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七点,手机在沙发垫的缝隙里嗡嗡震动。
我刚洗完碗,手上还带着洗洁精的柠檬味儿,擦了擦围裙,才把它摸出来。
屏幕上跳出来的是大儿媳李娟的朋友圈更新,一张九宫格照片,定位是城里那家新开的、死贵的海鲜餐厅,“合家欢”三个字配着一个爱心,喜气洋洋。
照片正中央,一张巨大的圆桌。
我大儿子陈伟,小儿子陈东,带着各自的老婆孩子,围坐一圈。
大孙子举着一只和他脸差不多大的帝王蟹蟹腿,笑得像朵花。小孙女正往嘴里塞一块扇贝,腮帮子鼓鼓的。
李娟和小儿媳晓琳凑在一起,头挨着头,比着剪刀手,滤镜开得皮肤雪白,看不出一点毛孔。
两家人,八口人,其乐融融。
唯独,没有我这个当妈、当奶奶的。
胃里那碗刚吃下去的青菜面,瞬间堵在了心口,又酸又胀。
手指停在那张照片上,像被点了穴,动弹不得。
客厅的挂钟“嘀嗒”作响,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窗外,天已经全黑了,只有邻居家厨房飘来的红烧肉香气,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
我这是,被儿子们“优化”了?
怒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我拿起手机,直接拨给了大儿子陈伟。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背景音嘈杂,全是碰杯和说笑的声音。
“妈?啥事啊?”陈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们……在外面吃饭呢?”
“啊,对,就……部门聚餐。”他撒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
部门聚餐?
我气得直想笑。
哪个部门聚餐,能把两家人的老婆孩子都带上,还偏偏漏了亲妈?你们公司部门是按户口本分的?
“哦,这样啊,那家餐厅看着不错,叫什么名字?”我追问,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冷意。
他那边明显顿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就……就一个随便的小馆子,不值一提。妈,没事我先挂了啊,领导在呢!”
“嘟嘟嘟……”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愣在原地,像个傻子。
心里那股火,被他这句敷衍的“领导在呢”浇上了一瓢油,烧得更旺了。
我不死心,又拨了小儿子陈东的电话。
陈东比他哥接得快,但声音更虚:“妈……怎么了?”
“你也在部门聚餐?”我单刀直入。
“啊?啊……对。”他显然没跟他哥对好口供,回答得磕磕巴巴。
“你哥说他在陪领导,你也陪领导?你们兄弟俩什么时候进一个公司了,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声音已经冷得像冰。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小孙女在旁边喊“爸爸,我要喝果汁”。
这声“爸爸”,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我心上。
“妈,我们就是……就是晓琳她们想吃海鲜了,临时起意,想着您晚上吃得清淡,就没折腾您。”陈东终于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临时起意?
朋友圈里那满满当当一桌子菜,预定才能坐到的包间,叫“临时起意”?
怕我吃不惯海鲜?
我一个在海边长大的,会吃不惯海-鲜?这借口烂得我都不想戳穿。
说白了,就是嫌我这个老太婆碍事,败了他们“小家庭”聚会的兴致。
我把他们拉扯大,给他们买房娶媳妇,带大孙子,操劳了一辈子,到头来,成了一个需要被“免打扰”的累赘。
心酸和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但我硬生生憋了回去。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为这两个眼瞎心盲的白眼狼?不值当。
“行,我知道了。”我平静地挂了电话,没再多说一个字。
多说一个字,都像是在乞求他们的施舍。
我,林惠,退休前是国企的会计,算了一辈子账,最是拎得清。
这笔亲情账,今天我算是彻底算明白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张刺眼的全家福,看了足足十分钟。
从愤怒,到心寒,再到一片死寂。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甚至能听到冰箱压缩机启动时那沉闷的嗡鸣,像一声无奈的叹息。
也好。
也好。
他们不带我玩,我自己玩。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对,我自己玩。
我打开手机,动作飞快地打开了订票软件。
去哪儿呢?
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是厦门。
年轻时就一直想去的地方,鼓浪屿、沙滩、海风……后来因为工作、因为孩子,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头发都白了。
那就去厦门。
一张当晚十点半飞往厦门的机票,付款成功。
没有丝毫犹豫。
我站起身,走进卧室,拉出一个小小的登机箱。
衣服,带两件换洗的夏装就行。护肤品,带个旅行套装。身份证、银行卡、充电宝……
整个过程,我冷静得像一个即将出差的机器人。
没有留恋,没有不舍。
这个我住了三十年的家,第一次让我感到了窒息。
晚上九点半,我拉着行李箱,关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切断了什么。
我没有回头。
楼下的夜风带着初夏的微凉,吹在脸上,很舒服。我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
坐在飞驰的出租车里,窗外的城市灯火流光溢彩,像一条条拉长的光带。
我突然想起,上一次他们两家人这样整整齐齐地吃饭,还是去年我生日。
那天,我提前一周就开始准备,在菜市场薅羊毛,跟相熟的摊主预定了最新鲜的排骨和活鱼。
从早上忙到下午,做了满满一桌子十二个菜。
结果呢?
大儿子一家堵车,晚到了一个小时。小儿子一家为了个什么早教课的优惠券,又磨蹭了半天。
人好不容易到齐了,菜都凉了半截。
他们吃得心不在焉,个个举着手机,不是回工作消息,就是刷短视频。
一顿饭吃得七零八落。
最后,剩了一大桌子菜。我一个人,默默地把它们分装进保鲜盒,塞满了整个冰箱。
那些剩菜,我吃了整整一个星期。
想到这里,我自嘲地笑了笑。
林惠啊林惠,你就是个活该。
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和失重感传来。
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灯光,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亲情这场戏,我不想再当那个免费的龙套了。
凌晨一点多,飞机降落在厦门高崎机场。
一股湿热咸腥的空气扑面而来,和北方干燥的夜晚截然不同。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堵在胸口的郁气都散了不少。
在机场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洗了个热水澡,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被窗外明媚的阳光叫醒。
拉开窗帘,外面是郁郁葱葱的亚热带植物,空气清新得让人想大口呼吸。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舒展开了。
没有孙子的哭闹,没有催命似的早饭,更没有一堆等着我收拾的烂摊子。
这种感觉,太爽了。
我换上带来的碎花连衣裙,慢悠悠地去楼下吃了顿酒店自助早餐。
然后,打车去了南普陀寺。
我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就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走走。
寺庙里香火缭绕,梵音阵阵,游客不少,但并不喧哗。
我随着人流慢慢走着,看着那些虔诚跪拜的人们,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求神拜佛,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求财,求运,求平安?
说到底,都是因为现实里得不到,才寄希望于虚无。
就像我,以前总觉得,只要我付出得够多,儿子们就会孝顺,家庭就会和睦。
现在看来,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求神拜佛”?
我正想着,手机响了。
是陈伟。
我按了静音,没接。
他大概是早上起来,发现我没像往常一样在家庭群里发“早上好”的表情包,觉得不对劲了。
或者,是需要我干点什么了。
比如,去物业交水电费,或者去超市给他们抢特价鸡蛋。
反正,绝不可能是因为想我了。
手机锲而不舍地响着。
我不胜其烦,干脆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世界清净了。
逛完南普陀,我坐着轮渡去了鼓浪屿。
岛上的小路蜿蜒曲折,两旁是各式各样的老别墅,红砖墙上爬满了三角梅,开得正艳。
海风吹拂,阳光正好。
我找了个咖啡馆的露天座位坐下,点了一杯拿铁,一块提拉米苏。
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儿子们眼里,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喝超过五块钱一斤的茶叶都算奢侈,更别提几十块一杯的咖啡了。
这叫“老黄瓜刷绿漆”,不合时宜。
我一边小口吃着蛋糕,一边刷着手机。
小儿子陈东发来了微信。
“妈,你电话怎么打不通?”
“妈,你人呢?”
“妈,你看到回个信啊,我们都急死了。”
“急死了”?
我看着这三个字,差点笑出声。
昨天晚上那顿帝王蟹,吃得挺开心吧?怎么,消化不良了?
我懒得回。
没过多久,小儿媳晓琳的电话也打进来了。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妈,您去哪儿了啊?我们早上给您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去您那儿敲门也没人开,可把我们吓坏了!”晓琳的声音听起来倒是真挺着急。
“我没事,出来旅游了。”我语气平淡。
“旅游?去哪儿了啊?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我心里冷笑,跟你们说?跟你们说了,我还能走得成吗?
“厦门。”
“厦门?!”晓琳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您一个人?妈,您怎么这么任性啊!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出远门多不安全啊!”
听听,这话说得。
不是关心,是责备。
仿佛我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就是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巨婴,离开他们的“监护”,就是“任性”,就是“不负责任”。
“我还没老到走不动路的地步。”我淡淡地回了一句,“有事吗?没事我挂了,我朋友还等我呢。”
我故意说“朋友”,就是不想让他们觉得我孤苦伶仃。
“别别别,妈!”晓琳急了,“您什么时候回来啊?家里一堆事呢!”
我眉毛一挑。
来了,重点来了。
“什么事?”
“那个……乐乐的幼儿园不是要搞个什么亲子活动嘛,需要奶奶或者外婆参加,我这周要加班,他爸也要出差……”
我明白了。
合着是需要我这个“免费劳动力”了。
“哦,那找他外婆去吧。”
“他外婆上周去跳广场舞,把腰给扭了,现在还躺着呢!”
“那没办法了,我还在厦门呢,总不能为了个亲子活动,我特地飞回去吧?机票不要钱啊?”我故意把“钱”字咬得很重。
晓琳被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妈,您别这样……我们知道错了还不行吗?昨天……昨天是不对,我们给您道歉。”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开始打感情牌。
道歉?
如果今天没有这个“亲子活动”,这个“歉”你们会“道”吗?
“我累了,想自己待几天。”我不想再跟她废话,“就这样吧。”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拉黑,一条龙服务。
世界,再次清净。
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有点苦,但回味很香。
就像现在的生活。
下午,我在鼓浪屿的沙滩上租了把躺椅。
海浪一阵阵拍打着沙滩,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几个孩子在不远处挖沙子,笑声清脆。
我戴着墨镜,什么都不想,就这么躺着,差点睡着。
这种完全放空的感觉,已经几十年没有过了。
从结婚,到生子,到他们成家立业,我的人生就像一个上满了弦的陀螺,不停地转,不敢停。
我怕一停下来,这个家就散了。
现在我才明白,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
家,也一样。
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个陌生号码。
我猜,是他们换着手机打的。
我划开接听键,没出声。
“妈,是我,陈伟。”大儿子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您到底想干什么?您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担心?”我轻笑一声,“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没人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妈!您怎么能这么想?”陈伟的声音更大了,“我们是您儿子!您不声不响就跑了,像话吗?”
“你们两家人,背着我出去吃大餐,就‘像话’了?”我直接把话挑明了。
“我们那不是……那不是怕您累着吗!”他又搬出了那个可笑的理由。
“陈伟,”我连名带姓地叫他,“我给你当了三十多年的妈,你撒谎的时候,眼皮会跳几下,我比你老婆都清楚。”
“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大概是觉得硬的不行,也开始来软的。
“妈,我们错了,行了吧?您消消气,赶紧回来吧。家里一堆事呢。您那套老房子的房产证,是不是在您那儿?我下周要给浩浩办转学,需要用户口本和房产证复印件。”
我心头一凛。
原来,症结在这儿。
我这套老房子,虽然不大,但因为是市中心的学区房,价值不菲。
当初他们结婚,我给他们各自买了婚房,但这套老房子的户口本上,一直挂着他们两家孩子的名字,为的就是上学方便。
现在,大孙子要转学,需要用了。
我说呢,怎么突然这么“孝顺”了。
“房产证是在我这儿。”我慢悠悠地说,“但我为什么要给你?”
“妈!您这是什么话?我是您儿子!浩浩是您亲孙子!”陈伟急了。
“亲孙子?昨天晚上吃帝王蟹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还有一个‘亲奶奶’在家啃青菜面?”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
“那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是‘亲妈’、‘亲奶奶’;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是个可以被随手丢掉的包袱。陈伟,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您到底想怎么样?”他终于撕破了脸,语气里满是威胁。
“我不想怎么样。”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在厦门待多久,就待多久。你们的事,自己想办法。”
“妈!您别逼我!”
“我逼你?”我气笑了,“陈伟,你摸着良心说,这些年,到底是谁在逼谁?”
“从小到大,你们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我哪次没满足你们?你们结婚,我掏空养老本给你们付首付;你们生孩子,我辞掉清闲的工作给你们带娃。现在我老了,动不了了,就想过几天清净日子,就成了‘逼’你们了?”
“你们的心,是肉长的吗?”
我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陈伟此刻脸上那副既愤怒又无措的表情。
他习惯了我的予取予求,习惯了我的毫无怨言。
我的反抗,让他乱了阵脚。
“妈……”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别生气了,是我错了,我混蛋。您先回来,我们什么都听您的,好不好?”
听着他这迟来的道歉,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太晚了。
人心不是一天凉的。
“不好。”我干脆地拒绝,“我在这边挺好的。有事发微信吧,电话就别打了,影响我心情。”
说完,我挂了电话。
顺手,又是一个黑名单。
我看着远处的海天一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就像打赢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
虽然疲惫,但无比畅快。
傍晚,我去了著名的中山路步行街。
人来人往,烟火气十足。
我买了一份沙茶面,一份海蛎煎,坐在路边的小店里,吃得津津有味。
隔壁桌,是几个结伴旅行的年轻女孩,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待会儿去哪个酒吧。
我看着她们,突然有点羡慕。
年轻,真好。
可以肆无忌惮,可以为所欲为。
不像我,连一次小小的“离家出走”,都像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
吃完饭,我沿着海边散步。
一个陌生的微信好友申请跳了出来,备注是:妈,我是陈东。
我点了通过。
几乎是立刻,他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一长串的语音。
我没点开,直接打字:有事说事,不听语音。
他秒回:妈,您在哪家酒店?我明天飞过来找您。
我愣了一下。
飞过来?
这是唱的哪一出?苦肉计?
我回:不用了,我挺好的。
陈东:妈,您别这样。我跟哥都商量好了,这次是我们不对。您想怎么罚我们都行,但您一个人在外面,我们真的不放心。
我看着“不放心”三个字,觉得讽刺。
我一个人拉扯你们兄弟俩长大,你们放心得很。
我一个人操持家务,照顾你们的起居,你们也放心得很。
现在我不过是出来旅个游,你们倒“不放心”了?
我:不用你们费心。
陈东:妈,我跟您说实话吧。昨天那顿饭,是大嫂提议的。她说……她说您最近总念叨什么养生,吃得油腻了对身体不好,而且您不喜欢吵,我们小孩子多,怕闹到您。我当时也觉得不妥,但我哥说,就一顿饭,别搞得那么复杂。我……我没坚持。
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典型的和稀泥。
我:所以,是我的错了?我不该养生,不该喜静?
陈东:不是不是!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都错了,尤其是大嫂和我哥,他们考虑不周。我也有错,我没能拦住他们。
我:知道了。
我回了这三个字,就不再理他。
跟他们掰扯这些,没意思。
就像一根刺,扎进了肉里,你把它拔-出来的时候,伤口还在,还会疼。
最好的办法,是让它留在那里,然后离它远远的。
晚上回到酒店,我泡了个澡,敷上面膜。
镜子里的我,虽然眼角有了皱纹,但眼神却比前几天亮了不少。
人,果然还是要为自己活。
我打开手机,给自己订了接下来三天的行程。
去植物园看奇花异草,去环岛路骑自行车,去集美学村感受一下学术氛围。
我甚至还团购了一个本地的“一日游”,准备跟一群陌生人去看看土楼。
生活,突然变得无比精彩和充实。
第三天,我正在植物园的热带雨林区,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湿润水汽,大儿媳李娟的电话打了进来。
又是一个陌生号码。
他们家是批发手机号的吗?
“妈。”李娟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假惺惺的熟络。
“有事?”我连个“喂”都懒得说。
“妈,您在哪儿呢?玩得开心吗?”她没话找话。
“还行。”
“您看您,怎么还跟我们置气呢?都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啊。”她开始给我戴高帽。
“我没置气。”我说的是实话,“我就是出来散散心。”
“散心也该散够了吧?浩浩天天念叨您呢,问奶奶去哪儿了。”
又拿孩子当挡箭牌。
这招对我,已经没用了。
“他念叨我,还是念叨我口袋里的零花钱?”我直接戳穿她。
李娟在那边尴尬地笑了两声:“妈,您真会开玩笑。那个……陈伟跟您说了吧?浩浩转学的事,急需用户口本。”
“说了。”
“那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回来一趟?或者,您把证件寄回来也行,我们出快递费。”她终于图穷匕见。
“不方便。”我拒绝得斩钉截铁,“我还没玩够呢。”
“妈!”李娟的耐心显然已经告罄,声音尖锐起来,“您不能这么自私吧?为了您自己玩,耽误了孩子上学的大事,您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自私?”
这个词,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我这辈子,最不懂的,就是“自私”这两个字怎么写。
我把一切都给了他们,他们管这叫“应该的”。
我为自己活一次,他们管这叫“自私”。
真是天大的笑话。
“李娟,我自私?”我的声音冷了下来,“我给你们带孩子,洗衣做饭,当了五年免费保姆,那个时候,你们怎么不说我自私?浩浩生病,我半夜三更抱着他去医院挂急诊,你们俩在家睡得安稳,那个时候,你们怎么不说我自私?”
“现在,我不过是想为自己活几天,就成了‘自私’?就成了‘不负责任’?”
“你们的‘责任’,就是把亲妈一个人丢在家里,两家人跑去吃香的喝辣的,然后发个朋友圈炫耀?”
我的话像连珠炮一样,一句接一句,不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
李娟被我说得哑口无言。
“妈,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试图辩解。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她,“收起你那套虚情假意吧。户口本在我这儿,想要,可以。让陈伟,带着你,亲自来厦门,当着我的面,给我认错、道歉。”
“否则,你们就自己想办法。看看是你们孩子上学重要,还是你们那点可怜的‘面子’重要。”
说完,我挂了电话。
拉黑。
一气呵成。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我靠在栏杆上,看着眼前巨大的仙人掌,突然觉得,人有时候,也得像仙人掌一样。
长一身刺,才能保护自己。
那天下午,我没再接到任何电话。
我知道,他们肯定在开家庭会议,商量对策。
是低头认错,来厦门“负荆请罪”?
还是另辟蹊径,想别的办法解决户口本的问题?
我无所谓。
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大不了,这辈子就自己过了。
我手里有退休金,有存款,还有这套房子。一个人生活,绰绰有余。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最后一点疙瘩也解开了。
第四天早上,我正准备出门去参加那个“土楼一日游”,手机响了。
是陈东。
这次,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真诚。
“妈,我到厦门了。”
我心里一动,但脸上没什么表情:“你来干什么?”
“来给您赔罪。”他说,“我哥他……他拉不下那个脸。我替他来。”
“你替他?”我冷笑,“他犯的错,让你来扛?他倒是会做甩手掌柜。”
“妈,您别生气。”陈东的语气近乎哀求,“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您告诉我您在哪儿,我马上过去找您。”
我沉默了片刻。
小儿子虽然性格懦弱,但本性不坏。
这次,他能一个人跑过来,也算是拿出了诚意。
“我在酒店,你过来吧。”我报了地址。
半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陈东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眼圈发黑,胡子拉碴,手里还提着一袋子厦门特产。
看见我,他嘴唇动了动,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妈。”他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
我没让他进门,就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说吧,来干什么?”
“妈,对不起。”他“扑通”一声,差点就要跪下。
我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你干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像什么样子!”
“妈,您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他梗着脖子,一脸倔强。
我被他这副样子气得又想笑又心酸。
“行了,进来吧。”我叹了口气,侧身让他进了屋。
他把特产放在桌上,局促地站在地毯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坐吧。”我指了指沙发。
他坐下,腰板挺得笔直。
“妈,那天晚上,真的对不起。我们……我们就是混蛋,没良心。”他低着头,声音很小。
“现在知道错了?”
“知道了。”他重重地点头,“我回去就把我哥和我嫂子都骂了一顿。他们也知道错了,就是……就是我哥那个人,死要面子。”
“面子?”我冷哼一声,“面子能当饭吃?面子能让浩浩上学?”
“是是是,您说得都对。”陈东连连附和,“妈,您跟我们回去吧。您想怎么罚我们都行。”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在想,如果我这次轻易地就跟他回去了,那下一次呢?
他们是不是还会犯同样的错误?
然后,再来一次廉价的道歉?
不行。
这次,必须让他们疼,让他们记住。
“我不回去。”我说。
陈东愣住了:“妈?”
“我在这边玩得挺开心的,不想回去。”我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户口本的事,让陈伟自己来拿。”
“妈,我哥他工作忙,走不开……”
“他再忙,有他儿子上学重要?”我打断他,“别跟我说这些。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要么,他亲自来,要么,这事就这么拖着。”
“这是原则问题,没得商量。”
陈东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他知道我的脾气,我说一不二。
“妈,您何必呢……”
“我何必?”我看着他,“陈东,我不是在赌气,我是在教你们一个道理。”
“家人之间,不是靠血缘捆绑的,是靠尊重和真心维系的。”
“你们什么时候学会了尊重我,什么时候懂得用真心对我,我什么时候再考虑当你们的‘妈’。”
“现在,我只想当林惠。”
陈东呆呆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这么强硬,这么……陌生。
“妈,我……”
“行了,你刚下飞机,也累了。去开个房间休息吧。”我下了逐客令,“我今天约了人,要去南靖看土楼,没时间陪你。”
说完,我拿起小挎包,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陈东,回去告诉你哥和你嫂子,别再耍那些小聪明,没用。”
“我这辈子,账算得清清楚楚。他们欠我的,得一笔一笔地还。”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是陈东无力的叹息。
那天,我在土楼玩得很尽兴。
巨大的圆形建筑,像一个个神秘的堡垒,充满了历史的沧桑感。
同行的游客里,有一对来自上海的老夫妻,比我大几岁,精神矍铄。
我们很聊得来。
他们告诉我,他们每年都会出来旅游两三次,国内国外地跑。
“孩子大了,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我们啊,也得有我们自己的生活。”阿姨笑呵呵地说。
叔叔在旁边点头:“对,别总围着孩子转。他们烦,咱们也累。保持点距离,大家都舒服。”
听着他们的话,我深以为然。
这不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吗?
晚上,我收到了陈伟的微信。
只有一句话:妈,我明天下午到厦门。
我看着那行字,嘴角微微上扬。
我知道,这场战役,我赢了。
第二天下午,我在酒店大堂等到了陈伟和李娟。
陈伟看起来比陈东还要憔-悴,西装外套皱巴巴的,像是没睡好。
李娟跟在他身后,低着头,不敢看我。
“妈。”陈伟走到我面前,声音干涩。
我没应声,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坐。”
三个人,相对无言。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最后,还是陈伟先开了口。
“妈,对不起。”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身后的李娟,也跟着鞠了一躬。
“是我们错了,我们不该那样对您。请您原谅我们。”
我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说实话,看到儿子这样低声下气地给我道歉,我心里也不好受。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心软。
“错哪儿了?”我问。
陈伟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我们……我们不该不叫您一起吃饭。”
“还有呢?”
“不该……不该骗您。”
“还有呢?”我继续追问。
陈伟和李娟对视了一眼,李娟小声说:“我们不该把您当成理所当然,不该不尊重您。”
这句话,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我点了点头:“看来,你们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妈。”陈伟的眼圈也红了,“您跟我们回去吧。以后,家里您说了算。”
我摇了摇头。
“回去,可以。”我说,“但我有几个条件。”
他们俩立刻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地看着我。
“第一,以后我们家,要立个规矩。每周六,是家庭聚餐日。两家人,必须到齐,谁也不许迟到早退。地点可以轮流定,费用AA制。”
“我不想再吃力不讨好,做一桌子菜,等着你们来‘临幸’。”
陈伟和李娟连连点头:“好,好,这个应该的。”
“第二,我这套老房子,户口本可以给你们用。但是,等浩浩上完学,你们两家,必须把户口都迁出去。这房子是我的,以后怎么处置,由我说了算。”
陈伟的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咬牙答应了:“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们的免费保姆。带孩子、做家务,不是我的义务。我可以帮忙,但不是理所当然。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时间。”
“你们要学会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别总想着‘有妈在’。”
我说完,大堂里一片寂静。
陈伟和李娟的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有羞愧,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无奈。
他们知道,那个对他们言听计从、任劳任怨的妈,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原则、有底线的林惠。
“妈,我们记住了。”过了很久,陈伟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敬重。
我从包里拿出户口本和房产证,递给他。
“拿去吧。”
他接过,像接过了千斤重担。
“妈,那……我们明天一起回去?”他试探着问。
“你们先回吧。”我摆了摆手,“我订的行程还没走完呢。我玩够了,自己会回去。”
他们还想再劝,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最后,他们只好订了当晚的机票,悻悻地走了。
送走他们,我一个人回了房间。
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心里一片澄明。
我知道,这场家庭风波,算是告一段落了。
但我也知道,我和儿子们之间,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也好。
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平衡才能建立。
第二天,我按照原计划,去了环岛路。
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海岸线慢慢骑行。
海风拂面,阳光温暖。
手机响了,是之前在土楼认识的那个上海阿姨。
“小林啊,我们明天准备去武夷山,你要不要一起啊?人多热闹!”
我笑了。
“好啊。”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告别旧的风景,才能遇见新的旅程。
我还是他们的妈,但从今往后,我更是林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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