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今年10月,《北上》话剧在重庆大剧院上演,一些看过剧的朋友打来电话,谈观剧感受,动辄长篇大论。中间我往往简单粗暴插话:好看吗?喜欢不?朋友答:好看,喜欢。我说:那就行了。对话到此可以结束,但朋友们多半又反过来追问我:
你觉得好看吗?你喜欢不?
我答:当然。
确定?
确定。
这也是《北上》的几种改编出现后,我和朋友们的惯常对话模式。《北上》已被改编为电视剧、音乐剧和话剧,其他的艺术形式改编也在进行。改编当然要“改”,但一旦“改”了,原著作者的态度就有点敏感。好像我可以对改编是否成功一锤定音。尤其是“原著党”,或者“原著粉”,他们很看重原著作者的态度,尤其是改编与原著有所出入的时候。但是很惭愧,我是个“甩手掌柜”,改编权让渡出去,我就撒手不管了。很多作家喜欢接手自己小说的改编,我向来拒绝,我擅长的小说都未必能写好,剧本,还是算了吧。当然,也没那么绝对,如果改编过程中有需要听听原作者的意见,我也会无条件提供看法。不是我不在意自己小说改编的效果,而是我深知每一门艺术都有其自身的特点,或曰“质的规定性”。我也明白,每一种改编都是对原作的二度创作,同为创作者,我充分尊重每一位创作者的空间与自由。何况改编为影视剧或舞台剧,早已经不是单一的创作者,而是一个创作团队,编剧、导演、演员,还有灯光、舞美、道具,等等,每一个人都是创作者,他们都基于自身对作品的理解展开个人化的创作。我相信每一位创作者只要本着严肃的创作态度,他们一定希望在这一种艺术形式的尺度和规律内,实现最好的艺术效果。那么,我一个外行,多那个嘴干什么?
所以,我把自己视为局外人,各种改编和呈现跟我都没关系。第一次看《北上》改编的音乐剧,我从内蒙古出差刚回北京,拖着行李箱直奔即将开演的剧场。观剧的朋友问我,气喘吁吁的,是不是紧张?我说为啥紧张?跟你一样,就是个看戏的;喘粗气是因为赶路,行李箱重。整场戏我看得很平静,精彩处我跟陌生观众一起鼓掌,遗憾处我跟着其他观众一起较真,觉得如此那般可能会更好。但我的确从开场到谢幕都没有把演出与小说作相关比较。我只在音乐剧的逻辑里感受,以一颗素心去体味人物和剧情。我觉得好,就行了。
电视剧的改编也如此。开播时,每天都是在回家的车上观剧,路上看一集,到家了有时间,再看第二集。如果忙别的事,那就放下。《北上》电视剧半年内不同频道播了近20次,我依然没能完整看过一遍。朋友问,这是不喜欢的表态吗?我说,恰恰相反,因为喜欢。或者说,缘于信任。在一个访谈节目里,主持人问我,你和导演姚晓峰见第一次面,只聊了一个多小时,就把电视剧改编权交给他,放心吗?我当然放心。姚导也是江苏人,对大运河用情和认知之深我未必可及。一个同样在水边生活的人,多年一直想做一部关于河流的剧,你让他悠着点儿他都搂不住。事实正是如此。拍摄前看到剧组对取景地花街小院的场景还原,我就知道这个戏错不了。太逼真了!每块砖、每件道具、每个角落,都带着那个时代饱满的包浆,能把细节做到如此丰润和精细,戏拍不好,我不相信。船老大的饰演者胡军说,他进了那个临时搭建的院子里,像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一个强烈的感受是,在这里他根本不需要演,只要按部就班认真生活就可以了。此言不虚。
音乐剧选的是小说中1901年那一条线,电视剧放大的是当下生活的这条线,朋友们的疑问又来了:作为原著作者,对这种“局部化”改编如何看?我的回答是:挺好。只要抓住贯穿整个小说的核心——大运河气质与精神,只要在各自的艺术尺度和逻辑中自洽,能够把必要的工匠精神有效地灌注进作品始终,就是成功的改编。音乐剧和电视剧都做到了。
话剧《北上》是另一种,兼顾了小说中古今两条线,同时,让两条线形成了对话关系。看过话剧的朋友,大概都会对剧中不同时空并置在同一舞台上的那几段戏记忆犹新。舞台一分为二,1901年的剧情正在进行,一群时髦现代的年轻人就冲上舞台,鲜活的、热气腾腾的当下生活开始在舞台的另一半展开。二者在各自的剧情中演进,但分明又在剧情与问答之间形成呼应与交流,今天之于过去的疑难,过去对于现在的期许,在同台共进中心领神会。在我有限的观剧经验里,如此时空并置又能形成巨大的张力与对话关系的剧作,尚属稀有,它拓展了新的舞台表现空间,重新理解和结构了小说中的故事。
文学艺术的最大价值也许就在于对话。艺术技巧,其价值最终可归结为促成有效对话关系的形成。话剧《北上》我看过3次,如果我说第一眼就觉得它完美,那肯定是瞎说,但它的确一次比一次完善,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我理想中的那个样子。谢幕时我被邀请上台“说几句”。对剧场中原著作者的此种惯例待遇,我还很陌生,到了台上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实话实说,我说,看这个剧我的内心经历了“三段论”。刚开始,我觉得这戏跟我没关,是编剧、导演、演员和主创团队他们干的活儿,我完全是摊开四肢悠闲地看他人演出。看着看着,觉得这事跟我也有那么一点儿关系,剧名是我取的,人物名字是我取的,细节故事是我虚构的,对运河、历史和世道人心的理解是我的;更重要的是,我忍不住要把舞台语言重新还复为文字语言,每一个精彩的细节和场景出现,我都在想,如果把它写回小说,会是什么样子。开始的20分钟“观众甲”心态过去后,整场戏我都在干这件事,不能自拔。我知道,我“入戏”了。它的每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有所反应,让我不由自主地比较小说与剧作之间的异同。那一晚,我强烈感到每一阵掌声、每一声欢呼都与我有关,我的小说好像并未写完,故事正在根据观众的反应,于修改和调适中向前运行。那感觉非常奇妙,我的写作竟与这么多人相关。之后,我又意识到,这出戏其实与我无关,它是主创团队在话剧的艺术规律下勠力同心的创作,情感饱满,逻辑自洽,是源于长篇小说《北上》但又十分独立的创造。一个原著作者可以与有荣焉,但不把自己当外人,就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源于这种“入戏”,源于这些有力的对话关系,我对这部话剧充满信心。事实也如此,抓住“对话”的魂儿,每一次演出既是打磨,也是具体而微地强化对话的能力,整出戏便越来越紧凑,眼见着一次比一次更艺术和丝滑。戏剧演出效果有其偶然性,也暗含着必然性:当“对话”的初心不改,当它足够自洽,必然会越演越好。
——在这种时候,我就可以简单粗暴地问朋友:好看吗?喜欢不?这是个设问句,因为我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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