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二十二岁,在上海一家国营机床厂当学徒工。
八十年代初,一切都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朦朦胧胧,又憋着一股子劲儿。
厂里的老师傅总说,我们这代人,运气好,赶上了好时候。
我听着,心里不以为然。
我的好时候在哪儿呢?
每天穿着一身油乎乎的蓝色工装,跟一堆铁疙瘩打交道,手上磨出的茧子比我爹那辈人还厚。
唯一的盼头,就是攒够了探亲假的假期,买一张绿皮火车的硬座票,晃荡一天一夜,回北方老家看看我爹妈。
1981年的夏天,尤其闷热。
我揣着攒了半年的工资,还有给家里带的两瓶上海产的“的确凉”衬衫,挤上了那趟开往北方的绿皮火车。
车厢里,一股子汗味、泡面味、烟草味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每个人都罩在里面。
我好不容易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把网兜挂在行李架的钩子上,里面装着一个搪瓷茶缸,几个煮鸡蛋,还有一本啃了一半的《红与黑》。
火车“哐当哐宕”地开动了,窗外的景色开始缓慢地后退。
我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暂时逃离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工厂。
旅途是漫长而无聊的。
我对面坐着一对农村夫妇,脚边堆着两个巨大的蛇皮袋,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男人则是不停地抽着劣质的卷烟。
烟雾缭绕,我被呛得直咳嗽。
我只好把头扭向窗外,看着那些一成不变的田野和村庄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车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站台停了下来。
上来了一批新的旅客,车厢里又是一阵骚动。
就在这时,我感觉身边坐下了一个人。
我没在意,依旧看着窗外。
一股淡淡的、好闻的皂角香,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像是夏日午后的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车厢里那股子浑浊的空气。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
然后,我就愣住了。
是她。
一个女兵。
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军装,衬得她身姿笔挺。
她没戴军帽,齐耳的短发,干干净净。
阳光从车窗斜着打进来,正好落在她的侧脸上,勾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清澈,明亮,像山泉水洗过的黑宝石。
没有一丝杂质。
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赶紧把头扭了回去,假装继续看风景。
我的心跳得厉害,砰砰砰,像是要在胸腔里造反。
二十二年来,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厂里也有女工,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我和她,还有那“哐当哐宕”的心跳声。
我不敢再看她,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瞥。
她从随身的军绿色挎包里拿出一个水壶,拧开盖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她的动作很轻,很斯文,和她身上那身硬朗的军装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
我的喉咙有点干。
我也拿起我的搪瓷茶缸,站起来,准备去车厢连接处打开水。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闻到了更清晰的皂角香。
我的腿有点软。
打开水回来,我坐下的时候,手一抖,几滴滚烫的开水溅到了手背上。
“啊!”我低呼了一声。
“你没事吧?”
是她的声音。
清脆,干净,像风铃。
我抬头,正好对上她关切的目光。
“没……没事。”我结结巴巴地说,感觉脸更烫了。
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
“擦擦吧。”
那是一块白色的手帕,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带着那股好闻的皂角香。
“谢谢。”我接过来,胡乱地在手背上擦了擦。
手帕的触感很柔软。
我捏着那块手帕,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还给她,还是……
“你也是回老家吗?”她先开了口。
“啊,对,回家探亲。”我赶紧回答,生怕这来之不易的对话就这么断了。
“听你口音,是北方人?”
“嗯,河北的。你呢?”我鼓起勇气问。
“我是四川的,去北边部队探亲。”她笑了笑,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那一刻,我觉得整个车厢都亮了。
原来她是四川人。
怪不得,皮肤那么好,白里透红。
我们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从天南聊到地北,从各自的家乡聊到各自的工作。
我知道了她叫林月,在西北一支通讯部队当话务兵。
她说她们部队很苦,风沙大,但战友们都很好,像亲姐妹一样。
我跟她讲我在工厂里的事,讲我那个严厉又护短的师傅,讲我偷偷在宿舍里看禁书,梦想着有一天能考上大学。
她听得很认真,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时不时地笑出声。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能说会道。
在厂里,我其实是个挺闷的人,大家都说我像个书呆子。
可是在她面前,我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我把我藏在心底的那些小小的、卑微的梦想,一股脑儿地都掏给了她。
她没有笑话我,反而鼓励我说:“有梦想是好事,你应该去试试。”
“真的吗?”
“真的。”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哥哥就是恢复高考那年考上大学的,现在是大学老师。他说,知识能改变命运。”
我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从来没有人这么肯定地支持过我。
我爹妈觉得,能在国营厂里当个工人,有个铁饭碗,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厂里的同事更是觉得,我一个中学毕业生,还做什么大学梦,简直是异想天开。
只有她,这个刚刚认识了几个小时的女孩,却给了我最大的鼓励。
夜深了。
车厢里的人大多都睡了,只剩下火车单调的“哐当”声。
过道的灯光昏黄而温暖。
我们俩都默契地没有睡,压低了声音继续聊天。
她跟我讲她当兵的趣事,讲她们半夜紧急集合,有人迷迷糊糊把鞋穿反了;讲她们在戈壁滩上种菜,种出来的西红柿酸得掉牙。
我听得入了迷,仿佛也跟着她一起,去到了那个遥远而神秘的军营。
我从网兜里拿出煮鸡蛋,剥了一个递给她。
“吃吧,我妈做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谢谢。”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像一只小松鼠。
我也剥了一个,慢慢地吃着。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但气氛却一点也不尴尬。
一种温馨的、默契的情愫,在昏暗的车厢里悄悄地蔓延。
我看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就是她了。
我这辈子,就是她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太快了。
太疯狂了。
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
可是,感觉骗不了人。
那种心动,那种契合,那种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告诉她的冲动,是骗不了人的。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她放在腿上的军绿色挎包。
我在想,我该怎么才能和她保持联系呢?
直接问地址吗?
会不会太唐突了?
万一她觉得我轻浮怎么办?
万一她有对象了怎么办?
我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在看什么书?”
我这才想起我那本《红与黑》。
“哦,一本小说。”我把书递给她。
她接过去,翻了翻。
“于连啊……”她轻声说,“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我有点惊讶:“你也看过?”
她笑了:“我们部队的图书室里有。不过我更喜欢《简·爱》。”
“为什么?”
“我觉得,简·爱虽然平凡,但她独立、坚强,追求平等的爱。这比于连那种不择手段的往上爬,要可贵得多。”
我呆呆地看着她。
我没想到,一个女兵,对文学竟然有这么深刻的见解。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一步。
我们不只是萍水相逢的旅伴,更是灵魂上可以交流的知己。
“你说得对。”我由衷地说,“我也觉得,人最重要的,是保持内心的纯粹和善良。”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没想到,你一个工人,还懂这些。”
“工人怎么了?”我有点不服气,“工人里也有爱读书的。”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很特别。”
我的心,又一次被她的话击中了。
很特别。
她说我很特别。
这三个字,比厂里发的所有奖状加起来,还让我感到荣耀。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俩都有点累了。
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看着她的睡颜,心里一片柔软。
我多想,这趟列车永远不要到站。
我多想,就这样一直和她坐下去,坐到天荒地老。
可是,火车终究是要到站的。
广播里开始预报我即将下车的站点。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要分开了。
我们马上就要分开了。
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我看着她,她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神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迷蒙。
“要到了吗?”她问。
“嗯,我的站,快到了。”我的声音有点干涩。
车厢里又开始骚动起来,人们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那种离别的气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林月。”我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叫了她的名字。
“嗯?”她看着我。
“我……我们以后,还能联系吗?”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审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只听得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她沉默了几秒钟。
对我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她笑了。
还是那两个浅浅的梨涡。
“好啊。”她说。
我感觉自己像是瞬间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整个人都快要飘起来了。
“真的吗?太好了!”我语无伦次。
“我把我们部队的通信地址写给你。你回家了,可以给我写信。”
“好好好!”我连忙点头,像小鸡啄米。
我慌乱地在身上找纸和笔。
可是我什么都没带。
我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出门哪有带纸笔的习惯。
“我这有。”她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和一根很短的铅笔。
我如获至宝。
火车已经开始减速,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缓缓地驶进站台。
“快!快写!”我催促道。
她把笔记本垫在膝盖上,飞快地写下一串地址。
“甘肃,XX市,XX部队,302信箱。林月(收)。”
我看着那串娟秀的字迹,像是看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
“我呢?我写给你!”我急切地说。
“不用了,我记得你家是河北的,你写信的时候,在信里写上你的地址就行了。”
“不行!”我固执地说,“万一……万一我寄丢了呢?你得有我的地址!”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你这人,真犟。”
她把笔记本和铅笔递给我。
我趴在小小的茶几上,用尽全力,一笔一划地写下我家的地址。
河北省,XX县,XX公社,XX大队,陈辉(收)。
我生怕写得不清楚,又用力地描了一遍。
火车已经停稳了。
“旅客们请注意,XX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带好您的行李物品……”
广播里传来催促的声音。
“我该下车了!”我把笔记本和铅笔还给她,抓起我的网兜和搪瓷茶缸。
“陈辉。”她叫住我。
我回头。
“一路顺风。”她说。
“你也是!”我看着她的眼睛,“我……我一定会给你写信的!”
“我等你。”
这三个字,像是一颗定心丸,让我瞬间安定了下来。
我跟着人流,艰难地往车门口挤。
下车前,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也正看着我,对我挥了挥手。
我用力地对她挥了挥手。
我挤下火车,站在月台上。
我隔着车窗,找到了她的位置。
她还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像一幅画。
我冲她大声喊:“我叫陈辉!木耳陈,光辉的辉!”
车窗隔音,她大概是没听清,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指了指我的嘴,又指了指耳朵,使劲地比划着。
她好像明白了,对我笑着点了点头。
火车的汽笛长鸣一声,车轮又开始缓缓转动。
我跟着火车跑了起来。
我一边跑,一边冲她挥手。
她也把手贴在车窗上,对我挥着。
火车越来越快,我渐渐地跑不动了。
我停下脚步,喘着粗气,看着那抹绿色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点,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我站在空旷的月台上,失魂落魄。
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那趟列车一起带走了。
我低头,摊开手心。
手心里,是刚才因为紧张和用力,被铅笔尖划出的一道深深的印子。
还有那块被我捏得皱巴巴的、带着皂角香的手帕。
我把它凑到鼻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上面,还残留着她的味道。
回家的那几天,我魂不守舍。
我爹妈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在上海受了委屈。
我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我把那张写着她地址的纸条,从笔记本上小心翼翼地撕下来,夹在我最宝贝的那本《红与黑》里。
每天晚上,我都会拿出来看一遍。
甘肃,XX市,XX部队,302信箱。
林月。
我一遍一遍地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个地址,好像这样,就能离她更近一些。
我迫不及待地想给她写信。
但是我又害怕。
我怕我的信写得不好,让她觉得我没文化。
我怕我的字不好看,配不上她那娟秀的字迹。
我找出了我上学时的作文本,一遍又一遍地练字。
我把想对她说的话,在草稿纸上写了一遍又一遍。
写了撕,撕了又写。
我觉得,我把我这辈子所有的才华和心血,都用在了这第一封信上。
我跟她讲我回家后的事,讲我爹妈的唠叨,讲我们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又开了满树的槐花。
我也问她,部队的生活是不是还那么辛苦,戈壁滩上的风,是不是还那么大。
最后,我郑重地写下了我的名字和地址。
陈辉。
河北省,XX县,XX公社,XX大队。
我把信纸叠得整整齐齐,装进信封。
我去镇上的邮局,买了一张八分钱的邮票,郑重地贴在信封上。
把信投进那个绿色的邮筒时,我的手都在抖。
那感觉,就像是把我的一颗心,也一起投了进去。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八十年代的信,很慢。
从河北到甘肃,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个多月。
那半个多月,我每天都活在一种焦灼的期待中。
我们村的邮递员是个姓李的大叔。
每天下午三点左右,他会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出现在村口。
我每天两点半,就跑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等着。
看到李大叔的身影,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李大叔!有我的信吗?”我每次都这么问。
“陈辉啊,又等信呢?”李大叔总是乐呵呵地说,“今天没有。”
“哦。”我掩饰不住地失望。
一天,两天,三天……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
十天过去了,还是没有。
半个月过去了,依旧没有。
我开始慌了。
是不是我的信寄丢了?
还是……她根本就不想给我回信?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的心就一阵绞痛。
不可能的。
她明明说了“我等你”。
她的眼神那么真诚,她不会骗我的。
一定是信在路上耽搁了。
对,一定是这样。
我这样安慰自己。
探亲假很快就结束了,我必须回上海了。
临走前,我特意去跟李大叔打了招呼。
“李大叔,要是有我的信,您一定帮我收好。我过年回来取。”
“放心吧,丢不了。”
回到上海,我又恢复了那种两点一线的生活。
但是我的心,却留在了那条通往甘肃的邮路上。
我每个星期,都往家里写一封信,问我爹妈,有没有收到我的信。
我爹在回信里说:“你这孩子,出去了心怎么还这么野?家里能有你什么信?安心工作!”
我看着我爹那熟悉的、带着斥责意味的字迹,心里又苦又涩。
你们不懂。
你们不懂那封信对我有多重要。
一个月过去了。
我坐不住了。
我决定再写一封信。
这一次,我写得很简单。
我问她,是不是收到了我上一封信。
我问她,是不是太忙了,没有时间回信。
我还傻傻地在信里写:如果你不想理我了,也请你回一封信告诉我,让我死心。
我又把这封信,投进了邮筒。
然后,又是新一轮的、更加绝望的等待。
时间一天天过去,秋天来了,冬天也来了。
上海的冬天,湿冷刺骨。
我的心,比天气还冷。
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来自甘肃的信。
我也没有再往家里写信问了。
我怕看到我爹的回信。
我怕再一次看到“没有”那两个字。
我开始怀疑。
怀疑那趟火车上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只是我的一场梦。
那个叫林月的女兵,那个有着清澈眼睛和浅浅梨涡的女孩,是不是只是我幻想出来的。
可是,那块被我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手帕,提醒着我,那一切都是真的。
那股淡淡的皂角香,仿佛还萦绕在我的鼻尖。
还有那张夹在《红与黑》里的纸条。
那串地址,我早就烂熟于心。
甘肃,XX市,XX部队,302信箱。
我看着这串地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是不是……把地址记错了?
或者,是她写错了?
在火车上那种颠簸又嘈杂的环境里,写错一个数字,听错一个发音,太正常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瞬间又燃起了希望。
对!一定是地址错了!
可是,错在哪儿了呢?
是XX市,还是那个部队代号,还是那个302信箱?
我不知道。
我像一个困在迷宫里的人,找不到出口。
过年的时候,我回了家。
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李大叔。
“李大叔,过去这半年,真的一封我的信都没有吗?”我不死心地问。
李大叔想了想,摇了摇头。
“真没有。有的话我肯定给你留着了。”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那年春节,我过得一点年味都没有。
家里人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都被我拒绝了。
我妈急了,说我眼光高,说我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我什么也没解释。
我只是默默地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想着远在几千里之外的那个她。
林月,你到底在哪儿?
你还好吗?
你还记得那个在火车上,跟你聊了一天一夜的、傻乎乎的工人小子吗?
假期结束,我回了上海。
我又开始给她写信。
这一次,我不再只写那个地址。
我开始尝试各种可能。
我把“302信箱”改成“303信箱”、“203信箱”、“301信箱”……
我把XX市附近的几个市的名字,也都试了一遍。
我像一个绝望的赌徒,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这些排列组合上。
我每个月都寄出去好几封信。
然后,那些信,又都陆陆续续地被退了回来。
信封上盖着红色的邮戳,上面是三个冰冷的字:
查无此人。
每一封退信,都像一把刀子,在我的心上割一刀。
到后来,我的心已经麻木了。
厂里的老师傅看我整天失魂落魄,以为我失恋了,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
“小陈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一个女娃子嘛,过去了就过去了。”
我苦笑。
师傅,你不懂。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娃子。
她是我这辈子,唯一动过心的人。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84年,我通过自学,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夜大。
我离开了那个油腻腻的机床厂,成了一名大学生。
虽然是夜大,但在那个年代,也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我的人生,好像真的像林月说的那样,开始因为知识而改变。
我有了新的同学,新的朋友,新的生活。
我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白天上班,晚上上课,周末泡在图书馆。
我很少再有时间去想她。
或者说,我刻意地不去想她。
我把那本《红与黑》,连同里面那张泛黄的纸条,一起压在了箱底。
我以为,只要我看不见,就可以忘记。
可是,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当我从书本里抬起头,揉着酸涩的眼睛时,那个穿着旧军装的身影,还是会毫无预兆地跳进我的脑海。
她的笑,她的眼睛,她说话的语气,她说的“我等你”。
一切都那么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才发现,我根本忘不了她。
她已经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夜大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家出版社当编辑。
我终于实现了我的梦想,成了一个文化人。
我的生活越来越好,身边也开始出现一些不错的女孩。
有同事介绍的,有朋友撮合的。
其中有一个,是跟我同办公室的女编辑,叫小雅。
她很文静,很善良,也很喜欢我。
我们俩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从诗词歌富聊到人生哲学。
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也努力地去尝试,去接受她。
我告诉自己,陈辉,你已经三十岁了。
你不能再活在过去了。
林月,只是你年轻时的一场梦。
梦,总有醒的时候。
我和小雅开始约会,看电影,逛公园,像所有正常的情侣一样。
她对我很好,无微不至。
我生病了,她会请假来照顾我。
我工作不顺心,她会耐心地听我倾诉。
我知道,她是一个值得我珍惜的好女孩。
我应该娶她。
就在我们准备谈婚论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我陪她去逛街。
我们在一家商场里,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女人。
只是一个背影。
我的心,却像是被瞬间攥紧了。
我丢下小雅,疯了一样地追了过去。
“林月!”我冲着那个背影大喊。
那个女人回过头,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不是她。
根本不是。
只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你……你认错人了。”那个女人说。
我愣在原地,像个傻子。
小雅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问我:“陈辉,你怎么了?”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那个陌生的女军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小雅跟我谈了很久。
她问我:“你心里是不是还住着另外一个人?”
我沉默了。
我无法对她撒谎。
“对不起,小雅。”我艰难地说。
小雅哭了。
她说:“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希望,你的未来里有我。”
我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心里充满了愧疚。
可是,我做不到。
我没办法欺骗她,更没办法欺骗我自己。
如果我心里装着一个人,却和另一个人结婚,那对她太不公平了。
最终,我们还是分手了。
所有人都骂我,说我不知好歹,说我辜负了小雅。
我没有辩解。
我知道,他们说得都对。
我就是一个混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谈过恋爱。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成了出版社的业务骨干,评上了高级职称,还分了房子。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成功人士”。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有多空。
九十年代末,互联网开始兴起。
我学会了上网。
我在网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搜索框里,输入了“林月”这个名字。
屏幕上跳出来成千上万个同名同姓的人。
我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没有一个是我要找的她。
我又尝试着搜索那个部队的番号。
可是,那个番号早就随着裁军和部队整编,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我感觉自己,又一次掉进了那个无边无际的迷宫。
时间一晃,就到了二十一世纪。
我四十多岁了,两鬓已经有了白发。
我爹妈早就去世了。
我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在火车上遇到她,我的人生会是怎样?
也许,我会早早地跟厂里介绍的某个女工结婚,生一两个孩子。
然后,在那个小小的工厂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退休。
也许,我会跟小雅结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我会成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可是,没有如果。
命运让我遇到了她,又残忍地让我们错过。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趟绿皮火车上。
车厢里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
她就坐在我身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
她对我笑,露出那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对我说:“陈辉,我一直在等你。”
我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她。
可是,我每次都抓空。
然后,我就从梦里惊醒,满脸是泪。
2015年,我已经快六十岁了。
我退休了。
退休后的生活,很清闲,也很空虚。
我开始喜欢到处走走。
我坐着高铁,去了很多地方。
高铁真快啊。
从上海到北京,只需要四个多小时。
我想起当年那趟绿皮火车,晃晃悠悠,走了整整一天一夜。
有一天,我的一个战友,也是在西北当过兵的,给我发来一个链接。
是一个老兵论坛。
他说,里面有很多当年在甘肃服役的老兵,说不定能找到我认识的人。
我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都过去三十多年了,人海茫茫,哪里是那么好找的。
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链接。
我在论坛里,注册了一个账号。
我发了一个帖子。
帖子的标题是:《寻找一位1981年在甘肃XX部队服役的女兵,她叫林月》。
我在帖子里,详细地描述了那趟火车上的相遇。
我描述了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穿的军装,我们聊天的内容。
我甚至还提到了那块带着皂角香的手帕。
帖子发出去后,石沉大海。
没有人回复。
我自嘲地笑了笑。
陈辉啊陈辉,你真是老糊涂了。
网络这么大,谁会注意到你这个小小的帖子呢?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天晚上,我收到了一个站内私信。
发信人是一个叫“戈壁老骆驼”的网友。
他说:“你好,我看到了你的帖子。你说的那个XX部队,是我当年服役的部队。不过,我们部队的话务连,好像没有一个叫林月的四川兵。”
我的心,又是一沉。
我就知道。
“不过,”他又发来一条,“我们隔壁的师部直属通信营,倒是有很多话务兵。而且,我记得我们部队的信箱,好像是301,不是302。”
301!
不是302!
我看着屏幕上的这三个数字,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三十四年。
整整三十四年。
原来,只是一个数字的差别。
301,302。
在当年那个颠簸的火车上,在那个慌乱的离别时刻,她写错了,或者,我记错了。
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让我们错过了整整一生。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我感觉荒唐,又感觉宿命。
我颤抖着手,给那个“戈壁老骆驼”回信。
我问他,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那个师部直属通信营,有没有一个叫林月的四川籍女兵。
他说,他试试。
但是年代太久远了,很多人都联系不上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度日如年。
我每天都守在电脑前,刷新着那个论坛,生怕错过任何一条消息。
一个星期后,“戈壁老骆驼”回信了。
他说,他联系上了一个当年的老战友,那个战友,正好在师部通信营待过。
他说,他们营里,确实有一个叫林月的四川兵。
而且,时间也对得上。
他说,林月在部队表现很好,提了干,后来调走了。
至于调到哪儿了,他就不清楚了。
他还给了我一个QQ号。
他说,这是他们那个通信营的一个战友群,林月好像也在里面,但不常上线。
我看着那串QQ号,感觉像是在做梦。
我申请了加入那个群。
验证信息我写的是:我是陈辉,我找林月。
很快,我被通过了。
我进了一个叫“风沙记忆”的QQ群。
群里很热闹,一群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在里面聊得火热。
他们聊着当年的部队生活,聊着各自的家庭和孩子。
我看着那些闪动的头像,心里既激动又胆怯。
林月,她会是哪一个?
我不敢在群里说话。
我点开群成员列表,一个一个地找。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名字。
林月。
她的头像是空的,资料也是空的。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点了“添加好友”。
请求发送出去后,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会通过吗?
她还记得我吗?
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反应。
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
我等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电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提醒。
“林月已经通过您的好友请求,现在你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我点开对话框。
上面是她发来的一句话。
“你是……火车上那个陈辉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三十四年。
她还记得我。
“是我。”我用颤抖的手,打出这两个字。
“真的是你啊……”
后面是一个感叹号。
我能想象到,屏幕那头的她,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我找了你很久。”我说。
“我也是。”她说,“当年我给你写了信,可是被退回来了,说查无此人。我以为,你给我的地址是假的。”
我愣住了。
“我给你写的地址……是假的?”
“是啊。河北省,XX县,XX公社,XX大队……我们县,根本没有那个公社和那个大队。”
我如遭雷击。
我猛地想起来了。
当年,为了考夜大,为了方便接收学习资料,我曾经把户口,从老家迁到了县城的一个亲戚家。
那个地址,是我亲戚家的地址。
而我,在那个兵荒马乱的站台上,在那种极度的紧张和兴奋中,竟然下意识地,写下了我老家那个早就没在用的地址。
一个写错了信箱号。
一个写错了地址。
两个愚蠢的、可笑的、致命的错误。
我们就这样,在时间的洪流里,完美地错过了彼此。
我对着电脑屏幕,嚎啕大哭。
像个孩子一样。
我们聊了很久。
聊这三十多年来,各自的经历。
她提干后,被调到了兰州的一个机关单位。
后来,她转业了,嫁给了一个同样是军人出身的男人。
她的丈夫对她很好。
他们有一个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在北京工作。
她两年前也退休了,现在在兰州,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她说,她也曾经找过我。
她托河北的战友,去那个县城打听过一个叫陈辉的爱读书的工人。
可是,没有人知道。
她说,她也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你……过得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很好。”我说,“我当了编辑,实现了梦想。”
“你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告诉她,我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梦,孤身一人,走到了今天。
“我……一直一个人。”我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屏幕那头,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她发来一句话。
“对不起。”
“不怪你。”我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还能怎么样呢?
去兰州找她吗?
然后呢?
打破她平静的家庭?
告诉她,我等了她一辈子?
我做不到。
我不是于连。
我只是那个在火车上,因为她一句话而心潮澎湃的陈辉。
我爱她。
所以,我希望她幸福。
即使她的幸福里,没有我。
我们没有再聊下去。
我们默契地结束了那场迟到了三十四年的对话。
我们没有交换电话号码,也没有说要见面。
我们只是静静地躺在彼此的好友列表里,像两座遥遥相望的孤岛。
有时候,她会给我点个赞。
有时候,我会在她的空间里,看到她发的照片。
她和她丈夫去旅游的照片,她和她儿子一起吃饭的照片。
她老了。
眼角有了皱纹,头发也有些花白。
但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梨涡,还是和当年一样。
我看着她的照片,心里很平静。
没有了当年的那种撕心裂肺,也没有了那种不甘和怨恨。
只剩下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惆怅。
去年,我做了一次心脏搭桥手术。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又梦见了那趟绿皮火车。
梦里,火车到站了。
我慌乱地写下地址,挤下火车。
我站在月台上,冲她大声地喊:“林月!保重!”
她也冲我喊:“陈辉!再见!”
火车开走了。
我没有追。
我只是站在原地,微笑着,对她挥了挥手。
然后,我转身,走进了人海。
梦醒了。
窗外,阳光正好。
我知道,我的人生,也该到站了。
我不后悔。
真的。
虽然我们遗憾地错过了一生。
但是,我拥有了那个夏日午后,最美好的相遇。
拥有了那一天一夜,最纯粹的心动。
拥有了那一句“我等你”,支撑我走过了这漫长而孤独的岁月。
这就够了。
人生,不就是由无数个遗憾组成的吗?
而那个穿着旧军装的、叫林月的女孩,就是我这辈子,最美的那个遗憾。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