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划开第八袋米,看见里面那油亮饱满、和我认知里任何一种米都截然不同的颗粒时,过去两年多压在心头的憋屈和怨气,瞬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十五瓶我托关系才凑齐的陈年茅台,它们在亲家酒柜上码放得整整齐齐,像一排军功章,是我嫁女儿时撑起的全部脸面。而这八袋被我塞在储藏室角落,连灰尘都懒得擦的“大米”,则像一根看不见的刺,在我心里扎了七百多个日夜。
我总觉得,人心换人心,我掏出了肺腑,亲家却只回了我一捧糠。我为女儿的未来铺路,他们却仿佛在告诉我,我女儿只值这几袋粮食。
可这一切,都得从两年前,我女儿晓雯出嫁那天说起。
第1章 婚礼上的酒和米
我叫陈建国,退休前是市里一家老牌机械厂的车间主任,一辈子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活得体面,讲究个规矩和情分。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我女儿陈晓雯,从小品学兼优,长得水灵,工作后又懂事孝顺,是我和我老伴王秀兰的心头肉。
所以,当晓雯带着她男朋友李浩第一次上门时,我心里是五味杂陈的。喜的是女儿找到了归宿,愁的是这小子看着太普通了。李浩是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在一家软件公司当程序员,人老实,话不多,看人的眼神很真诚,但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朴实,让我总觉得跟我女儿站在一起,差了那么点意思。
尤其是听晓雯说,李浩家在几百公里外的乡下,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我这心里就更打鼓了。倒不是我瞧不起农民,我也是工人家庭出身,只是觉得,两个家庭背景差太多,以后晓雯嫁过去,能不受委屈吗?
可女儿铁了心,说李浩对她好,上进,是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我还能说什么?当爹的,最终拗不过女儿。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彩礼什么的,我没多要,象征性地收了八万八,说好了,这钱我们一分不动,全给晓雯当小家庭的启动资金。我跟亲家第一次见面吃饭时就撂下了话:“我们家就这一个闺女,不图你们家钱,只图你们家对俺晓雯好。以后,李浩也是我半个儿子。”
话说得敞亮,事儿也得办得敞亮。为了女儿的婚事,我几乎动用了我这半辈子的所有人情关系。酒店订了全市最好的,婚车找了朋友公司的车队,一水的黑色奥迪。最让我费心的,是给亲家的“见面礼”。
按我们这儿的规矩,男方给了彩礼,女方家在婚礼上,得有一份厚重的回礼给亲家,既是感谢,也是给女儿撑腰,让她在婆家有面子。我想来想去,觉得送钱太俗,送东西又怕不合心意。最后,我一拍大腿,决定送酒。
李浩的父亲,我那亲家公李大山,我见过两面,是个典型的老农民,沉默寡言,手上全是老茧,但好喝两口。我就想着,送酒,送到他心坎里去。
我托了以前厂里的老领导,又找了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硬是凑了十五瓶带年份的茅台。这酒在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每一瓶都花了我不小的代价。婚礼前一天,我把这十五个沉甸甸的“宝贝”装进专门定制的木箱里,心里那份得意和满足,就像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一样舒坦。
婚礼当天,场面很热闹。我把女儿的手交到李浩手上时,眼圈红了。看着他们拜天地的样子,我心里既是酸楚又是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
宴席过半,我亲自抱着那箱茅台,走到了亲家那桌。
“亲家,”我声音洪亮,确保周围几桌都能听见,“晓雯和李浩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这当爹的也没什么好东西,这点心意,您务必收下。以后咱们就是实在亲戚,常来常往。”
亲家公李大山局促地站起来,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不知道是喝酒上的还是激动的。他搓着手,连声说:“这……这太贵重了,建国大哥,使不得,使不得啊!”
“拿着!给你的就是你的!”我把箱子往他怀里一塞,态度不容置疑。
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亲戚朋友们都夸我陈建国办事大气。我看着亲家公那既震惊又感动的表情,心里别提多舒坦了。我觉得,我这当岳父的,把面子里子都给女儿做足了。
婚礼结束后,亲家一家要连夜赶回乡下,说明天农活还忙。临走前,亲家公李大山拉着我的手,嘴唇动了半天,最后只说出一句:“建国大哥,你的情,我记下了。”
我笑着摆摆手,说都是一家人,客气啥。
第二天,李浩开着他那辆半旧的国产车,把亲家给我们准备的回礼送了过来。
车门一开,我愣住了。
李浩和他两个堂兄弟,吭哧吭哧地从后备箱和后座上往下搬东西。不是什么精致的礼盒,也不是什么土特产,而是八个硕大的、用白色编织袋装着的东西。
“爸,这是我爸让我给您和妈带回来的。”李浩抹了把汗,憨厚地笑着说。
“这是……什么?”我老伴王秀兰好奇地问。
“米,我爸说这是我们自家新打的米,没抛光,有营养,让我一定给你们送来尝尝鲜。”
八袋米。
我看着那八个鼓鼓囊囊、甚至袋子边角还沾着点泥土印记的编织袋,堆在我家崭新锃亮的楼道里,心里那股子因为送出十五瓶茅台而升腾起来的豪气,瞬间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呲’的一声,全泄了。
我不是说米不好,可……那可是十五瓶茅台啊!我粗略算过,市价至少十几万。就换来这八袋子米?就算是你自家种的有机米,撑死了值多少钱?
我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王秀兰看我脸色不对,赶紧打圆场:“哎呀,亲家太客气了,还专门送米过来,多重啊。快,李浩,快进来喝口水。”
李浩似乎没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还挺高兴地说:“我爸说了,这米是特意给你们留的头茬米,香得很。他说城里人吃不到这么好的粮食。”
我没说话,心里堵得慌。我不是在乎钱,我是在乎那个“理”。我觉得我的一片真心,被对方轻慢了。这不像回礼,倒像是一种……打发。
李浩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说是公司还有项目。我看着储藏室里那八袋米,越看越不是滋味。王秀兰劝我:“行了你,老陈,亲家是实在人,可能他们就觉得这粮食是他们最好的东西了。心意到了就行。”
“心意?这是心意的事吗?”我没好气地说,“这是个态度问题!我嫁的是女儿,不是卖女儿!我送那么重的礼,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们家晓雯金贵,以后要高看一眼。他们倒好,回八袋米?这是告诉我们,我们晓wen就值这八袋米吗?”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越说越难听!”王秀兰也来了气,“人家一片好心,到你这儿全成了驴肝肺。”
那天,我跟老伴吵了半辈子以来最凶的一架。最后,我把储藏室的门“砰”地一声关上,眼不见心不烦。
那八袋米,就像八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底。
第2章 尘封的角落与无声的刺
时间一晃,就是两年。
这两年里,女儿晓雯和李浩的小日子过得挺红火。李浩在公司升了职,加了薪,小两口用我们给的钱,加上自己的积蓄,付了套小房子的首付,离我们家不远。晓雯也怀孕了,每次产检回来,都喜滋滋地跟我们说孩子多健康。
看着女儿幸福,我心里那块因为“八袋米”而结下的疙瘩,似乎也渐渐被抚平了。我努力告诉自己,别小心眼,别跟实在亲戚计较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要他们对晓雯好,比什么都强。
可话是这么说,那根刺,却始终没有被拔掉。
每次家庭聚会,只要亲家公李大山在场,我心里就莫名地不自在。他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端起酒杯,总是先敬我,嘴里说着感谢的话。我端着酒杯跟他碰一下,嘴上说着“一家人,别客气”,心里却总有个声音在嘀咕:你感谢我,就用八袋米感谢?
这两年,我们两家走动得不算频繁。他们农忙,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晓雯倒是经常两头跑,每次从婆家回来,都会带些他们自己种的蔬菜瓜果,新鲜得很。老伴王秀兰每次都乐呵呵地收下,夸亲家勤快,地里的东西就是好吃。
我从来不搭腔,默默地坐在一边看报纸。
那八袋米,就一直被扔在储藏室的角落里。刚开始,王秀兰还说要拆开一袋尝尝,被我一口回绝了。
“家里的米还不够吃?非要吃那个?看见就来气。”
王秀兰知道我心里有结,叹了口气,也没再坚持。于是,那八袋米就那么被遗忘了,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成了储藏室里最占地方、也最碍眼的存在。
有一次,我一个老同事老张来家里做客,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起来。老张的儿子跟我女儿差不多时间结的婚,儿媳妇家是做生意的,条件不错。
“建国啊,你是不知道,我那亲家,真是没得说!”老张满面红光,唾沫横飞,“我儿子结婚,人家陪嫁一辆三十多万的车。前阵子我过六十大寿,亲家公直接送了我一块表,说是瑞士的,我拿去问了问,好几万呢!”
我端着酒杯的手僵了一下,脸上挤出个笑容:“挺好,挺好。”
“你家亲家呢?我记得是农村的吧?怎么样,人实在不?”老张随口问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八袋米的样子瞬间浮现在眼前。我能怎么说?说人家回了我八袋米?那不成笑话了?
“嗯,挺好,人很朴实。”我含糊地应付着,赶紧转移了话题。
等老张走了,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越想越憋屈。人比人,气死人。我陈建国自问一辈子没输过谁,怎么就在亲家这件事上,这么没面子?
王秀兰看我脸色铁青,走过来给我续了杯热茶。
“又想那事儿了?”她轻声问。
我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建国,都过去两年了,你怎么还放不下?”王秀兰在我身边坐下,语重心长地说,“晓雯现在日子过得多好,李浩那孩子,对晓雯是真没得说。上次晓雯孕吐得厉害,半夜想吃酸的,李浩二话不说,跑了三条街才买回来。这比什么都实在。”
“一码归一码。”我固执地说,“对晓雯好,那是他当丈夫应该做的。可他爹妈办事,就是不敞亮。这事儿,我过不去。”
“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王秀란叹了口气,“那米,我看就找个机会处理掉吧,省得你看着心烦。”
“处理?怎么处理?”我瞪了她一眼,“送人?人家问我哪儿来的,我说亲家送的?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卖了?为那百十块钱,不够丢人的。就让它在那儿放着,烂了拉倒!”
那八袋米,就成了我们夫妻间一个不能轻易触碰的话题。它像一个沉默的证据,日复一日地提醒着我,在那场我自认为办得风光无限的婚礼上,我其实输得一败涂地。
直到去年冬天,晓雯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们家添了外孙,喜气洋洋的。亲家公李大山和亲家母也从老家赶了过来,带着大包小包的土鸡蛋、自家做的月子米酒。
看着亲家母笨拙但细心地照顾着晓雯,看着李大山抱着外孙,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笑开了花,我心里的坚冰似乎也融化了一些。
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他们就是那样的人,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只会用自己最朴实的方式表达情感。
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气氛难得的融洽。李浩举杯敬我:“爸,谢谢您和妈,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我摆摆手:“一家人,说这个就见外了。”
亲家公李大山也端起酒杯,对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嘿嘿一笑,把杯里的酒一口闷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好像比两年前更苍老了,背也更驼了。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些释然了。
算了,陈建国,你都快当外公的人了,还计较这些干什么?只要孩子们好,比什么都强。
我甚至想,等过完年,天气暖和了,就把那八袋米找个收粮食的,处理掉算了。省得占地方,也省得自己看着心烦。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这个我自以为是的“疙瘩”,它的真相,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沉重得多。
第3章 翻出来的旧账与一个电话
外孙的出生,确实给我们家带来了很多欢乐,也冲淡了我心里不少的怨气。我开始学着给小家伙换尿布,冲奶粉,忙得不亦乐乎,渐渐地,也就没那么多心思去琢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储藏室里的那八袋米,依旧在角落里沉睡着,我几乎已经快要忘记了它们的存在。
直到今年开春,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又把这桩旧案给翻了出来。
我们住的这个小区是老小区,房子都二十多年了,管道有些老化。楼下邻居反映,说我们家卫生间可能有点渗水,让他们家天花板出现了一片水印。这事儿可大可小,我赶紧找了师傅来看。师傅检查了一通,说问题不大,就是防水层老化了,最好能重新做一下。
“陈师傅,”装修师傅递给我一支烟,“要做防水,就得把卫生间地砖全敲了,顺便把管道也换了,一劳永逸。工程不大,但东西得清出来。”
我跟王秀兰一商量,觉得师傅说得有道理,干脆就趁这个机会,把家里彻底收拾一下,一些不用的旧东西也该处理处理了。
于是,一场家庭大扫除就这么开始了。
我们把客厅、卧室的东西都整理打包,最后,就剩下了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储藏室。打开门,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扑面而来。里面堆满了我们这些年舍不得扔的各种杂物,旧报纸、空酒瓶、过时的电器……以及,角落里那八个显眼的白色编织袋。
“建国,这米……怎么办?”王秀兰指着那八个袋子,面露难色。
我看着那几个落满灰尘的袋子,两年多前的不快又一次涌上心头。它就像一个伤疤,平时不碰不觉得,一碰还是会隐隐作痛。
“扔了!”我没好气地说。
“八袋呢,多浪费啊。”王秀란有些不舍,“要不,我打电话问问收废品的,看他们收不收粮食?”
“你打吧。”我摆摆手,不想再多看一眼。
王秀兰找了电话打过去,对方一听是陈米,还不知道放了多久,立马就没了兴趣,说不收。
这下可犯了难。扔,实在是太浪费粮食,我从小受的教育不允许我这么干。不扔,这东西放家里看着就心烦,而且装修师傅马上要进场了,不清出去不行。
“要不……给晓雯打个电话?”王秀兰试探着问,“问问她婆家那边,有没有什么亲戚养鸡养鸭的,拉回去当饲料,总比扔了强。”
我沉着脸,没说话,算是默许了。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让它物归原主,也算是一种了结。让他们看看,他们送来的“好东西”,最后只能拿去喂鸡。
王秀兰拨通了晓雯的电话,开了免提。
“喂,妈,什么事呀?”电话那头传来女儿清脆的声音,还夹杂着婴儿的咿呀声。
“晓雯啊,你跟小浩在家吗?妈问你个事儿。”王秀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就是……你结婚那会儿,你公公不是送了八袋米过来吗?一直在家放着,我们也没吃。现在家里要装修,地方腾不开,你看……你问问你公公,他们村里有没有人要?或者谁家喂牲口的,拉回去,别浪费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米?”晓雯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困惑,“什么米啊?”
“就是你结婚第二天,李浩送来的那八袋啊,你忘了?”
“哦……哦!”晓雯似乎想起来了,但语气更加奇怪了,“妈,那米……你们一直没吃啊?”
“没呢,家里的米都吃不完。”王秀兰说。
“一袋都没开?”晓雯追问了一句。
“没,一袋都没动。”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声音有点冲。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长。我甚至能听到晓雯在那边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爸,妈,你们等一下,我……我问问李浩。”晓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乱,“你们千万别动那几袋东西,千万别扔了!”
说完,她就匆匆挂了电话。
我跟王秀兰面面相觑,都觉得莫名其妙。
“这孩子,什么反应?”我嘟囔了一句,“不就几袋陈米吗?还‘千万别动’,搞得跟什么宝贝似的。”
“可能……怕我们误会吧。”王秀兰猜测道。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我的手机响了,是女婿李浩打来的。我心里有点不舒服,觉得肯定是晓雯跟他告状了,这小子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没好气地接起电话:“喂?”
“爸,是我,李浩。”李浩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爸,晓雯都跟我说了。那几袋东西,你们真的……真的两年多一袋都没打开过?”
“是啊,怎么了?”我反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挑衅,“怎么,送人的东西,还怕我们给吃了?”
“不不不,爸,您误会了!”李浩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天,这……这事儿都怪我,我当时送过去,也没跟我爸再确认一下,我以为……我以为你们打开看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我被他这番云里雾里的话搞得更火大了,“李浩,你有话就直说,别跟我绕弯子。不就是八袋米吗?我们家不缺这点粮食。现在家里装修,没地方放,你们要是还要,就自己拉回去,不要我们就处理了。”
“爸!千万别!”李浩的声音陡然拔高,听起来是真的急了,“爸,那不是米!那不是普通的米啊!”
我愣住了。
“不是米?那是什么?”
电话那头,李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懊恼和无奈。
“爸,那是我爸……托人从省农科院弄来的新品种水稻原种。是种子,不是吃的米。”
种子?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握着电话,呆呆地站在储藏室门口,看着角落里那八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编织袋,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44章 划开的编织袋与迟到的真相
“你说什么?种子?”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对,是种子。”李浩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清晰而肯定,“爸,您还记得您家后面那块小荒地吗?”
我当然记得。我们这个老小区,楼后有一片没人管的空地,大概半分大小。早些年,有些腿脚勤快的老邻居还在上面种点葱姜蒜苗,后来小区不让乱开垦,就慢慢荒了。我退休后闲着没事,也动过心思,想把它拾掇出来,种种菜,打发时间。
“我爸那次来参加婚礼,看见了那块地。”李浩继续说,“他就一直念叨,说那么好的地,荒着太可惜了。他说您辛苦了一辈子,退休了也该找点乐子,侍弄侍弄田地,既能活动筋骨,又能图个清静。”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些被我忽略的细节开始在脑海里闪现。我记得,婚礼前一天,亲家公李大山确实在我家楼下转悠了很久,当时我还以为他是不习惯城市环境,随便走走。
“我爸是个农民,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他拿不出什么金贵东西。”李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那十五瓶茅台,他回来后跟我念叨了好几次,说太重了,这份情他不知道怎么还。他没钱,也不懂城里人喜欢什么。他想来想去,就觉得,送什么都不如送个‘念想’,送个‘收成’。”
“所以,他就托他在农科院工作的老战友,几经周折,才弄到了这八袋最新的杂交水稻原种。听说产量特别高,抗病性也好,就是还没大规模推广,特别金贵。他想着,您要是愿意,开春了,在那块地里种种,秋天就能有一片金灿灿的。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吃着也香。剩下的,还能分给邻里乡亲,您脸上也有光。”
电话里,李浩还在不停地解释着,但我已经听不太清了。我的脑子里一片轰鸣,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雷。
种子……
是种子!
我挂了电话,脚步有些发飘地走到储藏室,王秀兰正一脸震惊地看着我,显然她也从免提里听到了大概。
“建国……”她喃喃地叫了我一声。
我没有理她,径直走到那八个袋子前,蹲下身,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袋子是普通的蛇皮编织袋,上面没有任何标识。我颤抖着手,从旁边工具箱里找来一把美工刀。
“刺啦——”
一声清脆的响声,其中一个袋子被我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金黄色的、比普通大米要更加饱满、更加晶莹剔透的颗粒,哗啦一下涌了出来,散落在我脚边。那不是我们平时在超市买的米,每一粒都像是浓缩的生命,带着一种厚重而朴实的光泽。
我抓起一把,放在手心。颗粒沉甸甸的,带着一股泥土和阳光混合的、最原始的谷物清香。
这就是种子。
这就是亲家公李大山,那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老农民,回赠给我这个岳父的,“厚礼”。
我蹲在那里,看着手心的种子,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过去两年的所有画面,此刻都像电影快放一样在我眼前闪过。我收到“大米”时的鄙夷和不屑,我对老伴发泄的无名火,我在老同事面前的含糊其辞,我面对亲家公时内心的疏离和戒备……
一桩桩,一件件,都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我陈建国,自诩活得通透,讲究情义,看重脸面。可到头来,我却成了一个最肤浅、最可笑的傻瓜。我用金钱去衡量情义的重量,用世俗的眼光去揣度一颗最质朴的心。我把他最珍贵的赠予当成垃圾,在角落里扔了两年多,还想着要拿去喂鸡。
羞愧、懊悔、自责……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牢牢困住,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的眼睛一酸,视线瞬间模糊了。
“建国,你……”王秀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我再也忍不住,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用手捂住了脸。滚烫的眼泪从指缝间渗出来,滴落在那堆金黄的种子上。
我不是在哭那八袋种子的价值,我是在哭我那被“面子”蒙蔽了两年多的心,在哭我对一个善良长者最深的误解和辜负。
那十五瓶茅台,是有价的。可这份沉甸甸的、寄托着一个老农民对丰收、对土地、对亲情最美好祝愿的心意,是无价的。
我用我最看重的东西,去换他最看重的东西。我们都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真诚。只是,他的真诚,太过于朴实,太过于厚重,以至于我这个被城市浮华迷了眼的俗人,根本没有看懂。
“都怪我……都怪我……”李浩在电话里的那句懊恼的话,此刻在我听来,是多么大的讽刺。该说这句话的,不是他,而是我啊。
是我,把一场本该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佳话,硬生生误解成了一出“狗血淋头”的闹剧。
我慢慢站起身,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对王秀兰说:“给晓雯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明天过去。去乡下,去亲家家里。”
我必须去,我必须当着亲家公李大山的面,把我这两年多的混账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然后,郑重地跟他道歉。
第5章 乡间小路与迟来的歉意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和王秀兰就出发了。
我特意没有让李浩和晓雯陪同,我告诉他们,这是我和他父亲之间的事,必须由我亲自去了结。我开着车,后备箱里没有带任何贵重的礼品,只装了两条好烟,和那袋被我划开的种子。我想,这是最好的“物证”,能证明我的愚蠢,也能见证我的歉意。
通往亲家村里的路,越走越窄,从平坦的柏油路变成了颠簸的水泥路,最后干脆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车窗外,是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麦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这种景象,对我这个在城市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来说,既陌生又有一种莫名的亲切。
我忽然想起李浩电话里说的话,亲家公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看着这无垠的田野,我似乎更能理解他了。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土地和种子,就是他们的信仰和全部。
车子在村口停下,李浩已经提前画了简易地图,我们按图索骥,找到了亲家的院子。那是一座很普通的农家小院,红砖墙,灰瓦房,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几只老母鸡在悠闲地啄食,墙角下种着几畦青菜,长势喜人。
我们到的时候,亲家公李大山正蹲在院子里,修理一个旧犁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衣服,满是褶皱的脸上,神情专注。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起头,看到是我们,明显愣住了。
“建国大哥?秀兰妹子?你们……怎么来了?”他慌忙站起来,在裤腿上擦了擦手上的机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亲家母也从屋里闻声迎了出来,一脸惊喜和意外。
“快,快进屋坐!”她热情地招呼着。
我没有动,站在院子中央,看着李大山那张朴实又带着点茫然的脸,心里准备了一路的客套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喉咙里的一阵酸涩。
我深吸一口气,从王秀兰手里接过那个装着种子的袋子,走到李大山面前,双腿一弯,就要跪下去。
“亲家!我对不住你!”
这一下,把所有人都吓坏了。李大山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建国大哥!你这是干什么!使不得!快起来!”他急得脸都红了。
王秀兰和亲家母也赶紧上来拉我。我执意不肯起,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亲家,你让我把话说完。”我哽咽着说,“这两年,我……我就是个混蛋!你送我们那么金贵的种子,我……我当成是普通大米,在储藏室扔了两年多,还嫌你回礼轻,心里一直有疙瘩,觉得你瞧不起我们,瞧不起晓雯……”
我把这两年多来,自己那些狭隘、龌龊的心思,像倒豆子一样,原原本本地全说了出来。每说一句,都感觉像是在剥自己的皮,疼,但是畅快。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声音在回荡。亲家公李大山就那么搀着我,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了然,最后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等我说完,他才缓缓地把我拉起来,拍了拍我身上的土。
“建国大哥,言重了,快起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事儿……也怪我。我一个庄稼人,嘴笨,不会说话。当时就想着,送点实在东西,没想那么多。李浩送过去的时候,我也没交代清楚,我以为……你们打开一看就明白了。没想到,让你们误会了这么久。”
他顿了顿,看着我手里的那袋种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宽厚。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把那句我曾经用来敷衍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但意义却已是天差地别,“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只要孩子们过得好,咱们当老的,心里那点小疙瘩,算得了什么?”
一句“算得了什么”,让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城里人,在他面前,渺小到了尘埃里。
他的胸怀,就像他身后的这片土地一样,宽广而深厚。它能承载风雨,也能消解误会。
那天中午,亲家母做了一大桌子农家菜。我们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李大山话依然不多,但他不停地给我和王秀兰夹菜,还拿出了自己泡的药酒。
我们喝着酒,聊着家常,聊晓雯,聊刚出生的外孙。我告诉他,后面那块荒地,我准备开春就翻出来。
“亲家,这剩下的七袋种子,你可得教教我怎么种。”我端起酒杯,诚心诚意地说。
李大山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灿烂的笑容。
“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跟我碰了一下杯,“我教你!保证让你今年秋天,吃上自己种的新米!”
那一刻,杯中辛辣的药酒,仿佛也变成了甘甜的琼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和亲家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彻底倒塌了。我们,才真正成了一家人。
第6章 绿色的希望与心灵的丰收
从乡下回来后,我的生活仿佛开启了一个新的篇章。
第一件事,就是和王秀兰一起,把那块荒废了多年的小空地给彻底翻整了出来。我们拔掉杂草,深翻土壤,又按照李大山电话里指导的方法,施了农家肥。忙活了整整一个星期,看着那片原本杂乱无章的荒地,变成了一畦畦整齐的田垄,我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这期间,李大山几乎成了我的“远程农技顾问”。他隔三差五就打电话过来,不厌其烦地教我如何选种、浸种、催芽。他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讲在点子上,充满了土地的智慧。
“建国大哥,种子下地前,得用温水泡一天,让它喝饱水。”
“育秧的时候,土要细,水要匀,不能让太阳暴晒。”
“等苗长到三寸高,就可以移栽了。记得,行距要够,不能太密,不然它们会抢营养。”
我像个小学生一样,拿着个小本子,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认认真真地记下来。我这才发现,原来种地有这么多学问,远不是我以为的“把种子扔土里”那么简单。
育苗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好几遍。当第一抹嫩绿的芽尖破土而出时,我激动得像个孩子,第一时间就拍了照片发给李大山看。他回了我一个大拇指的表情,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他欣慰的笑容。
春末夏初,到了移栽的日子。晓雯和李浩也带着小外孙回来帮忙。我们一家人,再加上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老邻居,就在那片小小的土地上,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我赤着脚,踩在温润的泥土里,小心翼翼地将一株株翠绿的秧苗插入水田。泥土的触感从脚底传来,踏实而温暖。阳光照在身上,汗水顺着脸颊流下,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心里反而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老邻居们都笑我:“老陈,你这是退休了要改行当农民啊?”
我哈哈大笑:“当农民好啊!踏实!心里亮堂!”
秧苗一天天长大,从嫩绿变成深绿,抽穗,扬花,最后结出沉甸甸的谷穗。我每天早晚都要去田边转一圈,看着它们在风中摇曳,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茁壮成长。那片小小的稻田,成了我们整个小区的风景线,也成了我晚年生活里最大的慰藉。
这期间,亲家公李大山还特意坐长途车来城里看过一次。他没提前打招呼,就那么突然出现在了田埂上。他蹲下身,捻起一株稻穗,在手里仔细端详了半天,然后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不错,长得壮实。”他说,“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那天,我拉着他在田埂上坐了很久。我们没有聊太多客套话,就聊庄稼,聊天气,聊土地。我发现,当放下那些世俗的偏见和所谓的“面子”后,我和这个沉默的庄稼汉之间,有着说不完的共同语言。
秋天,收获的季节到了。
金黄的稻谷,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们全家总动员,用最原始的方式,镰刀收割,石板脱粒。虽然辛苦,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当第一锅用新米煮出来的米饭端上桌时,那股浓郁的米香,瞬间飘满了整个屋子。我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也给亲家公李大山留了一碗,拍了照片发给他。
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亲家,米饭熟了,真香。谢谢你。”
很快,他回了过来,只有短短两个字:“好吃。”
我看着这两个字,眼眶又有些湿润了。
那八袋种子,最终收获了三百多斤稻谷。除了留够我们自己吃的,剩下的,我全都分给了小区的左邻右舍。我跟他们说:“这是我亲家送的种子,我亲手种的,大家都来尝尝鲜!”
老邻居们都夸我能干,更羡慕我有个这么好的亲家。那一刻,我获得的满足感和自豪感,远比当初送出十五瓶茅台时要强烈得多。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被认可的喜悦,是一种用汗水换来的、沉甸甸的“面子”。
如今,储藏室的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编织袋,里面装着今年留下的谷种。它不再是我心里的刺,而是我们两家人之间情谊的见证。
我常常在想,人这一辈子,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贵重”?是那些明码标价的奢侈品,还是那些无法用金钱衡量的真心?我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才真正想明白这个问题。
有时候,最珍贵的礼物,往往包装得最朴素。它可能是一袋种子,一句叮咛,一份不求回报的守望。它需要你放下傲慢与偏见,用心去感受,才能读懂其中深藏的情义。
现在,每当我和亲家公通电话,我们聊的不再是客套的问候,而是明年的天气,土地的墒情,和种子的发芽率。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那片土地里的庄稼,从播种、生根、发芽,到如今,终于迎来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心灵的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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