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查尔斯·E. 奥泽 | 什么是考古学思维

在保罗·巴恩（Paul Bahn）的著作《在考古学中虚张声势》（Bluff Your Way in Archaeology）一书中，他略带讽刺地写道：“如果历史是谎言，那考古学就是垃圾。”他接着指出：“考古学包括寻找、收集和研究那些被古人遗弃的、丢失的、破坏的和扔掉的遗存。”巴恩总结说，考古学家和拾荒者是恰恰相反的（虽然他们有时候穿得比较像）。有的教科书中对考古学的定义略显乏味，指出考古学包含了“通过物质遗存对过去的社会和文化”进行调查，从而更好地了解古人的生活。不管人们如何定义这个学科，考古学家的发现重写了人类历史中的大部分内容。如果没有考古学，很多内容便湮没于历史长河中。新发现既包括440 万年前一种原始人类地猿始祖种（Ardipithecus ramidus）的骨头，也包括冷战时期导弹发射井的设计。

这些发现使得考古学家可以填补文字书写的历史空白。很多人都知道考古学家游走于埃及大地，穿越中美洲丛林，但鲜为人知的是，一些考古学家也研究我们的当代世界，他们调查易拉罐的传奇历史，或者研究为什么电脑的鼠标会随着时代发展而变化。无论是在当代还是古代，考古学家从过去和那些远古的人工制品中学到的，都在影响、颠覆甚至挑战着我们对自己的认识。

尽管我们已经积累了很多考古学知识，但仍存在一个重要问题，就是考古学家是如何确定他们对过去的看法是正确的？毕竟，就像 L.P. 哈特利（L.P. Hartley）在他著名的小说《送信人》（The Go[1]Between）中所说，“过去是另外一个国度，那里做事的方式与我们不同”。过去和现代之间的时间差距（包括与此同时产生的行为差距）会导致解释上的巨大困难，时间相距越久远，这一问题就越严重。

在如今这个高科技时代，考古学家可以用各种各样的工具去揭开过去的奥秘，这不足为奇。锹和手铲仍是必不可少的，当代考古学的“工具箱”中还包括了高精密的测年方法、笔记本电脑和无人机。测绘、拍照和记录都以数字化的方式完成。这在以前，甚至几年前，都是不可想象的。

考古学家可以使用各种工具，最伟大的工具就是思维。如果没有创造性思维，考古学家就会完全迷失在过去这个陌生的国度里。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成长经历、文化背景和教育背景，因此每个人的思考过程和想法都是不同的。在这种情况下，考古学家究竟是如何将错综复杂的线索提炼成历史叙事的呢？尤其是在文字产生之前。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大程度上与教育和经验有关。考古学家花费了大量的时间阅读考古报告、研究文章和吸引他们的各种书籍。正如著名考古学家斯图尔特·皮戈特（Stuart Piggott）在他的著作《考古学研究方法》（Approach to Archaeology）一书中所说的，考古学家“花费了很大比例的时间去阅读他人的研究成果”。此外，考古学家还通过参与考古发掘获得第一手经验，真正地去触摸那些令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但是阅读和发掘只是整个过程中的一部分。考古学家还必须通过批判性思考磨炼自己的头脑，挑战自己，去接受那些以前可能从未考虑过或曾经认为完全不可能的观点。

简而言之，考古学家还必须训练自己的思维。但是究竟如何去做呢？以下这个例子可能会有所帮助。

想象一下，你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学习或者奔波，现在你决定暂时放下这些事情，上网寻找些有趣的视频。你想起来自己曾经读过一篇有关埃及金字塔的博客，讲述了那些持续几个世纪令全世界着迷的巨大石质建筑。它们已经进入了人们的想象，引发了无尽的遐想。一代又一代的人都惊叹于法老是如何集结力量和动用权威，去命令他的臣民花费数年时间在埃及的沙漠中部建造了这些庞然大物。

所以你决定去找一些视频来帮助你理解为什么埃及人要建造金字塔。你找到的第一个视频是有关吉萨大金字塔（Great Pyramid of Giza）的。在几位职业考古学家的参与下，视频中的旁白娓娓道来，指出这个金字塔建于第四王朝时期，是法老胡夫的陵墓。金字塔已经有大约4500 年的历史。视频中的专家指出，大金字塔是世界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历史遗存之一。剖面图显示金字塔中有若干的通道和墓室，其中两个墓室被考古学家认定为国王和王后的墓室（图1.1）。考古学家仔细地向公众解释了他们所知道的有关金字塔的知识，同时也指出还有很多未解之谜。

视频结束了，你已经了解一些有关古埃及和大金字塔的有趣的事情。但是你注意到还有其他一些有关金字塔的视频。你好奇还有什么其他可了解的，于是又点开了一个视频。然而，在这个视频中，所有有关金字塔是法老陵墓的说法都消失了。这个视频没有提及任何考古学研究或者近期的发掘成果。相反，旁白说道，金字塔是用来制造核能的！它根本就不是一座坟墓，它其实是由一个神秘的、早已被遗忘的文明建造的钚工厂。他说考古学家认为金字塔是古埃及人建造的，然而这是错的，古埃及人与此毫无关系。他接着说，想想吧，为什么人们要用如此沉重的石头建造一座如此庞大的建筑，仅仅作为一两个人的栖息之地？即使是一些具有神性的人，也是不合理的。他们明明可以建造小一点的坟墓，或直接将死者埋在沙子下面，那么为什么这么多人要花这么大力气去建造金字塔呢？金字塔的巨大规模本身就说明它一定有更加重要的功能，不是吗？他声称，考古学家忽略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或者故意隐藏真相。

哇！这些内容在之前的视频中完全没有提到。这个讲述者似乎对他所说的内容很在行。他还提到了同位素铯—137 和锶—90，而且他很确信为几具木乃伊建造一座庞大的金字塔是很愚蠢的。他似乎比前一个视频中的职业考古学家看起来更有热情。也许他真的发现了一段秘史，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在观看了这两段视频之后，你面临一个有趣的情况，即有关大金字塔建造的目的和意义，你得到了两种相互矛盾的解释。两者看起来都有一定道理，也都表现得很博学。主张核能者看起来似乎比考古学家更为科学，因为他提到了同位素之类的方法，而考古学家则亲自进行了发掘和历史研究。主张核能者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发掘或者埃及历史的内容，但是他似乎非常肯定他的解释，也很有激情。

作为一个旁观者，你面对着两个相互对立的观点：金字塔要么是古埃及人建造的法老坟墓，要么是一些神秘人群建造的核设施。不可能两种解释都是对的，那么你要如何去判断和抉择呢？你不可能两个都接受，因为它们是不相容的。

怀着对大金字塔既困惑又好奇的心情，你开始权衡每个视频的优缺点。在第一个视频中，职业考古学家花费了数年，甚至是一生的时间，试图揭开古埃及人的秘密。你知道古埃及文明是已知的最迷人的人类文明之一，并且通过参观博物馆，你知道考古学家把一些非常不可思议的艺术作品归功于他们。尽管如此，你也知道考古学家并不完全了解古埃及人的生活，因为在第一个视频中考古学家自己就公开提到了这一点。

的确，考古学家知识渊博，非常敬业，也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试着去驳斥有关核能的观点呢？为什么他们将这种观点略过？难道这真的意味着核能的观点是对的吗？职业考古学家会隐瞒真相，掩盖那些他们无法解释的现象吗？

你会怎么想呢？你既不是一个考古学家，也不是一个核科学家。或许有一天你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现在，你只是一个想知道大金字塔背后故事的普通人。你想接受考古学家说的，但是主张核能的家伙似乎很肯定他自己的观点。他的结论暗示了历史长河中不为人知的一个篇章，一段仍笼罩在迷雾中的历史。是否真的可能有一个神秘的、未知的文明在古埃及文明之前建造了核设施？

如果这时你感到困惑，不要担心。我们并没有迷失，因为我们是有可能通过知识和推理来做出抉择的。好消息是你并不需要成为一个职业的考古学家或者有关古埃及的专家才能做出判断，而是可以通过一些简单的技巧做出合理的抉择。

本书的目的就是提供批判性思维的技能，让你能够在不同的解释之间做抉择。（在此我没有使用“相互竞争的解释”一词，是因为上述两种解释之间并不构成真正的竞争关系，只有考古学解释是基于事实的，另外一种纯属虚构。具体原因在后文中将予以阐释。）有了这些技能，你可以更清楚地思考那些有关人类历史的谜题。即使从未在埃及或秘鲁山巅的探方中进行过发掘，你仍可以像一个考古学家一样思考。当试图去了解科学和历史的时候，你会有很多机会接触到各种故事、文章和视频，它们可能会出现在电视、国家公共广播、报纸、博客、网站，甚至是一些可能还没被发明出来的媒体上；内容可能是关于埃及和玛雅的金字塔、巨石建造的古代城市、复活节岛的雕像、奇怪的水下建筑、沉没的文明，以及成百上千的其他主题；介绍它们的可能是职业的考古学家、声称自己是考古学家却未经受过科学训练的人士或者是一些善意地在自己所从事的专业领域之外发言的专家。作为具备考古学思维的人，你将能区分合理与荒谬，辨别可信与可笑。你会发现历史真实本身的样子，而不是我们希望它成为的样子。

书名：考古学思维：从残砖断瓦中推断历史的艺术

英文书名：Archaeological Thinking: How to Make Sense of the Past

出版社：金城出版社

作者：[美}小查尔斯·E. 奥泽 著；马赛、佟珊 译

ISBN：978-7-5155-2576-1

作者简介

美国著名考古学家，曾任范德比尔特大学人类学教授，伊利诺伊州立大学荣誉退休教授，现执教于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人类演化与社会变革学院。已发表100多篇专业文章，出版有教材《历史考古学》（Historical Archaeology）、专著《现代世界的历史考古学》（A Historical Archaeology othe Modern Word）、《美国历史上的种族与种族化考古》（The Archaeology of Race and Racialization in Historic America）。他还是《国际历史考古学杂志》（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istorical Archaeology）的主编和创办人。他因在考古学领域的终身成就而荣获历史考古学会的最高奖项——J.C.哈林顿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