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陈阳打来的,彼时我正在熨烫一件刚做好的旗袍,米白色的真丝料子上,几尾手绣的金鱼栩栩如生。
蒸汽熨斗发出“嗤嗤”的声响,像一声声不耐烦的叹息。
“岚岚,跟你说个事儿。”陈阳的声音隔着听筒,带着点刻意的轻松。
我嗯了一声,手里的活没停,眼角的余光瞟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要变天了。
“那个,下午你别去火车站了。”
我的手顿住了。熨斗悬在半空,滚烫的蒸汽模糊了金鱼的尾巴。
“什么意思?咱不是说好了,我去接我爸妈,你开车方便。”
“哎呀,临时有变。”陈阳的语气有些闪躲,“张远他爸妈今天从国外回来,你知道的,老两口年纪大了,第一次来咱们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张远又正好在外地出差回不来,你说,我能不去接一下吗?”
张远,陈阳的发小,现在混得风生水起的大老板。
我心头那点刚被熨斗抚平的褶皱,瞬间又拧巴了起来。
“张远他爸妈是爸妈,我爸妈就不是了?”我的声音冷了下来,“他们也是坐了一夜的火车,大包小包的,就指望我们去接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陈阳在那头连声安抚,“可情况不一样啊。你爸妈常来,熟门熟路了。张远那边,我这是替他尽孝,也是维护咱们的关系,以后公司的事,好多地方得仰仗他呢。”
又是这套说辞。人脉,关系,未来。
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什么时候比我爸妈实实在在的舟车劳顿还重要了?
“陈阳,我们上个星期就说定的事。”我把熨斗重重地放在架子上,发出“哐当”一声。
“我知道,是我的错,我忘了提前跟你说。”他立刻软了下来,“这样,你先打个车去,或者让你弟去也行。我这边真的是走不开,国际航班,不能让人家老两口在机场干等着。”
我弟,我弟自己开个小杂货店,忙得脚不沾地,我怎么好意思开口。
“行,我知道了。”我没再争辩。
跟一个心思已经飞到九霄云外的人争论,就像对着一团棉花打拳,毫无力道,只会让自己更憋闷。
挂了电话,屋子里只剩下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那件旗袍,金鱼的眼睛黑亮,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我。
生活这件华美的袍子,终究还是爬满了虱子。
我拿起手机,准备给我弟打电话,手指划过通讯录,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日历。
红色的圈,醒目地标注在今天的日期上。
圈旁边,是我几个星期前亲手写下的三个字——爸生日。
是公公的生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一股比刚才更汹ें的火气,夹杂着铺天盖地的愧疚,瞬间冲上了头顶。
我忘了,我竟然忘了。
而陈阳,他自己的亲生父亲的生日,他也忘得一干二净!
他要去机场为朋友“尽孝”,却把自己亲爹的生日抛到了脑后。
我捏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是沉闷的雷声。
雨,要来了。
第1章 一碗被遗忘的长寿面
我的心,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阴沉。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像潮水一样,慢慢没过我的头顶。
我甚至都分不清,这股情绪,究竟是为我那被撂在火车站的爸妈,还是为那个被亲生儿子遗忘了生日的公公。
或许,两者都有。
或许,更多的是为我自己。
我在这段婚姻里,究竟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一个可以被随时调整计划的妻子,一个需要时刻提醒丈夫孝顺父母的儿媳。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
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
我先是给我弟林涛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他惯常的咋咋呼呼:“姐,啥事?我这儿正来货呢!”
“小涛,你下午有空吗?帮我去火车站接一下爸妈。”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接爸妈?姐夫不去吗?他那车不是方便嘛。”
我顿了顿,找了个借口:“他公司临时有急事,走不开。”
我不想把家里的这点难堪,抖落到娘家人面前。家丑不可外扬,这是我妈从小教我的。
“行,多大点事儿。我让我媳妇看会儿店,我去接。几点到?”林涛没有多问,爽快地答应了。
挂了电话,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另一块却悬得更高了。
爸妈那边安顿好了,公公这边呢?
我想象着老两口在家,或许跟往常一样,以为今天只是个普通的日子。
公公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工人,一辈子在钳工的岗位上,跟钢铁和机油打交道。他的爱,都藏在那些亲手为孙子做的木头玩具里,藏在每次我们回家时,他默默递过来削好的苹果里。
他从不主动索取什么,也从不抱怨什么。
正因为如此,被遗忘才显得更加残忍。
我不能让公公的生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
陈阳指望不上了,那就我来。
这个家,总得有个人记得这些重要的日子,总得有个人来维系这份温情。
我脱下围裙,换了身衣服,拿起柜子上的布袋子,转身出了门。
雨已经下了起来,细细密密的,打在脸上,有点凉。
我没有打伞,就这么走在雨里,任由那点冰凉,慢慢浇熄我心里的火。
我需要冷静。
菜市场里人声鼎沸,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鱼腥味、蔬菜的清香和熟食的香气。
这种充满了烟火气的味道,奇异地安抚了我焦躁的心。
我径直走向相熟的鱼摊,老板娘正麻利地给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开膛破肚。
“王嫂,给我来条最新鲜的鲈鱼,我公公今天过生日。”
“哟,那可得挑条好的!”王嫂热情地在水箱里捞了半天,给我网了一条最肥美的,“林妹子你可真孝顺,你家老陈有福气。”
我笑了笑,没接话。
福气?他的福气,大概都用在结交“贵人”上了吧。
我又买了公公最爱吃的五花肉,准备做个他拿手的红烧肉。婆婆血糖高,我特意挑了些新鲜的菌菇和绿叶蔬菜。
最后,我走到角落那个卖手擀面的小摊前。
“李大爷,给我来两斤手擀面,要细一点的。”
李大爷正低头擀着面,面板上撒着薄薄的干粉,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擀都充满了力道,均匀而沉稳。
“好嘞。”他抬起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家里有喜事?”
“我公公生日,给他做碗长寿面。”
“那敢情好。”李大爷笑了,“吃上一碗儿女亲手做的长寿面,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强。”
是啊,比什么都强。
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菜,从菜市场里走出来,雨已经停了。
天空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一道彩虹横跨在城市的上空,明亮又绚烂。
我的心情,也跟着明朗了起来。
陈阳,你尽管去追逐你的“人脉”和“未来”吧。
这个家的根,我来守着。
今天这碗长寿面,我必须让公公吃上。
第2章 厨房里的独角戏
回到家,我没有片刻停歇,一头扎进了厨房。
这里是我的阵地。
我系上围裙,仿佛披上了铠甲。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就是我的战歌。
我先把鲈鱼处理干净,在鱼身上均匀地划上几刀,用姜片和料酒腌上。公公牙口不好,清蒸最是软烂鲜美。
接着是红烧肉。我将切成方块的五花肉焯水,捞出沥干。锅里放少许油,下冰糖,小火慢慢地炒出糖色。
那琥珀色的糖浆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像一颗颗甜蜜的心事。
我把五花肉倒进去,快速翻炒,让每一块肉都均匀地裹上糖色,再加入葱段、姜片、八角和香叶,烹入料酒,酱油。
“滋啦”一声,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
我加入开水,没过肉块,盖上锅盖,转小火,让时间慢慢将肉炖得软糯入味。
这道红烧肉,是婆婆亲手教我的。
我刚嫁给陈阳那会儿,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米饭都煮不熟。
是婆婆,不厌其烦地,手把手地教我。
她说:“岚岚,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能把饭做好了,这日子就过得不会差。”
那时候的陈阳,也爱待在厨房里,给我打下手,一边偷吃刚出锅的菜,一边傻笑。
他说:“我妈说得对,能娶到会做饭的老婆,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往事像慢炖的肉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香气和暖意一点点渗透出来。
可如今,那个曾经视我为福气的男人,却在为了另一个男人的父母,奔波在去机场的路上。
我甩了甩头,把这些纷乱的思绪甩出脑海。
今天,是公公的生日。我不能让这些不愉快,搅了这份心意。
我开始准备其他的配菜,凉拌木耳,清炒西兰花,香菇青菜。
刀刃落在砧板上,发出“笃笃笃”的清脆声响,富有节奏。
我的心,也跟着这节奏,一点点沉静下来。
我热爱我的工作,那一方小小的缝纫台,那些丝滑的布料和斑斓的丝线,能让我安宁。
同样,这个小小的厨房,这人间烟火,也能治愈我。
生活或许会有裂痕,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总能将它暂时弥补。
一个多小时后,四菜一汤的雏形已经出来了。
红烧肉在锅里“咕嘟”着,汤汁已经变得浓稠红亮。清蒸鱼也即将出锅。
我算着时间,准备给公公婆婆打电话,让他们过来吃饭。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陈阳。
我擦了擦手,划开接听键,没有说话。
“岚岚,你还在生气呢?”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没有。”我语气平淡。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的样子,“我刚接到张叔叔和阿姨,他们人挺好的,还给你带了礼物,说是国外的什么护肤品。”
我心里冷笑一声。
一份护肤品,就想抵消我爸妈的舟车劳顿,和我公公被遗忘的生日吗?
“哦,那你替我谢谢他们。”
“我现在送他们去酒店,估计还得一会儿才能回去。晚饭你们自己先吃,不用等我。”
“嗯。”
“对了,你跟你弟说了没?爸妈接到了吗?”他总算想起了这件事。
“接到了,已经到我弟家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连声说,“等我忙完这阵子,一定请老丈人和丈母娘好好吃一顿,给他们赔罪。”
我听着他这些轻飘飘的承诺,心里没有丝毫波澜。
“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我这儿忙着呢。”
“忙?你忙什么呢?”他有些诧异。
我看着这一桌子即将完成的菜,闻着满屋的香气,忽然不想告诉他了。
这是我为这个家守住的温暖,与他无关。
“没什么,准备做晚饭。”
我淡淡地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好。
他不在,这个生日,或许会过得更清净,更纯粹。
我把火调到最小,让红烧肉继续煨着,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婆婆的电话。
“妈,是我,岚岚。”
“哎,岚岚,什么事啊?”婆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妈,您和爸晚饭别做了,来我这儿吃吧。我做了几个菜。”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想起来让我们过去吃饭了?你上班也累,随便吃点就行了。”
我笑了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妈,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
“今天,是爸的生日啊。”
第3章 一桌没有主角的家宴
电话那头,婆婆沉默了片刻。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惊讶,然后是欣慰,或许还有一丝对儿子的失望。
“哎……我这记性,你看我,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婆婆的声音带着些许自责,“你爸也没提。”
“爸那性子,您还不知道吗?他从来不会主动说这些。”我温声说道,“您快和爸收拾一下,过来吧,菜都快好了。”
“哎,好,好!这孩子,真是……太有心了。”婆婆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哽咽。
挂了电话,我将蒸好的鲈鱼端出锅,淋上滚烫的热油和蒸鱼豉油,“滋啦”一声,鲜香四溢。
我将菜一一端上桌,红烧肉油光红亮,清蒸鱼鲜嫩洁白,两道素菜碧绿爽口,中间还放着一碗菌菇汤,热气袅袅。
桌子不大,却被摆得满满当当。
我看着这一桌子菜,心里也跟着变得充实起来。
这不仅仅是一顿饭,这是我的态度,我的坚守。
门铃响了。
我赶紧擦了擦手去开门,公公婆婆站在门口。
婆婆手里提着一袋水果,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公公站在她身后,还是那副沉默的样子,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光亮。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蓝色布上衣,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爸,妈,快进来。”我笑着把他们迎进来。
“哎呀,岚岚,你做这么多菜干什么?我们俩也吃不了多少,太辛苦你了。”婆婆一进门,看到满桌的菜,就心疼地说道。
“不辛苦,爸过生日,应该的。”我扶着公公在主位上坐下,“爸,您快坐。”
公公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在闪动。
“你爸就是这样,高兴也不会说。”婆婆在一旁解释道,一边把水果放进厨房。
“我懂。”我给公公盛了一碗汤,“爸,先喝碗热汤暖暖胃。”
公公接过碗,用勺子慢慢地喝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们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气氛有些安静,但并不尴尬。
那种家人之间独有的温情,在空气中静静地流淌。
“岚岚,陈阳呢?他公司今天很忙吗?”婆婆还是忍不住问了。
“嗯,他有个重要的客户要接待,晚上可能要晚点回来。”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
婆婆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们都心知肚明。
“爸,您尝尝这个红烧肉,我专门用小火炖了一个多小时,您看烂不烂。”我夹了一块颤巍巍的红烧肉,放进公公碗里。
公公夹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嗯,好吃。”他含混地说了两个字,然后又夹了一块。
这是我今天听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这个男人,一辈子勤勤恳恳,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他想要的,或许真的不多,不过是家人的一份惦念,一碗热腾腾的饭菜。
“好吃您就多吃点。”我笑着说,又给他夹了一筷子清蒸鱼肉。
“你也吃,岚岚,别光顾着我们。”婆婆心疼地给我夹菜。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吃着饭,说着一些家常。
婆婆问我最近店里生意怎么样,有没有人来订做旗袍。
我说挺好的,前几天还有个老华侨,特意找我做嫁衣。
公公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偶尔插一句:“岚岚的手艺,随她妈,都是好样的。”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我母亲年轻时也是个出色的裁缝。
原来这些事,公公都记在心里。
一顿饭,吃得缓慢而温馨。
桌上的菜渐渐见了底,公公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颊泛着红光。
我知道,他今天很高兴。
我起身走进厨房,把早就煮好的长寿面端了出来。
雪白的面条卧在清亮的鸡汤里,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几粒翠绿的葱花。
“爸,生日快乐!给您煮了长寿面,吃了长命百岁,身体健康。”
我把面碗轻轻地放在公公面前。
公公看着那碗面,久久没有动筷子。
灯光下,我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好孩子……好孩子……”
说着,他抬起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擦了擦眼角。
婆婆也在一旁悄悄抹着眼泪。
我的眼泪,也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这一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似乎都被这碗热气腾腾的面给融化了。
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陈阳回来了。
第4章 两种截然不同的香气
门被推开,陈阳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一丝应酬后的疲惫,手里还提着两个精致的纸袋,上面印着陌生的外文logo。
当他看到客厅里的景象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的目光从满桌的残羹,扫到他父母微红的眼眶,最后落在我还带着泪痕的脸上。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陈阳的声音里充满了错愕。
他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场景。
婆婆有些不自然地擦了擦眼睛,勉强笑道:“岚岚叫我们来吃饭。”
陈阳的目光转向我,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仿佛在问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
我没有理会他,只是平静地对公公说:“爸,面要坨了,快吃吧。”
公公“嗯”了一声,低下头,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挑起一根面条,吹了吹,送进嘴里。
陈阳站在玄关,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以及一种……香水味。
那是一种很高级的,带着些许清冷木质香调的味道,应该是那位张阿姨身上的。
这种味道,与我们屋子里饭菜的暖香,格格不入。
就像他这个人,此刻与这个家,也格格不入。
“那个……我……”陈阳换了鞋走进来,把手里的纸袋放在茶几上,“爸,妈,这是张叔叔和阿姨给你们带的礼物,说是对身体好的保健品。”
他又拿起另一个小一点的袋子递给我:“这个是给你的,护肤品。”
没有人接话。
公公专心致志地吃着他的长寿面,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碗面。
婆婆看了看那两个漂亮的袋子,又看了看自己儿子,欲言又止。
我站起身,默默地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岚岚,你别动,我来。”婆婆赶紧起身要帮忙。
“妈,您坐着,陪爸说说话。我来就行。”我把她按回座位上。
厨房里,水流声哗哗作响。
我听见客厅里,陈阳有些尴尬地开口:“爸,今天……怎么想起来喝酒了?”
他看到了桌上那瓶被公公喝了小半的白酒。
公公吃完最后一口面,满足地喝了一口汤,才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责备,也没有愤怒,只是平静。
“今天我高兴。”公公说。
陈阳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他不是傻子,他看着桌上的菜,看着那碗明显是长寿面的空碗,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他的脸色,一点点地变了。从尴尬,到震惊,再到羞愧。
“爸……今天……是您生日?”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公公没有回答他,只是放下碗筷,对婆婆说:“老婆子,咱们回家吧。不早了,别耽误孩子们休息。”
“哎,好。”婆婆站起身。
“爸,妈,我送你们。”陈阳慌忙说道。
“不用了。”公公摆了摆手,站了起来,他走到我身边,厨房门口,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岚岚,今天……辛苦你了。菜,做得很好吃。”
说完,他便和婆婆一起,走出了家门。
从头到尾,他没有再看陈阳一眼。
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陈阳两个人。
还有那一桌子的狼藉,和茶几上那两个散发着高级香水味的,冰冷的礼物袋。
第5章 一场迟来的对峙
偌大的客厅里,一片死寂。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在为这尴尬的沉默计时。
陈阳还僵立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
我没有看他,只是弯下腰,继续收拾着桌上的碗碟。
盘子和碗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音。
“岚岚……”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我不知道今天……”
“不知道什么?”我打断他,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今天是你爸的生日?还是不知道我爸妈今天到?”
我的目光很冷,冷得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刀。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阳,你自己的亲生父亲,他的生日,你忘得一干二净。你跑去机场,为你朋友的父母鞍前马后,你说,这是在尽孝,是在维系人脉。”
我每说一个字,就往前走一步,将他逼得连连后退。
“那我问你,你爸呢?他算什么?你的人脉吗?还是你成功路上可以随时丢弃的包袱?”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忘了!”他急切地辩解,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我最近公司事太多了,忙昏了头!”
“忙?”我冷笑一声,“你再忙,有时间陪张远打一晚上的牌,没时间在日历上多看一眼?你再忙,有时间研究哪个楼盘的股票会涨,没时间给你爸打个电话问声好?”
“你把所有的精力和算计,都用在了外面那些人身上。对家里人,你剩下的,就只有‘忘了’和‘临时有事’!”
这些话,在我心里积压了太久。
今天,借着这股劲儿,我终于全都倒了出来。
陈阳被我的话堵得脸色涨红,他想反驳,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他颓然地垂下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对不起……岚岚,是我错了。”他低声说,“我……我混蛋。”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的火气,却并没有消散多少。
一声“对不起”,就能抹平所有的伤害吗?
就能把我爸妈在火车站焦急等待的身影抹去吗?就能把我公公那落寞又故作坚强的眼神抹去吗?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你应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我端起最后一摞盘子,走向厨房。
身后,传来他疲惫而挫败的声音。
“我刚才……在楼下,看到咱爸咱妈了。”
我的脚步顿住了。
“他们……没让我送。爸就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那一眼……我……”他哽咽了,“我感觉自己,就不是个人。”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
公公那一眼里,包含了多少失望和心痛。
那是比任何打骂都更沉重的惩罚。
“你现在知道难受了?”我冷冷地说,“你开着车,带着你‘重要客户’的父母,在城市里兜风的时候,你想过你爸妈吗?你想过我爸妈吗?”
“一个是你亲爹,一个是你岳父岳母。在你心里,他们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张远重要。”
“不是的!岚岚,你别这么说!”他冲上来,从背后抱住我,“在我心里,你们才是最重要的!我只是一时糊涂!”
他的手臂箍得很紧,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
我只是觉得很累。
心累。
“陈阳,”我平静地说,“你先放开我。我们都冷静一下。”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臂。
我转过身,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今天,我去菜市场,碰到了李大爷。”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跟上我的思路。
“卖手擀面的那个李大爷。他跟我说,吃上一碗儿女亲手做的长寿面,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强。”
“我公公,他今天吃得很开心。那碗面,他连汤都喝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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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他吃完,哭了。”
陈阳的身体猛地一震,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一个在工厂里跟钢铁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爷子,从来没在我们面前掉过一滴眼泪。今天,为了一碗面,他哭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陈阳,你错过的,不是一顿饭,也不是一个生日。你错过的是为人子的本分。你丢掉的,是这个家最珍贵的东西。”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走进了厨房。
身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第6章 传承的针与线
那一夜,我和陈阳分房睡的。
他几次三番想过来跟我说话,都被我关在了门外。
我需要空间,需要安静。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放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陈阳的电话,公公的眼泪,我弟的爽快,还有厨房里那氤氲的烟火气。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工作坊。
那间小小的屋子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旗袍。每一件,都是我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
我从小就跟着我妈学做针线活。
我妈说,做衣服和做人一样,来不得半点虚假。
一针一线,都要扎实。布料的纹理,针脚的疏密,都得用心去感受。
她说,一件好衣服,穿在身上,是能养人的。它贴合你的身体,懂你的悲喜。
我一直把她的话记在心里。
我做的每一件旗袍,从量体裁衣,到绘图打版,再到裁剪缝纫,最后是盘扣和刺绣,我都亲力亲为。
尤其是刺绣,那是最磨炼心性的活儿。
一幅小小的图案,常常需要我坐上几天甚至十几天。
手指被针扎破是常有的事。
但当那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在我的指尖下慢慢绽放时,所有的辛苦,都化为了巨大的满足。
我的客户里,有即将出嫁的姑娘,有年过古稀的老太太,也有和我一样,为生活奔波的中年女人。
她们来我这里,不仅仅是为了一件衣服。
她们是在寻找一种仪式感,一种对传统的敬意,一种对美的执着。
就像今天那位特意来找我做嫁衣的老华侨的孙女。
她说,她奶奶当年就是穿着一身红色的手绣旗袍嫁给了爷爷,她想把这份美好,传承下去。
传承。
这个词,像一道光,照亮了我混沌的思绪。
我从公公身上,看到了传承。
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能打造出最精密的零件,也能削出最光滑的木马。他把一辈子对工作的严谨和对家人的爱,都刻进了骨子里。
我从我妈身上,也看到了传承。
她把做人的道理,缝进了一针一线里,教会了我什么是踏实,什么是匠心。
这些东西,是无价的。
它比金钱、比人脉、比那些虚无缥缈的“成功”,要重要得多。
而陈阳,他似乎正在离这些东西,越来越远。
他追求的,是快速的、高效的、可以量化的成功。
他看重的是酒桌上的称兄道弟,是微信里的点赞之交,是能为他带来订单的“关系”。
我不是说这些不重要。
我知道,在这个时代,一个人打拼,很辛苦。
可是,如果为了追逐这些,就丢掉了根本,那所有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连自己父亲生日都会忘记的人,别人又怎么会真正地信任他,尊重他呢?
张远会吗?
也许吧。
也许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利益的捆绑,远比情感的连接更牢固。
但我不是。
我的世界,很简单。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一饭一蔬,皆是生活。
我翻了个身,摸过床头的手机。
凌晨两点。
我点开微信,看到陈阳在一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岚岚,我睡不着。我去爸妈家楼下了,我不敢上去。我就在车里坐着。”
“我刚才给我弟打电话了,问了咱爸妈的情况。他说你提前跟他打过招呼了。岚岚,谢谢你,谢谢你为我维护了最后的体面。”
“我想了很多。我想起我小时候,爸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带我去公园。我想起他手把手教我用锉刀。我想起他为了给我攒学费,夏天连一瓶汽水都舍不得喝。”
“我怎么……就把这些都忘了呢?”
“岚岚,我明天早上,去给爸磕头认错。然后,我去火车站,把你爸妈接过来。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你说的对,我丢掉的,是这个家最珍贵的东西。我想把它找回来。”
“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看着那些文字,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窗外,夜色深沉。
我知道,这一夜,对陈阳来说,注定无眠。
而对于我们这个家来说,或许,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第7章 楼下的车灯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拉开窗帘,晨光熹微,天边泛着鱼肚白。
我走出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
陈阳的拖鞋还摆在客房门口,但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走到阳台,往下望去。
我们家那辆黑色的轿车,还静静地停在楼下的停车位上。
车里没有人。
他应该是去公婆家了。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那么一丝欣慰,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
公公的脾气,我了解。他不是那种轻易就会原谅的人。他的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有分量。
我洗漱完毕,走进厨房,想简单做点早餐。
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昨晚剩下的菜。
红烧肉凝结了一层白色的油脂,清蒸鱼的汤汁也成了鱼冻。
一桌的繁华,终究归于沉寂。
就像生活,再热烈的感情,也经不起日复一日的消磨和遗忘。
我把剩菜拿出来,准备热一热。
刚把火点着,我的手机响了。
是婆婆打来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喂,妈。”
“岚岚,你起了吗?”婆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还算平稳。
“起了。妈,怎么了?”
“陈阳……他一早就过来了。”婆婆顿了顿,“在你爸房门口,跪了半个多钟头了。”
我心里一惊。
“爸他……”
“你爸没开门,也没说话。就这么让他跪着。”婆婆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唉,岚岚,你看,要不你过来一趟?劝劝你爸,也劝劝他。大早上的,邻居进进出出的,看着不好。”
“好,妈,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关了火,连外套都来不及换,抓起钥匙就冲出了门。
清晨的空气很凉,我一路小跑,心跳得厉害。
到了公婆家楼下,我看到陈阳的车还停在那儿。车窗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大概,真的一夜没睡。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公婆家的门虚掩着。
我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公公卧室门口的陈阳。
他低着头,背脊挺得笔直,双膝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的白衬衫已经起了褶皱,头发也有些凌乱,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
婆婆站在一旁,急得直搓手,眼圈红红的。
“岚岚,你可来了。”她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
我走到陈阳身边,蹲下身子。
“起来吧。”我说。
他抬起头看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爸……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他的声音嘶哑,嘴唇干裂。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敲了敲那扇紧闭的房门。
“爸,是我,岚岚。”
里面没有声音。
“爸,您开开门吧。陈阳他知道错了。您别气坏了身子。”
还是没有回应。
婆婆在一旁小声说:“你爸那犟脾气……他这是在跟自己较劲呢。”
我看着那扇门,忽然明白了公公的心思。
他不是真的要陈阳跪多久,他要的,是陈阳记住这份痛。
记住这份因为遗忘和轻视,带给家人的伤害。
“陈阳,你起来。”我再次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他看着我,有些犹豫。
“你跪在这里,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爸要的,不是你的膝盖,是你的心。”
我拉着他的胳膊,用力把他拽了起来。
他的膝盖因为长时间的跪压,已经站不稳了,踉跄了一下。
“你现在,去洗把脸,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去火车站,把我爸妈接过来。记住,是平平安安,客客气气地接过来。”
“然后呢?”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
“然后,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陈阳,这个家,不是靠你跪出来的,是靠你一点一滴的责任和爱,撑起来的。你爸在乎的,不是一个生日,而是你这个儿子,心里还有没有他,还有没有这个家。”
“你今天犯的错,不是跪一下就能弥补的。你要用以后的每一天,来证明你真的改了。”
陈阳愣愣地看着我,眼里的血丝似乎更重了。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岚岚。”
他转身,走进洗手间。
很快,里面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婆婆拉着我的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岚岚,多亏了你。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我摇了摇头,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我知道,这扇门背后,那位沉默的老人,一定也听到了我们所有的对话。
他没有开门,其实,也等于开了门。
第8章 一家人的饭局
陈阳走了。
他开着车,去了火车站。
婆婆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给我倒了杯热水。
“岚岚,昨天……委屈你了。”婆婆握着我的手,满是歉意。
“妈,您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我回握住她粗糙的手。
“是啊,一家人……”婆婆叹了口气,目光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你爸他,其实昨天吃完饭回来,就后悔了。他说,不该给你和陈阳甩脸子,让你难做。”
我心里一酸。
“他说,他不是气陈阳忘了生日。他是气陈阳,把心思都用在了外人身上,把家给忘了根。”
“人活一辈子,图个啥?不就图个家人和睦,儿孙绕膝吗?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婆婆的话,朴实,却句句在理。
我们正说着,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公公穿着一身整齐的衣服,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脸色还有些差,但精神看着还好。
他没看我们,径直走到阳台,拿起他那个用了十几年的旧水壶,开始给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浇水。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微驼的背上,形成一个沉默而坚韧的剪影。
婆婆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点点头,站起身。
“爸,我扶您去沙发上坐会儿吧。”
公公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不用。站着活动活动,筋骨舒坦。”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口气,还没完全顺过来。
我也不再多说,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午饭。
婆婆也跟了进来,给我打下手。
“妈,您歇着吧,我来就行。”
“没事,咱娘俩一起,快一点。”
厨房里,又恢复了昨日的烟火气。我们一边择菜,一边聊着家常,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陈阳打来电话。
“岚岚,我接到爸妈了。他们……没说我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就好。你们直接过来吧,午饭在这边吃。”
“好。”
半个多小时后,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看到陈阳提着大包小包,我爸妈跟在他身后。
我爸还是那副严肃的表情,但我妈的脸上,已经有了笑意。
“岚岚!”我妈看到我,高兴地喊了一声。
“爸,妈,快进来。”我接过他们手里的行李。
“亲家公,亲家母,快请进!”婆婆也满脸笑容地迎了出来。
公公也从阳台走了进来,对着我爸妈,点了点头:“来了。”
“老哥,身体还好吧?”我爸主动开口。
“好着呢,硬朗。”公公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陈阳跟在最后面,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局促不安。
他走到公公面前,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公公却摆了摆手,说:“行了,都别站着了。先洗手,准备吃饭。”
一场小小的风波,似乎就在这顿饭的张罗中,被悄无声息地化解了。
饭桌上,两个父亲坐在一起,居然聊起了年轻时在工厂里的事。
一个钳工,一个车工,聊起那些陈旧的机器型号和操作规程,竟然滔滔不绝,兴致盎然。
两个母亲则在一旁,聊着孩子,聊着菜价,时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陈阳坐在我旁边,不停地给长辈们夹菜,倒茶,殷勤备至。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我爱吃的菜,低声说:“岚岚,对不起。”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掉了那口菜。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其乐融融。
仿佛昨天的一切,都只是一场不愉快的梦。
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吃水果。
陈阳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张远。
他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拿着手机,走到了阳台上。
我没有跟过去。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个并肩而坐,聊得正欢的父亲身上。
他们一个沉默寡言,一个不苟言笑,但此刻,他们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被理解的快乐。
我突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人脉”。
是血缘,是亲情,是共同的岁月和相似的经历,编织起来的,最坚不可摧的网。
第9章 阳台上的选择
陈阳在阳台上打了很久的电话。
我没有刻意去听,但客厅里人声嘈杂,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还是飘了进来。
“……是,是,我疏忽了……对不住,张哥……”
“……家里有点事,实在走不开……”
“……下次,下次我一定做东,给叔叔阿姨赔罪……”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里满是歉意。
我妈看了一眼阳台的方向,碰了碰我的胳膊,小声问:“跟谁打电话呢?看着挺要紧的。”
我笑了笑,说:“一个朋友。”
我爸也朝那边瞥了一眼,没说话,继续跟公公聊着什么“卡脖子”的技术难题。
过了一会儿,陈阳挂了电话,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有些复杂,既有应付完差事的疲惫,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走到我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对我说:“张远知道了。他爸妈昨天在酒店等我吃饭,我没去。他打电话来兴师问罪了。”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拿起一个橘子,慢慢地剥着。
“我跟他解释了,说我爸过生日,家里有事。”
“他怎么说?”
陈阳苦笑了一下:“他能怎么说。怪我没提前安排好,让他爸妈受了委屈。说我不够意思。”
“那你怎么想?”我把一瓣橘子递到他嘴边。
他愣了一下,张嘴吃了。
橘子的酸甜在口腔里化开。
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岚岚,以前我觉得,像张远这样的朋友,是我事业上最大的靠山。为了维护好这段关系,我可以付出很多。”
“但昨天到今天,我想明白了。”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真正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只有家。”
“张远他爸妈,我客客气气地接到酒店,安排妥当,这情分,我尽到了。但他不能要求我,为了他的父母,扔下我自己的父母和家庭。”
“如果连这点都不能理解,那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看到他眼里的光,不再是以前那种急功近利的精明,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清澈和坚定。
我把剩下的一瓣橘子,放进了自己嘴里。
真甜。
“想明白就好。”我说。
这时,公公和我爸的聊天,似乎也告一段落。
公公站起身,从他那个宝贝似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他把红布包放在茶几上,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个用黄杨木雕刻的小孙悟空。
那孙悟空手搭凉棚,眺望远方,神情惟妙惟肖,连身上的毛发都刻画得根根分明,充满了灵气。
“亲家,你上次说,你外孙喜欢这个。我闲着没事,瞎琢磨着刻了一个,也不知道孩子喜不喜欢。”公公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木雕推到我爸面前。
我爸拿起那个小小的孙悟空,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里满是惊叹。
“老哥,你这手艺……绝了!这比外面卖的那些,强太多了!这得花多少工夫啊!”
“不值什么,就是点木头,费点时间。”公公摆了摆手,脸上却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我看着那个木雕,又看了看公公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我想起了我的那些旗袍,想起了我一针一线绣上去的金鱼和牡丹。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我们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时间,用自己的心,去创造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或许在别人眼里不值钱。
但在我们自己心里,在懂得的人心里,它们是无价之宝。
因为那里面,有我们的精神,有我们的热爱,有我们想要传承下去的东西。
陈阳也看着那个木雕,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一丝愧疚。
他走过去,蹲在公公面前,拿起公公的手。
“爸,您的手艺,比什么都珍贵。”
“以后,您教我吧。我也想学。”
公公愣住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曾经觉得他的手艺是“老古董”、“不值钱”的儿子。
他眼眶一热,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这一家人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到,这个家,那些曾经出现的裂痕,正在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慢慢地,一点点地,修复着。
第10章 生活这件旧袍子
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
陈阳开始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家里。
他不再是那个一有空就抱着手机,刷新“人脉圈”的陈阳了。
他会陪我一起去菜市场,会笨拙地学着择菜,会在我做刺绣做到眼睛酸涩的时候,给我递上一杯热茶。
周末,他不再去参加那些无聊的酒局,而是开着车,带着我们两边的父母,去近郊的公园走走。
他真的开始跟着公公学木雕。
一开始,他连刀都拿不稳,手上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但他没有放弃。
我常常看到,在阳台上,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低着头,专注地对着一块木头,刻刻画画。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那画面,比我绣过的任何一幅图案,都更动人。
张远后来又打过几次电话,约他吃饭。
他都找理由推了。
有一次,张远在电话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陈阳,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恋家了?是不是嫂子管得严啊?”
陈阳笑了笑,对着电话说:“不是她管得严,是我自己想明白了。”
“张远,以前我觉得,咱们的关系是靠酒桌上的感情堆起来的。现在我发现,真正的朋友,不是这样的。”
“你什么时候有空,别去那些乱七八糟的饭店了。来我家,我让我媳妇给你做几个家常菜,我爸藏了好酒,咱们好好喝一杯。”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不知道张远最终有没有明白。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陈阳明白了。
我的小工作坊,生意一如既往。
那天,那个老华侨的孙女,来取她的嫁衣。
那是一件大红色的真丝旗袍,上面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耗费了我近一个月的心血。
女孩穿上旗袍,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又一圈,眼里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林姐,太美了,真的太美了。”她激动地说,“谢谢您,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我觉得我把奶奶的祝福也穿在了身上。”
我笑着帮她整理好领口。
“好好过日子。衣服会旧,但情意,要一直在。”
女孩重重地点头。
送走她,我看着工作坊里那些挂着的旗袍。
它们安静地立在那里,每一件都有自己的故事。
生活,就像一件穿了很久的袍子。
或许款式不再新颖,或许颜色有些黯淡,甚至在不起眼的角落,还会有一些磨损和破洞。
但它贴身,舒适,温暖。
因为上面,有我们熟悉的味道,有我们岁月的痕迹,有我们爱的人留下的温度。
我们可以去修补它,熨烫它,用一针一线,让它重新变得平整。
但我们不能轻易地,将它丢弃。
傍晚,我收拾好工作坊,回到家。
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气。
陈阳系着我那件碎花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
他看到我,笑着说:“回来了?快去洗手,马上开饭。今天我掌勺,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我看着他那副笨手笨脚却又无比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洒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好啊,”我说,“我等着。”
我知道,生活这件旧袍子,只要我们用心去呵护,它就能一直温暖我们,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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