时间,是我们俩身体离得最近,也是灵魂贴得最紧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就知道她是渴了,还是饿了,是想翻身,还是身上哪里不舒服。我们的交流,超越了语言。我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
有时候,我帮她擦洗完身体,累得靠在床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会发现她正用她那双浑浊但充满爱意的眼睛看着我。她会努力地抬起她那只已经不太听使唤的手,想要摸摸我的脸。每到那个时候,我都会觉得,这辈子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秀琴走了,也带走了那个完全属于我们的,不设防的世界。
现在,方慧要在我重新建立起来的生活里,安上一扇带锁的门。那把锁,锁住的不仅仅是她的房间,更是锁住了我对于“家”的全部记忆和渴望。它像一个冰冷的宣告,告诉我,林卫国,你和秀琴的那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往后余生,你必须学会接受一种新的、有界限的、不那么亲密的关系。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我仿佛能看到那扇紧闭的门,门上那把黄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冰冰的光。
我问自己,我真的能接受吗?我真的能在一个屋檐下,容忍这样一道“楚河汉界”的存在吗?
我没有答案。我只觉得,那把锁,不仅要锁住方慧的房间,也要锁住我那段与秀琴相濡以沫的往事。而这,太残忍了。
第6章 一扇门,两个世界
我跟方慧冷战了好几天。
我没给她打电话,她也没联系我。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我觉得我没错。过日子,就得有个过日子的样子。她那个条件,根本就不是奔着过日子来的。
这几天,儿子林涛倒是天天打电话来“做思想工作”。他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爸,您别钻牛角尖了。方阿姨人挺好的,有文化,有修养。人家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您得尊重。现在都什么社会了,个人边界感很重要的。”
“边界感?”我冲着电话吼,“我跟你们妈过了一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边界感!我只知道什么叫一条心!”
林涛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爸,那是以前。妈那代人,嫁了人,就是丈夫的附属品,没有自我。现在不一样了,女性都独立了。方阿姨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独立生活。您不能要求她一下子就变成跟妈一样的人。”
儿子的话,像一把锥子,扎得我心里生疼。是啊,方慧不是秀琴。秀琴的世界,是以我为中心的。而方慧的世界,中心是她自己。
我开始动摇了。我是不是真的太固执,太自私了?我凭什么要求另一个独立的个体,来完全复制我过去的生活模式?我所怀念的,是和秀琴的那份感情,还是那种她对我无条件的、不设防的依赖?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王姐找上了门。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老林哥,你到底怎么想的?多好个人啊,你还挑三拣四的!人家方慧都跟我说了,你要是不同意那个条件,就算了。她也不是非要找个人不可。”
“算了”两个字,像针一样,又扎了我一下。我心里一慌。这几天,虽然在跟她赌气,但我脑子里,却时常会浮现出她的样子。她安静听我说话的样子,她认真挑选西红柿的样子,她谈起自己父亲时,眼神里流露出的温柔。
我发现,我好像……有点离不开她了。哪怕只是那种平平淡淡的相处,也比我一个人守着这空房子要强得多。
“我……我没说不同意。”我期期艾艾地说。
王姐眼睛一亮:“那你就是同意了?”
我一咬牙,一跺脚:“同意了!”
说出这三个字,我感觉自己像个打了败仗的将军。但心里,却又有一丝说不清的轻松。
我决定再找方慧谈一次。这次,不是去争辩,而是去理解。
我们约在还是那个公园的长椅上。秋风起了,吹得人有点凉。
我看着她,鼓足了勇气,说:“方慧,你的条件,我答应。但是,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你一定要那扇带锁的门?”
方慧沉默了一会儿,眼神飘向了远处。她的声音,比秋风还要萧瑟几分。
“卫国,不瞒你说,我以前那个老伴儿,是个好人。对我也好,对家也好。但他有个毛病,就是控制欲太强。”
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们结婚几十年,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空间。我在备课,他会推门进来问我渴不渴;我在看书,他会凑过来看我在看什么;我跟老同学打个电话,他会在旁边听着……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按照他的意愿来。小到今天晚上吃什么,大到女儿报考哪个大学。我稍微有点不同意见,他就会不高兴,会跟我冷战。”
“他不是坏人,他只是觉得,他是一家之主,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为了这个家好。那种好,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让我喘不过气。我感觉,我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一个物件,需要被他安排,被他掌控。”
“他走了以后,我一个人过了很多年。刚开始,很不习惯。后来,我慢慢地,才找回了自己。我开始学画画,开始听我年轻时喜欢的古典音乐,开始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一整天的书,没人打扰。我才发现,原来生活可以这么自由,这么轻松。”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了一层水汽。“卫国,我老了,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生活里去了。我害怕。我害怕那种以爱为名的窒息。我想要一个伴儿,但我更想要我自己。那扇门,那把锁,不是防着你,是防着过去的我。它是在提醒我,方慧,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你有权利拥有自己的世界。”
那一刻,我所有的困惑、不满、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我终于明白了。那扇门,对她而言,不是隔阂,而是救赎。那把锁,锁住的不是我们的感情,而是她前半生被压抑的自我。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瘦弱的肩膀,仿佛扛起了半生的委屈和挣扎。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心疼和愧疚。我只想着我自己的需求,却从未想过,她也有一段需要被治愈的过去。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抽回去。
“方慧,”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懂了。以后,你的门,你想关就关。我不仅不敲,我还在门口给你站岗。”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嘴角,却绽开了一个几十年未见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第7章 同居的日子
方慧搬过来的那天,很低调。她只带了两个行李箱,一个装满了衣服,另一个,沉甸甸的,装的全是书。
我把朝南的那间次卧收拾了出来,换上了新的床单被套。那间屋子,阳光最好。我跟她说:“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
她走进去,环视了一圈,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锁,递给我。“林师傅,麻烦你,帮我把这个装上。”
我接过那把锁,沉甸甸的。我没有犹豫,找来工具,叮叮当当地,亲手把那把锁,安在了她的房门上。锁扣合上的那一刹那,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我知道,我们之间新的生活秩序,就此建立。
同居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刚开始的几个星期,我非常不习惯。
我们像两个合租的舍友,严格遵守着彼此的“领地”。客厅、厨房、卫生间是公共区域,两间卧室,是各自的“私人领地”。
每天早上,我起得早,做好早饭,会敲敲她的门。不是敲门板,是敲门框,声音很轻。她应一声,我才会说:“早饭好了。”然后我就自己先吃。她收拾妥当出来,会把她那份拿到餐桌上吃。我们俩面对面坐着,有时候聊聊天气,有时候说说新闻,但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吃完饭,她会主动收拾碗筷。然后,她会回到她的房间,把门关上。我知道,她一天的“独处时间”开始了。
我心里像长了草一样。我很好奇,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干什么。我会竖起耳朵听。有时候,能听到里面传来古典音乐的声音,悠扬婉转。有时候,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静得像没人一样。
我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去敲门。哪怕只是问一句“要不要喝水”。但我都忍住了。我记得我对她的承诺。
我的生活,也被这扇门,分成了两半。她在房间里的时候,我就在客厅看我的抗战剧,但会把声音调到最小。或者去厨房,研究明天吃什么。有时候实在憋得慌,就下楼去公园找老伙计们下棋。
下午四点左右,她的房门会准时打开。她会换上出门的衣服,对我说:“卫国,出去走走?”
那是我一天中最盼望的时刻。
我们一起去散步,去买菜。在外面,我们就像一对再正常不过的老年伴侣。她会挽着我的胳膊,我也会自然地帮她提着沉的东西。我们会聊很多,聊菜价,聊邻居家的狗,聊她看的书,聊我看的电视剧。那一个多小时,是我们最亲密的时候。
晚上,我做饭,她看电视。吃完饭,我们一起看一会儿新闻联播。八点半一到,她就会站起来,说:“我回屋了。”然后,那扇门,又关上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我心里,时常会感到失落。我渴望的,是那种时时刻刻的陪伴,是那种不分彼此的亲密。但现实给我的,却是一种“半糖”的陪伴。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经过她的房门,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我心里一紧,想都没想就去敲门:“方慧,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咳嗽声。我急了,开始用力拍门:“方慧,你开门啊!到底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她穿着睡衣,脸色有点苍白,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惊慌。“我没事,就是喝水呛着了。”
“真没事?”我还是不放心。
“真没事。你快去睡吧。”她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我站在门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觉得,这扇门,不仅隔开了空间,也隔开了关心。在我最想冲进去照顾她的时候,它把我挡在了外面。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又是一夜没睡。我甚至开始后悔,后悔答应她这个荒唐的条件。
第8章 门开了
就在我以为我们的日子,就会在这种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距离中一直过下去的时候,一件事的发生,改变了一切。
那天,我接到了儿子林涛的电话。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充满了焦急和疲惫。
“爸,小雅她妈,脑溢血,住院了。”
我心里一沉。小雅是独生女,她妈妈这一病,对他们这个小家来说,无疑是天塌下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天天往医院跑。林涛和小雅要上班,只能轮流请假。照顾病人的重担,很多时候就落在了我这个亲家公身上。我每天买菜、做饭、煲汤,送到医院去。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亲家母,和日渐憔劳的儿子儿媳,我心疼得不行,却也无能为力。
家里的事,自然就顾不上了。
我每天早出晚归,回到家,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方慧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没有多问,但从那天起,我们家的生活,悄然发生了变化。
我早上出门前,会发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早餐。有时候是小米粥配小咸菜,有时候是豆浆配油条。我知道,那是她早起给我做的。
我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一开门,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她会做好三菜一汤,等我回来一起吃。她会给我盛好饭,夹菜到我碗里,轻声说:“多吃点,你这几天太累了。”
吃完饭,她会把碗筷都收拾了,不让我插手。然后给我泡上一杯热茶,让我坐在沙发上歇着。
她依然会在八点半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那扇门。但是,我再也没有觉得那扇门是冰冷的。我知道,门后面,有一颗正在为我担忧的心。
有一个周末,我从医院回来,刚进门,就看到方慧在客厅里,拿着我的几件脏衣服,准备拿去洗。
我赶紧上前拦住:“方慧,别,别,我自己来。”让一个“外人”给自己洗衣服,我还是觉得别扭。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卫国,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一家人”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我愣在原地,看着她,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是啊,一家人。一家人,还需要分什么彼此吗?
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八点半到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回屋。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旁边,陪我看着电视里打打杀杀的抗战剧。
我心里有点不踏实,忍不住问她:“你不……回屋看书了?”
她笑了笑,摇摇头:“今天不想看了。陪你说说话吧。”
她问我亲家母的病情,问我儿子儿媳累不累,问我身体吃不吃得消。她问得很仔细,像一个真正关心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们就那么聊着,一直聊到很晚。
临睡前,她站起身,走向她的房间。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关上门,然后从里面传来上锁的声音。
但是,没有。
她只是把门虚掩上了,留了一道缝。从那道缝里,透出温暖的、昏黄的灯光。
我站在客厅里,看着那道门缝,看了很久很久。我知道,那扇曾经让我耿耿于怀的门,那把曾经让我感到屈辱的锁,在这一刻,已经为我打开了。
它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打开,而是心理上的。她用她的行动告诉我,她已经把我当成了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家人。她不再需要用那扇门来保护自己,因为她知道,我不会去伤害她,只会去守护她。
从那天起,她房间的门,就再也没有锁上过。有时候关着,有时候虚掩着。但我知道,那已经不一样了。
如今,我坐在客厅里,听着墙上老挂钟的摆动声。方慧那屋的门关着,里面传来她跟着收音机学唱京剧的咿呀声。我听着,心里觉得无比的踏实和安宁。
我终于明白了,真正的陪伴,不是没有距离的捆绑,而是彼此尊重,彼此独立,却又在对方需要的时候,能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家,也不是没有门,没有墙的空房子,而是在每一扇门背后,都住着一颗愿意为对方敞开的心。
我和方慧,可能永远也回不到我和秀琴那种完全交融的状态。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生走到了黄昏,能找到一个愿意为你留一盏灯,虚掩一扇门的人,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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