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三点,是社区办公室最磨人的时刻。
空气里浮动着84消毒液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老旧的空调发出有气无力的嗡嗡声。
我正为一个外卖超时赔付的社区调解案写结案报告,电话响了。
是户籍科的王姐,声音隔着听筒都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利落。
“陈笑,你家孩子的幼儿园入学材料,怎么还差你的户口本复印件?”
我愣住了,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王姐,你是不是打错了?我没结婚,哪来的孩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没错啊,陈笑,320……身份证号没错。你名下有个男孩,叫林诺,四岁了,户主是你。”
我的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块干冰,又冷又麻。
林诺?
我甚至不认识这个名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王姐大概被我的反应吓到了,语气软了些:“你最好自己来一趟户籍大厅,带上身份证,当面核实一下。系统里的东西,我可不敢乱动。”
挂了电话,我再也写不进一个字。
旁边的同事小李探过头来,一脸关切:“笑笑姐,怎么了?脸这么白。”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没事,家里有点急事,我请个假。”
我抓起包,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办公室。
街道上热浪滚滚,蝉鸣得人心烦意乱,我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户籍大厅里人不多,冷气开得很足。
我在自助取号机上按了号,坐在冰凉的塑料椅子上,手心却全是冷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诈骗?信息泄露?还是……
一个我不敢想的名字,像一颗生锈的钉子,猛地扎进我的脑海。
林涛。
我的前男友。
“A17号,陈笑,请到3号窗口。”
我一个激灵,站起身,机械地走向窗口。
接待我的是个年轻的警员,他接过我的身份证,在电脑上操作着。
几秒后,他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同情和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陈女士,您名下确实登记了一个孩子,林诺,男孩,四岁。”
他把屏幕转向我。
屏幕上,一张清晰的户籍信息页。户主:陈笑。与户主关系:子。姓名:林诺。
父亲那一栏,赫然写着:林涛。
我死死盯着那个名字,怒火“噌”地一下从脚底烧到天灵盖。
“这不可能!我跟他分手五年了!这孩子不是我的!我根本没生过孩子!”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年轻警员显然见多了各种激动场面,他示意我冷静。
“陈女士,您先别激动。这个登记是基于出生医学证明办理的。有合法的出生证明,我们这边就会录入系统。”
“出生证明是假的!我根本没去过医院生孩子!”
“那您需要提供证据,证明这份出生证明是伪造的,或者您本人当时并不在场。然后走程序,申请注销。”
他递给我一张流程指引单,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看得我头晕眼花。
“我现在就要注销!”我一字一顿地说。
“好的,您先填写这份异议申请表,我们会启动核查程序。不过我得提醒您,这需要时间。”
我抓过那张表,趴在旁边的高台上,用尽全身力气填写。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
走出户籍大厅,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我站在马路边,晚风吹过,带着一股汽车尾气的味道,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手机在包里疯狂震动。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还没开口,一个熟悉到让我恶心的声音传了过来。
“笑笑,是我,林涛。”
我瞬间明白了。
“你还有脸给我打电话?”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笑笑,你听我解释,你先别生气……”
“我给你五分钟,现在,立刻,马上,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们就法院见。”
我报了户籍大厅门口的地址,然后干脆地挂了电话。
不到十分钟,一辆黑色的SUV停在我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林涛那张我曾爱过,如今只剩厌恶的脸。
他比五年前胖了些,头发也有些稀疏,穿着一身看似体面的休闲装,但眼神里的闪躲和心虚,根本藏不住。
“笑笑……”他下了车,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被我看得发毛,搓了搓手,声音低了下来。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说?”
“就在这说。”我不想跟他呼吸同一片密闭空间的空气。
他尴尬地笑了笑,靠在车门上。
“笑笑,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我……我也是没办法。”
我冷笑一声:“没办法?没办法就可以把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登记在我名下?林涛,你把我当什么了?收容所吗?”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诺诺不是来路不明的孩子,他是我儿子。”他小声说。
“你儿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去找他妈去!”
“他妈妈……跟别人跑了。”林涛的头垂得更低了,“我后来结婚了,我老婆……她不能生。”
我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陷进肉里。
“我爸妈年纪大了,就想要个孙子。诺诺一直养在老家,现在要上幼儿园,必须得有户口。我……我老婆那边,你知道的,她要是知道诺...诺诺的存在,我们肯定得离婚。”
他的声音充满了“委屈”和“无奈”。
我被他这种强盗逻辑气得直想笑。
“所以呢?所以你就想到了我这个‘眼瞎心盲’的前女友?觉得我好欺负,可以让你随便薅羊毛?”
“不是的,笑笑!”他急忙摆手,“我就是想借你的户口用一下,让孩子先把学上了。等他长大了,我就把户口迁走,绝对不影响你!”
“不影响我?”我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大的笑话,“林涛,你是在侮辱我的智商,还是在炫耀你的无耻?”
“我名下凭空多出一个‘儿子’,我的档案,我的履历,我未来结婚生子,全都会受影响!你一句‘不影响’就想抹过去?”
“我……我可以给你补偿!”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笑笑,你要多少钱,你说个数!”
“钱?”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林涛,你记住,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比如,尊严和底线。”
“我今天已经提交了户籍注销申请,你伪造文书,等着承担法律责任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不想再看他一眼。
“笑笑!”他在我身后大喊,“你别这么绝情!好歹我们……”
我头也不回,招手拦了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桌上还放着中午吃剩的外卖,已经凉透了,散发着一股油腻的味道。
我突然觉得无比心酸和委屈。
凭什么?
就因为我曾经爱过他,就要被他这样理所当然地伤害和利用吗?
手机又响了,是林涛。
我直接拉黑。
没过多久,又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我没接。
然后,微信开始响个不停,是好友申请。
“笑笑,你听我解释。”
“看在诺诺是无辜的份上。”
“我们毕竟相爱过一场。”
我看着那些信息,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相爱过?
他就是这么回报我的“爱”的?
我把所有陌生号码和好友申请全部拉黑,世界总算清静了。
第二天上班,我顶着两个黑眼圈,精神恍惚。
小李关心地给我泡了杯热茶:“笑笑姐,你没事吧?要不今天跟主任请个假,回家休息吧。”
我摇摇头,“没事,扛得住。”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倒下。
工作是我的铠甲,是我对抗这个荒唐世界的唯一武器。
我强迫自己投入到工作中,处理着社区里鸡毛蒜皮的琐事,邻里纠纷,停车位占用,社区团购的冷链问题……
这些曾经让我烦不胜烦的事情,此刻却成了我的避难所。
下午,我妈的电话打了过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对劲,急促又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笑笑,你下班了吗?赶紧回家一趟,家里来客人了。”
“什么客人?”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回来就知道了!快点啊!”
说完,她就匆匆挂了电话。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跟主任打了声招呼,提前走了。
一路赶回家,我站在家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用钥匙打开了门。
客厅里坐满了人。
我爸,我妈,还有……林涛,以及一对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夫妇。
那应该就是林涛的父母。
我爸妈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热情和局促,像是在招待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而林涛和他父母,则是一副反客为主的姿态,安然地坐在我家的主位沙发上。
茶几上摆满了水果和零食,我爸手里还提着一箱贴着“土鸡蛋”标签的礼盒,显然是对方带来的。
看到我回来,我妈立刻迎了上来,拉住我的胳膊,脸上堆着笑。
“笑笑回来啦!快,跟林叔叔、阿姨打个招呼。”
我甩开她的手,目光冷冷地扫过客厅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林涛身上。
“谁让你们进来的?”
我妈的脸僵住了:“笑笑,你怎么说话呢?叔叔阿姨是客人!”
“客人?”我冷笑,“妈,你问问你的‘好客人’,他对我做了什么?”
林涛的父亲站了起来,他是个身材微胖的男人,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有几分儒雅,但眼神里的算计却藏不住。
“陈小姐,你好,我是林涛的父亲。今天我们冒昧上门,是特地来为林涛的鲁莽行为,向你道歉的。”
他说着,朝我微微鞠了一躬。
他旁边的林母也跟着站起来,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包。
“是啊,笑笑,这孩子做事太冲动了,没跟你商量。我们已经狠狠地批评过他了。”
他们一唱一红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爸妈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显然是被对方这套“富贵太太”的做派给镇住了。
我爸清了清嗓子,用手肘碰了碰我。
“笑笑,你看,人家林总都亲自上门道歉了,多有诚意。事情……事情也不是不能商量。”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你就让我商量?”
“我……我知道。”我爸的眼神有些闪躲,“林涛都跟我们说了。不就是……不就是借你的户口给孩子上个学嘛。多大点事儿。”
“多大点事?”我的声音陡然拔高,“爸!他这是犯法!是伪造文书!是把我的人生当儿戏!”
“哎呀,怎么说话呢!”我妈急了,用力拽了我一下,“人家林总说了,会给我们补偿的!二十万!”
她伸出两个手指头,眼睛里闪着光。
我看着我妈那副样子,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二十万。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清白,我的未来,我的尊严,就值二十万。
林涛的母亲适时地开口了,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优越感。
“笑笑,我们知道这件事让你受委屈了。这二十万,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算是给你的精神损失费。只要你同意让诺诺的户口暂时挂在你名下,等他上了小学,我们就立刻迁走。”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我们还可以再给你弟弟买一套房子的首付。你弟弟也快到结婚年龄了吧?”
这话一出,我爸妈的眼睛瞬间亮了。
我弟弟,我那个被他们从小宠到大,至今还游手好闲的弟弟。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软肋。
我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突然觉得无比可笑。
我的父母,为了二十万,为了一套房子的首付,就要卖掉自己的女儿。
而买家,是我曾经爱过,如今却无比憎恨的男人,和他那精于算计的家人。
“说完了吗?”我冷冷地开口。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走到林涛父母面前,目光直视着他们。
“第一,你们的儿子犯了法,不是一句‘鲁莽’就能揭过的。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什么?”
“第二,我的人生和未来,不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二十万?二百万?两千万?在我这里,都是一文不值。”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转过头,看着我爸妈,“我的户口本,不是共享单车,谁想骑一下都行。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我的话说完,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林涛父母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陈笑!你疯了!这么好的条件你都不要?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们!”
我爸也一脸铁青,猛地一拍桌子:“反了你了!我们是你父母,你的事我们还不能做主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定了?”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爸,妈,你们是不是忘了,户口本在我手里,身份证在我手里,我是个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
“我告诉你们,这个户口,我注销定了。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说完,我转身就想回自己房间。
“你给我站住!”我爸怒吼一声,冲过来拦住我。
“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爸!”
我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和他身后,我妈那张写满了失望和愤怒的脸。
还有林涛一家人,那看好戏似的眼神。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泡进了冰窖里。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爸。
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我平静地说:“好。”
说完,我绕过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我妈的哭喊声和我爸的怒骂声,还有林涛一家的窃窃私语。
我都没有回头。
有些门一旦关上,就再也不会为任何人打开了。
我在外面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桌子,窗外是嘈杂的街道,但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
我关掉手机,不想接收任何信息。
我需要冷静,需要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刚到办公室,就发现气氛不太对。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带着探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小李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笑笑姐,昨天……昨天有几个人来社区闹,说你……说你未婚生子,还抛弃孩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
林涛一家,他们居然做得这么绝。
“他们还打印了好多传单,在小区门口发。”小李的表情很气愤,“上面有你的照片和信息,还有……还有一个孩子的照片。”
我脑子“嗡”的一声。
这是要彻底毁了我。
我的工作,我的名声,我在这里建立起来的一切。
“主任呢?”我问。
“主任让你来了就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主任办公室。
主任是个快退休的老干部,平时很和蔼。
但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
他把一张皱巴巴的传单推到我面前。
上面是我的证件照,旁边是一个陌生小男孩的照片,标题用红色大字写着:“狠心母亲抛夫弃子,天理何在!”
下面的文字更是极尽污蔑之能事,把我塑造成一个嫌贫爱富、水性杨花的女人。
“小陈,这是怎么回事?”主任沉声问。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跟主任说了一遍。
包括林涛如何伪造文书,如何把孩子登记在我名下,以及他们家人如何威逼利诱,甚至上门逼迫。
主任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
“小陈,我相信你。你在社区工作这么多年,你的为人,我们都看在眼里。”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在这场荒诞的闹剧中,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信任的话。
“但是,”主任话锋一转,“现在的情况对你非常不利。谣言已经散播出去了,对我们社区工作的形象也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我明白。”我点点头,“主任,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给我一点时间。”
“你需要法律援助吗?我们社区有合作的法律顾问。”
“谢谢主任,我有个朋友是律师,我已经咨询过她了。”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硬仗。
虽然疲惫,但心里却有了底。
我不能再被动挨打了。
我拿出手机,开机。
无数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涌了进来。
有我爸妈的,有各种陌生号码的,还有一些同事朋友发来的关心和询问。
我没有理会,直接拨通了闺蜜周晴的电话。
周晴是个雷厉风行的律师。
听完我的叙述,她在电话那头直接爆了粗口。
“这他妈的还是人吗?简直是畜生一家!笑笑,你别怕,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他们散布谣言,诽谤你,这已经构成名誉侵权。伪造出生证明,更是涉嫌伪造国家机关公文罪!我们直接报警,然后起诉!”
“报警我昨天已经报了,户籍注销申请也交了。但是他们现在在我的社区散布谣言,对我工作影响很大。”
“收集证据!”周晴的声音冷静而专业,“那些传单,找人录下他们发传单的视频,找被骚扰的邻居作证。越多越好!”
“好!”
“至于你爸妈那边,”周晴顿了顿,“笑笑,我知道这很难,但有时候,你必须狠下心。他们已经被利益蒙蔽了双眼,你跟他们讲不通道理。”
“我明白。”
挂了电话,我感觉自己重新充满了力量。
我不再是那个孤立无援的受害者。
我有法律作为武器,有朋友作为后盾。
下午,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在小区附近蹲守。
果然,没过多久,就看到了林涛的母亲,带着两个不认识的女人,又在小区门口发传单。
她们一边发,一边添油加醋地跟路人哭诉,说自己儿子如何被我“欺骗感情”,孙子如何“可怜无助”。
我用手机,从不同角度,清晰地录下了全程。
我还找到几个被她们强塞传单、不堪其扰的邻居,他们都愿意为我作证。
晚上,我把所有证据都发给了周晴。
周晴的效率极高,第二天一早,就帮我向法院提交了名誉侵权和诽谤的诉讼申请,同时向公安局报案,控告林涛伪造国家机关公文。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
剩下的,就是等待。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林涛一家的无耻程度。
第三天晚上,我刚回到小旅馆,就接到了旅馆前台的电话。
“陈小姐,楼下有人找你,说是你家人。”
我心里一紧,走到窗边往下看。
旅馆门口,站着我爸妈,还有林涛。
我爸妈的脸上满是焦急和愤怒,而林涛,则是一脸的“无辜”和“为难”。
他们居然找到了这里。
我没有下去。
我给前台回了电话:“告诉他们,我不认识他们。”
没过多久,我的手机就响了,是我妈。
我挂断。
她又打。
我再挂。
然后,我爸的短信发了过来,只有一句话。
“你要是再不下来,我们就报警,说你失踪了!”
我看着那条短信,只觉得荒谬又悲凉。
他们为了逼我,已经无所不用其极。
我不想让事情闹得更难看,影响到旅馆的生意。
我深吸一口气,还是下了楼。
刚走出旅馆大门,我妈就冲了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笑笑!你这孩子怎么回事!电话不接,家不回!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
她的眼睛红红的,看起来确实很担心。
但我知道,她担心的不是我,而是那还没到手的二十万和房子首付。
我爸站在一边,脸色铁青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林涛则躲在我爸妈身后,探头探脑,像个做错事等着大人撑腰的孩子。
“有事说事。”我挣开我妈的手,语气冷淡。
“你……你先把起诉撤了!”我爸终于开口了,语气是命令式的,“还有,去派出所,把那个什么申请也撤了!别再闹了,丢不丢人!”
“丢人?”我反问,“谁丢人?是伪造文书的人生儿子没屁眼,还是为了钱卖女儿的父母不要脸?”
我的话很难听,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你!”我爸气得扬起了手。
我没躲,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最终还是没落下来。
“你这个不孝女!”他气得浑身发抖。
“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这么对我们的?为了一个外人,跟自己父母作对?”我妈在一旁哭喊起来。
“外人?”我指着林涛,“他算什么外人?他是毁了我人生的罪魁祸首!而你们,是他的帮凶!”
“笑笑,你别这么说叔叔阿姨。”林涛终于从我爸妈身后走了出来,一脸委屈,“他们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冷笑,“为我好就是逼我给你的私生子当挂名妈?为我好就是为了钱,把我往火坑里推?”
“林涛,我警告你,离我爸妈远点。你再敢利用他们来骚扰我,我保证让你后悔。”
我的眼神很冷,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林涛被我看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陈笑!”我爸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你现在就跟我们回家!把事情解决了!”
“我的家,已经被你们卖了。我不会再回去了。”
“至于事情,法院会解决,警察也会解决。你们不用操心了。”
说完,我转身就想回旅馆。
我妈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开始嚎啕大哭。
“笑笑,你不能这么狠心啊!你弟弟还等着钱买房结婚呢!你就当帮帮你弟弟,行不行?”
又是弟弟。
永远都是弟弟。
从小到大,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弟弟的。我作为姐姐,就必须无条件地谦让和付出。
我以为我长大了,独立了,就可以摆脱这种命运。
没想到,到头来,我依然是那个可以为弟弟牺牲一切的工具。
我用力掰开我妈的手,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一字一顿地说:
“妈,他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他的未来,应该由你们负责,而不是我。”
“我的善良,不是你们肆意挥霍的信用卡。”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旅馆。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追上来。
我知道,我的话,彻底伤了他们,也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
也好。
长痛不如短痛。
接下来的日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爸妈没有再来找我。
林涛一家也像是销声匿迹了。
我每天按时上下班,处理着社区的事务,晚上回到小旅馆,看看书,或者跟周晴聊聊案子的进展。
法院的传票已经送达给了林涛和他父母。
公安局那边,关于伪造文书的调查也已经立案。
一切都在朝着我希望的方向发展。
社区里的谣言,在我拿出律师函和报警回执,并请几个邻居作证之后,也渐渐平息了。
大家看我的眼神,从同情、鄙夷,又变回了正常。
生活似乎正在回归正轨。
直到那天。
那是一个周五的傍晚,我刚下班,准备回旅馆。
走到小区门口,我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一个穿着蓝色小外套,背着小书包的男孩,正孤零零地站在花坛边。
他看起来四五岁的样子,低着头,在踢脚下的石子。
天色渐晚,路灯亮了起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只是在户籍信息的照片上见过,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就是林诺。
那个名义上,我的“儿子”。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涛呢?
我左右看了看,并没有看到任何大人的身影。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
男孩抬起头,他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清澈又带着一丝怯懦。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又问。
“我叫诺诺。”他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果然是他。
“诺诺,你家在哪里?阿姨送你回家好不好?”
他还是摇头,眼圈却红了。
“爸爸……爸爸让我在这里等。他说,会有一个穿白色衣服的阿姨来接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我今天穿的,正是一件白色的衬衫。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林涛,他居然把孩子一个人丢在了这里!
他这是想干什么?
强行把孩子塞给我吗?
我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但看着眼前这个茫然无措的孩子,我却发不出任何脾气。
他只是个孩子,是这场荒诞闹剧里,最无辜的那个道具。
“你吃饭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小声说:“饿。”
我叹了口气。
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无论大人之间有多么不堪的纠葛,孩子是无辜的。
“走吧,阿姨带你去吃点东西。”
我朝他伸出手。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只小小的、软软的手,放进了我的掌心。
我带他去了附近的一家肯德基。
他似乎很久没吃过这些东西,看到鸡翅和薯条,眼睛都亮了。
他吃得很急,像只小仓鼠,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给他点了杯热牛奶,让他慢点吃。
“你爸爸……经常把你一个人丢下吗?”我忍不住问。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嘴里含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爸爸很忙……奶奶说,爸爸在做大事。”
做大事?
是忙着怎么算计别人,怎么毁掉别人的人生吗?
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吃完。
从肯德基出来,天已经全黑了。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诺诺打了个哈欠,小小的身体靠在我腿上,有些站不稳了。
我该拿他怎么办?
送回林涛家?我不知道他家在哪。
送去派出所?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林涛。
我走到一边,接通了电话。
“陈笑,接到诺诺了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熟悉的、无赖般的得意。
“林涛,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压低声音怒吼。
“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觉得,既然你是他法律上的母亲,就有照顾他的义务。”
“你混蛋!”
“我这也是没办法。”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我公司出了点事,要去外地出差一段时间。我老婆那边,我又不能让她知道诺诺的存在。我爸妈年纪大了,照顾不了他。想来想去,只能拜托你了。”
“拜托?你这是拜托吗?你这是遗弃!”
“话别说那么难听嘛。”他轻笑一声,“我们之间,何必这么生分。你先帮我照顾他几天,等我回来,一定好好谢你。哦对了,法院的传票我收到了,你要是还想让我回去,最好对诺诺好一点。”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再打过去,已经关机了。
我握着手机,气得浑身发抖。
无耻!
卑鄙!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回头看着不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他正靠在肯德基的玻璃门上,揉着眼睛,一脸困倦。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疼又闷。
我该怎么办?
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然后报警?
我做不到。
他才四岁,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走回他身边,蹲下身。
“诺诺,跟阿姨走,阿姨带你去找地方睡觉。”
他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伸出小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衣角。
我带着他回了小旅馆。
前台的阿姨看到我领着个孩子回来,眼神有些惊讶,但也没多问。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
我让诺诺先去洗澡。
他很乖,自己脱了衣服,爬进小小的淋浴间。
我帮他调好水温,他自己拿着小花洒,冲得很开心。
我坐在床边,看着浴室门上模糊的身影,听着里面的水声和孩子偶尔的笑声,感觉自己的人生,彻底滑向了一个未知的、失控的深渊。
洗完澡,我用旅馆的大毛巾把他裹起来,抱到床上。
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沐浴露的香味,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上。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头一沾枕头,就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我坐在床边,借着台灯昏黄的光,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
他的眉眼,确实有几分林涛的影子。
但他睡着的样子,很安静,很乖巧,像个小天使。
我的心,软了一块。
但理智很快又把我拉了回来。
我不能心软。
心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林涛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用这个孩子来绑架我,逼我就范。
我一旦接受了这个孩子,就等于默认了这个“母亲”的身份,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110。
“喂,您好,这里是报警中心。”
“您好,我要报警。我这里有一个被遗弃的儿童。”
我清晰地报出了旅馆的地址和我的身份信息。
然后,我给周晴发了条信息,告诉她现在的情况。
周晴的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
“笑笑,你做得对!千万不能心软!你现在不是在伤害他,你是在用正确的方式保护他,也是在保护你自己!”
“我知道。”
“警察来了之后,你把所有情况都如实说明。林涛的行为已经构成了遗弃罪,这是刑事犯罪!他这次是彻底玩完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床边,静静地等待着。
诺诺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小嘴砸吧了两下,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我的心里,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委屈,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
大概二十分钟后,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您好,警察。”
我打开门,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门口。
我把他们请了进来,指了指床上熟睡的诺诺,然后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林涛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都详细地说了一遍。
警察做了详细的笔录,还用执法记录仪拍下了现场。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警察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赞许。
“陈女士,您处理得很冷静,也很正确。这个孩子,我们会先带回派出所,然后联系民政部门进行安置。至于他的父亲林涛,我们也会立刻进行追查。”
“谢谢你们。”
他们准备带走诺诺。
一个年轻的警察小心翼翼地把诺诺从床上抱了起来。
诺诺在睡梦中被惊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陌生的警察,一下子就吓哭了。
“哇……我要爸爸!我不要跟你们走!”
他挣扎着,伸出小手要我抱。
“阿姨……阿姨救我……”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诺诺乖,不哭。这两位是警察叔叔,他们带你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睡觉。明天……明天就能见到爸爸了。”
我撒了谎。
诺诺看着我,半信半疑,哭声渐渐小了。
年长的警察叹了口气:“作孽啊。”
他们抱着诺诺走了。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床上那个被诺诺压出的人形凹陷,和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沐浴露的香味。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不是在为林涛哭,也不是在为我那可悲的父母哭。
我只是在为这个无辜的孩子,和被搅得一团糟的自己,感到难过。
第二天是周六,我不用上班。
我在旅馆里睡到了中午才醒。
醒来后,接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他们告诉我,已经联系上了诺诺的爷爷奶奶,也就是林涛的父母。
他们会来派出所接孩子。
同时,警方已经对林涛涉嫌遗弃罪和伪造国家机关公文罪,正式立案侦查,并对他进行网上追逃。
事情,终于有了决定性的进展。
下午,我又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爸。
他的声音听起来,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苍老。
“笑笑……你在哪?”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你……你妈病了,住院了。”
我心里一惊,“怎么回事?严重吗?”
“高血压犯了,急火攻心,晕倒了。现在在市一院。”
“哪个病房?”
“住院部,12楼,心内科,1208床。”
挂了电话,我立刻打车去了医院。
医院里永远是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混杂着病痛和焦虑的气息。
我找到1208病房,推开门。
我妈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挂着点滴。
我爸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背影佝偻,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看到我,我爸站了起来,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妈也看到了我,她转过头,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笑笑……”
我走到床边,看着她虚弱的样子,心里的那点怨气,也消散了大半。
“医生怎么说?”我问我爸。
“没什么大事,就是血压太高了,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好好休息。”
病房里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我妈才拉住我的手,声音沙哑。
“笑笑,是妈对不起你……是妈鬼迷心窍了……”
我爸也低着头,闷声说:“林家……林家出事了。”
我大概猜到了。
“警察找到我们,说林涛……犯了罪,把孩子丢给你,现在人也跑了。他爸妈去派出所领孩子,被警察好一通批评教育……他家的公司,好像也因为他伪造文件的事情,被查了。”
我爸说得断断续续。
“他们……他们昨天来家里退东西了。”我妈补充道,“那些礼品,还有……还有那二十万的卡,都拿回去了。还说……还说我们教出个好女儿,把他们家害惨了。”
我听着,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富贵亲家”。
大难临头,各自飞。
“笑笑,”我妈哭着说,“妈是真的知道错了。我们不该为了钱,为了你弟弟,就逼你……我们……我们就是普通的工薪家庭,我们攀不上那样的人家,我们活该……”
她一边说,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我赶紧按住她:“妈,你别这样,你还在生病。”
我爸在一旁,红着眼圈,一个劲地叹气。
“都是我……都是我没本事,让你妈跟着我受苦,还想着让你弟弟能过得好点……结果,差点把你给……”
他说不下去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起来。
那一刻,我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他们是爱我的。
只是他们的爱,太功利,太愚昧,太沉重。
他们用他们以为“为我好”的方式,狠狠地伤害了我。
我抽了张纸巾,递给我爸。
“爸,别哭了。事情都过去了。”
我看着他们,认真地说:“爸,妈,我从来没怪过你们想让家里过得好一点。但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穷,但我们不能没有骨气。”
“靠出卖女儿的尊严和未来换来的钱,我们拿着,能心安吗?”
他们都低着头,不说话。
“血缘是天定的,但尊重是自己挣的。”我说,“我希望,以后我们是一家人,是平等的,是互相尊重的家人。而不是谁为了谁,就必须牺牲一切。”
我妈握着我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爸也擦了擦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有悔恨,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终于开始倒塌了。
之后的一个月,一切都尘埃落定。
林涛在外地被警方抓获。
数罪并罚,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我的户籍信息,也终于在提交了所有证据之后,恢复了正常。
拿到那本干干净净的户口本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妈出院后,身体渐渐恢复了。
她和我爸,对我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不再催我结婚,不再念叨着要我帮衬弟弟,而是开始真正地关心我工作累不累,吃饭了没有。
我那个游手好闲的弟弟,大概也是被这次的家庭变故刺激到了,居然自己找了份正经工作,每天按时上下班,虽然工资不高,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
周末,我偶尔会回家吃饭。
我妈会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我爸会笨拙地给我夹菜,弟弟会跟我聊聊工作上的趣事。
饭桌上的气氛,是我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温馨与和谐。
至于诺诺,我后来从周晴那里听说,林涛的妻子知道了真相后,毅然决然地跟他离了婚。
但她并没有迁怒于孩子,而是和林涛的父母一起,共同抚养诺诺。
或许,对于诺诺来说,这是一个不算太坏的结局。
一个周六的下午,阳光很好。
我坐在社区办公室里,整理着居民信息档案。
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是陈笑阿姨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怯生生的、稚嫩的童声。
是诺诺。
我愣住了,“诺诺?你怎么会……”
“是奶奶帮我打的。阿姨,谢谢你那天给我买的鸡翅,很好吃。”
“不客气。”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阿姨,你……你是个好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也沉默了。
过了很久,我才轻声说:“诺诺,你也要好好的。要听奶奶的话,好好长大。”
“嗯!”他用力地应了一声。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几个孩子在楼下的滑梯上嬉笑打闹,充满了生命力。
我的人生,曾经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甚至差点被拖入泥潭。
但最终,我靠自己的坚持,把它拉回了正轨。
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不愿站起来的自己。
我拿起笔,在面前的本子上,写下了一句话。
守住自己的底线,就是守住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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