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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中华书局1912”,摘自《两宋烽烟录》第一卷《十世纪后期宋辽和战实录》。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公元986年〔宋雍熙三年,辽统和四年〕初,宋太宗兵分三路对辽发动大规模进攻,其中以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为云、应、寰、朔等州行营都部署,云州观察使杨业为副都部署,出雁门关北进,此为西路宋军。三月初,三路宋军正式出发北进。五月,东路军被辽军大败于岐沟关。)曹彬东路军惨败的消息传来,宋太宗急令河北边地诸将在雄州一线再设防线,欲借助西、中两路宋军所取得的战果,再与辽军周旋。但眼见宋军主力溃不成军已极大影响了士气,且辽军连克蔚州、灵丘、飞狐等地,败局已定,宋太宗又急令西、中两军回撤,中路军退守定州,西路军退屯代州,并要潘美遣军掩护云、应、寰、朔四州的民众内迁。
耶律斜轸察觉宋军欲南撤,遂自飞狐鼓行而西,十七日攻入寰州城,杀宋守城吏卒千余人。驻守浑源(今属山西)等地宋军弃城而走。迫于形势而回驻代州的宋军主将潘美,急遣勇将杨业出兵接应。与辽国交锋多年且深谙边境地势的杨业,鉴于辽军已占据寰州,形势对宋军大为不利,故向主将建议应避辽军锋锐,分兵应州以诱开辽军主力,保证民众安全南撤:
今寇锋益盛,不可与战。朝廷止令取数州之民,(我军)但领兵出大石路(今应县大石口,为繁峙至应县之重要通道),先遣人密告云、朔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日,令云州之众先出。我师次应州,契丹必悉兵来拒,即令朔州吏民出城,直入石碣谷(今山西朔州南),遣强弩(手)三千列于谷口,以骑士援于半路,则三州之众,保万全矣。(《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十七)
但杨业声东击西以掩护四州民众南撤之计,遭到了监军王侁的质疑,并讥讽杨业道:“领数万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趋雁门北川中,鼓行而往马邑(今山西朔州东)。”顺州团练使刘文裕也赞同王侁与辽军正面作战的主张。深悉敌情的杨业当即反驳:“不可,必败之势也。”王侁诬蔑杨业畏敌避战,是别有居心:“君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杨业归宋后,虽在对辽作战中多立战功,但屡遭主将忌妒、小人排挤,故闻听王侁之语,不禁大为愤慨,瞋目怒言道:“业非避死,盖时有未利,徒杀伤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责业以不死(不以死报国),当为诸公先死耳。”主将潘美不对争议表态,杨业只得同意率兵自石峡路直趋朔州,冒险出击。在路口与主力分别时,杨业悲愤地向潘美表示道:“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分当死,上不杀,宠以连帅(此指地方长官,唐代也指观察使、按察使),授之兵柄。(我)非纵敌不击,盖伺其便,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今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先死于敌(以自明)!”杨业并手指陈家谷口(今山西宁武北)说:“诸君于此张步兵强弩,为左右翼以援,俟业转战至此,即以步兵夹击救之。不然者,无遗类矣。”潘美亦久经沙场,情知杨业所说是实,便指挥诸将在谷口设伏。
辽军主将耶律斜轸获闻杨业率兵出代州而来,即令悍将萧挞凛伏兵于要路。因为杨业以骁勇自负,多年来一直与辽军作战,此次北伐又是一举攻占云、应诸州,所以辽军将士对杨业颇为忌惮,耶律斜轸也不敢掉以轻心,亲自率军迎击。次日清晨,宋、辽两军相遇,耶律斜轸指挥众军列阵挑战,杨业麾兵进击。两军甫交,辽军佯败而退,宋军追击,辽军伏兵突然发动,耶律斜轸也回帜反攻,将杨业一军团团围住,杀声震地。宋军孤军奋战既久,难以支撑,只得且战且退,来至朔州城以南三十里的狼牙村。传说杨业因为自己姓杨,而此村却称狼牙,“羊入狼口”,岂有幸理,心底大为厌恶,所以不肯进村,但后有追兵,又无他路可避,加上左右将士固请,杨业乃行,随即被尾追而来的辽军重重包围。
此时,守备在陈家谷口的潘美等人,自寅时(三时至五时)等到巳时(九时至十一时),王侁派人登上附近山上托逻台了望,未见前方动静,自以为辽军已经败退。为争功,王侁率领本部兵马离开陈家谷口前进,潘美见状,亦以“不能制止”王侁行动为借口,也离谷口而去,顺着灰河(今山西朔县境内恢河)河谷向西南走了二十里。此时传来了杨业兵败消息,潘美不但未派兵救援,反而慌忙率领所部后撤而去。众寡不敌的杨业一军浴血奋战,突出重围,从日中杀到日暮,且战且走,果如前所料,转战至陈家谷口。
本想利用伏兵突袭挽救败局的杨业,见到谷口已无一兵一卒把守,不禁“拊膺大恸”,悲愤异常。当时随从杨业作战的战士尚剩百余人,平日“御下有恩”的杨业深知败局不可挽回,便对众士卒说道:“汝等各有父母、妻子,倘鸟兽散(分散逃命),尚有得还报天子者。毋与俱死!”但众军士皆为杨业的忠义所感激,无一人逃走,誓与俱死。于是杨业率领这百余哀兵反身冲入辽军中血战,除个别士卒幸免外,杨业之子杨延玉以及部将王贵、贺怀浦等将校及帐下战士都力战而死。七十三岁的老将王贵在辽兵重围中,仍然张弓射杀数十人,箭尽,又挥舞空弓击杀多人,最终死于乱枪之下。杨业在激战中负伤数十处,仍力战不止,前后所杀百余人,因坐骑受伤不能驰骋,遂走入密林中匿避。辽将耶律奚底紧追不舍,远远望见杨业袍影,张弓一箭,射中杨业。辽兵一拥而上,生擒了伤重堕马的杨业。
贺怀浦是宋太祖皇后贺氏之兄,时任岳州刺史,屯兵三交口。雍熙北伐由他首倡,结果遭受惨败,故宋代史书对他多加嘲讽。其实此次失败,宋太宗要负主要责任,归咎贺怀浦,实有为天子推卸罪责之意。
杨业被擒之日,史籍中未有记载,《辽史》称七月九日耶律斜轸遣人奏告辽廷“复朔州,擒宋将杨业”。萧太后于六月二十一日去凉陉避暑。所谓凉陉,也称陉头,即山后炭山,为辽朝传统夏捺钵之地,位于今河北沽源境内。考虑到朔州至凉陉的距离,以及快马骑行速度,可推知杨业被擒约在此日之前三五天。
对于杨业被擒后情形,宋、辽两国史书所载颇不一致。《宋史》称杨业被擒后叹息道:“上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皇恩),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因而“不食三日而死”。但《辽史》却记载耶律斜轸见到被擒的杨业时谴责道:“汝与我国角胜三十余年,今日何面目相见!”而杨业“但称死罪而已”。如此胆怯卑微的言行,与“以骁勇自负”、闻名北边数十年、人号“杨无敌”的形象大相径庭,且亦与杨业死后,辽人依旧十分敬重杨业之现象大不相符,可知《辽史》中所言实是契丹人为鼓舞己方士气、打击敌人军心而编造出来的。今日大都认为杨业是绝食三日而死,但据《辽史》所云,杨业是中箭重伤,“疮发不食,三日死”,即伤重不能进食,导致三天后死亡。此从辽将耶律奚底的遭遇也可得证明:战前“辽军颁军令务必生擒杨业”,但杨业因耶律奚底一箭射中而被俘,并因此重伤而死,耶律奚底由此“不能为战功”。
宋军驻守云、应诸州将士闻知杨业战死,即刻弃城南遁。于是宋军北征前期所攻占的州县,全部被辽军收复。
辽、宋两国对杨业之死皆十分看重。《辽史》中对杨业之死大书特书,可见其对杨业的忌惮心理。七月二十四日,耶律斜轸遣人向萧太后正式奏告已收复朔州,擒杀宋将杨业,及上所获宋朝将校印绶、诰敕等,并将杨业的首级函献给萧太后和辽圣宗。萧太后特地诏命详稳辖麦室将杨业的首级传送至燕京耶律休哥处,晓示诸军,并将朔州之捷宣谕南京、平州将吏。辽人对被擒杀的一代“战神”杨业十分敬重,传说萧太后特令人于燕京之北的古北口上修建杨业祠庙,以示旌表,并供人四时祭拜。同样,杨业死讯传来,宋地军民皆扼腕叹息,悲愤难抑。此后辽、宋订立和约,宋朝使臣出使辽国途经古北口时,多入此庙祭拜,留下多篇诗作以抒发感慨。如宋仁宗时刘敞奉命出使贺契丹太后生辰,撰有《杨无敌庙》诗:
西流不返日滔滔,陇上犹歌七尺刀。
恸哭应知贾谊意,世人生死两鸿毛。
杨业从未到过古北口,且战死于朔州附近,所以有人对古北口建有杨业庙甚感奇怪,认为只是出自后人依托。其实,此当与杨业死后曾被“传首”于燕京辽军中有关。由于北方草原民族向有敬奉被自己所杀死的敌方战将为“贵神”的传统,因此被“传首”的杨业头颅很可能即被埋在古北口一带,而后在附近修造庙宇以为祭拜之所。
对于杨业败死之原因,杨业于被俘后曾愤慨表示是被“奸臣”所害,因历代戏剧小说的传播渲染,世人大都以为杨业口中的“奸臣”即指宋西路军主将潘美。世人也颇有为潘美洗雪者,认为害死杨业的“奸臣”是监军王侁,而非主将潘美。但从当时情况来看,虽然确实是王侁逼迫杨业冒险出兵而败军被俘,而且王侁作为监军有着很大权力,但潘美身为天子旧将,久经沙场,深得宠信,且此时作为主将,对陈家谷口之败显然负有主责。而且当时即有杨业战功甚著,而“主将戍边者多忌之”之说,此“主将”当然不是指王侁,而且王侁作为后周世宗枢密使王朴之子,也不可能获得宋天子的充分信用。
因此,宋人也普遍认为潘美当为杨业之战死负主责,大文豪苏轼之弟苏辙在出使辽朝路过古北口杨无敌庙时,也曾赋诗一首,其最后二句云:“我欲比君周子隐,诛彤聊足慰忠魂。”周子隐即西晋建威将军周处,当时氐族首领齐万山起兵反晋,有众七万,西晋梁王彤、安西将军夏侯骏派周处领兵五千去进攻齐万山,周处认为“军无后继必败,不徒亡身,且为国取耻”,但梁王彤、夏侯骏不听,结果周处苦战一日,箭尽援绝,力战而死。这杨业之死与周处的情况类似,而主将潘美又与梁王彤的地位相当。故苏辙在末句中暗示应当诛杀主将来告慰冤死的忠魂于地下。
因此,起初还有人刻意掩盖杨业败死的真相,今有学者考证:宋朝制度,凡观察使卒,赐钱三百贯、绢布各二百匹、酒五十瓶、羊五十口。但杨业官云州观察使,死后朝廷仅赐绢布各百匹、粟十石,其待遇远不及同时阵没之刺史贺怀浦。其待遇如此之薄,则“知杨业此时必为人所谗谤矣。其后赠官赐厚赙,并严谪潘美等,是必有人为之申雪矣”。而为杨业“冒死申雪”者为一个名叫刘吉的中级武臣,其“证杨业忠赤,为奸臣所陷”。宋太宗这才下诏厚恤杨业家属,赠杨业官太尉、大同军节度使,谥忠武;并对相关责任者进行惩处。
诚然,潘美因杨业枉死而遭到后世百姓千指唾骂也并不算太冤,但实事求是而论,潘美的确也不能算是一个阴险无耻、一心陷害忠良的“大奸臣”。潘美等敢于陷杨业于死地,有其深刻的政治背景。清初思想家王夫之指出宋太宗的为人是:“忌大臣之持权,而颠倒在握;行不测之威福,以固天位。”即杨业之冤死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宋太宗的忌刻、猜疑。因此,宋太宗为平息人心愤怒而处罚有关官员,也只是重罪轻罚,大事化小:潘美被天子斥以“道路非遥,军士亦众,不能申明斥候,谨设堤防,临此生民,失吾骁将”,却仅被削去官秩三级,责授检校太保;王侁、刘文裕都被除名发配,王侁发配金州,刘文裕发配登州。不过,刘文裕时隔不久就被天子召回;潘美被削去的也只是检校太师之类虚衔,仍是驻节河东的宋军主帅,而且仅过一年,就又官复检校太师了;此后潘美的女儿又嫁给了宋太宗儿子(即宋真宗),可谓官高位显。在宋太宗刻意掩饰下,害死杨业的罪责也就由王侁一人承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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