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宝最后一次检查老房子的每个角落。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积灰的地板上划出一道斜线。
他弯腰提起脚边那个用了三十多年的旧行李箱。
箱子的轮子发出沉闷的滚动声,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
"该走了。"他轻声对自己说,像是要确认这个决定。
窗外传来孩子们放学时的嬉闹声,一如四十年前。
那时他和妻子刚搬进来,两个儿子还在上小学。
现在妻子已经走了三年,儿子们也各自成家。
他轻轻带上门,金属锁舌咔嗒一声咬合。
这个声音让他心头一颤,仿佛把前半生都锁在了里面。
电梯缓缓下降,他盯着数字一个个跳动。
行李箱的轮子在不平的地面上发出颠簸的声响。
他想起昨天和小儿子去办房产过户时的情景。
手续办得格外顺利,工作人员还夸他们父子情深。
大儿子高谊在电话里说得更动听:"爸您就放心来住。"
可现在,站在大儿子家楼下,他突然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像初春的寒意,悄无声息地渗进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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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老房子最后的那个早晨,萧玉宝起得比往常都早。
他系上妻子生前最爱看的那条深蓝色围裙。
厨房的煤气灶噗地点燃,蓝汪汪的火苗欢快地跳跃。
他往锅里下了把挂面,又卧了个荷包蛋。
这是妻子教他的做法,说这样煮面汤清味醇。
面条在沸水里舒展翻滚,热气模糊了窗玻璃。
他端着碗走到餐桌前,习惯性地摆了两副碗筷。
直到拿起另一双筷子时,他才猛然愣住。
筷子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空碗旁边。
"吃面了。"他还是轻声说道,仿佛妻子就坐在对面。
阳光慢慢爬满餐桌,照亮了桌面上细密的划痕。
那是两个儿子小时候写作业留下的铅笔印。
他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
大儿子高谊总爱在桌角偷偷刻自己的名字。
小儿子弘文却总是小心翼翼垫着练习本。
面汤渐渐凉了,油花凝结成细小的圆点。
他起身收拾碗筷,水流声在寂静的厨房里格外响亮。
洗完碗,他开始最后一遍收拾行李。
行李箱是妻子当年陪嫁的上海牌老箱子。
虽然轮子不太灵光,但他始终舍不得换。
箱子里整整齐齐叠着几件半新的衬衫。
最上面是去年生日时弘文送的那件灰色夹克。
夹克口袋里装着全家福,已经有些发黄。
照片上高谊刚从大学毕业,穿着学士服。
弘文那时还在读高中,笑得一脸腼腆。
妻子靠在他身边,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当时照相师傅说:"看镜头,笑一个。"
可现在,照片上的人都去了不同的方向。
他轻轻摩挲着照片表面,叹了口气。
窗外的梧桐树开始落叶,一片接着一片。
秋天总是来得这样不知不觉。
02
市民服务中心的大厅里人来人往。
萧玉宝坐在等候区的塑料椅子上。
手里的号码纸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发软。
"B-203号请到三号窗口办理。"
电子叫号声在大厅里回荡,他连忙起身。
弘文扶着他的胳膊:"爸,慢点儿。"
儿媳美兰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文件袋。
窗口的年轻姑娘接过房产证仔细核对。
"确定要过户给儿子萧弘文吗?"
姑娘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例行公事地问。
萧玉宝点点头:"早就说好的事。"
弘文不安地搓着手:"爸,要不再想想?"
"想什么想,早晚都是你们的。"
萧玉宝拿起笔,在过户文件上签下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写得格外认真,一笔一划都透着郑重。
就像四十年前签购房合同时那样仔细。
那时候买房要单位开证明,还要排队。
他和妻子攒了整整十年的钱才够首付。
现在想来,那些苦日子都成了甜蜜回忆。
手续办得出奇地顺利,不到半小时就完了。
工作人员把新的房产证递给弘文。
"现在这房子法律上就是您的了。"
弘文接过红本本,手有些发抖。
美兰轻轻碰了碰丈夫的胳膊:"收好。"
萧玉宝看着小儿子的表情,笑了:"怎么,自己家的房子还不敢拿?"
"爸,我就是觉得太突然了。"
弘文把房产证小心地放进内兜。
走出办事大厅,阳光明晃晃的。
萧玉宝眯起眼,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
"你哥昨天又来电话催我去住。"
他故意说得轻松,观察儿子的反应。
弘文低着头:"哥那边条件是好些。"
美兰接话:"大哥家电梯房,上下方便。"
萧玉宝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他知道小儿子家境普通,住的还是老楼。
但高谊那个高档小区,总让人觉得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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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弘文家住在城西的老居民区里。
楼道里堆着邻居家的杂物,但还算整洁。
美兰开门时,屋里飘出炖肉的香味。
"爸,中午我做您爱吃的红烧肉。"
儿媳妇接过公公的外套,挂上衣架。
客厅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茶几上摆着孙女的照片,笑得灿烂。
萧玉宝在沙发上坐下,觉得浑身舒坦。
这里虽然简陋,却处处透着生活气息。
不像高谊家,装修得跟酒店样板间似的。
弘文给父亲泡了杯茶,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萧玉宝吹开茶叶,抿了一口。
"爸,房子的事,要不要跟哥说一声?"
"早晚会知道,等他问起来再说。"
萧玉宝放下茶杯,看着儿子:"你哥不会在意这个,他挣得多。"
美兰从厨房探出头:"肉快炖好了。"
她的表情有些微妙,像是藏着心事。
萧玉宝知道儿媳在担心什么。
两个儿子虽然表面上和睦,但暗地里较劲。
高谊总觉得自己比弟弟有出息。
弘文则看不惯哥哥那股精明劲儿。
吃饭时,红烧肉炖得软糯入味。
萧玉宝连吃了两碗米饭,额头冒汗。
美兰又给他盛了碗汤:"慢点吃。"
"还是家里的饭香。"他感慨道。
弘文给父亲夹菜:"那您就常来。"
"以后就要长住了。"萧玉宝笑着说。
他看到儿子儿媳交换了个眼神。
"爸,"弘文放下筷子,"其实我和美兰商量过..."
"商量什么?"萧玉宝看着儿子。
"您要是愿意,就住我们这儿。"
美兰接话:"虽然条件差些,但热闹。"
萧玉宝心里一暖,但还是摇头:"说好的事不能变,你哥会多心。"
他知道大儿子最好面子。
要是直接住在小儿子家,高谊肯定不高兴。
这些年,他一直在两个儿子之间找平衡。
就像走钢丝,稍不注意就会失衡。
04
下午萧玉宝说要回去收拾东西。
弘文要送他,被他拦住了:"又不远。"
老邻居林秀珍正在楼下晒太阳。
看见他回来,笑眯眯地打招呼:"老萧,听说你要去儿子家享福了?"
"是啊,以后这房子就空着了。"
萧玉宝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很舒服。
林秀珍摇着蒲扇:"去哪个儿子家?"
"先住高谊那儿,他房子大。"
"哦..."林秀珍拖长了声音。
扇子在她手里慢了下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萧玉宝察觉她的异样。
"没什么,就是前阵子看见高谊..."
林秀珍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
萧玉宝追问:"看见他怎么了?"
"可能是我看错了。"她摇摇头,
"那天在房产中介门口,好像看见他。"
萧玉宝笑了:"他帮朋友看房子吧。"
"可能吧。"林秀珍转移了话题,
"你这一走,咱们这些老邻居就散了。"
回到空荡荡的家里,萧玉宝开始收拾。
他把妻子的照片仔细包好,放进行李箱。
衣柜里还挂着妻子的几件衣服。
他犹豫再三,还是没舍得捐掉。
床头柜里翻出两个儿子的成长相册。
从满月照到大学毕业,厚厚三大本。
照片上的高谊总是站在最前面。
弘文则习惯性地躲在哥哥身后。
小时候兄弟俩感情很好,形影不离。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也许是从高谊做生意发财开始。
也许是弘文结婚后搬出去住之后。
电话铃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高谊打来的:"爸,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明天就过去。"
"需要我派车接您吗?"
"不用,我坐地铁很方便。"
挂掉电话,萧玉宝站在窗前。
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很美。
他忽然有些舍不得这个看惯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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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第二天一早,萧玉宝提着行李箱出门。
晨练的老邻居们纷纷和他道别。
"老萧这是要去享福了!"
"记得常回来看看我们啊。"
他笑着应和,心里却空落落的。
地铁上挤满了上班族,行色匆匆。
他护着行李箱,站在车厢连接处。
玻璃窗映出自己花白的头发。
想起年轻时挤公交上班的日子。
那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现在却希望时光能停一停。
高谊家住在新开发的高档小区。
保安仔细登记了他的身份证。
"找哪一户?"
"萧高谊家,我是他父亲。"
保安翻看登记本:"萧先生不在家。"
"我知道,我先进去等他。"
"不好意思,业主交代过..."
保安面露难色,"要不您打个电话?"
萧玉宝掏出手机,拨通大儿子电话。
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很嘈杂。
"爸,我在开会,晚点打给您。"
电话被匆忙挂断,只剩忙音。
萧玉宝提着行李箱走到花坛边坐下。
九月的阳光依然有些灼人。
他掏出手帕擦汗,看着进出小区的豪车。
这里和他住的老小区完全是两个世界。
穿着制服的保姆推着婴儿车经过。
几个贵妇模样的人牵着名贵的狗。
她们好奇地打量这个坐在行李箱上的老人。
萧玉宝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他又拨了几次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行李箱的轮子在路上磕坏了一个。
现在它歪斜地立着,像主人的心情。
保安过来给他倒了杯水:"您要不去物业坐坐?"
"不用了,我儿子很快就回来。"
他固执地守着行李箱,像守着一个承诺。
想起高谊上次回家时的承诺:"爸,您来我这儿住,天天都能看见江景。"
当时弘文还在旁边开玩笑:"哥,那你得给爸留间朝南的房间。"
现在想来,那对话里藏着多少真心?
太阳渐渐升高,影子越来越短。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全家福。
相纸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了。
06
中午时分,萧玉宝实在饿得难受。
他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面包。
收银员找零时多给了两块钱。
他仔细数清楚,把多找的钱退回去。
"老人家真实在。"收银员笑着说。
他捧着面包回到花坛边,慢慢吃着。
面包有些干,噎得他直咳嗽。
保安又送来一瓶水:"还没联系上?"
萧玉宝摇摇头,心里开始不安。
高谊虽然工作忙,但从不这样失联。
他想起林秀珍欲言又止的样子。
又想起过户时美兰微妙的表情。
这些细节像拼图碎片,散落在记忆里。
现在突然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再次拨通电话,这次终于接了。
"爸,我这边项目出了点问题。"
高谊的声音透着疲惫,"您再等等。"
"我在你家楼下等了一上午了。"
"我知道,实在走不开..."
背景里传来酒杯碰撞的声音。
萧玉宝握紧手机:"你在应酬?"
"是工作餐。"高谊急忙解释,
"这样,我让秘书去接您找个酒店..."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
傍晚时分,高谊终于出现了。
他开着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
下车时整理了下西装领带。
"爸,等急了吧?"他笑着走过来。
笑容看起来很职业,像是练习过的。
萧玉宝站起身,腿有些发麻。
"怎么不接电话?"
"手机没电了。"高谊拎起行李箱,
"先上楼再说吧。"
电梯里铺着地毯,安静得让人不适。
高谊一直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
"最近工作很忙?"萧玉宝问。
"是啊,特别忙。"高谊含糊应答。
电梯停在28楼,走廊里铺着大理石。
高谊掏出钥匙,却迟迟不开门。
"爸,有件事得跟您说。"
他转过身,表情变得严肃。
萧玉宝心里一沉:"什么事?"
高谊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宣布什么大事。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把这个高档小区映照得如同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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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高谊最终还是没有开门。
他带着父亲来到小区会所。
落地窗外是璀璨的江景。
服务生端来两杯柠檬水。
"爸,"高谊转动着玻璃杯,
"公司有个重要决定。"
萧玉宝静静等着下文。
"我要外派去非洲,八年。"
这句话像记闷雷,炸响在耳边。
萧玉宝愣住:"什么时候的事?"
"刚定的,下周一就要走。"
高谊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那这房子..."萧玉宝声音发颤。
"已经卖了,下周交房。"
高谊语速很快,像在背诵稿子,
"我也是为了事业发展..."
萧玉宝看着儿子一张一合的嘴。
突然觉得这张脸很陌生。
"你早知道要外派?"他问。
高谊顿了顿:"也是刚知道。"
"上周你还催我搬来。"
"计划赶不上变化。"
高谊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这里面有十万块,您先拿着..."
萧玉宝推开儿子的手:"我要你的钱做什么?"
父子俩沉默地对坐着。
江面上的游船拉响汽笛。
声音悠长,像是在叹息。
萧玉宝慢慢站起身:"我回去了。"
高谊急忙拉住他:"这么晚您去哪儿?"
"回老房子。"
"老房子不是过户给弘文了吗?"